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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圍巾

托爾斯泰圍巾

15

男人遲疑了一下,開門下車了;提了提皮帶,走到張華面前,說:「你到底要麼樣?」
徐迪娜譴責張華,道:「人家老扁擔又沒有對誰不利,你這樣說話!」
工頭當即用他半塊磚頭那麼大的手提電話,給他表弟打了一個電話。他的表弟很快就帶領一個扁擔隊趕到了,十余個農民工,個個懷抱一支扁擔,扁擔頭上挽著一副麻繩。隊伍很整齊,顯然已經糾合好了,單單等在那裡。而扁擔隊好像是來替我們排憂解難的,表弟理直氣壯,向我們宣布,他會每日調配派工,保證及時把各種裝修材料送進人家,並會以每擔記工,到時候與各家結算,也歡迎各家記工,到時候與他核對,而每擔材料的勞資,皆是市麵價打九折,他哥哥在這裏做工頭嘛,他自然要給優惠價。扁擔們齊齊地站在表弟身後,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十六戶人家的裝修主持者,面面相覷之後,忽然發出一陣激烈的議論,明白我們又挨宰了,除了裝修款之外,我們還要額外支付一筆扁擔們的費用。
最後,商議的結果,卻是要老扁擔暫時收養三毛。張華對老扁擔一說,把老扁擔嚇得一個哆嗦。老扁擔驚惶失措,急不擇口,說:「我沒有電扇。」
張華道:「別忙!」
老扁擔的籮筐,一下子就被大家掀翻在地,幾腳上去,籮筐就踩壞了,秤桿也給掰斷了,秤盤砸得哨哨響。老扁擔好像並不意外,人們一來,他只搶過他的秤砣,揣進懷裡,人便退縮到牆角旮旯里。我們花橋苑的人們,裝修之後,幾個月找不到敵人,現在一看見老扁擔,就有一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大家一邊踩踏老扁擔的籮筐傢伙,一邊紛紛地質問與怒斥:老扁擔哪老扁擔,你們給我們裝的地板是什麼地板,木料是什麼木料,油漆是什麼油漆,瓷磚是什麼瓷磚,水泥是什麼水泥;你們儘是坑人騙錢,傷天害理,良心叫狗吃了!老扁擔自然是沒有話說的。我們花橋苑的人們,說著喊著,其實也就是發泄,都是自說自話,圖個痛快,也沒有要老扁擔回答的意思。人們心裏還是明白,老扁擔當初只是一個扁擔,裝修騙局裡面的一個小嘍羅,他自己也在受表弟那些人欺負和宰割的。其中有兩個男孩子,人長得比大人高了,眼睛還是十幾歲的幼稚,叫喊得興起,便一再熊過去,對老扁擔舞胳膊弄腿的;老扁擔每次都嚇得急忙地護住自己的腦袋,蹲下去,其他一概也不管。不過,沒有人真的毆打老扁擔。花橋苑的人們,只是要把老扁擔趕走,要把坑蒙拐騙和不安全因素趕走。老扁擔的籮筐再一次被拖到了大街上。這一次,比張華拖得還要遠,扔在了一隻垃圾桶的旁邊,老扁擔遠遠跟著,蹣跚而去,離開了我們花橋苑。
聶文彥說:「表弟,我告訴你,做事情不要太黑。你在這一帶做扁擔生意,是不是?告訴你,我一個弟弟在城管部門,一個弟弟在派出所;你信不信?」
王鴻圖說:「好吧,三角!」
聶文彥說:「我們沒有點頭。我不管別人,只管我們八樓的兩家,每擔兩毛五!」
好在時間就是時間,它總是不會停頓。自行車棚里掛著一隻圓型的石英鍾,不管人間多少事,也不管張華怎樣痛哭流涕,它從容不迫地走著,走著,這是一種鐵定;裝修工程,卻也隨著鐵定的時間,在這亂七八糟的混戰之中,漸漸完工。
聶文彥說:「我們是這樣的好鄰居,我還是有責任提醒你。不管怎麼樣,我是堅決不和老扁擔打交道的。我堅決不再允許任何農民工接近我的家門!」
張華一邊踢籮筐一邊朝大家做臉色。張華在高頻率地舞動她的雙腿。今年春節,張華買了一條新的花褲子,底色是深咖啡,圖案是紅花綠藤;花枝逶迤,好似凌霄花,緊緊繃在腿上,一點不打皺,褲口接上高腰皮靴,很是顯得雙腿修長;大家見了都稱讚。張華的春節很開心,逢人便介紹萊卡氨綸,說是當今最時尚的一種面料,科技含量非常高。張華鄭重地感嘆:世界就是在不斷進步!因此老扁擔的進步,張華髮現得尤其迅速:老扁擔戴了一條圍巾!是一條時髦的超長圍巾,在頸脖上繞了一圈,還有兩截在胸前款款垂落;圍巾是暖和的混合色,是最時髦的顏色,還有這樣時尚的戴法,與老扁擔一身臃腫破舊的棉襖棉褲配在一起,是這樣的先鋒,又是這樣的滑稽。在張華的熱烈號召下,大家都去打量老扁擔。老扁擔更緊地箍住胸,遮掩圍巾,滿臉的皺紋里,也透出紅暈來了。張華用手指去挑了一下圍巾,老扁擔躲了一下,沒有躲過張華。大家善意地笑鬧起來,說:張華不像話!調戲人家老扁擔做什麼?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呢,老扁擔就不可以戴條時髦圍巾?大家拿老扁擔說笑,老扁擔倒是冬烘得很,抬起了頭,感謝大家替他解圍,說:「謝謝老闆,謝謝老闆。」老扁擔新年的面貌,就被大家看清楚了,他鬍子颳得光光,臉盤顯露出來,帽子沒有戴,頭髮理得齊齊短短,額頭也比較開闊方正:原來老扁擔倒也還算一個頭面整齊的男人。
我們花橋苑十六戶人家的裝修,如期開工。張華是我們的總設計師。
泥工做地面瓷磚,忘記塞住地漏;待我們發現,又要敲掉瓷磚;則水泥、瓷磚、工錢等等,又得支付一次。我們找張華,張華再找經理,便只有聲嘶力竭地叫囂了:「夥計啊!你別忘記是有合同的啊,我們要去法院告你!」
幾天之後,派出所通知聶文彥和我去接受調解。我覺得事情已經演變得十分荒誕,很不願意去派出所,便死活拉上了張華。到了派出所,眼前的情景還是超過了我們的想象。老扁擔躺在派出所的地上,赤膊上身,僅穿著一條破舊骯髒的大褲衩子,眼睛緊閉,有氣無力地呻|吟著。老扁擔挨打了。一個警察,不是聶文彥的弟弟,態度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很尋常地用腳尖捅了捅老扁擔,說:「人來了,起來,當面道個歉認個錯!」
不知道胖丫是人憨,還是聰明,她每次都要問:「是叫老扁擔?」
下午,花橋苑的人們下班回來,到了花橋苑大門口,看見他們昨天趕走的老扁擔,今天又在這裏了,不免都驚了一驚;也不清楚自己驚什麼;卻也不便再去圍攻,因為老扁擔也就是一個破爛啊;老扁擔老老實實坐在台階上,吸煙,看一片破報紙,一聲不吭的,你有什麼辦法?
聶文彥眼波一橫,神態變得重重的,冷冷的,坐姿也調整了一下,居然有一種不怒自威了;這女人忽然就變了,並不只是我平常認識的那個中年婦女了。
這天下班的時候,自行車棚里人聲鼎沸。騎自行車回家的人們,幾乎都發現了老扁擔。所有人都說:怎麼回事情啊?這個老扁擔膽子蠻大啊!居然還想在我們這裏收破爛,誰願意和他打交道啊!誰又敢相信他啊!真是毛病不小啊!饒慶德教授也來了,說:「好啊,冤有頭債有主了,這個團伙終於有線索了,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給我送來的水曲柳護牆板,到底是什麼等級的?到底蒙了我多少血汗錢!」聶文彥尤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白行車棚停了自行車,也不走,對陸續進來的人,一再地說:「真是厚顏無恥!真是厚顏無恥!」有人說:「他找上門來也好啊!我們去會會他,看他的良心長在哪裡?」大家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有恨,一伙人說著說著,就去找老扁擔出氣了。
張華根本不相信我們花橋苑的住戶會向這個什麼公司投訴。經理卻真的掏出了住戶的投訴信。信是列印的,落款是「若干住戶」,信中確實提及張華與老扁擔的男女關係,說是一個看自行車棚;一個守候在自行車棚門口;孤男寡女,拉拉扯扯,這樣庸俗,對花橋苑影響很不好。張華看了,一把將信紙揮在經理臉上,說:「你有病啊?早把信給我不就結了!」經理辯解:「既然人家是匿名,就是希望保守秘密。我怎麼可以隨便辜負住戶的信任呢?」張華再也懶得理睬經理,立即就跑過去,要老扁擔站起來,還給她小板凳;又拖起老扁擔的籮筐,一路走出去。張華把籮筐拖到廣場,朝四周大聲喊道:「尊敬的寫匿名信的若於住戶們,你們看好了,現在我把老扁擔趕走了。花橋苑乾淨了。我也清白了。你們也不用偷偷摸摸寫匿名信了。你們不怕累,我還怕累呢!」
我便陪著張華下樓了。我們一起,把祭奠物品拿到花橋苑大門外的台階上,一一堆好;張華用粉筆將這些祭品劃了一個圈;點火焚燒。面對火焰,張華說:「老扁擔,這是給你的東西,你來拿走吧。」張華把這句話,一連說了幾遍,遍遍都像是在對真的人說話,平靜和坦然。我們守候著這堆祭品,直到化為灰燼,看著一陣陣小風,無聲地把它們捲走。月華在地,城市朦朧;四周公寓樓傳來麻將聲聲,嘩地推倒,達達達地碼牌;再嘩地推倒,再碼牌;隨之而起的歡聲笑語裡頭,總讓人感覺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急躁與感傷;怎麼說呢?人總要玩一點什麼吧?怎麼說都無奈何,一個民族,千秋萬代的江山,就會這麼一天天地過下去的,過成一段又一段的歷史。
張華說:「你不能不找這些農民工?」
花橋苑已經有過幾回喪事了。我們這一棟公寓,還是第一次。胖丫與小孩子覺得好玩,都來聚集,跑來跑去,無故歡叫,我們一樓的門洞里,頓時一派熱鬧氣象。門洞旁邊,八字排開,擺了兩路花圈。我們這才由花圈的挽帶上知道,饒慶德教授夫人的名字叫德馨。殯儀館的儀仗隊來了,穿著潦草卻花哨的制服,是寥寥三五人的管樂隊;反覆吹奏了哀樂,之後是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真的好想你》,只是把節奏變緩拖長,把歡樂拖成哀傷。殯儀車緩緩開出花橋苑,饒慶德教授身穿黑色西裝,戴了墨鏡,步態獃滯,由張華攙扶。饒慶德夫婦的兒子捧母親遺像,哭了幾聲就收了,好像也是覺得因為應該哭哭而已。媳婦沒有哭,只做出了悲傷的神態,牽著蹦蹦跳跳的兒子。單單張華不住地擦眼淚摔鼻涕。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發現異常的。皮皮當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長長的背毛,想必更熱。忽然,它警覺了起來,一個翻身,耳朵抖動,疑惑地搖晃尾巴。再一會兒,它偏起腦袋,側耳諦聽,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聲。「怎麼哪?」我問。我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卻沒有聽見任何異常動靜。皮皮卻——刻刻緊張起來,它虎虎遊動,護衛著我,堅決要把危險拒之門外。我爬起來,來到陽台上,手扶欄杆,極目所望,只看見夕陽之下,大地燃燒著無色的烈焰,烈焰顫抖著升騰,整個城市萬人萬物都在烈焰中呈現一種變形的形態。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就是炎夏的武漢。然而,皮皮的態度越來越激烈,它衝到陽台上,挺身而出,怒吼,刨地,抖擻背毛,踞地作勢,吠聲已是戰鬥的吶喊。我相信皮皮甚於相信自己。因此,我也呆在陽台上,盲目但是非常警惕地注視著整個世界。
「孫子叫什麼?」
心血來潮的決定是這樣鼓舞人心,人人都興高采烈,各自立刻進入角色。幾位男性負責外出叫大排檔,另幾位去叫啤酒;女性則去張羅桌椅板凳子。不大的一會兒工夫,兩家大排檔的飲食車來了,老闆娘也騎載重自行車,跟在後面,自行車上載著種種食物,儘是武漢人愛吃的鳳爪,軟骨,肉筋,鴨舌,鴨蹼,鴨下巴,臭豆腐串,土豆片串,蓮藕串。燒烤架子迅速地支起來,木炭立刻神奇地燃燒起來,芭蕉扇輕輕一扇,彤紅透亮;形形色|色的食物,一旦放上架子,香味就冒出來了;再一把把地抓孜然撒上去,抓小茴香撒上去;撒一層再撒一層;滋滋一響,紅油灼亮,青煙便忽地一飄,風就把青煙順勢扯了過去,煞是生動活潑;人們鼻子一香又一酸,暢快的噴嚏就打出來了。只聽張華「千歲!萬歲!」地叫著,這是噴嚏的吉祥語。民間體恤人,都是小處見智慧,怕打噴嚏的人尷尬了,便隨即附和一聲「千歲」,變成音樂的復調一般,既是解圍又是祝福。每張桌子上,花椒粉一碟,辣椒粉一碟,野山椒一碟,四川老罈子泡菜再倒出一盤;再是味碟,豆瓣,蒜泥,香蔥,麻油,醬油,醋,味精,一一排開,也真是排場。我們花橋苑小區,頓時有了新疆的氣味,四川的氣味,湖南的氣味,雲貴高原的氣味,叫人好不五湖四海,豪情萬丈。燒烤是要等一會兒的,武漢人性急,決不耐煩聞著香氣慢慢等食物。真正是武漢人開的大排檔,便是不用說話也知心,自然是伺候爽快不煎熬人的。燒烤那邊上了架;這邊桌子上,老闆娘赤紅著臉蛋、亂著鬢角,再忙也要搶先上一盤鴨頸。鴨頸卻不燒烤,是滷製的成品,精武路的貨,味道好到了武漢人的心坎上。眨眼的工夫,享受就開始了;各人都就位,喝啤酒吃鴨頸,一邊等熱騰騰燒烤端上來,女人小孩子不喝酒的,早已經有許多人家奉獻出了各種飲料,堆在自行車棚,任人取用。
聶文彥坐下來,用手帕扇風,認真地說:「我們要走了,我給你提一點希望好不好?」
猝不及防地面對這麼一個人在閱讀我的盜版文集,我也感到了那說不出的羞憤。
張華見狀,乖巧地搭了一個橋,對饒慶德教授夫婦說:「如果你們身體不好,忙不過來,只是看看合同,委託我簽字也可以。」
我在大雨里看望許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湯。好幾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磅礴壯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給人絕頂驚嚇的。
