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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灰

香煙灰

柳燕妮不太相信小妹妹的話。柳燕妮自認為她更了解詹國濱。鑒於魯火種在姨妹和好友的離婚大戰中堅守中立立場,柳燕妮責無旁貸地挺身而出。他們還是在濱江公園見的面,各自帶了一瓶礦泉水。已經奇胖的柳燕妮因濃妝顯得艷俗,臉龐松垮下來,好像一張沒有戴正的臉譜。惟有她的嗓音是不變的。她那易於咄咄逼人的普通話,令詹國濱煩惱,他堅決地故意地使用最土的武漢話對一場嚴肅的談話進行了徹底的瓦解。
詹國濱一聽怒火中燒,反擊說:「我倒是早就發現你在變大。」
詹國濱一夜成名的時候是一個少年,就幾天工夫,眼看著他就氣宇軒昂與眾不同了。成名對於一個人的長相,那就是有著神奇的作用,它會讓人的模樣舒展開來,會讓一個蔫沓沓的人從身心裡頭往外面透出精神和光彩,從而一舉躍出普通大眾的層面。
在發病的前一刻,詹國濱人是好好的。他收到柳熹一則手機簡訊:「經法律許可,女兒已改姓,她現名叫柳楊楊,特此告之。」詹國濱反覆地看這條信息,這個時候他在吃一碗麵條。這天他的晚飯酒肉多了,腹中發熱,夜裡看完電視,自己就給自己下了一碗清湯麵。詹國濱一邊看信息,一邊冷笑。他嘀咕道:「我不在乎。」
在留城四年之後,詹國濱還是被迫選擇了下放。
比詹國濱小十歲的柳熹,用她年輕冒失的伶牙俐齒如此奚落嘲笑和打擊男人,詹國濱由此斷定:他們的愛情太草率了!草率的愛情是經受不住金錢物質的壓力的,同時他們有明顯的代溝,代溝也是很難逾越的,那麼由此不難斷定:這樁愛情已經註定失敗。柳熹完全同意丈夫的分析和結論。她傷心地抽泣,用噩夢初醒的眼神看著詹國濱,說她在整個懷孕期間看到詹國濱一天到晚睡懶覺,看到他呵欠連天老氣橫秋,看到家裡如此清貧簡陋潦草,廚房和衛生間臭氣熏天骯髒不堪,她就已經感覺到,愛情開端的奇迹再也不會重現。
詹國濱的結婚照,似乎有洞見之明,把他婚姻生活中的陰影,已經暗示了出來。多年之後,詹國濱再一看照片,心裏什麼都明白了。在當時,詹國濱只是覺得不像自己。他不太喜歡這張照片。賈春嬌時常會驚異於詹國濱對這張具有偉大紀念意義的照片完全無動於衷。
賈春嬌說:「要是你將來回城了變心呢?」
突然,詹國濱筷子上的麵條篩糠起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吃驚地看著從筷子上滑落的麵條,像一個在考試中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很快,麵條從筷子上全部滑落。緊接著,筷子也從左手掉了下來。他想掙扎卻使不上力氣。左半邊身體被分割了,分割得麻麻酥酥的。詹國濱一個倉促的動作,沒有使他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反而不聽話地傾倒下去。他中風了。
詹國濱說:「我是結過婚的人,我有過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呢?你給我老實交待:誰把我比出小來了?」
最後的結果,卻是由襁褓里的嬰兒決定的。因為她太弱小了,因為她如此無辜,她不能發表自己的意見,她只是一刻也不能離開父母的照料,因此,父母雙方都沒有權利離她而去。詹國濱和柳熹最終達成協議,看在女兒的份上,至少讓她在嬰幼兒時期得到父母雙親的疼愛和照料。由此,詹國濱進入漫長的刑期。
眼鏡店的談話,總算給了詹國濱不小的安撫,卻同時也打開了魔鬼潘多拉的盒子。既然詹國濱比一般人都年輕,那麼他想他應該抓住這衰老進程中最後的年輕,盡情享受生活。幾乎沒有經過認真考慮,單單隻是需要放開本能,詹國濱的生活享受就首選了吃喝。詹國濱平常就喜歡吃火鍋,以前是一直不太捨得在餐館花冤枉錢。現在他捨得了。試問把錢攢起來做什麼?可不正是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當然應該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帶魚卡在喉嚨里吃不下去了,詹國濱放下筷子,坐在那裡發窘。發窘的感覺很不好受。
但是離婚協議卻遲遲不能成立。法院和柳熹認為,既然是男方主動要求離婚,又不願意撫養監護小孩,那麼男方就應該給與女方補償和孩子撫養費。詹國濱不承認這種混賬法律條款。如果這麼說的話,「那麼試問,」詹國濱質問法官,「這近十年來我帶小孩做家務守空房吃盡千辛萬苦,柳熹是否也應該補償我呢?是否這十年小孩的撫養費她也應該付給我二分之一呢?」詹國濱決心吸取慘重的教訓。前一次離婚他把所有財產都留給女方直接導致了他後來的經濟拮据,也直接導致了柳熹看他不起。他再也不會那麼傻了。談什麼都可以,「錢」字免談。
就這麼一下子,詹國濱把自己推上了沒有選擇的選擇。話出口的一瞬間,一個巨大的凄涼寒透了他的心。反而,他的腦筋開竅了。他想:自己這麼年輕已經有了一定的政治資本,如果他在已經獲得留城的情況之下還主動要求下放,那麼很可能會獲得更大的政治資本。通過他這幾年在社會上鬧革命,他已經知道一個人的政治資本是最有用的。詹國濱自己悟出了這個道理,思想一通,行動就配合上來了。他的下放請戰書寫得特別積極特別狂熱,以至於魯火種看了以後都忍不住提出了商榷,說是否需要掩飾一點虛假和收斂一點誇張以達到更好效果。詹國濱表面答應說好,結果還是一字不改地送交到革命委員會。因為詹國濱還是詹國濱自己。他已經是一個名人。他已經有自己的看法和主見。在他看來,千臭萬臭馬屁不臭。你用多誇張的詞語歌頌知青上山下鄉也不會有人感覺過分。就在越來越多的青年學生死乞白賴留在城市大傷知青辦領導腦筋的時候,那些領導惟恐沒有人挺身而出做榜樣。這一次詹國濱判斷準確。他立刻又被市裡的大領導召見。作為積極投身於知青上山下鄉的典範,詹國濱的大幅照片和請戰書被報紙刊登出來,報社不吝溢美之詞,濃墨重彩地寫了編者按。歡送會在規格最高的大會場所武漢劇院舉行。詹國濱披紅戴花,生平第一次站在麥克風前面,親口朗誦自己的請戰書。詹國濱還沒有到達農村,就被作為知青的優秀代表,結合到某公社革命委員會。
詹國濱說:「那就跟他退婚我們談對象。」
圍攻的戰鬥打響了。從清晨到傍晚,激昂的革命歌曲、口號聲伴隨著刀槍棍棒,發起一次又一次衝鋒。出乎意料的是,大樓裏面的人們堅決不肯退出。他們放出話來,說除非黨中央毛主席親自下令徵用這棟大樓,否則任何人都無權隨便搶佔國家財產。大樓守衛者在暗處,就跟據守碉堡那樣,居高臨下瞄準目標,頗有效率地投擲磚塊、瓦塊或者辦公桌椅的殘肢。冷不防就有被擊中的紅衛兵戰士,在高高的台階跌倒,徑直滾落下來,年輕的頭顱在馬路牙子上磕得鮮血直流。焦急的造反派不斷增加兵力,槍支也越來越多,冒失的子彈嗖嗖飛過,在紅旗大樓的窗戶玻璃上創造出渾圓的彈孔,同時也走火和誤傷了不少的人,觀戰的市民互相推搡踩踏,大呼小叫,整條江漢路混亂不堪。
從前的中藥鋪子,櫃檯上有一架精緻的小天平。詹國濱經常跑到鋪子去玩。那天平的架子小小的,肢體細細的,砝碼細膩到需要鑷子才能夠夾起來,分量的輕重都只是體現在微妙的起伏之中。詹國濱須得趴在櫃檯上,屏住呼吸,定睛細看,才看得出來。現在詹國濱更喜歡趴在一隻無形的櫃檯上,細細觀看一架無形的天平。他覺得就他們這一生來說,魯火種明顯在低沉下去,而他明顯在高揚起來。
中國人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家人之間,也許疏淡;整個社會卻都是一家人。人們對社會這個大家庭形勢的變化非常敏感,生怕自己落後,生怕跟不上或者被淘汰。詹國濱當然也不例外。從荊州到武漢的這條公路,他往返跑了好些年了,跑得後來都能認出路邊小鎮的哪條狗是哪一家供銷社的。再以後跑得無趣至極,上車就睡覺。這兩年就不同了,長途公共汽車剛剛離開國道進入武漢區域,以往偏僻的馬路兩邊,出現了簡單搭蓋的小棚子,都是私人的小餐館,他們在賣靠杯酒。大胆的城市人,對於此前違法亂紀的某些經濟活動躍躍欲試,車上車下都瀰漫著發燒一般的混亂與興奮。和其他乘客一樣,詹國濱他伏在長途公共汽車的窗口觀看沿途的新鮮事物。所不同的是,許多人的眼睛是熱切的,驚愕的,羡慕和渴望的,詹國濱卻熱中有冷,他審視與懷疑的成分多。詹國濱到底不是一般人,他成名那麼早,親睹過歷史的反覆與波折,自己的人生也幾起幾落,他不會隨便就狂熱起來。隨便社會出現什麼情況,詹國濱都會首先在一旁靜觀其變,把它看清楚,把它弄明白,然後再設法掌控它。
成為名人之後的好處,還不僅僅是許多人認識他和想要認識他,也還不是在隆重的場合被造反組織正式接納,還有完全讓詹國濱意想不到的實惠,那就是:詹國濱留城了。城市裡足足積累了三屆初高中畢業生,他們都被取消城市戶口下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變為農村一個新的階層:知識青年。魯火種和詹國濱,卻因為對文化大革命的積極貢獻而成為特殊人才。作為對特殊人才的獎勵,他們的戶口被保留在城市。他們將一邊進行文化大革命一邊等待分配工作單位,之後就可以直接上班拿月薪了。消息傳來,詹國濱哪裡敢相信。他一口氣跑到魯火種家裡,把他叫出來,在濱江公園的一個偏僻角落,面對面問魯火種:「真的嗎?」魯火種回答:「當然。」