一場北風一場寒,隆冬季節已然來臨。進入臘月,下了一場小雪,風就刺骨了,太陽也有一股乾乾爽爽的勁道了,曬什麼,都留香。我們花橋苑人家,開始買肉買魚腌制,公寓樓是擁擠狹小,可是我們多少也還是想做一點臘貨。過年是要有味道的,鹵萊裏面放進了臘貨,在深夜裡咕嘟咕嘟地煮著,飄出來的氣味,是很特別的香,一聞,就覺得新年到了,又是一輪的天增歲月人增壽了。就在這樣的一天里,老扁擔忽然就不見了。老扁擔沒有說不再來,可是就沒有再來了。門房的屋檐下,長長一道石頭台階,忽然就冷清了,一陣風就落滿了冬日的塵屑。片片的報紙被風卷過來,也沒有老扁擔去按住撿起來。兩個門衛在台階上斜站著,晃蕩著身子,四處望望,把香煙叼上,再四處望望,疑惑道:「該不是在哪裡凍死了吧?」
王鴻圖喝了一聲,表弟過來,站住。聶文彥說:「你不要賣嘴皮上的乖,你真的不賺我們的錢,就少收一點扁擔的管理費。每擔兩毛五分。怎麼樣?」
老扁擔說:「我不會吃這些東西。」
張華說:「你還有什麼話說!」
一切都是機緣巧合。正當我們接洽不到裝修公司的時候,張華在大街上遇到一個熟人,與她故去的丈夫,原是市建築公司的同事。兩人立在街頭聊起來,熟人早已經離開建築公司,自己在做裝修公司,並掏出一張名片給張華,上面寫的是某某裝修公司總經理,電話、傳真、手機號碼,一應俱全,名頭堂皇響亮。張華多了一個心眼,詢問:「你有什麼裝修業績?」熟人說:「我怎麼沒有?說出來要嚇死你。」熟人拉她走了幾步,給她指新建的報社大樓,電視台大樓,銀行大樓,這幢樓造價多少,那幢樓用的是哪國進口的玻璃幕牆,他都了如指掌,因為都是他做的室內裝修啊!張華再問:「你願意不願意做小生意?簡單的家庭裝修。」熟人說:做啊!為什麼不做呢?他現在有很好的隊伍,也有很好的裝修業績,但是老百姓對他公司卻知道得不多,因此他現在關鍵是做人氣和口碑,不做家裝,哪裡有人氣和口碑?其實做家裝並不賺錢,也不會考慮賺錢,主要做質量和信譽,做廣告。張華這才告訴熟人,說我們花橋苑有十六家想聯合起來,一起裝修。熟人說:太好了!你們真是太聰明了!熟人說:如果真的是你介紹的業務,價格上還可以優惠。兩人越談越合拍,乾脆就一起來到了我們花橋苑。張華把大家叫了出來,與裝修經理見面。就在自行車棚,裝修經理與我們又說了一遍質量信譽人氣口碑之類的話,當下眾人相談甚歡。裝修經理又主動提出到每家每戶看看房子損壞的程度,一口氣上上下下,爬了四個八層樓,衣服後背濕透了也不顧,只顧為家家戶戶提了建議,所有建議,皆是又專業又實惠又體貼,讓我們感到,我們十六家一起集體裝修,就如批發價買大宗昂貴商品,低廉得賣方几乎要賠本了。張華歡歡地跟在後面,因是她的熟人,臉面很有光彩,竟比我們大家還要興奮,這麼設想,那麼設想,向裝修經理提出這種要求那種要求,裝修經理一一地答應,並且顯得很怕張華,向我們告白道:張華太精明了,什麼事情一點瞞不過她的;他認識張華十幾年了,當年做姑娘,與她丈夫談戀愛,天天都來建築公司,就看中她的精明,想追求她卻又沒有這個膽子;你們看,我們建築公司,前前後後,因公死了多少工人,就是張華把她丈夫跑成了烈士。
儘管徐迪娜帶了一個頭,我們花橋苑的其他人家,跟上來的,也只有一兩戶;大多數也還是沒有動作,好像在拭目以待;其實冷眼一看,也算不上在拭目以待,因為談不上拭目以待;老扁擔不在我們大家的生活中,不在我們大家的話題中;老扁擔其實不是一個事情;我們大家,都有自己的種種事情在忙碌,誰還會把在城市收購破爛的一個農民工當作一回事情?比如我就是。我家報刊雜誌多,出的破爛也就多,只是我沒有時間去理會那些過期的報刊雜誌,任它們胡亂堆放著,當然也不會想到這些破爛對於靠破爛為生的人,是多麼重要。由老扁擔引起的驚訝,那是我們生活里許多驚訝之中的一個,區區的、無傷大雅的一個,轉瞬就過去了。老扁擔用了相當的時間和代價,讓我們花橋苑人家接受了他;而我們花橋苑人家,接受了他也就放下了他;只道老扁擔溫和老實,會與我們相安無害,這就行了。老扁擔反而就成了一尊石頭的雕塑,擺在我們花橋苑大門一側的台階上,大家日日過去,便熟視無睹了。生活就是這樣微妙,也就是這樣的無情;無數的因素,無時不刻離間著人們;個人的命運,都埋藏在這無數因素之中,自己無從感知,何談去把握?直到張華提醒我。我用張華的氣筒給自行車打氣,張華過來,笑一笑,說:「你很忙吧?」
我答應了聶文彥,我無法不答應;聽到自己答應的聲音,心裏到底不是滋味,這種情形與場面,叫我難堪;我覺得我們所有的人,皆是又可笑,又可氣,又可憐,皆沒有保住自己的體面與尊重。
「三歲最好玩了。」
于芸芸眾生中窺見老扁擔這個人,對我是有巨大震撼的。我確實不能想見,在現在這樣的社會裡,一個窮困至極的人,還能保持他的志氣。老扁擔居住的出租屋,實在比老鼠洞好不到哪裡去,卻是書香滿屋。我輩慚愧,雖有書房,畢竟摻雜了許多功利因素;因要用書,故而有書;若討飯食的本領完全無須用書,我是否還會有書?我不敢假設。游目四顧,現在的世道,上上下下人物,大大小小人家,凡家室里最大空間,必定是供電視機的;電視機卻實在是一件無氣無味的實用品而已,何香之有?夜深人靜,窗外又是麻將聲聲。電視機與麻將,都屬於個人愛好;我固然可以不愛,別人愛不愛卻實在是我不能有好惡的;但若比較一下老扁擔,我卻還是忍不住感慨萬千。
我是世俗之人,這個我很明白。從我機上到現今,我們世世代代都想過好日子。我們世世代代都在努力,都在辛苦勞動,卻已經經歷了太多次的失敗。到我這裏,已經是在一個打倒了富人的社會裡,大家都是無產階級,我完全可以混日子,但在一定範圍內,也還是可以堅持個人勞動與創造,哪怕是不足為道的個人勞動與創造。我還是選擇了勞動。我總是認為,用自己的勞動換取享受,是一種體面而優美的生命姿態。花橋苑的房子,裝修之後,又年年被酷暑寒冬損壞,房梁骨架都開裂了,無法再裝修;國家政策已經改變,單位不再進行福利分房,個人勞動變得重要起來。這個夏天,我尋到漢陽,找從前的親戚,一個篾匠,打了一張竹床。夜裡,我把它扛上頂樓平台,讓孩子睡上竹床。孩子望著漫天的星斗,指指點點,尋找銀河;牛郎星與織女星的離愁別恨,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孩子帶著滿頭的汗珠進入夢境。我是不能進入夢境的;神仙故事再凄慘,我知道是假的,只有現實是真的。現實的頂樓平台,被暴晒了一天,騰騰熱氣蒸人;孩子一陣陣被熱醒,嗯嗯地難受,要哭;竹床上洇出一趟趟汗水,後背都是密密麻麻的痱子;讓人看著,心裏痛惜得不行,便趕緊搖動蒲扇,給孩子扇風;連續多少個夏夜,夜夜無眠,雙手輪流搖動蒲扇,精疲力竭;迷濛面對星空,那還是有恨的,恨不得立刻就可以去奮力工作,賺錢,買空調,買房子。我恨不得馬上離開花橋苑,我要自己的孩子能夠有安睡的住房。人生一場,上有祖宗下有子女,總是想在人世間得到庇護,想安穩,想風雨無侵;想睡有好夢,吃有香馨,心有遠意;想無論春夏秋冬的季節,都與我相好無惡,都有一份默契的親切。在花橋苑的頂樓住房裡,面對風雨侵蝕,我是一個怒而奮起的青年;也還認為這種怒而奮起,是天地正道,是人的志氣。
隨著時間的過去,老扁擔收購我們花橋苑人家的破爛,差不多變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到後來,誰要是不叫老扁擔,倒是叫旁人驚奇了,覺得事情怎麼就怪怪的呢。饒慶德教授的家庭有了重大變故以後,原本由他夫人處理的破爛事宜,現在交由張華處理了。張華便拎出破爛來,自然就是老扁擔接了。只有聶文彥,她是堅持不接受老扁擔的。與其說是她與老扁擔擰住了,還不如說是她與自己的觀念擰住了。聶文彥索性不賣破爛了,她把破爛一一歸類整理,都堆積在通向頂樓平台的過道上。為自己的觀念受難,總是大有人在,聶文彥算是讓我認識了這種執著的人。
老扁擔倒是經得起踹。他受了這次圍毆以後,當時以為只是外傷,後來卻胸口發悶,還吐了幾口血;也不肯去醫院,捨不得錢,就自己在藥房買了止血藥吃,再躺幾日;又起床了,又挑起籮筐收破爛了。
饒慶德教授「啊啊」了一聲,說:「這個嘛,我還要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老扁擔仍然足咕嚕:「老闆發財老闆發財。」老扁擔對於我們花橋苑的人家,男女老少都只有一個稱呼,就是「老闆」。
見張華根本不當——回事,胖丫著急,大聲地堅決地說:「我認得老扁擔。」
我們已經十分厭惡這個汕腔滑調的年輕人,便說:你直截了當地說,你要叫幹什麼?
當晚,聶文彥就敲了我家的門,找我談話。
2004年7月21日一稿
胖丫說:「我不認得毛主席。我認得老扁擔。他在大門口,穿了衣服。」
然而,生完了爐子,坐上了鐵鍋,看著鍋里冒出水蒸氣,張華突然一個醒悟。胖丫坐在花壇上,噘著嘴,還在生氣。張華過去推了一把胖丫,說:「我信你的話。我們這就去看看。」張華說完快步地去了,胖丫遠遠跟在母親後面。張華來到大門口,兩個門衛都望她笑,朝門外的屋檐那邊示意了一下。張華出得院子大門,果然看見了老扁擔。老扁擔抬頭,也看見了張華,隨即又把頭埋下了。張華一雙胳膊架在胸前,誇張地嘆息一聲。老扁擔就是不肯抬頭。張華等待了一會兒,煩了,她走過去,朝籮筐踢了幾腳。老扁擔還是不肯抬頭,也不護著籮筐,任張華怎麼踢。張華把胳膊甩開來,又叉了腰,左右端詳老扁擔。老扁擔還是不說話也不抬頭。張華彎腰拽起籮筐扁擔,胖丫遠遠跑過來替母親幫忙。母女倆拖著老扁擔的一套傢伙,走到大街上,扔在了人行道上。老扁擔慢騰騰跟過來。一陣一陣的風,吹落人行道的楊樹葉,撞在張華身上;張華氣呼呼拂開樹葉,再用嘴巴噗噗地吹,這是要充分地引起老扁擔的重視,知道她不贊成他的做法。
徐迪娜說:「看來這小東西走失了,是一條流浪狗了,那就叫三毛吧。」
也還不止是老扁擔一個人背時,我們花橋苑也不例外。幾日里,我們花橋苑的自行車,接連被盜三輛。三輛車都是一個不當心,沒有停入自行車棚,只是上樓取一點東西,人再下來,車就沒有了。老扁擔和我們花橋苑的遭遇,激起了我們花橋苑人家的義憤,大家都說:「現在真是搞邪了!」饒慶德教授的字好,他主動寫了一張宣言,白紙黑字,當頭貼在花橋苑的布告欄里。饒慶德教授嚴厲地寫道:警告小偷你這個猖狂的小偷,連日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連偷三輛自行車。我們均已報警。並且,我們花橋苑人民,已經提高了革命警惕,在小區四周布下了天羅地網,只要你膽敢再投羅網,一定要你有來無回!署名是:
一個打岔,我們花橋苑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再是秋天,秋天接著也就這樣過去;冬天就這樣來到了。初冬季節,武漢不算太冷,氣象卻是另一番:空氣入鼻有寒意了;植物顏色皆變得紅紫深沉;茶花打了新苞;所有的小白頭翁都成年了;小孩子們穿上了毛衣外套,看起來是忽然長大了;饒慶德教授終於向法院起訴了,並且,將晚報上刊登的消息,特意剪下來,劃了紅道道,張貼到https://read.99csw.com自行車棚了;聶文彥又緊張起來了,端莊得連衣服鞋襪拉鏈搭扣,都要一絲不苟,絕對不能讓人們看笑話,也絕對不能放過把饒慶德教授夫人老太婆比下去。聶文彥鬢角的白髮,便又添了幾許,臉蛋上的肉,也松墜得明顯了,原來人是這樣衰老的;王鴻圖沒有聶文彥緊張,外貌上倒是沒有妻子變化明顯。
張華把眼睛深深地看在我臉上,分明是欣喜我與她的好。張華拿出一條冥紙做的圍巾,要我寫上品牌名稱,卻是寫托爾斯泰圍巾。張華對托爾斯泰不熟悉,怕把名字寫錯。清明節快到了,張華還是要給老扁擔做一做祭奠。不做她心裡頭怎麼也過不去,這幾天夜裡老是有惡夢。老扁擔這個人,清淡到了只是饅頭就鹹菜,因此張華也不打算扎元寶扎小轎車什麼的,麻將電視機美元都不要,連冥幣大鈔都免去,只是幾扎清水紙錢,幾本書報,一盒香煙和一條托爾斯泰圍巾。張華問我:「這是他的風格了吧?」
悶了一會兒,又說:「現在都是七兩秤。我無辦法的。」
偶爾,王鴻圖經過大門口,也會給老扁擔甩過一支香煙去。老扁擔也接著,也說:「謝謝!」王鴻圖也是經常給兩個門衛派香煙的。王鴻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脾氣是有的,說火爆也火爆,說傲慢也傲慢,比如與饒慶德教授的訴訟,一定是要你死我活的了;卻與門衛、清潔工人、看自行車棚的張華、胖丫、閑散老人、鄉下來走親戚的客人,一律都無門忌,都無心機,都是相見歡,常常把開會發的小禮品,鑰匙圈指甲鉗什麼的,在上樓回家之前,送給胖丫或者別的小孩子。在花橋苑人家裡,王鴻圖為他妻子聶文彥掙得了人心與臉面,一般大家都會看王鴻圖的面子,對聶文彥禮讓三分。不過即便是王鴻圖,卻也不敢把家裡的破爛賣給老扁擔,因為那就會驚動聶文彥。張華真的很生氣。她和大家議論別的事情的時候,會突然離譜地叫嚷一句:「我最恨鄉里人了!」
1995年,我居住在漢口,一個叫做花橋苑的生活小區。那生活小區只有四棟公寓樓,樓高八層,中間圍成一塊廣場。在廣場上游弋的,主要是帶孫子的老人、學齡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們,經過廣場,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間或扯扯衣角,正正領帶,也有人忽然發現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腳,往另一隻褲腿上蹭蹭——灰塵還是在自己身上。
我毫無心理準備,忽然就臉熱了,我這是生平第一次為自己喜愛的職業感到害羞與慚愧,卻又不知道害羞什麼?慚愧什麼?張華卻趕緊安慰我,悄聲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不會告訴大家的。」
張華說:「哎呀算了算了,以後再說吧。什麼事情,頂牛了總是沒有說頭了。王老師聶老師,你們進去吧。孩子們,把你們爸媽勸進屋。梳洗一下,換了衣服,一家人吃早餐,清清爽爽過星期天。老扁擔,來來來,跟我下樓,喝點綠豆湯,又沒有什麼大事,都好說好商量。」
很快,一輛警車開進我們花橋苑,嗚嗚地鳴著警笛,大張聲勢,驚動了所有住戶。幾個警察跳下車來,有的去偵察現場,有的找兩個門衛調查情況,還做筆錄,筆錄最後還要門衛簽名。原來聶文彥果真有弟弟在我們這裏的派出所,只不過不是親弟弟,是一個表弟。
王鴻圖打哈哈說:「同好同好!」便將口袋掏了一把,是一些糖果瓜子,送給了老扁擔。