此前的詹國濱是個什麼模樣?幾乎沒有人確切地記得。這也難怪,一個十四五歲的毛頭男孩:精瘦,黑黃,聳肩膀,垂腦袋,眼睛躲躲閃閃陰氣沉沉不討人喜,好挨著牆根走,無事生非地用腳尖踢路邊電線杆,店鋪的牆基和人家的門板,一直要到那些壯年男子出來大喝一聲「你生得賤啊?」,這才悻悻走開。像這樣的半糙子小子,在漢口一抓一大把,好比夏天的蚊子,都一個從樣,誰會注意到他呢?然而就在詹國濱從十五歲過渡到十六歲的某一個時刻,他一舉成名了。
放一會兒風箏之後,詹國濱懶散地半躺著,任溫暖的春風吹拂他的身體。他眯著眼睛看那些風中楊柳和香樟,它們都寓言一般瑟瑟作響和獵獵疾動。詹國濱不知不覺就打開了自己,迎來了他自己從來不曾爆發過的激|情。
身處密集人群之中的魯火種,與其說他是聽見了詹國濱的叫喊倒不如說他是感應到了詹國濱的存在。他應聲抬頭,發現了樓頂的詹國濱。他立刻意識到:一個歷史機遇出現了!這不再是一個男孩子的兒戲了!一個偉大的時刻必將被歷史銘記!魯火種踮起腳尖,用雙手做成喇叭筒,指揮詹國濱:「喊——口號——」
「那就給錢!」
在翻來覆去的爭吵中,柳熹終於忍不住捅破了那層溫情脈脈的窗戶紙,她柳眉倒豎,義正詞嚴地告訴詹國濱,「請不要再提你十六歲的輝煌了好不好?文化大革命早就成為歷史了。我不管你是否爬上過紅旗大樓,現在,此時,在新的時代里,你應該有志氣出去創業,去賺錢讓你的老婆孩子早日達到小康。小康不是什麼俗氣的金錢和物質。小康就是我們中國要在本世紀末達到的目標,就是現在全國人民每一個人的使命和任務,就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你老人家省省吧你!」
詹國濱嘿嘿苦笑,說:「隨便。」
這張照片,是詹國濱十七年人生最精華的提煉。十七年裡頭再其他什麼故事都不會更說明他了。
三年的師專一晃就過去。公社賈書記在荊州也很有門路,詹國濱畢業后得以留校當政工幹部,賈春嬌也調來荊州。他們結婚,生子,兒子取名詹宏偉。詹國濱一家三口在荊州城裡擁有了一個美滿的家。賈春嬌把他們的結婚照放大了,掛在他們幸福的家裡,賈家的親朋好友人人羡慕。
詹國濱說:「哪裡。」
女人把腿叉開,說:「來,盡你的義務吧!」賈春嬌大腿上是一塊塊插管搶救的淤斑,腳踝的針眼還帶著鮮血的痕迹,仇恨在她眼裡熊熊燃燒,她說:「插|進來!」她說,「如果你不肯插|進來就是承認了你有別的女人!城市裡的女人!告訴我,你這個畜生!她是誰——」
接下來的急劇變化就不是詹國濱能夠應付的了。五花八門的說法,提法和做法,在詹國濱還沒有弄清楚的時候,城頭已經變換大王旗。他們技校先是變成第九九藏書三產業,後來又被私企兼并,詹國濱剛到五十歲,他們就請他提前退休了。
詹國濱說:「那不可能!我是一個什麼人?我又不是一個普通知青,我還能沒有道德?不信你可以去調查一下,公社有這麼多女知青,我有任何不道德的行為嗎?」
詹國濱並沒有走遠。他只是在江漢路上,倚靠一棟大樓的牆體小憩了片刻。然後,詹國濱復又走近大樹,和善地徵求民工的意見,說:「我可以帶走一片樹葉嗎?」民工們連連點頭。詹國濱優雅地彎腰,優雅地揀了一片樹葉,離開了。詹國濱來到濱江公園,在公共長椅上坐下。見四下無人,詹國濱淚眼模糊地撫摸了這片樹葉。之後他回憶自己十六歲那天這棵法國梧桐滿樹金暉的情形。漸漸地,他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少頃,一個瞌睡醒來,樹葉碎了。是的,一片枯樹葉是易碎的,它連夾在書本里都是經受不起的。詹國濱再一次回到原《長江日報》院子。這一次民工看見他走過來,紛紛直起身,退在一邊,滿眼都是驚疑。可是詹國濱只不過和善地要求讓他剝一塊樹皮帶走,民工們依然驚疑地看著他,小工頭出面大聲說:「你不用徵求意見。你要多少樹皮就剝,拿了就趕快走!」詹國濱再一次以優雅的態度彎下腰,用撫摸般的動作慢慢剝了幾塊樹皮。只有他知道,他這是在和這棵樹告別。別了他親愛的樹,他的成名之樹,他的輝煌之星,從此他們將再也沒有見面之日了。這些年裡,詹國濱也經歷了父母先後的去世。他也和他們默默告別過,卻都沒有此時此刻的傷心欲絕。
不過沒有關係,因為詹國濱並不真的喜歡農村,他從來沒有真的想要融人他們的願望。斜著肩膀,披著衣服,嘴角含著香煙,在村莊泛著塵土的路上,一邊松垮地行走一邊呼呼吸煙一邊咳嗽吐痰一邊和鄉親打招呼,他是絕對不想成為這麼一個男人的。所以面對妻子家裡的親親熱熱歡歡喜喜,他不會嘆氣,不會質問,他會假裝。他個人無所謂。只要他的妻子和兒子都能夠獲得發自內心的高興,他就有了作為丈夫和父親的一種輕鬆和滿意。
「我有得房子。」
一夜成名對人的影響非常之大。少年得志對人的影響也非常之大。儘管這影響大到何種程度無法量化,總之應該可以說是大到了足以使這個人成為成名之後的那個人。總之,成名與不成名,那終究是不一樣的。
「好!」他說,「我下放就是!」他乾笑了兩聲,說,「反正我也呆膩了!」
詹國濱說:「我有得錢。」
在婚後相當長的時間里,詹國濱無動於衷的並不僅僅是他們的結婚照,而是生活本身。在鄉村寧靜夜晚的許多次周密思考與密謀式的設計,冒險的假設,焦灼的衝動,強大的個人意志壓迫同樣強大的個人感情:為了前途理想必須放棄城市女孩而選擇鄉村姑娘!用滾燙的蠟燭在胳膊上澆燙。熬夜到黎明摸黑去井邊,把火熱的腦袋和猩紅的眼睛整個浸到水桶里,冰冷的井水寒徹骨髓。而後來,計劃進行得太順利了。順利到似乎並不是詹國濱一個人的秘密戰鬥,而是當地土皇帝賈書記在操縱一切。當詹國濱一旦有了被|操縱的感覺,此前的緊張過程和特別私人的記憶都失去了意義。按說詹國濱如果繼續堅持做知青,就他的個人業績和政治資本來說,他是完全有資格被推薦進入中國最高等學府的。他怎麼就接受了荊州師專呢?他怎麼就會鬼使神差地圍繞公社賈書記的意圖潦草地完成他的人生計劃呢?好吧計劃很快就完成了,詹國濱的兒子都已經滿地跑了,有許多知青還在農村受煎熬。按說詹國濱應該滿足和高興。他的確滿足和高興。可是,一口氣衝到了目的地以後,他再做什麼呢?每天上班,看報紙,喝茶。寒暑假回武漢探望父母。再返回江陵鄉下陪伴岳父。詹國濱好歹是一個名人,他感覺自己已經混同於一般老百姓了。
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勞動局終於再次安排了詹國濱的工作單位。這次是武漢星火文具廠。詹國濱一看又是「星火」什麼廠,火就冒出來了。當時就在勞動局勞動人事科科長的辦公室,他怒目噴火,把雙手撐在辦公桌上,把臉一直頂到科長面前,吼叫道:「哦哦哦!我積极參加文化大革命幾年了,我冒著生命危險把革命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難道只配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小工廠上班嗎?告訴你,我絕對不去!」
也就是幾個月之後,魯燎原他們一夥同學好友就要打起背包奔赴農村了。在魯火種的倡議和主持下,他們十二個好友,在人民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有四個女的。柳燕妮,姚麗,謝霞芳和杜明芳。四個女的之中惟有柳燕妮不屬於誰的同學,她也不下放農村,她早就在武漢市參加工作了。柳燕妮這個姑娘也絕非等閑之輩。她在小學就以標準的普通話遐邇聞名。因為一般說來,地道的武漢人絕對不可能說標準的北京普通話,而地道的武漢姑娘柳燕妮,卻就是會說一口標準的北京普通話。這是一個謎。這個謎讓柳燕妮在兩年前的初中畢業之後,就被皮影戲劇團特招當了配音演員。更讓她引人注目的是改名事件。柳燕妮本名叫柳漢桃,文化大革命一來,她就戴上自製的紅衛兵袖章,懷揣毛主席的紅寶書,走上大街,造了自己名字的反,宣布她從此就是「柳燕妮」。借文化大革命破舊立新東風改名的人很多,在社會上形成一股時髦。但是一般人的想象力都有限,不過改成「新宇、革命、衛東、文革、紅紅」之類。惟獨「燕妮」這個名字突破了國界和時空,是馬克思夫人的名字。所以儘管這個名字很女性化很柔美又很洋氣,卻是任誰也不敢指責這個名字有資產階級情調。由於柳燕妮在自己的改名事件中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和政治覺悟,也由於她們家一家三代城市貧民的無產階級家庭成分,她被挑選出來,成為專職宣傳文化大革命的播音員。年輕姑娘柳燕妮,身材適中,膚色白凈,一張鵝蛋形的橢圓臉,眼神活潑俏皮,額頭彎著一排絲絨般的劉海,在盛大集會中的頻頻出場,哪個男的不想接近她啊!其實詹國濱緊緊跟隨魯火種,也不排除有隨時想見柳燕妮的個人動機。因為只有對於魯火種,柳燕妮才會主動現身。
直至1985年。
柳熹又說:「無聊!」
詹國濱說:「沒有比較,你怎麼發現我小?」
詹國濱不可救藥地陷入了戀愛和婚變。這場戀愛和婚變再一次激發出詹國濱強烈的野獸般的革命性。從前的既得利益全部變成背叛的理由,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缺憾和壓抑統統轉化為反抗的力量。真不敢相信,詹國濱,一個如此優秀的男人,卻被農村的一個公社書記掌握了命運,僅僅只讀了一個荊州師專,被迫娶了一個農村姑娘,在巴掌大的一個小城市,做一個飽食終日庸庸碌碌師專小官僚。農民真是太自私和狡猾了。也許他們打算圍困他一輩子的,幸運的是時代終於變了。中國人從前的戶口和個人檔案這樣一些鐵的枷鎖,現在終於鬆動了,人才可以全國流動了,詹國濱有選擇餘地了。