16

張華再踢踢老扁擔的籮筐,說:「你倒是犟得可以了!看來只有佩服你了!」

6

大事件終於慢慢隱退,人們的非常熱情也慢慢平復,日常生活又慢慢主宰了歲月,不過,日常生活不再是往日重現,是新的日常生活了,經歷總是有用的。老扁擔再從鄉下回來,與大家熟人熟面地有一點像親戚了,他的目光不再死死盯在地上,也可以與大家一問一答地對話了。老扁擔籮筐里還挑來了一個小男孩,黑得泥鰍一般,精瘦,脖子格外細長,渾身都是野兔的機警與驚悚。我們花橋苑的人,看見了小男,孩,覺得有趣,就問老扁擔:「你孫子?」。
我又是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聶文彥了。聶文彥無奈地輕輕搖頭,說:「你不能理解和相信這樣一些細節吧?可惜這不是小說,就是中國的現實;一直在我們眼皮底下發生。你以為我們與饒慶德僅僅只是一己私怨嗎?你錯了!你以為我過於警惕他人嗎?你錯了!你是沒有真正懂得中國的現實,不知道害怕。我是真的替你擔憂啊!」
張華很生氣,說:「你這個年輕人!怎麼話也說不好?」

1

張華說:「現在才說對不起,已經遲了。」
春天確實是萬物生髮的季節,我們花橋苑的人們,在新的春天裡,重新看見老扁擔,心裏便搖曳著,一些新的感覺如大地上生出了毛毛小草一般。對於老扁擔,自然就與去年的冷漠疏遠大不一樣了。
過年時候的人,都有一份慷慨大方,我們便也拿出手頭的小零嘴,放在台階上,要老扁擔吃,也問問現在鄉下怎麼樣?是不是亂收費太厲害——這是從報紙上讀來的消息,報紙越來越成為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兩個門衛踱過來,給老扁擔香煙,他們一起抽煙。門衛說:「你這個老狗日的,怎麼說走就走了,還以為你凍死在馬路上了。」老扁擔只是微微地憨笑。太陽和暖。白頭翁在枝頭歡叫。碎冰在馬路邊的流水溝里漾著,泛著日光。過年的人心,玩野了,一下子收不回來,三三兩兩的人,在單位點了一個卯,都陸續地溜回來,吆三喝四地約對子打麻將;經過花橋苑大門,瞟瞟老扁擔,眼睛里不再有警惕與憤怒,都是孩童般的貪玩和不介意。我們花橋苑大門出去,原本是一條馬路接上大街,兩側有大樹。去年大樹都砍了,兩側都蓋了簡易的門面房,出租給了各種小生意人。砍大樹的時候,我們花橋苑人家都不同意,這點環境意識,也都是有的。饒慶德教授還向市長寫了請願信。最後的結果,還是砍了大樹。人家土地擁有單位,蕞需要的是經濟環境,不是大樹,斥責饒慶德教授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小門面一起來,牆壁都是劣質馬賽克,我們花橋苑出門的一條街道,就很像小鄉小鎮了;本來是很沒有品位的,春節的時候,紅色的對聯一貼,倒也平添喜氣;小生意的店主大多數也是外地人,也是鄉下出來的多,都隨和、愛湊熱鬧,便也走過來,與大家拉家常,一起打趣老扁擔的圍巾:
從此,三毛就跟著老扁擔上班下班了。三毛的一日三餐,皆由我們負擔。我們花橋苑好幾戶養狗的人家,都自願提供了三毛的伙食。三毛的日常洗澡梳理毛髮之類,由張華提供空間,也就是在自行車棚里,擺出大盆來,燒好熱水;具體由徐迪娜操作。三毛成為我們花橋苑集體豢養的小狗,但是它與老扁擔同住。
老扁擔好像沒有聽懂,一點態度都沒有。聶文彥把同樣話,又強調性地重複了一遍,老扁擔好像有一點明白了,他拿眼睛去搜尋表弟,好像還是不放心,要得到表弟的親許。聶文彥立刻搬出了她的兩個弟弟,告訴老扁擔不要怕表弟,不要有顧慮,表弟答應過了,他肯定不敢為難老扁擔的。好說歹說老半天,最後,老扁擔終於點了一個頭。我們幾乎是感恩戴德的。聶文彥給了老扁擔一個蘋果。王鴻圖點燃了香煙送老扁擔一支,又在他左右耳朵上,各夾了一支。
兩個門衛也是蔫耷耷的,無話;遞了老扁擔一支香煙。三個男人,皆是面黃肌瘦,胸部癟塌,見人讓三分的;這裏沒有男子漢,沒有英雄。男人們打了火,互相遞去,吸煙了;關鍵時刻,男人們只有吸煙。
徐迪娜說:「毛主席給凍死的蒼蠅取名叫魏竹奇?真的?」
張華正色告訴男人:錢不錢的,那都好說;只要你們有誠意,老扁擔的醫療費和三毛的撫養費,你們看著給就行了。我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們放三毛出來,讓它和我們告別。
聶文彥說:「可惡!實在太可惡了!」
我說:「我家哪裡有這麼大的秤?你不是有秤嗎?」
張華說:「我什麼老闆!和你一樣,窮人!」
張華說:「我不要麼樣。你自己把手摸著胸口,憑良心想想:三毛是怎麼來我們花橋苑的?想就這麼抱走嗎?幾個月的時間,它是么樣過過來的?還有那個破爛,他是一個農民工,難道他就不是一個人?你們打人就白打了?他流血就白流了?他照料三毛幾個月就該得到這樣的下場?這社會,個婊子養的!到底怎麼回事情!你還問我要麼樣?」
可是,就在我和王鴻圖商量好的這天下午,他們家被襲擊了。沒有人看見老扁擔,也沒有人發現行跡可疑者,大家下班回來,發現聶文彥家靠過道的窗玻璃被統統砸碎,防盜門也被砍壞。本來王鴻圖說好今天下班回來,就把錢給我,我們兩家的工錢,一起交給張華,請她轉交老扁擔。一看家裡情形,王鴻圖氣壞了,不談工錢的事情了,夫婦倆忙於報警去了。
「幾歲?」
聶文彥請我不要管這件事了,事情由他們夫婦交涉擺平;而我,則必須要與他們步調一致,千萬不能單獨把工:錢付給老扁擔。聶文彥高度緊張,嚴陣以待,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她說:「清你答應我,一定不能出賣我們。現在我們誰都不敢相信,也就相信你了。我要清你一定答應。」
張華叫道:「三毛!」
老扁擔囁嚅著嘴巴,許久,卻也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倒是矛盾公開以後,從此極不自在的人,便是饒慶德教授一家與工鴻圖聶文彥一家了。我隔壁鄰居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一定要假裝不知情的模樣,但又每天增添了面部的笑容,特為向眾人表示他們的不在乎與清白。饒慶德教授,由於年紀大了,又患有高血壓,平日是不騎自行車的;這會兒,又特意把家裡的一輛舊自行車找了出來,修整鼓搗一番,三天兩頭騎騎,以便自然接近自行車棚;電要把自行車存放在張華那裡,電要每月交給張華五元錢保管費;因此就可以親切問候張華,對胖丫和藹可親,還會弓身看看餐桌,也不管餐桌上是什麼萊餚,一律都噴噴讚美:「好香好香!」聶文彥居住八樓,饒慶德教授居住一樓,聶文彥上班下班,上樓下樓,必須經過饒慶德教授的家門。本米不足太注意修飾自己的聶文彥,此後必定打扮停當才出門,皆足時髦且莊重的職業套裝,高跟皮鞋,口紅胭脂,昂首挺胸,得得邁步,一步一步經過饒慶德教授的家門,一步也不肯鬆氣。偏是饒慶德教授夫人長相顯得比丈夫還要老邁,頭髮稀稀,眼袋垂垂,顴骨儘是老年斑,衣服也大都撿媳婦的舊,穿在她身上,總是不倫不類。面對這樣的情形,饒慶德教授更加悲憤難訴;他怒而發狠,決心求助法律嚴懲王鴻圖這個市儈小人,便開始夙興夜寐,埋頭整理材料,將王鴻圖的論文與自己專著逐字逐句兩相比照,再加註釋評點與抨擊,要鐵證如山地證明王鴻圖抄襲與剽竊。饒慶德教授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寫了厚厚一大摞材料,還沒有來得及向法院起訴,結果遇上了1995年夏天的潑天大雨,大雨毫不留情地衝進了饒慶德教授家的門窗,毀掉了他書桌上幾萬字的檄文與匕首。
徐迪娜說:「最重要的是,我們首先得給它起個名字,它需要找到自己。」
忽然有一天,老扁擔又出現了。老扁擔還是挑著他的那副籮筐,坐在我們門房屋檐下的台階上,吸著香煙,看著報紙,還是那副沒眼睛沒耳朵似的模樣,一聲不吭。
老扁擔望著饒慶德教授,只是點頭,無言語。
老扁擔再一次面露喜色,說:「謝謝老闆。」
王鴻圖走過來,狠狠地盯著表弟。在他們夫婦倆嚴厲的注目之下,表弟再次舉手投降,表示默許。聶文彥拉住我,馬上去找老扁擔。老扁擔不說話,雙方談不起來,單是聶文彥說。聶文彥對老扁擔說:「我和表弟談好了,你和他沒有關係了,他不再派你的工了,以後你就專門負責挑我們這兩家的材料,完工以後,我們兩家與你單獨結算,你聽懂了沒有?」
八樓上,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也愣了。聶文彥轉頭看我,眼神如被人誤會闖了禍的孩童,百口莫辯不知如何是好。我愛惜這眼神,望著她,也不知道說什麼才是一個安慰。人傷人,就怕自私冷酷到鐵石心腸疼痛不知,到底還是有那麼一刻,可以超越仇恨,懂得感知別人的痛,卻也算得人性慈悲了。
再幾個月過去,老扁擔看來確實沒有大礙;倒是因禍得福,收購破爛的生意,更上了一層樓;我們花橋苑的人家,已經只願意叫老扁擔進來了。老扁擔過去的生意,可以算是紅火的,現在就可以稱為壟斷了。老扁擔自己沒有要求壟斷,是我們花橋苑人家的主動,我們願意被壟斷。因為與破爛打交道,其實是一件麻煩的事情:跑出去在大街上等候,寧可多費一點時間,要等一個面善的進來;面善也還是生人生面,又要談一番價錢;許多破爛是不肯承認七兩秤的;還壓價,報紙漲價到五毛一斤,他只肯說四毛。買賣破爛,總是一樁沒有斤兩的小買賣,卻還要弄得人心裏不舒服,還要大費口舌,更讓人還覺得委瑣無趣;有時候還會惱火地大叫:不賣了!不賣了!現在好了,一切都理順了,自然就是老扁擔了。現在我們賣破爛,簡單到可以就站在陽台上,叫喚胖丫一聲;胖丫就去把老扁擔帶進來了。

2

把這狐狸犬急得不知道怎麼才好,眼淚汪汪,朝老扁擔嗷嗷叫,朝張華嗷嗷叫,也朝它的老主人嗷嗷叫;人都處於緊急狀態,皆不肯去理解狗的心理。老扁擔坐在台階上,背靠著牆,攤手攤腳的;兩個門衛拿著餐巾紙,在傷口處蘸血。面對我們花橋苑人們的質問,婦女沒有一點好氣,喊道:「我能怎樣?好多農民工到處捂狗賣給餐館,我能怎樣?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情呢?」又喊道:「你們這些人倒是有意思,我看見了我的狗,當然要抱回去;有什麼好調查的?我去向這個破爛調查不成?又不是故意打他的,也沒有打成什麼樣子,只是教訓一下而已;誤會了,說清楚就行了;還要麼樣?你們這些人,吵什麼吵?怎麼一點道理都不講!」婦女一邊叫喊,一邊退到麵包車上;車門咣哨一關,發動機就響了,麵包車就要離開。
新年的三月,我買到新的住房了。我開始收拾整理,日日打包,準備搬家。
我說:「莫愁,有的。天涯處處有芳草。」
聶文彥失態了,她管束不了自己了,她惡語一出,自己也捧臉哭了;大家頓時都十分難堪。王鴻圖連忙對張華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是有意的。」
張華說:「饒慶德教授,您在花橋苑德高望重,這次就帶個頭,把破爛賣給他吧。」
張華停在老扁擔跟前,歡歡喜喜的,無端地踢踢他的籮筐,說:「過年好啊!」
只有饒慶德教授與聶文彥,這對冤家的行為出奇的一致。先是饒慶德教授,他鄭重地走到老扁擔面前,說:「也好。你呆在這裏也好。我要起訴你們裝修公司了,到時候,你就是同夥兼證人。我告訴你,我們這裏的住戶,都知道你是什麼人,都知道你的貪婪和狡猾,你要好自為之,不要再生歹心,不然肯定就是自取滅亡了。」
聶文彥說:「你把破爛賣給老扁擔了?」
徐迪娜挺身而出,說:「我賣。」
我說:「七兩就七兩吧。現在連賣秤都賣這樣的秤,我們有什麼辦法。」

5

老扁擔坦白地說:「我是七兩秤。」
表弟馬上做出舉手投降狀,冷冷地說:「我信!我絕對信!我怕你。你們要宰我,那是小菜一碟,請高抬貴手。只是這裡有八家,依你的價,我做不起,我也派不出這個工。」
徐迪娜說:「老扁擔是很可愛的呀。」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說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讀過,心口必定一陣堵,眼睛緩緩掃過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卻只會久久無言;原來一句話,幾個字,也是一種大世面。
張華騎自行車出門買菜,行到大門口,發現老扁擔又來了,戛然捏住自行車車剎,說:「你還真是蠻犟啊!」
張華說:「我給你一隻鴻運扇。」
到底還是命中注定,生在新社會了,男女都一樣,操持柴米油鹽,生兒育女,一樣也躲不過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方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然後得食,是最樸素最直接的教誨,這樣的教誨無聲無言,只是有著黃連般的苦,天長日久之後,卻徐徐生出清正廉潔的浩然大氣,文人的虛浮之氣也就被照見,自己也就知道羞愧悔改。
我們對錶弟的姓名毫無興趣,需要的時候,就叫他表弟。我們對扁擔們的姓名也毫無興趣,一律地叫他們扁擔。其區別與標識,便是個人特徵。矮個子的,叫矮扁擔;高個子的,叫長扁擔;年輕小伙,叫小扁擔。其中有一個男人年紀比較大,看起來介乎中年與老年之間,動作也遲緩與沉穩一些,大家暗忖,或許他挑貴重的東西和容易破碎的東西比較合適;這個男人,便是老扁擔了。老扁擔最不愛說話,幾乎就是一個啞巴。老扁擔也最老實,叫一聲老扁擔,他便應聲過來,等候吩咐,沒有一點故意推搪,也不挑肥拈瘦。
關鍵時刻,張華拖過一隻椅子,坐在了麵包車的去路上。麵包車無法過去,只好停下。肥碩婦女沒有出面,只是一個中年男人,搖開車窗,探出身子,問張華:「你要麼樣?」
張華說:「你們院子?」
「當然。」我連忙說,「當然當然。早想過是要把破爛給老扁擔的,不知道怎麼一晃,又給忘記了。」忽然發覺自己忽略的破爛,竟是一個人的午飯與生計,心裏一陣難過,有心酸也有歉意。
此後好幾個月,老扁擔衣衫破舊,步態蹣跚,表情木然,挑著一副籮筐收購破爛,胸前掛著一條時髦的圍巾;身邊追隨著——條華貴的狐狸犬。
張華到底是女人,粗話說不過男人;便拔腳跑回自行車棚,一屁股坐下,想想,覺得她從熱心快腸做好事開始,落得現在是一身狗屎一身腥,也不知道怎麼收場,便舉了巴掌,把自己臉一打,嗷嗷地哭了。我們又只好趕緊寬慰張華。自然也有人,不願意安慰張華,氣鼓鼓地離開自行車棚,還留下帶刺的話,說誰知道是不是有人暗地裡得了好處,才鼓搗了這麼一個拆爛污的裝修公司。張華又只好打自己的臉,打得面紅耳赤,哭得腸斷氣絕。
現在是我們沒有話說了。無須回憶,都是眼前的事情。聶文彥確實沒有明確告訴老扁擔是什麼價格,因為一切都是明擺著的。
我們找經理質問,經理也是反而比我們訝異,說:「頭幾天的材料,都是我看在熟人的面子上,給你們搬運上樓了,我以為你們自己馬上就會找搬運的,哪裡還會老讓我貼本做生意?」
我們中國人,過年總是一樁大事,與別的節日都不同的。別的節日是節日,吃吃好東西,看看電視,打打麻將,也就是過節的意思了。過年卻還要有許多的儀式,還要依賴許多儀式帶來許多感覺:貼對聯,放鞭炮,除舊布新,洗澡換衣,吃團年飯,給壓歲錢,串門子走親戚,三天無大小,人人都自由。忘不了我孩子兩歲那一年,沒有錢為孩子買新衣,翻箱倒櫃找出一塊紅色大花布,熬了夜,在縫紉機上趕著做罩衣。初一早上,給孩子換上鮮艷的新罩衣,孩子興高采烈跑出門去,一會兒又興高采烈跑回來,說:「媽媽,快出去看!過年天上下的是紅寫,好好看啊!」我跟著孩子跑出去,原來滿地落紅皆是鞭炮的碎花,昨夜的鞭炮是我深更縫衣的激勵與鞭策,看見了格外親切;我們母女相擁,心裏滿是喜氣與快樂,卻不是平常的那種喜氣與快樂,是火熱的、有烙印的喜氣與快樂;是在昏昏然漫長無際的日子里,忽然有一面紅漆大鼓打出了一記節奏,咚的一聲,山河震蕩,便覺得人生有一刻的震動,日子有一刻的印記,叫自己牢牢記住了;而記住本身,何嘗不就是一種喜悅呢?
張華說:「哦,你還會看報紙啊!很好!那就更應該懂一點道理了,你在這裏沒有什麼好果子吃;走吧。我這個人又喜歡管閑事,別出了事情又是我的麻煩。告訴你,我是再也不會管你的破事的!」
八戶八樓的人家,面對錶弟的精明,又氣惱又覺得自己是占不住道理:八樓的確是太高了,用的力氣與一樓的確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有人也就笑笑,說:再優惠一點好不好?表弟為難了半天,吃了天大的虧一般,咬了牙,說:「好,我不賺錢算了!四毛五。」
張華橫了聶文彥一眼,語氣平靜,說:「我是什麼人,你不認得?我是照看自行車棚的窮寡婦。我什麼想頭都沒有。我也不要什麼想頭。我只要自己為人坦蕩,不會為幾個小錢就得失心瘋,我就很體面了。我們走!」
王鴻圖衝出來,短褲背心,睡眼猩紅,一句話沒有,上來就是一拳,打在老扁擔肩膀上。這是一個星期天,王鴻圖的兒子女兒都回家過周末,兩個年輕人也趕緊出來了,都來驅趕老扁擔。老扁擔受了王鴻圖的拳打,不反抗,也還是不言語,卻頑強地立在那裡,不肯離開。王鴻圖的兒子人高馬大,對老扁擔吼道:「你還不走?找死啊!」王鴻圖的女兒說:「你們這些鄉下人,真是煩死人了!騷擾民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啊?」這女孩子說話和她母親一模一樣,腔調居高臨下,語氣蔑視。
門衛把老扁擔攔住。張華叱道:「老扁擔!」
老扁擔從來不擅自進入花橋苑,也從來不主動與任何人說話,不打攪任何人,眼神都是定定的,沒有光,也不閃動,萬物都不梢,不掠,一味只是老實和無害。門衛已經默許老扁擔隨時進來,在水龍頭上喝水,老扁擔喝過自來水以後便即刻退出去。老扁擔還進一步地表現出他對我們花橋苑的基本尊重,那就是便溺,也會迴避花橋苑的圍牆樹叢,類似於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那種尊重。老扁擔寧願放下他的籮筐,花好幾分鐘的時間,尋到水利科學院的圍牆那邊去便溺;那裡是一個僻靜處,依圍牆而建的是一個巨大的車間,車間裡頭是三峽大壩的模型,于當年爭論三峽大壩利弊的時候建造,用於論證的,現在已經擱置多年,從來沒有人到這個車間來上班。但是,現在的城市裡,一般農民工都是就近便溺;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是不會管那麼多文明禮貌的;夏天裝修的時候,農民工都在我們花橋苑的樹叢里便溺,任我們花橋苑的住戶再怎麼投訴,也是無用。老扁擔自覺表現出來的文明,慢慢也被我們花橋苑的人們,看在了眼裡。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難道你不在我們花橋苑尿尿,我們就會把破爛賣給你?
表弟不在乎我們的厭惡,繼續他的油腔滑調,說:「諸位老闆,上八樓加樓層費,按搬家公司的例再給八折優惠,每層樓每擔加五毛錢。」
卻不料,裝修竣工,老扁擔來結賬,遞過一張皺巴巴的記工單。我已經在掏錢了,聶文彥說:「慢!」聶文彥王鴻圖夫婦一算,老扁擔卻還是按四毛五收費的。
大雨過後,我家是一片斷壁殘牆。
卻說現在我們花橋苑,十六家的裝修如同打了一場人民戰爭。其實到頭來,房子也還是裝修了,農民工也還是賺錢了,結果卻是兩敗俱傷,人人都噁心厭世。這是我在裝修之前,沒有料想到的,以為裝修就是麻煩和累人。通過裝修,對於現在的社會現實,才有了一個切身的感受,知道現在的人,起碼的臉面都不顧了,和氣生財也不懂了,只要淺淺的一點點眼皮利益。回頭遙望,我們的河山,還是山高水遠;座座城市,也是重巒疊嶂,卻不知昔日美人今何在了?
花橋苑全體居民
王鴻圖聶文彥夫婦對視一眼,想笑,克制住了,臉上盡量無表情。
再以後,無數的風雨,也不再有這天的癥候與氣勢,也不再有這天的驚嚇;再大的雨,也嚇不住我了。
半晌,饒慶德教授才艱難地作出了抉擇,他說:「罷了!我們委託你簽字吧。」一語既出,饒慶德教授淚下涕零,好不屈辱。
徐迪娜說:「我付電費。」
打開《三國演義》,當頭一棒,說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十年代流行到如今的歌曲,也是當頭一棒,唱道: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聽家裡老人講家史,好光景從來都不長,都是辛辛苦苦做牛做馬地積攢了資本,便又是下坡路,三天兩頭跑兵荒,躲日本鬼子,淹大水,拖兒帶女,顛沛流離,一隻包袱跑丟了,裡頭有兩副翡翠鐲子;又兩隻箱子在荒野被土匪劫了,是老太太出嫁的全套金銀首飾,包括三副金鈕扣。不知道這是中國哲學?還是中國宿命?好東西總是留不住,就像銀子有腳,我家老人遭逢亂世的時候,抬了一壇銀元,埋在卧室的地下,從門檻開始,正正地朝東方邁了三步,深埋下去,多年之後,遇上六十年代大飢荒,說是挖出銀元來救命,卻是怎麼也挖不著了。居安思危,原是警句,讓人知道未雨綢繆的,可也讓人沒有安穩妥帖的一天,總是心下惴惴。近年來,商廈里出售一種英國皮鞋,說明書上有介紹,說是百年老店,父兄傳承,日益做大做好,如今行銷全世界。我就不明白英國的這一家人,怎麼百年來都可以專心致志地做他們的皮鞋?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家就不跑兵荒?沒有遇上土九_九_藏_書匪?英國屢次的改朝換代,不搞公私合營?不搞國家沒收?他們不鬧革命?他們不殺富濟貧?
大約我還蹩腳得很?彷彿一個好強的小孩子充英雄;若是面貌被戳破,世人倒先有愧了,彷彿揭了小孩子的短,是要不得的;張華的態度,在我看來,正是這樣;這真是叫我赧然,羞慚,卻又糊塗。
張華立刻就下樓;老扁擔倒也跟在她身後下樓了。
一會兒,張華自己又說:「好吧好吧,我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我們大家回到花橋苑,聚集在自行車棚,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反覆地熱烈談論。話題及至古往今來,世態人情,道德良心,善惡媸妍,動物世界。我們大肆誇獎張華,說她臨危不懼,足智多謀,為花橋苑爭得了公道;誇得張華飄飄然滿場飛。我們又慰問了一下老扁擔。問他是否能夠確定不需要去醫院?老扁擔坐在一個角落裡,抱自己的雙膝,迷迷糊糊的沒有明確的眼神,好像還在忍受疼痛之中;不過他還是肯定地搖頭,拒絕去醫院。大家喝著茶,暢談著,發現平素並不多說話的人,聚在一起,就這麼喝茶暢談,竟然有不亦樂乎之感。剛才為了正義,據理力爭,對方賠償了五百元錢,張華當即收下,理直氣壯;現在,五張鈔票卻變得燙手,不知道怎麼處理?於是集體商議,舉手表決,少數服從多數;便將其中一百五十元,當場給了老扁擔;因為老扁擔又是被迫照顧三毛,又是為此挨打受傷,如不賠償補貼,天理不容。剩餘的三百五十元,便在今天晚上實現共產主義——大家今夜歡聚一場!
胖丫就歡快地跑出去,一會兒,很有價值感地帶了幾個破爛進來。大家在廣場上,熱火朝天地你賣我買,討價還價,易拉罐踩得砰砰響,踩癟了再數過,一個一毛錢;五公斤的食油塑料壺,五毛錢一個;茅台酒和五糧液酒的酒瓶,很神秘,單獨議價,可以賣到十幾塊錢一個,顯然這是有一個地下渠道在高價收購,收購去了便是要做假酒;但是我們花橋苑的人家是有正義感的,大家絕對不賣,把漂亮的酒瓶,當面摜在地上,摔碎了,就當碎玻璃賤賣;破爛一個個眼瞅著,手腳慌亂又不敢搶奪,乾乾地嘆氣,便賭氣不收碎玻璃。如果書報雜誌電視冰箱,這樣一些破爛過重了,也把破爛帶上樓,到自己家裡去稱重量。幾個破爛,都是空擔子進來,滿滿的擔子出去,心滿意足的,連說帶笑,經過老扁擔身邊。老扁擔每次都是正正地面對著這樣一個世界,他的世界,一個遭受孤立和嘲弄的世界。那些破爛們,都很神氣與得意;他們與老扁擔素不相識,卻同行是冤家,都十分敏感,都自覺不自覺的,要從他人的痛苦中獲得自己的幸福;賺錢是現實的事情,錢總是有限的;快|感卻是精神上的事情,給人無限的愉快,誰都難以放棄與超脫。老扁擔不言語,無表情,中午一頓大饅頭也不吃了,沒有錢吃了,但是他半句抱怨也不出,只是忍受。最後,連兩個門衛也忍受不了,過來勸解老扁擔:算了,到別處去收破爛吧,要不然餓死你了。
我不禁叫起來:「我認識這位詩人啊,他人很好的啊!他這句詩也不錯啊!」
聶文彥開始收拾整理東西,從頂樓樓道上搬出來各種包裝箱,裡頭居然還存放著八十年代時興的麥乳精和上海蜂王漿口服液。聶文彥累壞了,卻也累得笑吟吟。聶文彥坐在樓梯口,對我說:「我把頂樓的東西搬走之後,那裡就歸你放竹床了。別人家又不住八樓,沒有資格使用我們八樓的頂樓空間。」
聶文彥說:「真的?什麼時候?哪裡的房子?」
一個多月以後,老扁擔才傷愈歸來。兩個門衛不由分說,就把老扁擔帶進了花橋苑,要求老扁擔以後就在院子裡頭蹲點,不管有沒有生意,都幫忙盯著一點,我們花橋苑也安全一些,你也安全一些,兩好合一好。老扁擔矬著身子往後賴,門衛很生氣,說老扁擔你怎麼就不講一點義氣?我們花橋苑人家對你這麼好,我們最近一連被盜三輛自行車了,哦,你以為小偷進來偷盜,還真的會先去讀讀饒慶德教授的警告書,寫那東西,只是給自己壯膽罷了,都比不過一個大活人整天戳這裏。這樣,老扁擔也就進了院子,在自行車棚旁邊蹲點。沒有台階可坐了,張華給了他一隻小板凳。老扁擔倒是按照門衛的話,做得一點不含糊,只要有自行車不進自行車棚,停在門洞前,老扁擔就認真盯著看,直到人家出來把自行車騎上。