柳熹說:「怎麼樣?」
攝影這個東西是很神秘和怪異的。除了極少數會照相——也就是說有能力反過來控制照相機的人,比如演員或者政治人物等等之外,絕大多數人都會發現,在剛剛拍攝的照片中,那個自己,似乎不是自己。但是過了一些年以後,再拿照片出來看,你會驚奇地發現,那個自己其實還是自己,那是你誠實地回想起往事來了。在往事中,你正是照片上的模樣。當年你覺得不像自己,是不願意承認當時的現實。或者,你還沒有能力清醒地認識自己。要麼,你對自己的期望值更高。還有,當時的現實對你來說,實在不盡如人意。照片雖然是一種平面的現實,卻就地隱藏了立體的現實。而立體現實則是更加真實的一面。在攝影師按動快門的一剎那,閃光燈以撕心裂肺的強光穿透肉體,肉體則在剎那間不得不放棄對靈魂的監守,這是光的神秘威力。許多照片,都是一個人的靈魂完全真實暴露的一刻,不管你自己認為像你還是不像你。所以,詹國濱不喜歡拍照。
柳熹說:「沒有比較,你怎麼知道我大?」
詹國濱邁著方步,神氣地步入各種餐廳大吃大喝。他三天兩頭必定要吃一頓肥牛或者肥羊火鍋,因為他差不多熱烈地愛上了火鍋的慷慨方式:只要一份錢,卻隨便你一份一份的牛羊肉儘管端來吃。不僅如此,這樣的吃喝還給詹國濱帶來了難得的好感覺,那就是餐館對於吃客的曲意奉承。一家大型火鍋城,在認熟詹國濱的臉之後,派最漂亮的女孩子過來對他手把手進行親切輔導,替詹國濱填寫表格辦理了貴賓卡,還把他的個人資料輸入了火鍋城的會員資料簿。從此除酒水之外,詹國濱任何時候都可以享受八八折優惠。更有意義的是,逢年過節,火鍋城還會邀請貴賓顧客光臨他們的演唱晚會和抽獎活動。詹國濱曾經在這些活動中獲獎多次,獎品有春聯也有過洗衣粉。穿旗袍的年輕女孩子揚著她們粉撲撲的笑臉,跑過來把花環戴在詹國濱的脖子上,真是令他豪情萬丈,異常開心。詹國濱認為:關鍵並不在於獎品大小多少,而在於他參与了社會生活。他與這個社會的關係是如此融洽和親密,那麼退休又何妨呢?退休以後,詹國濱還是成功開闢了自己的社會生活空間,擁有了受人尊重的愉快的生活方式,這就證明他是一個人物。詹國濱十六歲就成為武漢市的名人,那不是開玩笑的,不是浪得虛名的。為了在公眾面前不失體面,也為了不被火鍋城那些年輕女孩小瞧,也是為了方便聯絡,詹國濱購買了手機和電腦,回頭很瀟洒地把手機號碼留給了火鍋城。
與詹國濱的曲折跌宕再度輝煌以及大專畢業成為幹部最後娶妻生子的生活相比,魯火種多年來,不僅原地踏步還不斷背時。他在武重宣傳部門兢兢業業工作十多年了,無數後生小子都紛紛提干陞官了,他還是一個工人身份。住房和工資的待遇,都是最普通最大眾的。作為有目共睹的造反派加上一張銘刻在許多人心裏的大字報,魯火種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和結束之後,更是受到了無情的清查和清算,好在他只是熱衷於馬克思主義理論,手上並無血債,沒有坐牢和開除公職,似乎還是他的幸運。每次詹國濱回漢探親,魯火種只有條件請他在他們家聚會。這是工人村一間狹小的宿舍,由魯火種自己動手做菜,與詹國濱小酌兩杯。當然從個人生活方面來說,魯火種與柳燕妮的婚姻,的確是一段佳話,不過婚後魯火種每月的薪水都必須如數交給柳燕妮掌管。柳燕妮也的確是一位時髦洋派的城市女人,畢竟她也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慢慢地柳燕妮已經顯出老相。尤其近年,從近距離細看,柳燕妮的眉眼倒是沒有大的改變,稍稍遠幾步,光線一充足,就不難發現,柳燕妮面部皮膚就像隔夜的飯菜,不那麼新鮮了,顴骨上下現出橫肉了。過去的柳燕妮,無論是人的模樣還是聲音,在哪裡出現,都是有光環的,都是閃閃發光令人不敢正視的,現在她身上的光環徹底消失了。逐漸逐漸,詹國濱可以心平氣和地與柳燕妮單獨說話了。他可以一口一個「嫂子」地叫她,眼睛裡頭霧霧的儘是日常倦怠,大家一心一意就是單純的朋友了。
離婚與調動,折騰了整整兩年時間,最終成功。詹國濱留下已經姓賈的兒子和所有財產,隻身一人,提著自己當年下放的一隻木箱,返回武漢市。
不過人都會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平衡。詹國濱倒不用特意去找。魯火種就是他的平衡。他們依然是好朋友。
魯火種如何就是一位著名的紅衛兵小將呢?首先,他的出身門第就高不可攀,他是武漢市唯一的重點中學:市一中的高中應屆畢業生。全武漢市的人,如果聽說誰家孩子考取了市一中,那是沒有不仰視的。市一中培養和造就出來的黨和國家各級領導人以及科學家文學家工程師,在中國,那都是赫赫有名。像詹國濱這種普通中學成績平平的小子,如果不是湊巧和魯燎原同班同座,哪裡有可能跟在魯火種後面玩?文化大革命迅猛來潮,像詹國濱魯燎原這幫男孩,純粹就知道罷課最是有趣熱鬧好玩,成天大街小巷亂竄,一窩蜂地趕時髦,不管有嗓子沒有嗓子,都要高唱革命京劇《紅燈記》,互相扯著胳膊喊https://read.99csw.com媽媽,「謝謝媽!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啊膽——雄赳赳!」而魯火種,寫出了一張長達十二張紙的大字報,題為《如果馬克思參加了文化大革命》,張貼在武漢展覽館的廣場上。他寫道: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本質就是要建立破與立的關係。中國文化幾千年來到如今,已經沉積了太多的封建主義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糟粕,以至於共產黨內的一些高官也受到腐蝕蛻化變質,那麼現在到了清除的時候。臉不洗不會幹凈。灰塵不掃不會自己離去。沒有大破就沒有大立。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這個造反,就是洗臉,就是掃地,就是要破除一切封資修的東西,建立我們真正的美好的社會主義制度,奔向更加美好的共產主義。這次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就必須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要把那些蛻化變質的反革命的官僚一一從他們的高官厚祿中揪出來,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中國是中國人民的!我們中國人民要成為國家真正的主人。我們要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平等的社會主義社會,人人勞動按需分配,再也沒有任何特權,再也沒有窮人和乞丐,我們的黨員和幹部無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國富民強,才能履行對世界人民的承諾:打倒美帝國主義以及一切反動派,解放全人類。
詹國濱也不惱也不怒,蔫沓沓地站起來,蔫沓沓地走了。柳燕妮呆在原地,出神半天,卻淚水排山倒海地滾落下來。
誨人不倦的魯火種肯定地鄭重地點了點頭,慢條斯理教導慌亂的詹國濱,說:「城市總歸是需要年輕人的。國家政策也總是會開口子留一部分人在城市的。能夠留城的人需要運氣或機遇。而我們兩人,正是抓住了機遇。你,把旗幟插上紅旗大樓就是抓住了機遇,懂嗎?」
科長只說了一句話。他說:「詹國濱,你把唾沫噴到我臉上了。」
除了送別上山下鄉同學的那一次合影,詹國濱是自願的之外,後來的照片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不拍。後來的照片,在洗印出來的當時,詹國濱都覺得拍得不好,不像他自己。只有那位十七歲的少年完全是他自己。這是因為,光也會屈服於真理。天真就是一種靈肉合一的真理。天真的孩童們,任你怎麼拍攝都怎麼酷肖他自己。詹國濱的十七歲,是他保持天真的最後一刻。
「什麼?」
對於偷情和相思來說,兩年是非常漫長難熬的。但是對於離婚和調動這兩樁最最難辦的事情來說,兩年時間就已經是非常高的效率了。在這兩年裡,詹國濱動用了他全部的人際關係,不知疲倦地跑路,找人,請客,送禮,他真的是完全豁出去了,他的聰明才智,他的兇狠勇猛,他的奸詐狡黠,他的體力和精力,都發揮到了極致。為了柳熹的愛情,詹國濱的付出,恐怕只有他自己心裏知道,這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最後離開荊州的那一天,當長途公共汽車經過詹國濱下放的那片土地,他流下了淚水。這是特別複雜的淚水,一方面,他的戰鬥青春和豐功偉績包括兒子,都留在了這裏,另一方面,他終於解脫了。詹國濱癱軟在座位上,再也沒有一絲一毫氣力。許多事情想起來都令他后怕,那個瓢潑大雨的深夜,賈春嬌喝了劇毒農藥。詹國濱背著她跑步去醫院。那狂風,那暴雨,那昏暗的夜,那一段又一段坑坑窪窪的泥濘土路,昏迷女人的身體屍體一樣的沉重,不停地下滑,詹國濱咬緊牙關那就是在拚命!拚命地跑啊跑啊!萬一賈春嬌救不過來,那就是他親手殺死了兒子的母親,那她們賈家就是絕對不肯放過他死活都要拿他抵命的。然而,搶救過來以後,賈春嬌回家的第一句話卻是:「盡你的義務吧。」浮腫憔悴的賈春嬌,躺在床上,掀開了自己衣襟,蹬掉褲子,對詹國濱說:「來,盡你的義務吧!」賈春嬌死死盯著他,「你為什麼救我的命?」詹國濱不敢開口。「因為你還是我的丈夫是不是?你不想讓兒子知道你害死他娘是不是?」女人說,「你是男人你有責任和義務是不是?」
正處於艱苦創業的柳熹,被詹國濱的一次次起訴攪得實在受不了。她辦了全權委託,請柳燕妮去處理這件事情。柳燕妮還不明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們當初還那麼相愛有什麼不好談的呢?柳熹苦笑一聲對大姐說了一段話。這段話後來成為了大家對詹國濱最後的印象。柳熹說:「詹國濱他是那種人,是香煙灰,他自己還以為自己有火,其實連他自己都照亮不了,他就是一段香煙灰而已。你跟他一談話,你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詹國濱說:「我有得規矩。」
柳熹便坦然地寫了出來。條例規定:在一方因各種原因不合適做事的情況下,另一方都不得強行騷擾。在雙方都自願做事的情況之下,雙方都必須儘力而為不得敷衍。若有違反,違反方每次罰款十元並包攬所有家務兩周。
從此,詹國濱就被勞動局遺忘了。每次討音訊,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樣的:領導正在研究,請你耐心等候。很久以後詹國濱才知道,武漢市星火文具廠其實是一個相當著名的好單位。是整個中南五省唯一一家最有規模最有技術人員和先進設備的企業,他們連鋼琴配件都能生產,據說國家正在考慮批准他們生產整架鋼琴。到了這個時候,詹國濱後悔就來不及了。其實幾年來魯火種屢次教導和提醒詹國濱,要他注意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注意談話的方式和技巧,比如說不想去那些小工廠,千萬不要直接說,而要說「我太年輕了需要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不要說「你們什麼時候再給我消息」,而要說「我什麼時候來聽消息比較合適?」,最忌諱的是:千萬不要以文化大革命的功臣自居,不要開口閉口紅旗大樓什麼的,因為事實上文化大革命又不是你一個在搞,多少人都在拋頭顱灑熱血坐牢殺頭離婚,咱們算什麼呢?功勞永遠屬於黨和毛主席,屬於集體屬於大家,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渺小和幼稚可笑的。
大家一起看照片的時候,詹國濱成為眾人熱烈評論的對象。他簡直不敢看自己,他說「變形了變形了」。柳熹非常喜歡。「這是多麼富有神韻的成熟男性之美啊!」柳熹連連發出幾聲微嘆。
賈春嬌生養了一個兒子,便日益都有居功自傲不再那麼在乎詹國濱的跡象。在婚前連裙子都不好意思穿出去執意要穿長褲子的賈春嬌,生養之後,判若兩人,居然在學校宿舍大門口哺乳,坐一隻小板凳,面對大操場,敞胸露懷捧著雪白的大奶|子。身穿運動背心的體育教師,粗短的脖子掛著口哨,抖動堆在前胸和膀子上的梭狀肌肉,走過來走過去,一個小跑步把籃球帶到賈春嬌跟前,眼睛直直地往她懷裡瞅。賈春嬌咯咯笑著說:「滾開去!想吃奶嗎?想吃奶的是我兒子。」
詹國濱說:「我怎麼敢戲弄你公社書記的女兒?」
賈春嬌最後的殺手鐧是帶走他的兒子。賈春嬌把喉嚨都喊出了血,她嚎叫:「我要把你的兒子改姓,我要把他改姓賈,他叫賈宏偉了!我要你們家斷子絕孫!」
馬上,詹國濱就不是昨天的詹國濱了。昨天之前,他只能鞍前馬後為魯火種提漿糊桶。當歡呼的人們把他從紅旗大樓樓頂扛下來之後,他與魯火種肩並肩受到造反派頭面人物的親切接見。頭面人物親自把造反派的一隻紅色袖標,戴上了詹國濱的左胳膊。這種莊嚴肅穆的儀式,令詹國濱深信這袖標和魯燎原他們自己用褲衩改做的袖標完全不一樣,這真正是國旗和黨旗的一角,真正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染紅的。擁有了這樣一種深信,詹國濱的頭顱,在不自覺中,就高昂起來了,頑童的表情和動作,就像影子一樣從正面退卻留在了他的身後。
在詹國濱生病期間,魯火種看望了他好幾次。魯火種還是穿著八十年代初期時興過的絲光襪子和小方頭皮鞋,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它們都被柳燕妮細心地保存著,樟腦丸的氣味若隱若現。魯火種絕對不談他們的過去,大談社會保障體系,臭氧空洞對於地球和人類的威脅,恐怖主義和精確制導導彈,地面與空中軍事科技的最新發展。詹國濱心想你穿成這樣還跟我談這些嗎?他打斷了魯火種,說:「你就不要給我談了!」只有姚麗,她還想找柳熹要一樣詹國濱的遺物。一張照片。那張他們十二個同學好友的合影,她自己的那張弄丟了。柳熹本來嫌煩要拒絕,話到嘴邊又改成了「好的」。因為她看到了姚麗眼睛裡頭的清亮和孩子般的天真,柳熹簡直想象不出這樣年紀的女人,憑什麼還會保持這樣的神情。柳熹回家清理遺物找出了照片,這是她從來沒有在意過的照片。當年詹國濱是多麼英俊的小帥哥啊!而姚麗的小模樣,完全是現在的章子怡嘛。從姚麗含羞帶怯緊緊依偎詹國濱的情狀看來,那天他們一定有故事發生。柳熹來了興趣請姚麗見面喝茶。連同那張合影一起,柳熹把詹國濱個人所有的照片都給了姚麗。柳熹問:「你願意保存嗎?」姚麗說:「我願意。」柳熹說:「我能知道你們當初發生過什麼有趣的故事嗎?」姚麗說:「沒有發生任何故事。」
柳燕妮說:「那就給一筆錢。」
賈春嬌最後嘆口氣,說:「你們城市人啊,一家的親人都是這樣清湯寡水的,活得有什麼意思?」
詹國濱總是執意回請魯火種夫婦或者魯火種一個人。他的地點都是冠生園粵菜館或者芙蓉酒樓或者德華樓。漢口的這幾家館子是有名的館子,很是昂貴,是一般成家立業了過日子的人都不捨得經常進去的,但是詹國濱捨得。過一段時間,詹國濱必須找機會真誠地告訴魯火種:相對大城市嚴格的票證供應制度來說,農村還是鬆散得多。一個公社書記家裡的肉食與禽蛋還有豆製品,那是一年四季都吃不完的。而詹國濱小家庭的日常生活,不僅不缺乏票證而且還不用花錢,有岳父不斷的供給嘛。詹國濱的工資都由他自己存款在銀行生利息,農村婦女就是一點最好:賢惠。儘管賈春嬌是公社書記的閨女,也絕對不會像武漢市婦女那樣掌管丈夫的工資。因此詹國濱口袋裡有的是鈔票。在文化大革命中最早火熱流行的革命京劇樣板戲《紅燈記》,裡頭的字字句句,那是他們誰都不可能忘記的。熟知中國文化的日本軍官鳩山先生不是這麼說的嗎:「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啦!」「正所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魯火種說:「呸!」這是革命先烈李玉和的態度。詹國濱魯火種便都哈哈大笑起來。
謝天謝地,詹國濱終於解脫了。
好久好久,柳熹依然是一臉的迷惘。世上有什麼話,還可以從頭說起呢。
漢口江漢路的紅旗大樓,在著名的1966年,成為漢口最重要的一座標誌性建築。1966年5月16日,毛澤東主席親手發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武漢這座具有悠久革命鬥爭傳統的城市,立刻風起雲湧,熱烈響應。幾百萬武漢人民頓時分裂成為兩大派別:保皇派和造反派。兩大派別的宗旨完全一樣,都是「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和無產階級紅色司令部」。兩個派別都必須在揭露並證明對方是假忠於假愛戴假擁護的同時,又對社會各階層包括從中央到本省市、以及武漢軍區、乃至本單位、甚至是自己家庭內部的走資派,進行揭露和批判。因為這樣,大革命就變得格外複雜激烈和詭秘多變。在眾人大辯論中有許多惱人的問題導致人們不得不用武力解決。當人們成功地哄搶了軍隊的槍械之後,戰爭的形式感便立刻喚醒了人們的想象力:那就是要奪取制高點。於是,矗立在漢口江漢路的紅旗大樓,以其雄偉壯麗的外觀,成為造反派亟待攻佔的目標。他們高呼革命口號,用他們響徹雲霄的口號聲向武漢人民宣告:紅旗大樓應該成為武漢地區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為革命火炬,戰鬥旗幟和歷史豐碑。
這一天,魯火種柳燕妮一家三口加上柳熹,他們邀請詹國濱一起去濱江公園。說是新的春天終於到了,他們要帶著懷舊的心情,去恢復久違了的放風箏活動。詹國濱趕到時,他們已經圍坐在草地上,身邊是他們帶去的各種吃食,開水瓶,茶杯,還有一台嶄新的收錄機,他們十三歲的女兒魯柳柳在熟練地操作,播放著最時興的台灣校園歌曲。一部日本的傻瓜照相機,也是最時髦的東西read.99csw.com,是柳熹找她的同學借來的。惟有魯火種在一邊專心專意地擺弄風箏。令詹國濱意外的是,濱江公園的遊人是這樣多,草地上布滿大大小小的攤子,一看就知道都是本市的人。大家都在吃吃喝喝,播放港台歌曲和拍照。人們的穿戴,神態,語言和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新時代的絮語。一個時代總是在用各種語言方式宣告它們的出現。柳燕妮的頭髮燙了。她大方輕鬆的模樣肯定是不再害怕自己打扮得像舊社會的太太而遭受非議或者批判。柳熹是柳燕妮最小的妹妹。在詹國濱下放初期,她才剛剛開始換牙,是一個羞怯的小姑娘,現在已經是新時期的大學畢業生,滿口新詞談論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必要性以及社會民主進程,與持慎重觀點的姐夫魯火種爭論得面紅耳赤。