18

張華對我說:「你去找聶文彥,只要她一句話:付錢還是不付錢。她不付,我來付。」
老扁擔低下頭,看地面去了;地面上有報紙的一片殘頁,被風卷到這個角落來,老扁擔按住殘頁,撿了起來,埋頭去看。
胖丫有時候也會突然想不通的,突然發問:「為什麼?」
老扁擔早幾天就說回家過年去了。老扁擔怎麼可以不回家過年呢?他家裡有妻子兒女等著他,還有他那麼可愛的孫子黑泥鰍。一年四季的辛勞奔波,就只有這幾天的放鬆與快樂;就只有這麼一刻,迎接春的消息,是大自然給我們的一個賞賜;年年的農民工,把春運的火車擠得滿滿當當,所有的辛苦錢都花在路上也在所不惜,不也就是為了這大自然的賞賜?怎麼可以不回家過年?怎麼可以清冷地獨在異鄉?我的行為,沒有更多的想法支配,就是覺得老扁擔應該回家過年,而我的手裡,正好有足夠他來回的車費。
張華說:「行了行了,你有什麼可說的?你以為你和裝修沒有太大關係,是不是?你只是一個扁擔,是不是?我告訴你,不是!我們覺得你們都是一夥的,我們見了你們誰都恨。現在明白我的話了吧?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連忙放下了一隻信封;信封裡頭是幾張鈔票;我聽見一個很不像我的聲音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有錢無錢,回家過年。回家吧。」
老扁擔非常喜歡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有一天他在閱讀中了解到,老年的托爾斯泰,最後離家出走,只是圍了一條他喜愛的長圍巾;於是老扁擔也就給自己弄了一條長圍巾,長年地戴著,還要求他死了以後給他陪葬。老扁擔古怪行為,在鄉下十分扎眼,惹得村裡人人嘲笑,他的妻子為此與他多次大吵大鬧。老扁擔去世以後,他妻子立刻將那條圍巾拆了,讓媳婦給黑泥鰍織了一件毛衣。
老扁擔就說:「謝謝。」
張華說:「迪娜呀,我們寡婦人家,不可以這樣隨便說話的啊!」
張華說:「拿國家紅頭文件來看,看誰說是你們院子。」
老扁擔絕對不睬聶文彥,人也絕對不離開。入夜了,老扁擔兀自僵直地守候在我們的門口,我們無法安心。王鴻圖出來幾次,吼道:「你走啊!」老扁擔也不走。王鴻圖只好架起老扁擔的胳膊,把他拽下樓去了。我趕緊與聶文彥商量,建議把工錢給老扁擔算了。聶文彥一聽就火了,說:「不!決不!」聶文彥認為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了,是他們在做籠子,在騙人;整個裝修都是一個籠子;籠子裡頭還套小籠子;連一個老扁擔,都跟著欺負人,實在是叫人無法忍受;再忍受,她覺得一點自尊都沒有了。根本沒有我說話的餘地,聶文彥怒火萬丈,滔滔不絕。她說:「是的,按道理,張華是在幫助我們,我們不能怪張華,也不能無憑無據懷疑張華,但是,現在事情到這種地步,誰又能肯定張華不是暗中吃了回扣呢?現在這是什麼世道啊!怎麼良心都叫狗吃了啊!你的事業有了一點成績,別人也容忍不了,造謠中傷,死打爛纏,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後快;房子壞了,要修整—下,個個都來騙你,處處都搞巧要錢;連大街上小混混和農民工,都欺負到頭上來了。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可以這麼坑蒙拐騙?他們以為我們是誰?就這麼輕易好欺負?這一次,我是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的了!」
人們就說:「傻丫頭,不能叫他!」
表弟說:「老闆,那我要得罪你們了。我要一碗水端平,都是四毛五。」
是夜,我不能平靜;久久地獨自坐在自己的小書房。我認識到,人的外在形狀,是命運安排的,沒有地位,沒有錢財,沒有事業成就,那都是由不得人自己的;惟有人本身的內容,可以自己決定。人本身的內容,主要是志與氣;有志可以帥氣,有氣可以帥體;這便是為什麼有些位高權重聲名顯赫的人,有時候,你冷不丁一看,他毫無內容,一無所有;而一個老扁擔,你冷不丁,便看見了他的一身威嚴,凜然不可侵犯;這就是他有內容了。這麼一想,老扁擔在花橋苑幾年的固執幾年的堅守幾年的辛苦努力,都得到了解釋。老扁擔不僅僅只為討一口飯吃,他還要表達他正直不苟的立身,要守護他作為人的自尊;他要向花橋苑人們證明,他是一個知錯即改的人,是一個有道德廉恥的人;如此,他也自然就有了凜然不可侵犯的一面。
經理起初還勉強承受,到了被張華指上鼻子指上臉,騰地叉了腰,說:「好吧好吧,去告吧。我好怕。我的卵蛋都已經嚇破了。」
我說:「我當然相信你的感覺。」
「你走啊!走啊!走啊!」聶文彥喊叫著。
張華就說:「叫魏竹奇吧。」
饒慶德教授的重要材料,是對於我家八樓鄰居王鴻圖的揭發與控訴。
一到自行車棚,張華就甩起手指頭,高聲罵老扁擔:「這是你害我了!就怨不得我要罵你們!不是城裡人不把你們當人,是你們自己先也沒有把自己當人!眼皮里就盯著錢,錢,錢!事情還不好好做,那還不招打的命?真是挨打活該!四毛五分錢,與兩毛五分錢,與三毛錢,隔了多遠?要到就發財了?要不到就窮死了?外面的扁擔,一層樓也就是兩毛到三毛;為什麼你就死也不松鑿眼?你這不是害人害已!」
肥碩婦女是三毛的主人,三毛本名約翰,有戶口簿作為證明。最近,肥碩婦女偶然發現了她家小狗的蹤跡,一看就認定是鄉下農民工拐騙小狗以圖倒賣;便約請幾個朋友,在附近吃喝一頓,然後實施打擊和搶奪。這場襲擊突如其來,幾個男人排山倒海,一下子就把老扁擔悶在裡頭了。等兩個門衛叫來張華一伙人,老扁擔已經被打得頭破血流,三毛當然已經被肥碩婦女緊緊抱在懷裡。
生活不可假設。
小區的四周,由鐵柵欄圍了一個院子;鐵柵欄早已失去原來的顏色,只有斑斑銹跡;斑斑銹跡點滴地剝落著,原本也只會透出荒蕪冷意,卻又幸好柵欄裏面,儘是雜草樹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對白頭翁,每年早春都要來;先是雄鳥,大清早的,立在雜草樹木的一端,響亮地啼叫,要求戀愛;稍後,雌鳥現身,矜持地立在雜草樹木的另一端,審慎端詳戀人,再嬌聲回應;只見一顆潔白的圓圓頭頂,敏感機警地彈動,這番生動,便春光濃艷蓋過了荒蕪冷意。樹叢底下,張華的自行車棚,人來人往;一牆之隔,便是鬧市;車水馬龍,嘈雜噪音川流不息;白頭翁們卻不以為是騷擾,仍自啾唧私語,銜草結巢,生兒育女,當僥倖存在的雜草樹叢為繁茂森林,就是要這樣歡喜地過日子,就是要這樣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這樣地勤勞與歡樂。我家居住在八樓,正好與這些鳥兒為鄰,日日面對這樣的鄰居,真是如見天倫。我居住在頂樓,沒有電梯,樓頂隔熱板極薄,統統破損,瀝青蜿蜒進屋,與漏雨的痕迹一起,垂掛在室內牆壁上,像一條條僵死的蛇,看著心裏就硌。這樣的頂樓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熱,冬季酷冷,有風灌風,有雨漏雨。便是這樣的住房,也都還是政府給予我的獎勵,到哪裡喊冤?最初住進來,心裏要說有多麼委屈就有多麼委屈。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花橋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覺得花橋苑的人們,對於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種認命,好與歹,都不會去真的計較;因為是命,計較也無用;人不瞎操心,比什麼都好;還是中國人老話:無禍是福。乍看起來,我們花橋苑,竟是這樣一團和氣,竟是這樣稀里糊塗;細一分辨,其實誰都不傻,這稀里糊塗是一種世事洞明的稀里糊塗。於是,我便也隨著我們花橋苑的人家,漸漸地糊塗起來了,學會往好處看:看我們花橋苑到底是在漢口的城區,看附近有很好的學校,看孩子上學近便,看家中畢竟有三間房了。偏偏你是誰?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點一樣落下來,誰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當委屈,心裏就平和了。就這樣,我在花橋苑日復一日地居住了下來,心裏漸漸地靜靜地明白著:這也就是現實生活的一種世面了。
2004年8月3日二稿
老扁擔也就是應了中國老話:好花不常開。他的花開也是極其不易,暗算也來得無法躲避。一日,老扁擔歪在台階上打盹,兩個破爛,挨挨蹭蹭的,靠近了,從懷裡掏出半塊紅磚來,照著老扁擔的腦袋就劈,老扁擔頓時發出非人的嚎叫;眉骨就已經被劈開,鮮血嘩嘩地涌流;褲腰帶也被扯走,裡頭掖著他全部的錢。號稱「世紀夢音像」的,是一間小小影碟出租店,守攤子的女孩子,天天看VCD,武打與仇殺司空見慣;這時候,面對真實的打殺,卻還是聲音都變調了,恐怖地尖叫:「殺人哪!殺人哪!」開髮廊的揚州姑娘,開雜貨鋪子的溫州夫婦,開洗衣店的黃陂佬,都跑了出來。兩個破爛,兇狠地跑過,還朝大家揚揚帶血的磚頭,以示威脅;因為這些小店鋪,也隨花橋苑一起,把破爛都賣給老扁擔了。惟有開餐館的小四川,最近心情煩悶,鄉下家裡的妻子,帶著娃兒跟人走了,想要妻子回來,少說也得上萬元的錢;小四川沒有這麼多錢,這天就在自己的餐館里喝高了,正好伸出頭去看究竟,碰上兩個破爛朝他舉磚頭威脅;怎麼誰都敢欺負他呢?小四川一下子發了狠,跑到廚房抓了一把菜刀就殺將過去。川人號稱川老鼠,跑得快,兩個破爛眼見跑不脫,慌張極了;小四川便得意,追得越發興起,目嗔眼紅,大喊大叫:「殺嘛!殺嘛!個龜兒子都殺了嘛!」幾個人死命奔跑,咚咚亂響,額頭青筋橫扯,雙目放射強光,目光里都沒有理智了;大街頓時硝煙滾滾,他們所奔之處,人皆興奮,又怕又想看。警察趕來,首先就抓了小四川,繳了他的刀;這小四川,竟然忘記警察是誰,用刀指了警察,指揮他們抓破爛。兩個破爛倒是也抓住了,老扁擔的錢袋卻已經不在他們身上。破爛們承認他們是忌妒,是想警告老扁擔,但是不承認他們搶了老扁擔的錢,也無錢支付老扁擔的治療費,他們躺在地上不起來,只是說:警察,你把我們抓去坐牢吧,我們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老扁擔終於離去,在張華看來,老扁擔算是得了生路,她這才徹底放鬆了,打趣徐迪娜,讓人人都笑了一個痛快。
經理說:「莫急,文件是要有的。現在我們已經在開展工作,老扁擔必須清理出去,他是破爛,是不安全因素。」
經理說:「張華,我是認真的啊!你是烈士遺孀,有頭臉的人,我是為你好,老扁擔在你這裏,關係很庸俗。」
張華又鬼祟地一笑,問我:「哎,聽說你是一個作家?」
,張華說完,自己返身徑直地去了。後面由門衛拖了老扁擔回來。大家正吃香喝辣,看著老扁擔被拖著,心裏油然生出一些歉意與憐意,覺得這個老扁擔倒是知道自己身份,也不冒功,也不僭越,也不與大家平起平坐,便越發有了呵護弱者的意氣,故意要與他說一些平等的話,便道:「這邊來,坐下坐下,好好地吃,可憐你平日天天鹹菜大饅頭;可是我們武漢也沒有什麼好吃的;大魚大肉好營養,都是給北京上海廣東的;輪到我們的都是邊角余料,你不要見怪,這就是歷史的選擇。我們就是要把邊角余料吃得香香的,吃出妙處來。毛主席你是知道的,那是偉人吧?連毛主席都說:湖南火宮殿的臭豆腐好吃得很!武漢的臭豆腐,那就更好吃了——只是毛主席還沒有來得及說而已;你吃吃看嘛。」
王鴻圖在自行車棚和張華她們大聲說笑,權當告別,這便是王鴻圖的風格。
張華說:「假話。」
老扁擔一出現,令我們花橋苑的人家大吃一驚:原來正月十五已經過了,元宵節過了,又是平常日子了,雖說還是平常日子,但不是去年了,是新的日常,老扁擔這個人,怎麼不知道去年的絕望與悲哀,還來重蹈覆轍呢?被刪除的記憶,自己強行地恢復,相信誰都會大吃一驚;這份吃驚又不比前次了。吃驚之下,我們心裏,便生出了一些憐憫:不就是一些破爛嗎?這個人卻還可以這般屈辱地死死等候,也真是執著頑強啊。然後,我們心裏,也還生出了一些羞慚:不就是家裡的破爛嗎?都是無用的東西,值不得幾個小錢,幹嗎死活不賣給這個人呢?
我童年好福氣,出生是頭胎孩子,母親的青春、健康、熱情、求知慾和好奇心,都天然地滋養了我。當年父親又還在官,享受共產黨的配給制,我便有進口的聽裝丹麥奶粉餵養。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生活的背景與內容,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好比生在雲端上,腳踏的是風火輪。一日三餐,從無多想,以為飯食皆可從食堂得來。而後,還未成年便離家遠行,三百六十行裡頭也做過幾行,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一直以來,我眼睛是長在額頭上的,胸中是一顆豪放的心,日日夜夜絞盡腦汁的事情,都是寫作與讀書。年紀輕輕,卻以為,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發表,那就是天塌地陷的事情了,那就是歷史的倒退、現實的不公道,文壇人人的有眼無珠。
白頭翁與麻雀們帶著它們的孩子急急回巢,張華在樓下大聲叫喚:「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話音未落,黃沙平地驟升,頓時遮天蔽口,黑暗中,一陣腥氣撲鼻,緊接著的是一陣地動天搖,我家一隻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當一聲,驚心動魄,我想這是地震了。再回頭,整個城市已經完全不見,翻江倒海飛舞的,皆是塵土、樹葉、禽類的羽毛、廢舊塑料袋和紙片。濃重的腥氣,陣陣撲鼻而過,噁心惡肺的窒息人。人正傻著,臉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鴻溝般無比闊大的閃電,眼睛白花花地瞎了;倉惶地蹲下,本能地抱住頭,皮皮奮不顧身地一撲,萬鈞雷霆居然就從頭頂直直劈落下來。家裡那面有著蛇跡的牆面,轟然剝落,簌簌垮下;窗欞上的風勾,神秘無聲就被扯脫,窗扇被猛烈推擊,玻璃嘩嘩地破碎。緊接著的,卻是一個巨大的黑與靜,黑如洞穴,靜如失聰。我帶皮皮正要奔下樓去,遠方飛響起了鼓聲,酷似我在舞台上聽到過的非洲叢林鼓,彷彿有千軍萬馬的黑人隊伍過來了。萬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從,猶豫不決,滿心裏都是驚嚇;驚嚇于這無知的一切。鼓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隨著亮了起來,循聲可見天地間豎立著一堵牆壁,所向披靡地移動過來,是灰白的顏色。在這一刻,無知叫人萬念俱灰,惟有束手待斃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頑強,不住地跳將起來,朝這堵牆壁拚死吠叫;就在牆壁臨頭橫壓過來的那一刻,我遍體被擊打、燒灼而後冰涼——才發現,這堵牆壁原來卻是雨,大雨,鼓聲是大雨行進的腳步聲。
男人說:「對不起,好不好?」
徐迪娜說:「呸!」
我們三個女人,都慌忙地說好了好了,趕快說事情吧,趕快說事情吧。

7

饒慶德饒教授這一次的損失是最大的,他有著和大家同樣的損失,即傢具被泡壞、家用電器和寢具全部受潮、牆面千瘡百孔;另外還有一樁損失,是別人沒有的,那就是,饒慶德教授花了半年時間整理的重要材料全部被浸泡和散失,這就直接導致了他的高血壓病發作。
翌日清早,門外傳來驚聲尖叫。原來還是老扁擔。老扁擔又來了,還是立在我們兩家門口,懷裡抱著扁擔,破衣爛衫,汗臭熏天。身穿睡衣的聶文彥嚇壞了,驚聲尖叫著,掩住低低的胸口,飛身進屋,抵緊房門,歇斯底里發作了。
那麼,老扁擔的圍巾,在我們這裏,便是不可以嘲笑的了。老扁擔孤身一人在這個巨大的城市謀生,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人,若實在活得一無所有了,也許就是要依靠一點信。信一點什麼,這是至關重要的。1949年前後,我祖父的家道,已經落魄得無可奈何了;十二個子女,死的死,槍斃的槍斃,遭橫禍的遭橫禍,只存活了三個;屋子失火,箱子失竊,剛剛在鄉下置買的田地,必須全都放棄,不然就會被劃成很壞的階級成分;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家祖母,還是和了黃泥巴,捏了一個土地菩薩,頓在灶頭;只要家裡揭得開鍋,全當是在香火供奉。再窮的日子,再背的時運,心還是要往一處寄託,以便獲得穩妥安靜。人能夠穩妥安靜了,就大方了,喝稀粥吃鹹菜,也十分泰然,不覺得頹廢潦倒。我的記憶中,還有我祖母的印象,那時她早已過了古稀高齡,模樣與家裡那尊百子羅漢一樣,胖胖的,癟癟嘴,總是一張笑臉;夏夜乘涼,喜歡把衣服脫了,露出背來,叫我們小孩子用指甲給她刮痱子;刮三顆痱子給一分錢。祖母的痱子一顆顆,米粒大,晶亮晶亮,用指甲一刮,就「別」的一響。刮完了痱子,便撲老馬入和痱子粉;再轉過身來,蹲在她膝前,領取工錢;她就往你的小嘴裏抿進一粒生薑糖;小孩子不喜歡吃生薑,祖母就說:「生薑糖又不是我給你們的,是灶上的土地菩薩給你們的,給的時候他還念了一句經,說是『冬吃蘿蔔夏吃薑,省了醫生開處方』。」我們便信了,便把生薑糖含在口裡了;便也記住了土地菩薩的那句經文;後來當然也知道那是一句俗話;不經意中,也把這句話,傳給於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一下子就記住了。人生代代的傳承;代代的人生態度,都要在有信之中;有信之時,只覺得俗話是經文,經文便也是俗話。我們的宗教在自己心裏,無論是一尊黃泥巴菩薩,還是一條托爾斯泰圍巾,都是一種信。也正如釋迦說的,不可以三十二像得見如來;法是無處不在的,但要你信。
我打趣她,說:「我也要搬家了。」
正如孫子黑泥鰍所唱,他的爺爺老扁擔,在這改革開放的年頭,終於有一點富起來的意思了;雖然頓頓還是饅頭就鹹菜,畢竟一天吃三頓飯了;也買上貴一點的香煙了;還主動給兩個門衛香煙抽;也給過王鴻圖;王鴻圖笑而不要;老扁擔也就明白他的香煙還是比較劣等;但是他自己已經非常滿足了。每日里,老扁擔皆是坐在花橋苑門房的台階上,吸煙,閱讀,有人叫,就進去收購;收購完畢就出來,再吸煙,閱讀,吃鹹菜就大饅頭,喝自來水。冬天到了,老扁擔也肯懇求「老闆」了,說:「老闆,如果你家有富裕的,就湊合我一件棉襖毛褲。」大家都願意給,於是,老扁擔就成了我們花橋苑人家的拼湊,羽絨襖,毛衣,褲子,皮鞋,手套,皆是我們熟悉的,我們看了就眼熟和親切,包括他的寶貝長圍巾。來年正月十五前後,我們花橋苑就有人念叨:老扁擔該回來了。果然不久,老扁擔就回來了;大家就要大賣一通破爛,把春節產生的大量破爛都清理出去。春天草木瘋長,胖丫忙不過來,叫老扁擔進去幫忙除雜草,老扁擔也進去;除完,也就退出來。張華開始還有擔心,她怕大家對老扁擔好了,老扁擔會狎昵,會不知輕重;卻原來老扁擔也還是自甘卑賤,對於我們花橋苑的人家,一律尊敬得鄭重,無論男女老少,都喊老闆;走道沿著馬路邊緣,相逢總是退讓,言語也總是沒有多餘。張華也就放心了。
開工了,頭三天熱火朝天,攜帶各種傢伙的工人,在我們花橋苑進進出出,敲敲打打,從日出忙乎到日落;經理急急要錢款,說是好讓他及時購買裝修材料,我們大家立刻付錢。然後,經理不再出現,接著,許多工人也不再出現。我們拔腿就跑自行車棚,急急向張華投訴,說:總設計師,我們家木匠今天沒有來;我們家管工沒有來;我們家電工沒有來;等等。張華二話沒有,抓起電話就打給經理。頭一次電話,經理萬分歉意,說是他老娘突然腦中風,現在正在醫院搶救,他就守候在他老娘身邊,心裏亂得一塌糊塗。經理這麼一說,我們再不便說什麼,也就算了。第二次電話,經理焦急地說他手機沒有電了,便關了手機,再也找不到人。再一次電話,經理還是在醫院照顧他的老娘,他老娘卻是去年突然腦中風,住院一年了,久病無孝子,身邊無人,他得照顧她。我們家家戶戶牆壁鑿開,正在布線;地上挖開,正在埋水管;卻再沒有工人按時上班,工地上一片混亂。電話打得多了,前言不搭后語,謊言就露出來了。原來所謂裝修公司,也還是皮包公司,只是停留在名片上的。泥工、電工、木匠等各種工人,皆都經理臨時召集組合,絕大多數都是農民工。我們這裏,好多農民工嫌經理太過奸詐,拖欠和剋扣工錢,就隨時跳了槽,去做另外的活去了。
老扁擔頻頻點頭了,卻還是沒有真的過來與大家坐一張桌子。他放下籮筐,坐了一隻小板凳;老闆娘立刻給他送來鴨頸和燒烤,啤酒也砰地用牙齒咬開了,連同一隻一次性塑料杯,放在他的腳跟前。老闆娘百伶百俐,知道老扁擔是一個破爛;看了我們花橋苑人家的眼色,也伺候,卻是不親不疏,不卑不亢。老扁擔大約是不懂得九-九-藏-書這樣的老闆娘的,也只管頻頻點頭致謝,吃東西卻謹慎與文雅得出奇,一點點地咀嚼,似乎牙也不好;喝了幾口啤酒,臉和脖子都像曬熟的醬了,便不住地挪挪小板凳;終於移到陰影里,把自己躲了,去慢慢吸煙。為了不讓老扁擔尷尬,我們也都裝出不注意他的樣子,再也沒有故意與他說話。
張華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出了花橋苑大門,穿著一條牡丹花的七分褲,肥大的臀部上全是亂七八糟的花瓣,我卻感到親切,想必也是看慣了。
張華說:「饒慶德教授,我請教您了,您看老扁擔這人,還會不會生歹心?」
就這樣,老扁擔安適了,黃昏時候離開的背影,也直起來了許多,步調里也沒有了落寞的寒意。老扁擔這一次頑強地捲土重來,好像不是來收破爛的,倒是來走親戚的了。
花橋苑四棟公寓樓的八戶頂樓人家,八戶——樓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戶戶,皆是斷壁殘牆。居住一樓的人家,惟有張華沒有損失,只是一隻沙發與一隻竹床,被大雨衝到了小區院子門口,兩個門衛,一會兒就替她抬回自行車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樣睡覺。大家都說:「張華,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懶,要幫幫大家的忙了。」
老扁擔這才哼哼著說:「老闆哪,我真的沒有砸你家啊!」
幾個月前,三毛莽撞地來到我們花橋苑,被我們大家收留,憐憫,餵養,每日都悉心照料,到頭來卻落得這麼一個結果。我們花橋苑一群人,站在馬路上,氣得抖抖,卻只是會說:「誰不講道理啊?真是太不講道理了!太不講道理了。」
到底,我還是忍不住要說,我說:「我是沒有打算不給老扁擔工錢的。」
過年是這樣的大事,我們花橋苑人家,自然就把老扁擔遺忘了。這種遺忘相當於刪除,連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我們花橋苑門房屋檐下的台階,原本是空空蕩蕩,現在也是空空蕩蕩,從來沒有任何人計較它為什麼空空蕩蕩。大家出出進進,都是新鮮的行頭,互相都要掃一眼,心裏笑一笑別人,或者心裏贊一贊別人。孩子們高興得上了天,覺得自己可以神氣過大人,便得意忘形的模樣,口裡吃著美食,神仙一樣走路,飛飛騰騰的。春節就是這樣的:滿世界的風景,惟有我們自己與我們的孩子。
張華捧腹大笑。自行車棚里凡四十歲以上的人,都大笑。徐迪娜被笑得臉皮醬紫,無所適從,拂袖而去。時間最是無情物,一個時代就是一個時代了。從前流傳下來的一切,都被時間之光普照,無不變形。可見青史留名,並不見得是好事,留下來的肯定不是本來的你;任人曲解、玩笑、糟蹋,這才是一種必然。
「很好。」張華應付女兒說,「你誰都認得。你毛主席都認得。」
當時電視連續劇一股風氣,許多舊戲新編,什麼《新白娘子傳奇》之類。張華便說:「好吧,《新三毛流浪記》。三毛,三毛,過來,你就叫三毛了。」這狐狸犬,一聽就搖頭擺尾,嬌滴滴往張華懷裡撲;倒是把張華難為情了,兩隻胳膊夯撒著,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慌慌地說:「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狗怎麼可以這樣肉麻?」
我說:「有意思。」
我兒時的中國,就像一位家道中落,流落民間的大家閨秀,儘管此前多少年青春歲月,都是兵荒馬亂饔飧不繼的日子,卻依然敦厚蘊藉,舉手投足,皆見生活的美意。要人見了人,有親切;要人與人之間,有信義;做買賣是討生活的手段,只是一個銀錢的進出,沒有更多意義的,更要緊更長遠的,便是要把事情做出喜氣與吉利來。所以民間百姓,都懂得這麼一句話,說是:買賣不成仁義在。
老扁擔沒有望著聶文彥,單就埋頭聽著,也無言語。聶文彥說完,挽著丈夫就走,高跟皮鞋故意格登響,大有敲山震虎的威嚴。
那天的氣溫,高溫攝氏四十度,低溫三十三攝氏度,濕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萬里,風平浪靜。關鍵是濕度,到了這麼高的濕度,人體散熱十分困難了,呼吸也就變成了短促的喘息與哈氣。這樣的氣溫已經持續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殘開始倒斃。市場已經有家用空調出售,但是價格昂貴,還須找有關部門申辦使用證書,又得交費,一般人家,皆望塵莫及。我則抄錄了一句地理理論,送給孩子,貼在她的房間。如是:武漢屬於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氣溫十六攝氏度。我自己在無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縮在水泥地板上,手邊放一隻灌滿涼水的花灑,片刻就用花灑噴洒自己一周,以此熬過太陽最後的餘燼。
聶文彥說:「我自己派工。我自己找扁擔淡。你不許背後搗鬼就是。我告訴你,我們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屠戶死了要吃整豬肉!」
2002年的元旦,一個朋友來電郵,寫道:這個年份好,如此對稱與平衡,百年難遇,是數字的好晶相,我們應該有一個好心情。朋友的話,說得何其好!任何好品相,都是難得。我攤開一張金色的賀年卡,用手指,輕輕撫摸2,002,一遍又一遍,輕輕的撫摸,心裏想著:好品相當然是難得了!
聶文彥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痛?」
2001年年底,老扁擔回家過年了。之後,卻沒有再來。老扁擔去世了。他的兒子來了,模樣與老扁擔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只是皮膚舒展,笑意輕率,年輕許多。年輕人挑了老扁擔的籮筐,坐在了我們花橋苑大門口的台階上。老扁擔的去世,沒有詳細過程。任人怎麼詢問,也沒有詳細過程。就是老扁擔有病,長年過度勞累,早就是一身的病;大年三十,吃了年飯就倒頭睡覺;初一早上沒有起來,一看已經死在床上了。年輕人敘述他父親的死,好比敘述春種秋收,是一樁大自然的事情:人老了,又窮,又累,又病,熬不過去,便死了。
便是這樣,不到一天,表弟又有了新花招。表弟說:「各位老闆,發現了一個新情況。我是救你們的急趕來的,沒有事先考察,這次的十六家,哪裡曉得就有八家是八樓,又沒有電梯。各位老闆,請你們設身處地為扁擔們想一想,每天挑重擔一趟趟爬八樓,這活怎麼受得了?我派誰誰願意去?」
老扁擔這才說:「我拿錢了嘛。」
老扁擔沒有起來。警察大為光火,又用力踢踢。
最要緊的事情,便是我們十六戶人家的集體裝修。我們已經委託張華,找了張華以前的熟人,進行集體裝修;因為這樣,裝修材料可以互相取長補短,費用也會大大降低,工期也可以大大縮短,十六戶人家又可以團結一致,家家都是監工,便都不是太受累了。張華趕緊徵求饒慶德教授夫婦的意見,問他們家是否同意這個方案?張華說她已經代表饒慶德教授家表示同意,因為工程預算要事先做出來;是按十六戶人家預算的,為的是預算出來,好讓各家各戶都掂量一下,看看划算不划算?眼下十五戶人家都覺得非常划算,就等著饒慶德教授家作出決定,如果不參加裝修,就趕快表態;如果參加裝修,就馬上在合同上簽字;工程亟待開工。饒慶德教授夫婦愣住了。顯而易見,從感情上,他們實在接受不了與王鴻圖家一起裝修。然而,客觀上的各種好處與優惠又顯而易見,他們也實在無法放棄。
最初是胖丫看見了老扁擔。因為面熟,胖丫沖老扁擔直笑;然後回到院子里,打掃廣場;掃著掃著,忽然想起老扁擔,便跑過去叫張華:「媽媽,媽媽,老扁擔來了。」
聶文彥說著就激動起來,「為什麼?啊?為什麼?」
徐迪娜慌忙摸出餐巾紙,捂著鼻子要哭,說:「人都是不懂這樣的依戀和情意的啊!」
張華說:「哭什麼!死也有死的不同,有的重於泰山,有的輕於鴻毛;有的那麼痛苦,有的這樣幸福;波德就是一隻幸福的鳥。」
我說:「那就好,那我心裏就好受一點。」我拿出兩張百元的鈔票,說:「張華,我還是要麻煩你一趟。」
這個冬天很冷,滴水成冰。盼望大雪紛飛,卻又沒有。乾冷,無比枯燥。孩子問:「媽媽,冬天怎麼可以不下雪?」
張華說:「好吧,說正經的。我不養動物,我想不出什麼名字,你給取一個。」
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再沒有什麼設計師出現,所謂電腦出的設計圖,被農民工扔在屋子裡當廢紙一樣。我們責問他們。大多數農民工埋頭不睬。有喜歡說話的農民工便忍不住說了:這是什麼圖?哄你們的啊,就在路邊打字店隨便出的圖啊,都知道你們城裡人好時髦,講檔次,就拿什麼電腦設計圖哄你們,其實你們這就是修理房屋嘛。又說:我們做自己的手藝,是不要看圖的,也看不懂這鳥圖。我們設想我們的房屋,應該是有統一的風格,細節上有和諧的搭配,等等。農民工說:鳥!然後,現場工頭又賒賬拖欠工錢,工人立刻偷工減料,消極怠工,與工頭相罵爭吵,頸脖上的血管怒張好像可以隨時破裂,使用他們的家鄉話,我們都聽不懂;寡言少語的農民工,搖身一變,好像頃刻變成了一堆上海人,又好像變成一堆洋人,嘰里咕嚕,話多得又快又急,我們在一旁干著急;最恐怖的,是當場砸掉正在做的護牆板,背起工具走人。興高采烈以為用批發價買了貴東西的我們,在大雨之後,重又淪為災區。我們樓上樓下地亂跑,個個成了沒頭的蒼蠅。我的身體本來不健壯,自然是焦頭爛額,口角赤紅,寢食不安,感冒連綿,衣著打扮一概懈怠,簡直就沒有個人模樣了。
張華說:「你這是放屁。」
張華也連忙把話題岔開,說:「喂喂,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徐迪娜這個女人很有意思,她講離婚是很好的,很可以教育人。徐迪娜的前夫,是一個千萬富翁,徐迪娜剛剛搬來,不是騎自行車的,開的是一輛寶藍色寶馬車;現在騎自行車,倒說很安逸了。剛才她站在這裏,望著花橋苑人家陽台上堆放的破爛,念了一句詩,說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
聶文彥忽然衝出來了,卻還是沒有換掉睡衣,依然用手揪住胸口衣襟,眼睛發直,叫道:「沒有錢!沒有錢!沒有錢!」
我沒有再計算一遍。我知道沒有這個必要。老扁擔已經把事情做得十分公道了。老扁擔顯然十分在意自己是否公道。一個破爛,把一點小生意,做得這麼恭敬鄭重,小心謹慎,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何況我暗暗喜歡老扁擔對於書報雜誌的態度,他不像其他破爛那樣,把過了秤的書報雜誌,隨意踏踩,撕扯,窩卷,盡往編織袋裡亂填亂塞;老扁擔待書報雜誌不像是待破爛,當是有用的物品,他要一堆堆摞齊,碼平,捆好,再往籮筐里齊整地放;我便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一份對於文字的尊敬,我便也要尊敬人家。於是我告訴老扁擔,以後我家的破爛,都是他的了。至少一兩個月,要出一次書報雜誌的。
張華自顧白忙碌著,說:「那就更好了。」
張華連忙應承,說:「我幫我幫。」好像她果然得了天大的便宜。
這是1998年的夏天了。又是幾場潑天的大雨,一下就是幾天幾夜。然而,這一次我們小家庭遭受的破壞與損失,被大破壞與損失掩蓋了。洞庭湖漲水,鄱陽湖漲水,中原大片地域的千湖萬泊都水滿為患,長江的大小支流都漲水,都在倒灌長江;上游的洪峰還一趟趟趕來,長江便成了我們城市的一道懸河。我們花橋苑人家,天天去江邊看水;長江寬闊氣派得一塌糊塗,果真叫人氣短眼暈。我們是不怕大水的,只是被大氣象震懾。抗洪救災開始以後,人人都上堤去了,花橋苑只剩下老弱病殘。大事件就是這樣的風起雲湧,一呼百應;人人隨著潮流說話和做事,身不由己地亢奮;到處看見英雄包括自己也是,振臂一呼,都氣壯山河;日常的那個自己,連自己也都找不到了。
胖丫說:「不是胡扯!」
一般說來,既然裝修公司是包工包料,自然就包括了把材料買到裝修工地了,怎麼又冒出需要一個搬運公司?經理的強詞奪理把我們氣得兩眼望天。工頭趕緊出面做和事佬,說:「好解決好解決,現在外面大街上,扁擔多的是,價錢也不貴,我馬上給你們叫一個扁擔隊來就是了。」
張華眼皮抹下不言語,臉繃著,盛綠豆湯盛得鍋碗叮哨響。大家喝綠豆湯的時候,都不出聲。張華終於抬起眼皮,咒了一句:「這個婊子養的!」不遠處,胖丫在廣場上玩耍,與一個小女孩打羽毛球,一臉無人間煙火的神仙表情。張華看著她的胖丫,再一句「這個婊子養的啊——」便出口如吟詩,聲音里竟有感嘆人世艱險之意了;聽得我心意懸懸,不知如何是好。
「三歲是好玩。」
誰料想,平地里也會起風波。這個時候,剛剛興起物業管理公司,花橋苑也進駐了一家,與大家都還陌生得很。大家都弄不明白,這物業管理公司從何而來?誰的主意?我們大家剛剛花錢把住房買下來了,怎麼還要每月交錢給這個公司?自古以來,皇糧國稅,百姓買房住房,都是交了稅的,交稅了國家就應為納稅人管理住房,怎麼的又跑出來一個非國營的公司強宋收錢?因此這天,物業管理公司的經理來找張華談話,張華很是不給臉。經理卻照樣大口大氣,說:「老扁擔是一個破爛,破爛是不能在我們院子上班的。」
忽然間,不見了老扁擔的人。張華快手快腳,帶一個門衛跑出去,老扁擔已經埋頭走到大門口了,腿腳還不利索,一拐一拐的。
一會兒,世界果然起了變化。忽然地,藍天就變得渾濁昏黃了。風來了,風像野馬,失去方向,從各個方面亂躥出來,呼嘯,奔突,倉倉惶惶。隨著風狂,大朵的雲也失去常態,翻卷著,撕扯著,痛苦萬狀。天際有閃電,悶雷隱隱嗡響。這是暴風雨來了。是一場大的暴風雨。皮皮雖然只有兩歲,卻也是經歷過了兩個春夏秋冬,對暴風雨應該不陌生,然而它還是異乎尋常的不安和激烈。還會有什麼呢?
老扁擔張了張口,自然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又閉了嘴,木然地面對張華。張華說:「你看我做什麼?我臉上有一朵花?你這麼不識好歹,看我做什麼?」
我的計算能力很差,也不知道一共共又要付出多少錢;我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說加錢就加錢,還能夠怎麼樣?工鴻圖聶文彥夫婦計算能力很強,且習慣於精打細算過日子,洗衣粉與快餐面,多重的包裝最划算,也都是他們告訴我。他們兩口子只是對了對眼神,心裏就有數了,聶文彥就小聲提醒我,說裝修成本因此又提高了百分之幾。
老扁擔半天也沒有吭聲,半天以後,還是頑固地說:「家家戶戶都是這個價嘛。」
最無法安心的人,還是張華。對於破爛的買賣,張華只管裝聾作啞,偶爾卻還是支使胖丫,拎一提饅頭給兩個門衛,一提饅頭五個一元錢,兩個門衛也知道這是救濟老扁擔的,馬上就去放在老扁擔的籮筐里,說:「胖丫拿來的。」
王鴻圖說:「我打人?我打你還是客氣的,我還沒有報警呢!你這樣騷擾民宅,看警察給你什麼待遇。」
大家哄然一笑。說話說到這裏,時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氣氛也是一起吃飯的氣氛了,裝修經理一定要請大家吃飯。大家婉言謝絕。裝修經理說:「裝修是一個很大很複雜的事情,一邊吃飯還可以一邊繼續談談。」大家一聽又覺得有道理。張華自然是積極要求大家一起吃飯,她儼然已經身負重任了。於是,很快就簽定了裝修合同。
張華說:「有意思吧?我為什麼要給你講這些故事?因為你是一個——作家。」張華說到「作家」就要放低聲音,就要掩護我,我真是沒有辦法了。
結局是沉痛的。我們—卜六戶人家都毫無辦法。自己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前又已經開工,耽誤一天還要付出一天的工錢。所有的慷慨激昂,在表弟的脅迫下,都歸於沉寂。我們只好接受這個扁擔隊。但是這並不表示我們就不可以厭惡表弟,連同厭惡表弟身後的扁擔們。
張華說:「什麼人?一個破爛唄。這年頭,像這種窮得要死的農村老頭,還能鹹魚翻身?再怎麼也就是一個破爛了!」
張華說:「你這個婊子養的東西!」
張華說:「學呀!吃都學不會,還活著做什麼?」
年輕人便怯怯;再敘述,還是大筆書法,寥寥飛墨;看似薄情,卻也自有鄉下人的拙樸大氣;人死如燈滅,燈滅了,他的那一個世界就黯淡了,消失了;活著的人,還能怎樣?
幾天以後,我讓胖丫叫來了老扁擔。老扁擔上到了我們八樓。我把房門敞開,讓他門已把書報雜誌統統搬出來過秤。書報雜誌一一都搬出來了,沉重的幾大捆。面對這麼多書報雜誌,老扁擔禁不住面有喜色,一面打包加固,一面期期艾艾地說:「怎麼過秤哩。怎麼過秤哩。」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對我說:「老闆,我要用你家的秤。」
萬萬沒有想到,我的突然出現,並不是好事。老扁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不相信看見了我,是不相信我會出現在他的出租屋。老扁擔的眼睛,一貫渾濁,沒有光芒,像是漲水時節的長江,只見濃稠,不見深淺;這個時刻,那濃稠居然頓時變得清亮,有光,有明,有光明的鋒芒;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羞憤!老扁擔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想遮擋什麼,馬上又意識到無濟於事,便悲哀地垂下了胳膊。出租屋是太狹小了,我只是人一出現,目光里就有了毛筆,墨水,用廢舊雜誌寫的成本成本的字;成摞的雜誌:《收穫》、《當代》、《十月》、《鐘山》、《花城》、《長江文藝》、《芳草》、《讀書》、《文學自由談》……;一律齊齊整整,挨著四壁堆放;還有許多的書籍;還有一本我的書,是一本厚厚的盜版文集,翻開,扣在床板上。
經理說:「我們院子!」