詹國濱的最後一張照片是身份證登記照。這是他回到武漢市上班以後,為辦理武漢市的居民身份證而拍攝的。還是在專門的指定的照相館,拍出來的畫面卻完全像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他面部線條一律下垂且十分僵硬,目光獃滯如死魚。且沒有背景。背景只是一種混濁的不幹凈的顏色。
退休以後的詹國濱,全部生活內容都局限在他的小屋裡的確像個囚徒。衛生間奇臭無比,是因為尿鹼燒壞了廉價馬桶的瓷面。他每天長久地坐在馬桶上看完當日小報。很久以來報紙的印刷質量逐步下降使他惱火。有一天,他終於肯定是自己的眼睛老花了而不是報紙印得模糊了。在去配老花鏡的路上,詹國濱遇見玻璃窗就要停下腳步照一照好像一個過氣的自憐的演員,頓時他覺得自己老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好在眼鏡店的售貨員善意地告訴了詹國濱一個常識性的人體生理知識:四十四,眼長刺。售貨員熱情鼓勵詹國濱,「您一點都不老。一般人四十四歲就老花了,您現在才老花這說明您身體好,年輕!」
詹國濱又惱又羞,當即翻身滾落下來,側身掛在床沿邊,生平第一次整宿失眠,此後很長時間喪失生理慾望。柳熹在發現自己處於守活寡狀態之後,就開始經常夜不歸宿了。在這樣一些夜晚,柳燕妮則會給詹國濱打電話,說柳熹住在他們家。詹國濱會「嗯」一聲。但是他不相信。他相信柳熹在外面找野男人,而柳燕妮無非是拙劣地為妹妹打掩護。有時候,柳熹會接過電話和女兒說幾句話,也會告訴詹國濱她的項目就在姐姐家附近,她住宿在姐姐家,工作方便得多。「你想象不出做這個項目有多累!」柳熹說。柳熹所謂的「項目」,就是投資一個農貿市場。原有的國營菜市場出場地,柳熹出資金,在市場建成之後,他們出租給菜販子,按每個攤位收取租金,然後合伙人坐地分紅。這就叫做「項目」了。這就可以等著天上落下鈔票雨了。一個好端端在辦公室上班寫材料的文靜女子,不知道從哪裡弄到這麼一個故事,忽然就不肯去上班了,就痴迷狂熱地到處去借款子了。她也不想想萬一這種隨意的故事做不出文章,她怎麼去還債主的巨款?太可笑了!詹國濱不僅感覺可笑,還認為荒誕。中國的事情,是那麼好辦的嗎?詹國濱經歷了那麼多,他還不知道嗎?即便是舉辦一個會議,都要老早就開始計劃和準備:會議主題,會議規模,會議規格,請哪些領導,怎樣協調各方面關係,主席台設置多少座位才能夠擺平,茶葉需要幾種,需要多少,以及,茶葉的等級與產地,預算資金以及預算外資金如何安排,等等,都得一點一滴地做過來。忽然冒出來一個據說可以賺大錢的項目,柳熹就信,就立刻跑去到處借錢並且夜不歸宿地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吃吃喝喝,拉拉扯扯,胡吹海吹搞什麼策劃。完全荒誕不經!開始柳熹還想讓詹國濱去做。還說是給詹國濱一個千載難逢大顯身手的好機會。對不起,詹國濱一口就回絕了。在詹國濱看來,如果柳熹的「項目」不是她自己荒淫|糜爛私生活的幌子,那麼柳熹就變成了一個女拆白黨。即便是為了女兒,詹國濱也願意做一個正人君子。正如詹國濱預料的那樣,柳熹的農貿市場項目夭折了。但是,她又弄到了另外的項目。據說這個項目有投資方,她可以用這筆投資首先還掉上一筆借款。當然,柳熹還是得夜不歸宿辛辛苦苦地搞項目。「誰讓她沒有男人呢」——柳熹狠狠地盯著詹國濱說。
正是。就是詹國濱拍得最好。在八個男生當中,就數詹國濱眉清目秀特別端莊。就連他們的領袖魯火種,大腦袋四方臉在平時是那麼凝重威嚴,在照片里卻顯得土氣老實。詹國濱呢,年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明朗朗勁抖抖的,眼眸中含著一滴晶亮的光彩。他的嘴角眉梢都微微上翹,那是春風得意的一種自然表情。
賈春嬌每次到詹國濱家都感覺彆扭,她說:「他們不喜歡我嗎?」
與此同時,魯火種以所向披靡的姿勢,撥開人群,衝上紅旗大樓台階,放倒機關槍,說:「戰友們!廣大革命群眾們!我們不需要流血!我們已經勝利了!」魯火種刷地伸出他的手臂,直指樓頂。人們在抬頭的那一瞬間驚呆了。一種絕對的靜穆迅速降臨,籠罩了長長的江漢路。惟有詹國濱的聲音,他那尚未發育成熟的男孩嗓音,一聲聲,聲嘶力竭,呼出響徹雲霄的革命口號。晚霞斑斕的藍天,是詹國濱宏大無比的背景,造反派的大旗在他手中獵獵招展。勝利的熱淚淌下了無數紅衛兵造反小將的臉頰,他們立刻士氣大振,力量倍增,以勢不可擋的威力衝倒大門,守衛者在不知所以的惶惑中志氣鬆懈潰不成軍。紅旗大樓成為武漢地區革命造反司令部。詹國濱一舉成名。
詹國濱把他的身份證放在了法院的辦公桌上,他強烈要求離婚。他的照片是那麼醒目地證明了他囚徒的身份,詹國濱看著自己身份證上的照片,悔之晚矣地老淚縱橫。以至於調解法官當天就同意了詹國濱的要求。
柳熹代表詹國濱的財產繼承人、他的女兒柳楊楊,出面處理了他的後事。詹國濱也就剩下居住的一小套房子了。可是一個男人出現,向柳熹出示了借據。原來詹國濱早在三年前,就把自己的住房作為抵押借了款。債主是姚麗夫婦。詹國濱的確還是很有心計和魄力的,他用自己的住房找老同學預支了經費,開闢了自己的社會生活空間,擁有了受人尊重的愉快的生活方式,讓自己跟上了時代步伐,玩火自焚。
柳燕妮說:「既然沒有誤會或者你願意把房子給她們?」
接下來,詹國濱見到了各級別領導,各階層以及各造反組織重要人物。他們都要與他握手。很多人還喜歡在他頭上摸一把,或者喜歡拍拍他的肩。他們說:「好小子!」,而他們其中有些人的手,是和偉大領袖毛主席,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等中央領導握過的。這是不敢過多聯想,而又不得不聯想,一旦聯想詹國濱就會感到窒息的幸福時刻。大會小會的做報告。數不清的記者採訪。有些記者甚至迢迢千里來自其他省市。這讓詹國濱逐漸逐漸意識到自己的重要。
詹國濱來到了江漢路。紅旗大樓依舊在,卻被圍了腳手架正在裝修,問了好幾個人,沒有誰知道它要裝修成什麼模樣和將來要派什麼用途。《長江日報》社早已經搬遷,現在是一個服裝商場。而那棵巨大的法國梧桐樹,正在被砍伐。詹國濱一看,方寸就亂了。詹國濱在附近踱來踱去踱了很久直到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在一步一步接近伐樹現場的時候,有了一股憂鬱的靜謐的學者風格。詹國濱問一個民工:「請問你們為什麼要砍這棵樹?」民工搖搖頭,不過他立刻自告奮勇替詹國濱把這個問題傳給了下一個民工,下一個民工抬頭看了看詹國濱,好像還想了想,最後卻還是搖了搖頭。砍樹的民工們都不知道這棵樹為什麼要被砍伐掉。詹國濱默默地站在一旁,一會兒,他又上前問民工:「請問你們為什麼要砍這棵樹?」詹國濱謙恭的態度使民工感到不好意思推搪,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傳到工頭那裡。一個小工頭從工棚里走出來,手指上夾著香煙,一看神色就比砍樹的民工狡猾和不怕事。他警惕又唐突地向詹國濱提出了一連串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你是什麼人?」「你問了幹什麼?」詹國濱沒有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如此無禮的質問,詹國濱難道也會搭理嗎?這小工頭算什麼鳥?當年詹國濱由這棵大樹攀上紅旗大樓的時候,他在哪裡?鑽出了娘胎沒有?呸!他懂什麼?詹國濱白了小工頭一眼,拂袖而去。
賈春嬌滿意地笑起來。顯然她已經調查過了。顯然她已經非常相信詹國濱。事情就這麼順利,他們倆好了。有公社賈書記出面主持調解,賈春嬌和劉連長的婚約很快解除了,多年吃茶的禮品錢也退掉了。賈春嬌公開成為詹國濱的女朋友。她每天放學以後都來公社食堂,和詹國濱坐一桌子吃晚飯,也和公社其他幹部說說笑笑,笑得滿臉都是艷陽天,詹國濱憑空也會被她笑得心裡頭高高興興。他們訂婚以後,詹國濱頭年入黨,次年被招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詹國濱沒有能夠進入中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精明的賈書記多了一個心眼,他答應過詹國濱但是他送詹國濱去的卻是荊州師專。荊州離他們江陵非常近,這樣詹國濱賈春嬌這對未婚夫婦每個星期天都能相聚。
詹國濱說:「又不光是我們家,一般家庭不都是這樣嗎?有什麼必要搞得那麼甜蜜膩人?」