3

就這樣,我一直呆在陽台上,看著樓下人人心滿意足,杯盤狼藉。大家互道再見,愉快回家;張華與大排檔結賬付錢,一臉的斤斤計較和精明能幹。老扁擔卻又早巳不見了,只見他的那條寶貝圍巾,被主人不小心遺忘在自行車棚的欄杆上,長長地掛著,與花草樹木一起,在風中搖擺晃蕩;讓人感觸萬事無不有因,這條圍巾,又是怎樣的因呢?夜更深了。長江上,輪船的嗚嗚聲,在夜裡總是蕩氣迴腸;這是大江大河與大船的音樂,是碼頭城市一種永遠的感嘆;這感嘆是太浩大了,使你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聽著輪船的汽笛聲,在與人世的敬畏中慢慢睡去。
花橋苑的人家都看見,老扁擔的兒子站在台階上,看人打牌,人們在打「斗地主」;年輕人滿臉都是急於參与的表情。年輕人也吸煙,吸的姿勢卻與他父親絕然不同;他用嘴角叼香煙,腦袋歪著,眼睛乜斜,一隻眉毛高,一隻眉毛低,這是不正經的抽煙相。即便抽煙,也是有品相的;做什麼都有品相;都有高低貴賤之分;都可以做得下賤下流;也可以做得端然有品——無論世上三百六十行。花橋苑人家又開始在大街上去叫破爛了,誰也不肯輕易相信他人;老扁擔用七年時間建立起來的信賴,都隨老扁擔去了。年輕人不懂,品性不可世襲,信賴也不可世襲,財富也傳不過三代;他來花橋苑,是否吃得了他父親吃過的苦?
一場文字官司,打到這種地步,真的可以你死我活,也是叫人意外。至於社會體制問題研究,是饒慶德教授權威,還是王鴻圖老師有理;到底誰首創?誰抄襲?其實我們花橋苑大家,真是沒有任何人在意。從歷史的抽象意義來說,也只是理論本身有意義,而研究理論的人或多或寡,或爭論或分歧,或剽竊或抄襲,都是正常現象。所有一切,怎麼抵得過一條活活的性命?送殯之時,天低雲暗,秋霖又起,寒意格外刺人,城市生活小區的喪事,空洞潦草又寂寥,我們花橋苑人家,人人都看得心驚而無言了。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除了說聲「我答應」。
老扁擔「哎呀」叫了一聲,蜷縮起來,只顧哼哼去了。
這個張華,將打氣筒擺在大路邊,旁邊丟一隻搪瓷碗,人們給自行車打一次氣,就扔一毛錢進碗里;扔的多是鎳幣,哐哨哨的一聲響,張華看也不看;一天到晚,天黑透了,胖丫就去收了碗里的錢,倒進一隻布手袋裡;這隻布手袋,晝夜都掛在自行車棚大門的框上,張華依然也不去看,也不去數,三日五日,只管摸出一把,去買小菜,金錢無論多少,都看它是過眼雲煙,真正有一種大氣。還有,對於女兒胖丫,若是別的女人養了這樣的孩子,不知道會愁成什麼模樣;這胖丫,正面看,是四掛肉:兩隻碩大的臉蛋和兩隻碩大的乳|房;背後看:是兩隻碩大的屁股;走來走去,單單見這六掛肉在激烈彈動。花橋苑的女人,沒有不憐憫胖丫的,看她走過來,女人眼睛里都要漫起一層愁霧,惟有張華例外。張華與女兒胖丫相處,好比多年老同事,眼睛里根本沒有了對方的長相模樣,無論怎樣,一概都是沒有挑剔的。她既不逢人訴苦,也不打聽醫方良藥,更不嫌棄呵責女兒,還不自怨自艾命不好,她就是這樣: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人,一派天成,決不大驚小怪。她吩咐胖丫剪花壇,掃廣場,呼喚吃飯與喝茶,都是直來直去,對事不對人。胖丫身上沾了灰塵草屑,張華也不管,斷然不作慈母狀去替女兒拍打撣除。惟有從張華給胖丫設計的衣著穿戴上,可以窺見做母親的何等精心。張華給胖丫穿肥大的T恤,孕婦的大腰褲,工裝褲的款式,又孩童又大方又便於活動,又還在胸脯地方嚴實地遮掩了一層,因此胖丫是胖,身體卻從來沒有露出不雅來。大城市的生活小區,家家戶戶都是習慣關在自家房子裡頭,偶然時刻,忽然襲來一陣寂靜,彷彿頓時人煙荒蕪,人就有一陣驚悸,瞬間手足發涼,倍感孤零;幸好有了張華的自然、敞亮與花哨,人倫道德、飲食穿戴都在天地間;她一熱鬧,便驅走了荒蕪,人也回過神來了。
依然沒有人附和徐迪娜,氣氛不對。徐迪娜環顧四周,好不愕然,未了還是要固執地為自己解釋,說:「窮人就是有質樸的一面,比起現在那些有錢人的惡俗,就是可愛!」
好一陣子,是憤怒的沉默。聶文彥眼睛睜得雞蛋大,特別的吃驚與懵懂,好像一個突然撞上了考試的女學生。王鴻圖到底是男人,心理承受能力強得多。王鴻圖試圖與老扁擔說通道理,他說:「當初就是因為表弟要高價,我們才找你的,是不是?你同意了,是不是?到頭來怎麼還是要高價?既然你也要要高價,我們何必特意找你,誰挑不都是一樣?是不是?既然表弟不收你的管理費了,你何必還要我們高價呢,是不是?」
老扁擔再不說話,就只是抱了他的扁擔,站在我們兩家門口,一動不動,單是伸手要錢。
我們只能一邊活著一邊摸索;一邊參悟一邊改造自己。
我說:「當然可以。」
表弟並不著急,也不聽我們的議論,他吸著香煙,抖著單腿,拎著的,也是與哥哥一樣粗壯的手提電話,夏日的熱風,把他的絲質T恤衫,吹得飄飄颯颯。表弟等了一會兒,說:「諸位老闆,利索一點,他們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農民工,一天不做一天沒得吃,請儘快決斷不要耽誤他們到別處找工。」這個年輕人,已然是老江湖,流氣十足,學會了拿話打人,很是遭人厭惡。扁擔們仍舊沉默著,眼睛轉到別處,顯然有一些看不起我們的不利索了。
「三歲。」
終於有一天,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三毛的主人尋來了。三毛的主人尋來,我們花橋苑人們並不意外,且也算是我們盼著的事情;三毛總是這樣跟著老扁擔,到底也是太滑稽;幾次引起路人懷疑,一直跟蹤到花橋苑大門口,洵問門衛之後才放心。但是,三毛的主人是打將—卜門的,這就在我們意料之外了。看來和平的日子,理解和安穩也還是最難得的。
張華說:「真的不是老扁擔砸的。我猜是表弟使壞,你相信不相信我的感覺?」
男人愣了愣,臉色和緩了,去麵包車上抱三毛;車裡頭女人不肯,一陣嘰咕;三毛到底被男人抱了出來;一放在地上,它便撒開四隻小蹄子,飛奔到老扁擔身邊,去親吻和安慰老扁擔。老扁擔的巴掌一落到三毛身上,就顫抖起來,眼睛也死死閉住不肯睜開。我們花橋苑大家,從來也沒有見過老扁擔這個模樣,也都不忍多看,只管閃開目光,去叫三毛:三毛!三毛!三毛這小傢伙,應聲就顛顛地跑,與這個人親親,與那個人親親;到張華這裏,使勁地跳,要舔張華的臉,張華也只好把臉給了它。徐迪娜趕回來了。她一接到電話,就打的往花橋苑趕;到底也還是趕上了。紅色的士一個急剎車,徐迪娜的高跟皮鞋便落了地,的的篤篤地碎步跑過來;未曾開口叫三毛,便已經是淚流滿面;待三毛被強行抱離徐迪娜的懷抱,三毛髮出來的聲音,竟然也是嗚咽了。
聶文彥說:「他的詩是不錯,可是被其他文人一分析就出了錯,因為黨是太陽我們只能是小草,最多也只能是花朵;這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啊。聶紺弩的詩難道就大錯了嗎?」
此後,我們兩家的材料,果然都是老扁擔一個人挑上來。即便發現水泥袋破了,我們也不說重話。雙飛粉沿樓梯一路潑撒上來,老扁擔還沒有知覺;磚頭與瓷磚挑上來,破碎的不少。聶文彥很是心疼,又要發脾氣,又怕再也找不到扁擔,只好忍氣吞聲地懇求老扁擔。聶文彥正正地捕捉住老扁擔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說:「老扁擔,請你當心一點好不好?我們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很不九*九*藏*書容易的,你知道不知道?」老扁擔只是躲著眼睛,不言語。在一旁做活的農民工,就哧哧笑。聶文彥惱了,轉過去吼那個農民工:「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調皮的農民工不肯認輸,說:「我又不是笑你,我是笑老扁擔,笑他像一個啞巴,像一塊木頭,像一個大苕。」調皮的農民工話裡有話,聽起來是在貶老扁擔,其實還是在護老扁擔。聶文彥急,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不合適與一個農民工爭口爭嘴;何況就算聶文彥口頭上贏了,農民工做活的時候,整蠱你家,那是現成的,少用一把釘子,你家地板,不久就可能鬆動起翹。聶文彥便放過了農民工,捂了自己的嘴,過來我家,立在陽台上,用力點著自己的心臟部位,篤篤響,說:「我這裏難受!心裏窩啊!」
肥碩婦女道:「約翰!」
經理哪裡怕這樣的威脅,嬉笑說:「嫂子啊,裝修都是這樣的啊。!這些農民工素質太差了,只認錢不認人,叫我有什麼辦法?」
女人總要說私房話;好像怕心思發霉,太陽合適的時候,就要端出來照一照日光。與幾個密友一起,張華也會悠悠一嘆,道:「唉,真是沒有想到老扁擔是這樣一個男人。」徐迪娜介面說:「要是城市人就好了。」又說:「要是沒有老婆就好了。」張華說:「呸呸!就你能?就你會胡說八道?」徐迪娜說:「我替大姐著想嘛。」張華說:「你先替自己著想吧。」好像是日光太強烈,耀了眼睛,心思又收回去了。女人心思的紛紜雜亂,永遠都含糊,永遠都沒有一個痛痛快快,黑白分明。
又是一度秋風寒,饒慶德教授與王鴻圖的馬拉松訴訟,峰迴路轉,法院不給饒慶德教授判決了,傾向了王鴻圖一邊,建議他們庭外和解。於是,饒慶德教授與王鴻圖,時不時要去法院協商;兩人都穿了西裝革履,前後從花橋苑出門,打的去法院;又前後從法院打的回到花橋苑,各人再惱火地脫去西裝革履;多次協商,皆都不成功,都花費了許多冤枉錢。
老扁擔理順了他的工具,擔上肩,又往花橋苑走。
因此我們十六家,頓時都面臨了一個室內裝修的問題。室內裝修是時髦風氣,從廣東傳來,先富起來的一批人,住過了星級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裡也變成星級酒店。本來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兩者本質上完全不同,沒有任何可以類比的地方;但是金錢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廣東有錢人就是要這麼裝修;不幸的是,這股風氣還迅速地傳染,蔓延到了全國。像我們這樣,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沖壞,想要裝修得恢復功能,樸素好用,造價合理,居然沒有裝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來得突然,僅有的幾家裝修公司又行跡可疑,還一律極不爽利,瞪了眼睛反問:「怎麼裝?怎麼裝?」大家便都摸不著頭腦了。
因老扁擔與花橋苑人家的關係日漸融洽,花橋苑人家發生的故事,也就把老扁擔波及進去了。這是又一年的初夏了,有幾日,天氣突然暴熱,滿大街梧桐花迷目扎眼,一條狐狸犬跑到我們花橋苑院子里,玩耍了一天,黃昏以後,悄悄鑽到了門衛的床鋪底下;夜裡走了出來,舔喝門衛涼在碗里的茶水,再到電扇跟前卧下吹電扇,把門衛嚇了一大跳。這隻小小的狐狸犬,瘦尖臉,四隻利索的小蹄子,水靈靈黑眼睛,一身華麗鬆軟的棕色背毛,尾巴翹起,顏色潔白如雪,翻卷出一朵蓬鬆的花;好生俊俏的一隻狐狸犬。徐迪娜一見就愛,走不動了。這狐狸犬,也乖巧,跟著徐迪娜腳邊邊散步,寸步不離,還與她眉目傳情地親。徐迪娜因為家有波德,與狗不肯通融,她只好央求門衛,暫時收留狐狸犬,由她每日送來狗糧。狐狸犬夜裡與門衛同住,白天玩耍累了,便爬進老扁擔的籮筐里睡覺,到了下午下班時間,它就知道在大門口迎候徐迪娜;張華上午騎自行車去買菜,它也進進出出地獻媚撒嬌;張華也就忍不住,時常買一根火腿腸送給它。如此,一連過去十幾天,也不見狐狸犬的主人尋來。兩個門衛,死活不能再接受,因為這狐狸犬也是狗,也有守夜的本能,夜裡但凡有人出入院子大門,它都要吠叫撲咬;鬧得兩個門衛皆眼睛紅紅,都欠瞌睡。兩個門衛一起來找張華和徐迪娜,商量這狐狸犬的去向。
我們生氣了,說:「你在簽合同的時候怎麼不寫清楚材料由我方搬運?」
我們花橋苑幾次喪事,人家都請了張華幫忙,張華每次都哭得賽過孝子,讓人家好生感動和感激,沒有人哭的喪事總歸不顯得隆重。回頭張華坐在自行車棚里,自己冰敷紅腫的眼睛,也懊喪,道:「我哭個鳥!又不是我什麼人?怎麼就這麼沒有出息?」之後,又為自己找理由,說:「我這是當寡婦坐下毛病了,看見人去了就替活著的人難受;就想到哪天我去了,我的胖丫怎麼辦?」說著又是淚如湧泉。兩個門衛在門房,獃頭獃腦地看著。馬路兩邊的小店鋪,老闆們都把脖子伸長了,望著靈車過去,再發出自己的嘆息與議論。老扁擔在台階上坐著,慢慢吸香煙,也張望,卻到底還是平時的木然。聶文彥在她家陽台上,對我發表了感想,說:「其實我們也很痛心;其實老太婆還是相當有人品的;世道總是好人無好報;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
張華送我。我們坐在自行車棚喝茶活別。徐迪娜抽泣著跑來,說真是不幸,她的波德也死了;波德一個不當心,歡快地飛進了她家沸騰的排骨藕湯湯罐里。