「那麼」姚麗說,「我可以向你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柳熹再也想不到的是,這個眼水依然清亮的女人,她的要求居然是:「請你不要再說他是香煙灰。」
聯姻是一個古老卻依然行之有效的最佳方式。鄉村女教師賈春嬌,公社賈書記的寶貝女兒,有一張緋紅的大大的圓臉盤子,嘴唇的色素沉著顯出一口牙齒的雪白,這樣的雪白牙齒在村姑中是十分罕見的美麗。她特別愛笑,動不動就要笑,笑容里煥發出一種聰明機靈和洋洋喜氣。就鄉村姑娘來說,賈春嬌各方面都是最好的。詹國濱喜歡賈春嬌的笑。
「懂了。」詹國濱說。詹國濱一把握住魯火種的手,激動得差不多要流出淚來。魯火種把詹國濱由於衝動而亂抖的手拍了拍,穩妥地放下。他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示意詹國濱平靜下來,那意思是一個人如果獲得了別人不可能獲得的好處就得秘密,謹慎,不事張揚。在魯火種的領引下,詹國濱也凝然佇立雜樹叢中,遠望長空雲捲雲舒,聆聽江水浪花拍岸,無聲地暢想美好未來,默默品味他們享有的特權。他們這份特權被成千上萬下放知青的絕望與悲哀襯托著,已經顯得格外恩寵和遭人嫉妒。魯燎原們含著眼淚的悄悄歌吟是:「武漢武漢美麗的江城,讓我怎麼捨得離開你!」
「那就還是給房子比較簡單。」
詹國濱說:「我有得房子。」
賈春嬌說:「還是我們鄉下好。你看我們家,親親熱熱歡歡喜喜的。」
有什麼辦法呢?賈春嬌簡直和她以前訂婚的那個劉連長是絕配,在平日的生活中,她一樣也是咳嗽就咳出痰來,打噴嚏就打出鼻涕來,吃飽了就放出屁來。不管任何場合,她可以隨便擤鼻涕,擤了之後就地一甩,再翹起一隻鞋來,在鞋幫上擦乾淨手指。就在武漢,就在詹國濱父母家裡,就在詹國濱弟弟妹妹全家人團聚的飯桌上,賈春嬌行若無事。詹家所有人也都假裝沒有看見。但畢竟是假裝。大家對自己無法容忍的現象能夠假裝就不錯了。這就是親情在起作用了。好在詹國濱在社會上闖蕩多年,也算比較世事洞明。他願意默契地接受家人的假裝。他只是在春節不得不團聚的情況下才把妻子兒子帶回武漢。他們在大年三十與全家人吃一個團年飯,初一上午詹宏偉給爺爺奶奶叔叔姑姑一一拜年,然後他們一家三口就乘坐長途公共汽車,返回鄉下的岳父家。一到鄉下,詹宏偉就跟村裡的孩子歡鬧去了,賈春嬌也立刻舒展腰肢,笑逐顏開,如魚得水,詹國濱繼續假裝禮貌,繼續假裝對一切視而不見,不聞不問。
詹國濱又經歷了一次大悲大喜和因禍得福的轉變過程,他感覺自己這次是真正成熟了。他開始確信自己果真具備政治頭腦和政治水平正如他父親在哀求他下放的時候恭維他的那樣,也許父親不是恭維而是知子莫如父。和絕大多數知青一樣,詹國濱當然也不會是真心實意願意紮根農村一輩子。他應該首先入黨,再上大學;只要成功地被貧下中read.99csw.com農推薦上了大學,將來就不愁回到城市,不愁沒有最好的工作單位。在鄉村寧靜的夜晚,詹國濱有許多時間考慮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計劃。農村的季節因為一茬一茬莊稼在不斷生長和收穫的緣故,更替得特別快。詹國濱在飛快的日子里每時每刻都感覺自己的青春在流逝,此前的挫折和教訓歷歷在目,詹國濱已經二十多歲,他不可再錯失良機。由於詹國濱除了自己個人的政治資本以外,從公社到縣城到省市以及北京,完全沒有人際關係。這樣就迫使詹國濱拿出了最客觀的現實態度和最大的狡詐。賈春嬌進入詹國濱的視線。
柳熹又說:「老人家,人老了大概所有器官都是要萎縮的,請你正視這個客觀現實,不要潑別人的污水好不好?下去下去,我要睡覺。現在是我違例了,我甘願接受處罰。接受任何處罰都好過接受你這種沒勁的男人。」
柳燕妮說:「我了解你詹國濱。你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責任心的人。不管怎麼樣,法律和人情常理都擺在這裏:一個父親必須支付女兒的撫養費。柳熹一直在努力但是她一直沒有大的起色,經濟也不寬裕,你肯定是不願意看到女兒受苦受窮的。我想這裏頭一定有什麼誤會對嗎?」
詹國濱還沒有突然中風就隨風逝去的幸運,他在醫院治療多日。然後,在小區拖著腳步,走來走去,流著口水,飯菜吃不到嘴裏。他的眼睛反倒鎮定孤傲起來,混濁,陰暗,定定的,目光緩慢地移動或者完全不移動,也不再與人打招呼,都是世間景物圍繞他的流動。流經他的視線,不進入,徑直流走。遠去。波浪歡騰。都不是他的。詹國濱被折磨了一年多以後,在一個悶熱的夏夜去世,第二天屍體就糜爛腐臭了。
柳熹說:「無恥!」
當他們第一次有機會單獨在一起,兩人的性|欲居然毫不陌生地同時來潮熱烈如洪水猛獸,一種極致的快|感是詹國濱的婚姻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柳熹凝視詹國濱的眼睛,輕輕地堅定地說「我愛你」,詹國濱彷彿被三顆火熱的子彈當場擊中。「我愛你」在1985年之前,一般不會出現在中國人面對面的口頭表達上,大多都是寫在書信里通過郵差轉達。這種絕大多數人不曾擁有的浪漫,卻幸運地落在詹國濱頭上。詹國濱毫無餘地成為了這樁愛情的俘虜。
詹國濱成功返回武漢市以後迅速和柳熹結婚。婚後柳熹立刻懷孕產子,這次是個女兒。女兒尚在襁褓,柳熹就開始抱怨和嘮叨。生活再次以它具體的嚴峻破滅了愛情幻覺。在柳熹看來,詹國濱居然滿足於一個普通技術學校的行政工作,滿足於一杯茶几支煙,一張報紙混半天的狀態,尤其滿足於每個月那區區薪水,甚至連進口嬰兒奶粉都不夠買的那一點點薪水。這使她萬分驚愕並且深感失望。詹國濱不是一個有理想有才智充滿革命激|情的男子漢嗎?那麼為什麼不積極投身於改革開放的大潮?此時此刻的中國大地到處是黃金,就看你個人是否主動把握機會。詹國濱為什麼不去把握機會呢?詹國濱則認為柳熹作為一個好女人應該懂得自己身心疲憊的男人首先需要休養身心。為了和她在一起,詹國濱經歷了多少痛苦,她應該明白。柳熹不是清新脫俗的新一代大學生嗎?怎麼這點文化教養都沒有呢?怎麼就這麼鼠目寸光惟利是圖,只是看重金錢和物質呢?詹國濱可是一個經受了文化大革命洗禮的男子漢。她可知道在當年,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需要多少勇氣和智慧,才能把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這樣的男人,你了解嗎?你急什麼?時機一到,他照樣會顯出英雄本色。
這是真正的噩夢。
賈春嬌在下午放學以後經常來公社食堂吃飯。有一次,詹國濱就主動端著飯碗走了過去。他們坐一個桌子吃飯。詹國濱吃相文雅,需要咳嗽他就扭過臉低下頭用手遮住嘴巴,然後再說聲「對不起」,把賈春嬌樂得呵呵直笑,原來城裡人連咳嗽一聲都是要道歉的。賈春嬌馬上就喜歡上了詹國濱。她說你看你們城市人。她說你看你的皮膚。賈春嬌熱辣辣盯著詹國濱,悄悄地飛快地用筷子在他手臂上划拉,說:「你們城裡人主要就是一個皮膚好。你這還不光是白,還發亮,跟繡花繃子綳出來的一樣,緊緊的,滑滑的,這說明裡頭的肉色就好。」賈春嬌原本已經與公社民兵劉連長訂了婚。劉連長當然也還是一個農村青年,農忙時節照樣要回家插秧割谷。賈春嬌有她客觀的比較。她認為主要是劉連長從小就讓毒辣的太陽曬到肉裡頭去了,晒乾了,曬裂了,又汗水長年流淌,手伸出來像烏龜殼子,關節皺紋深厚得像雞屁股。生活習慣也不好,咳嗽就咳出痰來,打噴嚏就打出鼻涕來,吃飽了就放出屁來。賈春嬌告訴詹國濱,說:「我想給你掏心窩的話,就憑我這樣一個人,我真是不甘心跟劉連長這樣的鄉下人過一輩子。」
然而,魯火種對詹國濱的教導和提醒,更多是促進和加固了他自己的愛情。柳燕妮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佩服不已愛情的火花在她眼睛中越燒越旺。詹國濱卻完全無法按照魯火種的話去做。詹國濱一離開魯火種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習慣中,他的嘴巴在說出話來之前,怎麼也不懂得如何講究技巧。要他不提到紅旗大樓那簡直沒有可能,不提起紅旗大樓誰知道詹國濱是誰呢?他就是在紅旗大樓出名的呀。詹國濱就是詹國濱。這個人不可能完全學習另外一個人。人生的某個時期就是這個時期,不可能變成其他時候。因此,當詹國濱被冷落和閑置到他自己都嫌棄自己的時候,他的弟弟詹國邦初中畢業面臨下放。
詹國濱說:「隨便。」
「我有得錢。」
魯火種的大字報轟動了武漢三鎮,人們從各個角落趕過來,如饑似渴地閱讀並一字不拉地抄錄。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反覆播送這張大字報。尤其是夜晚的播音,女播音員柳燕妮那一口抑揚頓挫的普通話,特別清亮圓潤,彷彿來自於天庭,大街上的人們不禁駐足聆聽,仰望北斗星,心潮起伏,潸然淚下。詹國濱首先在某個夜晚的街道上被播音所震動,接著他也跑到展覽館的廣場上,擠在人群之中,反覆閱讀和抄錄了魯火種的大字報。詹國濱忽然感覺自己有一點嚴肅起來,對眼前的文化大革命有了一種切實的理解。詹國濱想:到底是市一中的學生啊!於是就跟定了魯火種。好在魯火種大字報寫得多,特別需要有人提著漿糊桶緊跟身後到處張貼。詹國濱心甘情願為魯火種提漿糊桶。
果然後來在這個條例上經常出問題。問題都出在詹國濱身上。頭兩三年,詹國濱難以抑制的強烈衝動,被柳熹氣憤地指責為違例騷擾。在詹國濱看來是開玩笑的罰款和勞役,柳熹卻很認真地告訴他沒有誰在開玩笑。後來兩三年,詹國濱的違例表現為消極怠工敷衍了事。再後來,照章懲罰已經不能讓柳熹解恨。有一個夜晚,正在他們做事的過程中,柳熹冷笑著發起了攻擊,說:「怎麼我一直都沒有發現你這麼小。」
驚人的現實是:事實就是如此。
冒險過程正如詹國濱平常掏麻雀窩一樣順利。他眨眼之間就上了樹,然後吊在梧桐樹的一支巨臂上,晃悠了幾下,腳尖便勾住了紅旗大樓三樓的一個狹小通風口。心想事成的童話發生了:通風口的百葉窗被詹國濱的腳尖一踹就應聲垮掉;而詹國濱精瘦的身體,居然還可以縮小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再憑藉兩支牆釘的爪力,他就壁虎一般靈巧地滑進了紅旗大樓。
她說:「那他們是不喜歡你?」
最後徹底斷送詹國濱生命的,正是在餐館的胡吃海喝。醫生的診斷證明了這一點。醫生從詹國濱的血管裡頭抽血檢查的時候,普通針管都抽不動,他的血液脂肪濃度高到變成了粥。驗血檢查結果出來:嚴重的三高。醫生都不用詢問詹國濱,就可以替他說出他的生活方式:長期在餐館大魚大肉,重油大葷。詹國濱用眼皮眨眨表示了認可。但他認為他的發病是有誘因的,只是他不想再說話而已。
的確,詹國濱是作為知青下放農村了,但是他並沒有去做口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直接去公社機關上班,成為全公社最年輕的農村基層幹部。詹國濱的主要任務是發動知青深入進行文化大革命,這個任務對詹國濱來說比較簡單,農村到底孤陋寡聞,他把《如果馬克思參加了文化大革命》一文抄錄出來,張貼在公社機關院子里,同時把它們用蠟紙刻鋼板,油印,裝訂成小冊子,分發給每個知青點。就這一個舉動,足以轟動全公社。於是詹國濱的來歷和他十六歲在紅旗大樓的壯舉,也隨著到處傳頌,越傳越驚險和神奇。詹國濱很快就站穩了腳跟,獲得當地貧下中農的極大信任和好感,當之無愧地成為他們公社最著名的知青。
「大哥你千萬不要騙我!你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肯定有我嗎?」詹國濱說,「我真的可以不下放了?我真的還可以在不久之後得到分配,然後就可以上班拿工資,就和我爸爸一樣成了賺錢的大人?一輩子都是?」
他嘀咕:「我一點不在乎!」
身份證更換再次拍照,這次照片還是像囚犯,只是一個更老的囚犯了。現在是電子閃光燈柯達相紙,科技的進步,毫不留情地把人心底里的滄桑反映在人臉上。詹國濱臉上現出骨頭架子來了。註定要速朽的皮囊,乾燥地黏附著骨頭架子,忽然一打眼,活脫就是一具骷髏了。
一面造反派的鮮紅旗幟,突然出現在紅旗大樓的樓頂。詹國濱高舉旗幟,揮舞跳躍,朝下面拚命叫喊了一聲「魯火種!」。
「房子和錢,你總得給一樣啊!你這是離婚啊!離婚有離婚的規矩啊!」
「很好。謝謝!」詹國濱說。鄉村女教師出身的賈春嬌還是太不了解她的丈夫了。經過了破四舊立四新的文化大革命洗禮的詹國濱,怎麼還會把封建文化的家族香火當一回事呢?
這張意外得來的神奇照片,是將詹國濱變形了。但是,這又是事實。詹國濱自己心裡有數,旁人心裏也有數:詹國濱人生的一個巨大變形,正在發生。
1985這一年,也就是詹國濱三十五歲這一年。他偶爾拍了一張照片,是與魯火種一家幾口人的合影。本來他是不要拍的。本來是他用傻瓜照相機,在給魯火種一家人拍照。是柳燕妮她們一定要他進來。柳燕妮的小妹妹柳熹跑去請了一個路過的行人。這個不知道是何方神聖的遊客,竟然抓住了詹國濱最生動的一刻。這張合影裡頭的詹國濱,完全突破了平面畫面和平面光線的限制,非常具有立體感。他在草地上還沒有坐穩,一隻胳膊酷似撲閃的翅膀,頭是側面仰起的,下巴因此顯得骨感和果斷,他的視線斜向天空,眼波流蕩近乎紈絝子弟,上揚的眉毛表現出一種有成就男人的自信與驕傲。
「真的?」賈春嬌說,「如果你戲弄我你會不得好死。」
詹國濱說:「哪裡。」
當魯火種和詹國濱留城之後,僅僅兩個多月,魯火種就被如願以償地分配到了武漢重型機械廠。這是一家中央在漢大型企業,級別高,待遇好,能夠進去的人那是相當神氣的。詹國濱的分配不僅遲遲不來,來了之後竟然只是星火漿糊廠。一打聽,那是街道一級的小工廠,收容了一群軍烈家屬,大多是婆婆媽媽們,在一起製作星火牌漿糊。詹國濱生氣地拒絕了。他對勞動局的人說:「哦,我冒著生命危險把革命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難道只配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小工廠上班嗎?」
從前柳燕妮一貫不把詹國濱放在眼裡。「小屁孩」是她對詹國濱的慣常稱呼。可是,在他們合影留念的這一天,柳燕妮不再叫詹國濱「小屁孩」了。見面第一眼她就無法掩飾她的吃驚。大家驀然發現,詹國濱變了。成名之後就幾個月時間,詹國濱已經出落成了一個英俊小伙。他的個子忽然躥高,變成了他們八個男生中最高的。他穿著一套最流行的真正的軍裝包括軍帽和腰間的武裝帶,五官成熟分佈均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喉結鼓突尖銳,在軍裝的風紀扣那裡利索地上下滑動,嗓音也基本沉穩下來。在大家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拉拉扯扯的過程中,柳燕妮幾次調換位置,最後挨在了詹國濱身邊,還在他耳邊低聲說:「不要動,就挨姐姐站。」詹國濱一下子心跳紊亂,熱血沖頭,快要站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了姚麗的衣袖,悄悄央求她「站我這邊吧」。姚麗喜出望外。她撩起眼帘一看,小臉立刻通紅,一疊眼帘隨即又重https://read.99csw.com重地垂下。原來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臉對臉,彷彿她就要貼進詹國濱懷中。隨後他們倆竭力假裝無辜,傻獃獃並肩站著,任攝影師擺弄。最後照片出來,還是詹國濱和姚麗挨得比誰都緊密,而與另外一邊的柳燕妮之間,則有一個明顯縫隙。照片上的柳燕妮,是明知道在拍照而特意做出的豐富表情,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姚麗卻是那樣一種嬌弱的羞澀秀美,楚楚動人。姚麗是詹國濱他們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喜兒吳清華李鐵梅小常寶的角色她都扮演。看上去她的腦袋要比常人小一個尺寸,臉上只有鮮明的五官而沒有什麼肉,是皮包骨頭的那種類型,化妝以後在遠遠的舞台上卻很是漂亮,在照片上沒有化妝居然也是很漂亮。還有兩個女生謝霞芳杜明芳,她們也不是普通人,兩人都有體育專長。她們臉蛋紅撲撲,嘴唇鮮亮,愛說愛笑,旁若無人,也是那麼好看。在合影結束之後,她們說是要拍單獨的照片。她們要求詹國濱把軍裝脫下來,借給她們穿上拍照。她們在穿上帶著詹國濱體溫的軍裝的時候,偷眼望著詹國濱嗤嗤地笑。拍合影照片的這一天,是詹國濱從來沒有過的好感覺。四個絕非等閑之輩漂亮女性的青睞,讓詹國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人生的自信和得意,從那一天開始,獲得了絕對的肯定和大大提升。這一點,在當時的照片中就顯露了出來。他們一取到照片,當場就看,柳燕妮一看到照片就說:「詹國濱拍得最好了!」
紅旗大樓的圍攻戰久戰不決,眼看太陽西下了,造反派們越來越急躁,大呼小叫地調兵遣將,居然有一架機關槍被運送過來,圍觀的老百姓嚇得紛紛後退。魯火種皺緊了他的愁眉。這一天的夕陽是格外的明亮多彩,落日餘暉把紅旗大樓塗抹得金光耀眼。就在這一刻,詹國濱那雙四處游弋的眼睛忽然落在了紅旗大樓后側的梧桐樹上。這是一棵巨大的法國梧桐,生長在緊鄰紅旗大樓的《長江日報》社的院子里,是詹國濱非常熟悉的一棵大樹,因為詹國濱的父親是《長江日報》社的校對員,出於對工作的認真負責,也出於盡量節省自家電費水費墨水紙張等等,詹家父子幾人長期以社為家,詹國濱從小學到初中所有的家庭作業,幾乎都是在報社完成的。他和弟弟爬在樹上,掏屋檐裡頭的麻雀窩,次數多得簡直數不勝數。就是這一刻!這一刻金光閃閃的落日餘暉光臨這棵法國梧桐,使它淺綠泛銀,生機勃勃,滿樹榮光,耀人眼目,詹國濱年輕懵懂的眼睛,突然驚醒了。他直直盯著這棵大樹,瞳孔深處放射出比陽光更為強烈的光芒。
應該說,詹國濱也無法確切聽到魯火種的聲音,但是,他與魯火種有感應。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應該怎麼做,平日學校組織觀看的電影發揮教育作用了。詹國濱完全模仿了英雄人物的動作,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萬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們勝利了!」。
這是柳熹成年以後,第一次與詹國濱近距離交往。三十五歲的詹國濱正是青年男子體格最為成熟健美的時期,他骨骼舒展,肌肉結實,皮膚具有黑絲絨一般的質感,胡茬子是那樣烏黑濃密堅硬。他長時間靜默。而一旦開口說話,必是情緒飽滿,饒有風趣。他善於體貼,每個女人包括少女魯柳柳,需要什麼,他就會主動遞上來什麼。男人的體貼總是百發百中地打動女人的心,柳熹平常見慣的是她的少男同學們,他們老鼠鬍鬚,紙一樣蒼白的皮膚,單薄的背脊,在女性的需要面前,是不可想象的弱智和遲鈍。對於詹國濱,柳熹並不陌生,他是大姐柳燕妮無數次故事中的少年英雄。正當少女到了懷春的時刻,少年英雄從遠方歸來。他個人的傳奇經歷與他不得不說是英俊的外貌相得益彰。柳熹很快就向自己傾慕已久的史詩般的英雄,發出了愛慕的信號。她在姐姐哥哥們的四周端茶倒水,她默默傾聽他們笑談往事。她躲藏在大家的背後或者倚在不遠處的樹榦上,朝詹國濱發出謎一般的微笑,當她走到近處的時候,便害羞地垂下她溫柔的濕潤的眼睛。他們幾乎在同一時刻知道:柳熹所有的動作,單單隻是發生在他們兩人的隱秘世界里,旁人看不到,看到也不可能懂得,就是他們倆,她給他,他接收,這是一種奇迹。柳熹有柔柔的扁扁的薄薄的細腰,從側面看去竟然就是一片微風中的青青葦葉。她靜靜站立在防風林的楊柳樹叢里完美得像一個童話。在長江的波浪退開的一刻,她彎下腰,用樹枝在沙灘上飛快地寫上「詹國濱」三個字,剛剛寫完,細碎的浪花就涌動上來,頑皮地把他的名字擄走。詹國濱的心都醉了。
詹國濱說:「哪裡。」
詹國濱不再接妻子的話茬,漆黑的瞳孔定定嵌在黃眼珠中間,一動不動,是男人不屑瑣碎家務事的那種空遠木然,是女人碰不過去的軟釘子,縱然女人有多少心思也只好就此罷了。賈春嬌哪裡想得到,詹國濱是移栽的樹木,終究沒有深根長在這裏。她家裡的親親熱熱歡歡喜喜是屬於她和兒子的,不屬於詹國濱。詹國濱空遠木然的眼神,就是那無根之木難以言說的落寞。
詹國濱生氣極了,又不好在學校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公開發作。到夜裡詹國濱對賈春嬌發脾氣。賈春嬌卻還是咯咯笑,說:「好吧好吧,我的奶是你一個人的好不好?來來來,給你吃。」賈春嬌以她的認識能力把詹國濱的生氣理會成愛意的醋勁並藉機調情,詹國濱實在大感意外。原來鄉村女教師賈春嬌和所有農村婦女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在她們的意識中,女人一旦敞開雙腿生養之後就完成了替女性的保密任務。而柳燕妮姚麗以及許多漂亮女知青的文雅,矜持,嬌俏和含蓄,以前所未有的鮮明生動,閃耀在詹國濱的夜空。而詹國濱同時又發現自己此生此世再也與他所嚮往的城市女性無緣。天啦!生活原來是如此冷峻,以前他設計的時候怎麼一點都沒有想到?然而,賈春嬌嘻嘻哈哈地把她的大奶|子塞進了詹國濱的嘴巴。詹國濱被窒息在濃烈的奶味和女人腋窩的汗味之中,他本來是想憤怒的,但是他的下面卻極其不理智地怦然勃起。憤怒功虧一簣。
在大家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的快樂時刻,柳熹不停地為大家拍照。躲避開去的詹國濱被柳燕妮和魯柳柳母女追上給拽了回來。多年的朋友詹國濱被魯家視為自家人。柳熹跑過去,請一個遊客模樣的男人替他們全體拍了合影。大家開心地笑成一團。
把個柳燕妮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她叫喊起來:「我受不了了詹國濱!你怎麼這樣啊!你變成這樣的人了!你真他媽的是香煙灰啊!」
在情緒飽滿樂陶陶到處吃吃喝喝的日子里,詹國濱選擇了一個晴朗的天氣,去看望他那棵梧桐樹。在出門之前,詹國濱興沖沖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人是提前退休了,反而要打扮得好好的,免得碰上熟人,被人看出落魄來。詹國濱把頭臉颳得乾乾淨淨,仔細剪了鼻毛。特意找出他第二次結婚的時候,柳熹特意在白海記服裝店為他定做的中式絲綿襖子,箱子底下還有一條熨燙筆挺的毛呢西褲,細格子長圍巾圍在脖子上,再戴一頂無檐絨線帽,以免稀疏頭髮在江風中亂了陣腳。打扮停當的詹國濱,在大衣櫃的鏡子面前挺胸收腹做亮相狀,他覺得自己像個教授。
國家有一項政策,這就是:一對父母可以留一個子女在身邊。詹國濱的父母選擇了第二個兒子。他們在找詹國濱談話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女兒詹國秀的思想工作。詹國秀也已經給學校和居委會送交了她親筆書寫的保證書。她保證「在明年的初中畢業之後,立刻奔赴農村。因為我,作為毛澤東時代的革命青年,迫切地希望到農村那個廣闊天地去改造思想煉紅心」。詹國濱被找回家的時候,母親給他特意做了一碗紅燒帶魚,這是詹國濱特別愛吃卻又是武漢市特別難以買到同時又很昂貴的海魚。詹國濱警惕地問:「你們有什麼事吧?」詹國濱已經在社會上混得很有經驗了。他的父親,一位業務精湛的老校對員,似乎有點怕兒子,不過還是鼓起勇氣,把詹國濱從來沒有清晰知道過的家庭問題,一一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們的父親早年患過黃疸型肝炎,一直都沒有力氣做家務重活。他們的母親有腎病,長期貧血和腰疼。這幾年來,詹國濱幾乎都在外面鬧革命,家裡買米買煤疏通管道修理桌椅等所有的事情,都是詹國邦在承擔,這個家裡已經離不開他。更加上詹國邦這小子遠遠沒有哥哥的政治覺悟和社會責任感,就知道調皮打群架,拉幫結夥在街巷玩耍,到處招惹女孩子,如果脫離了父母的嚴格管教,那將來的結果很可能不是坐牢就是殺頭。現在家中的情形就是這樣沒有辦法。對於父母來說,三個孩子他們都喜歡,正如俗話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詹國邦留城,詹國濱和詹國秀則都必須下放農村。如果詹國濱現在就主動申請下放,那麼詹國邦肯定就得以留城。
他嘀咕:「我不在乎。」
面對賈春嬌的一哭二鬧三上弔,詹國濱豪邁地說:「你知道,紅旗大樓我十六歲都爬上去了,我還離不了你這個婚!」
回家以後,詹國濱脫下一身行頭,從此再也沒有打扮自己。
她說:「難道他們不喜歡我們的兒子?」
1985夏季的暑假,詹國濱因母親病重住院在武漢市呆了近兩個月,大大超過了以往多年的暑假慣例。詹國濱母親的腎病綜合征又新添乙型肝炎,乙肝有嚴重的傳染性。自然為了保護下一代的健康,賈春嬌母子就沒有到武漢看望老人。由她帶著兒子在江陵農村安度暑假,而詹國濱獨自奔赴武漢。在武漢期間,詹國濱除了與弟弟妹妹輪流照顧母親之外,還有大量時間走親訪友,感受時代新潮。
詹國濱沒有回答。他已經不在意柳熹了,最可怕的問題是柳熹把女兒完全丟給了詹國濱。女兒夜半的尿床換褲衩,女兒小褂子上的鈕扣掉了需要縫,女兒要梳小辮子和扎蝴蝶結,女兒要去麥當勞跟著那裡的大姐姐跳舞。女兒可憐兮兮找媽媽,哭哭啼啼要去動物園,等等。詹國濱到處找不到柳熹。詹國濱在這個家庭的囚牢一關近十年,他得越獄了。
這是詹國濱的第二張重要照片。結婚照總歸是沒有辦法拒絕拍的。照片上,圓頭大臉的賈春嬌一副無限幸福的笑模樣。她按照攝影師的要求,把腦袋生硬地歪向丈夫肩頭,致使粗到被激烈地編起來的小刷子辮子,有一隻橫突突翹起來彷彿有爆裂的可愛危險。詹國濱比較嚴肅,是那種精幹的瘦削。他眼窩深深眼珠噱嚨,嘴唇過於緊閉導致嘴角出現明顯的八字形,這不是喜氣模樣,他的喜氣模樣是嘴角眼角都往上挑,這是有了心思的表情。詹國濱拿到照片就說一點都不像他。賈春嬌也說不像。她認為生活中的詹國濱顯得更好看,也更年輕。
詹國濱說:「有得誤會。」
當他們達成共同照料女兒的共識以後,柳熹把他們夫妻二人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職責權利,一一擬成條款,抄寫得莊嚴規整,張貼于客廳最醒目的牆面。這些條款大到財務開支小到洗碗掃地刷馬桶以及,隔夜輪值女兒的把尿和餵奶。關於夫妻性|事,柳熹認為也應該形成文字約定只是需要「隱晦」一些,否則她擔心無法約束詹國濱死皮賴臉的騷擾。「怎麼樣?」
詹國濱的眼睛極為短促地眨動,粗氣喘喘,心在激烈地往喉嚨外面跳躍。他對魯火種說「你——看——看看我的」……詹國濱都結巴了。魯火種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詹國濱急煎煎一頭扎進了人群。
詹國濱就在這混亂之中,自發地為造反派吶喊助威。整整一天,詹國濱緊緊跟隨著名的紅衛兵小將魯火種,午飯只吃了兩塊燒餅,持續興奮,東張西望,急切地期待戰鬥出現更高的高潮或者更加震撼人心的結果。魯火種沉穩得多,對這種帶有武鬥性質的圍攻戰,保持著旁觀的審慎態度。他將追隨身後的一夥毛頭初中生,牢牢控制在馬路邊緣的安全地帶,最衝動的時刻也就只是允許他們吶喊助威。魯火種的弟弟魯燎原及其幾個死黨,有的因為腹中飢餓,有的嫌戰鬥拖沓不夠好玩,早就流竄到別的地方去了,反正文化大革命中熱鬧的地方多的是。最後只有詹國濱一個人堅守在魯火種身邊。這是因為,詹國濱發自內心地佩服魯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