門衛的話,傳到自行車棚里,張華說:「死了活該。好!很好。」
少年時候,心與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長在外面,看不見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門,遠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風雨和知識,出門才叫見世面。想我十七歲出門,那派乾脆利落,那副冷麵無情,頭不回,心思也不回,一點牽連,半點離情,都是沒有的。從此出門,千里萬里地遠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遠走的過程中,許多疑惑,也就漸漸叢生。釋迦說: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這句話,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後,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終生難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奔跑了萬千里,驀然覺出,自己還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絆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無知。不過,若與這無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會平添一次無言之省:原來語和言、文和字,與真實的風雨雪霜相比,風雨雪霜更是一種大世面。
張華說:「我還認為你們公司應該清理出去,你們是不安定因素。」
天也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隨意。天無情無義,無興亡成敗,無艱難曲折,因此,天宏大,永恆,波瀾不驚,歲月無恙,可望而不可及。
胖丫就會說:「哦!」
張華接過鈔票看了看,無意識地用手指捻了幾捻,彎腰扎進絲|襪里,還留意扎在沒有跳絲的地方,怕錢無意掉了出來,當即就去推了自行車,說:「我現在就去。」
張華母女回到自行車棚了。老扁擔卻還是沒有離開。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呆了一會兒,挑起籮筐,又回到了花橋苑大門口的屋檐下了。老扁擔在台階上坐下,摸出一支香煙來,默默地吸煙,期待著他無望的生意。
張華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成天皺著眉,苦著臉,每家每戶安撫道歉。她與經理跳腳爭吵,說:「你怎麼是這種人!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第三天,第四天,老扁擔像上班一樣,準時地來到花橋苑大門外的台階上,坐下來,等人叫他收破爛;花橋苑當然沒有任何人叫老扁擔收破爛。老扁擔終究在我們花橋苑大門口呆下來了,老扁擔卻也終究只是呆在我們花橋苑大門外了。無形中,老扁擔與我們花橋苑人家,居然又成了一輪新的對峙。
我正要上樓,張華回來了。張華的自行車攔住我,扯開她的絲|襪,掏出五十元錢來,說:「我看他人還好,一點皮肉傷,派出所也給了葯了,我就自作主張,只把你一百五十元的工錢付了。一是一,二是二,他的價錢已經是喊高了的,不能壞了規矩。再說你也不富有,就不要無謂的慷慨施捨了,慷慨施捨了也討不到好,就像我這一次做好事,你看我,純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新住戶徐迪娜,很迷惑,問:「怎麼是觀音菩薩?」
在公開信的最後,饒慶德教授寫道:饒慶德教授堅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堅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堅信有朝一日,王鴻圖必將原形畢露,得到他應得的可恥下場。
隔壁聶文彥家也是——片斷壁殘牆。
我們花橋苑人家,都覺得饒慶德教授的公開信寫得好玩。由於自行車棚被饒慶德教授譽為花橋苑的公共場所,大家都來打趣張華。張華只是一無所知的樣子,與饒慶德教授和王鴻圖聶文彥兩家人,都同樣熱情,一碗水端得很平。也有不認識王鴻圖聶文彥夫婦的人,不停詢問張華,誰是王鴻圖?誰是聶文彥?漂亮不漂亮?至於他們之間的是非曲直,大家倒沒有去分辨;現在社會信息量太大,人心野,報紙多,還有互聯網,罵人和攻擊人的熱浪一陣一陣掀起,此起彼伏,無淪有道理沒有道理,總歸都不善。這樣的不善之舉多了,叫人疲乏與厭惡。我們小區的大家,正是這樣的心理與態度,熱鬧還是喜歡看的,尤其是本小區的鄰居,真人就在面前,也還是十分有趣;而去辨清黑白真相,那就無聊了,等於吃飽了撐的。這也就是眾人的明智與超然:誰與你去瑣瑣碎碎?誰與你糾纏不清?原來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浩淼,無論沉渣泛起,還是浪浮塵屑,都是一旋而不見了,依然白清白凈。
正在停放自行車的徐迪娜,卻忍受不了了。徐迪娜的模樣看上去比少女成熟,比婦女幼稚;結婚三月,與有錢的丈夫離異;之後,參与意識與博愛精神,就自由地表現出來了;養了一隻鸚鵡,名叫波德,是英文「鳥」的音譯。波德不住鳥籠;夜裡睡沙發,白天在屋子裡頭隨意飛翔。
我們去找了張華。看看她有沒有辦法,再在外面馬路上找一個扁擔。張華說:「外面的扁擔隨便進來接活?他敢?不通過表弟認可和安排,他不要命了?」我們一聽,便再沒有力氣堅持與計較了。張華帶了我們,到別的人家看了看。發現凡爬高樓的扁擔,無不常有材料的破損。因為按每擔計算工錢,都急,都巴不得多挑幾擔上樓,挑到後來,力氣沒有了,腿都打顫了,哪裡還穩得住擔子?相比之下,老扁擔並不是最糟糕的,我們更是無言了。張華說:「你們看看這些農民工吃的什麼?餐餐都是大饅頭就腌菜,湯就是龍頭裡面的自來水,哪裡有力氣挑重啊,也是在拚命了。」大家都無話可說。回去,硬著頭皮,把裝修進行到底。聶文彥的心勁也終於耗盡了,每當看著老扁擔卸下破磚爛瓦,只是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欲哭無淚。王鴻圖也默著臉,不再給老扁擔香煙了。
逐漸的,老扁擔偏偏比誰都安心了;清早過來的時候,腳步比較流暢了,坐姿也不再那麼僵硬。老扁擔搜羅了許多報紙,當他坐定了台階之後,他便開始認真閱讀。沒有誰與老扁擔買賣破爛,老扁擔也不吃中午飯,老扁擔有的是時間,所有時間,老扁擔幾乎都在閱讀。老扁擔把報紙翻來覆去,字裡行間,反覆研究。老扁擔不吃飯,卻要吃香煙。老扁擔把燃燒的香煙夾在手裡,過一會兒才捨得去細細吸一口,一般就架在太陽穴那裡,讓青煙裊裊。過了許多天,花橋苑的人家,在自行車棚聊天,才恍然大悟地意識到:老扁擔認得字!他們說:哎,原來老扁擔還認得字啊!他們說:老扁擔讀報紙像在讀博啊!
老扁擔也急急趕回家鄉了。老扁擔的家鄉在漢川,也倒了好幾個小口子,村莊淹了不少。大水退下之後,我們花橋苑人家,開始捐獻救災物資;一波一波地捐獻,從棉被棉襖到毛衣毛褲,再從毛毯秋衣到床單襯衣;捐獻到單位,也捐獻到居委會;街頭的捐獻站,也跑去捐獻;家裡翻了一個底朝天,陳穀子爛芝麻都翻出來了;幾十年前的呢子中山裝,繡花棉襖,還要它做什麼呢?如果這一次長江真的倒了,武漢淹了,還要什麼東西?物質果然就是不重要的,果然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大事件帶來了大氣魄,我們花橋苑人家,捐獻熱情持續高漲,接近瘋狂。老扁擔回來以後,大家也把衣服鞋襪被子枕套什麼的,紛紛地抱了出來,塞滿了老扁擔的籮筐,再要他趕緊挑回鄉下去;老扁擔趕緊又往家鄉跑,整日里嘴巴里像在念經,儘是「謝謝」兩個字。
夜裡,張華來,臉容收斂,端端正正,是少有的穩重認真,說:「我有個事情求你,髓便你做不做;如果你不做,也不用多說;你搖頭我就走人。」
這真是塵歸塵,土歸土,絨線歸於毛衣,溫暖歸於孩子;童話是凄涼了一點,倒也挺好,老扁擔的圍巾,也不可能有,更合情合理的結果。老扁擔的圍巾,不是妻子、愛人、相好織的,是他自己;看來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與女人有關係,那是一條托爾斯泰圍巾。
張華說:「拿投訴給我看看。」
老扁擔想抬頭,卻又意識到了什麼,不敢,只是把臉更深地埋在報紙上。張華說:「很好很好!算你有膽!」便腳尖點地,騎車飛去了。
張華騰身攔在老扁擔面前,說:「好!好!你倒有本事,你裝啞巴,你裝不認得我。找還是要告訴你:你趕緊滾開!武漢三鎮大得很,哪裡都有破爛賣。我們花橋苑,是不會歡迎你的。你呆在這裏,一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你是傻了?還是魔了?你知道不知道,七八戶人家的護牆板已經開裂了,五六戶人家的地板起翹了,家家戶戶掉瓷磚,聶文彥家廚房的瓷磚,掉下了一大半。你們給我們送的什麼水泥?都是水貨冒充名牌!油漆是什麼油漆?鋼釘是什麼鋼釘?連經理、工頭和表弟都逃得無影無蹤,你倒送上門來了?找死啊?」
這是春節前夕了。大年三十的中午,路上行人稀少,人們紛紛回家,準備吃團年飯。我偶然地來到菜市場,是來看看還有沒有小蔥賣。賣小蔥的女人正在收攤子。她一邊賣給我一捆小蔥,一邊搜羅爛菜葉子,裝進塑料袋。她向我申明,她自己是不要這樣的爛菜葉子的,畢竟是過年了,她家也是有志氣的,也是要萬物皆新,喜氣洋洋的。女人說這些爛菜葉子,是給老扁擔的;老扁擔其實沒有回鄉下,躲在他的「老鼠洞」呢;老扁擔今年不敢回去過年了,鄉下有人逼債,沒有錢就要取他性命。女人說今天我做點好事,收攏一些蔬菜送給老扁擔過年,但願老天爺看見我做了好事。咳!女人說:如今啊!農民真是窮啊!
最令人吃驚的卻是老扁擔。一個初冬的早上,老扁擔出現在我們花橋苑的大門外面,那裡是門房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道台階。老扁擔挑了一副籮筐,籮筐裡頭一副麻繩一桿秤,這是收破爛的工具了。看來老扁擔已經不做扁擔,改做破爛了。老扁擔穿著卡其布中山裝,深藍洗白了的顏色;戴了一頂癟塌塌的人民帽,也是很老的式樣;足以喚起大家對歷史的記憶,那完全就是五十年代初的鄉鎮幹部。也因此,老扁擔的人,就顯得規矩和體面了,與夏天的老扁擔判若兩人。老扁擔居然在我們花橋苑蹲點了,不走了。老扁擔怎麼敢回到花橋苑來,並且準備蹲點收破爛?老扁擔不愛說話,他的想法誰也不知道。
我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還不知道房子在哪裡。但人總是要有理想的。」
我們好奇地問工頭:「怎麼不把材料運上樓?」
張華說:「夠意思啊,謝了!我倒沒有什麼事,還是替人瞎操心。你要是不太忙,可以不可以抽個時間,把你家成堆的那些報刊雜誌清理出來?老扁擔又開始省掉午飯了。」
我更加愕然:作家怎麼啦?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個姦細,現在被張華髮現了。
大家就說:「吹牛啊!那麼,張華你說,老扁擔是一個什麼人?」
真實竟然是這樣一種東西,有著無法面對的冷酷;當你還沒有來得及辨析這種真實的時候,人就已經遭到了對方的冒犯。老扁擔是一個農民工,從前做扁擔,後來做破爛,這是事實;但是在冒犯和被冒犯的一瞬間,我只看見廠兩軍的對壘;中國古典的兩軍對壘,可以鳴金收兵的那種君子戰爭;儘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與尊重。原來冒犯之中也會有起敬,也會有神聖感。
我又獨自坐了一會兒,心漸漸安定下來。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徹底的了結。聶文彥到底還是贏了,不用付工錢了。我的工錢現在也付出去了。現在付工錢,聶文彥不會再認為我是出賣他們了。鄰里之間,非親非故,卻也不能莽撞行事。世上的事情,有時候,烹小鮮也如治大國,也有千鈞的重量;如此,如釋重負也就是一種實在的幸福了。轟轟烈烈的大事情,抗日戰爭也就八年,解放戰爭也就三年,卻是流血流汗,慷慨高歌,江山換代,萬象更新,人人都有機會,人人都可以重要,人人都可以浪漫與壯烈;而這平常的歲月,天天看的都是同樣光景,卻暗中儘是綿里藏針;疼痛錐心,也雞零狗碎訴說不出一個名堂來,生生就磨滅了多少人的志氣與驕傲——還是庸常的日子長,還是庸常的日子多,還是庸常的日子主旋律,還是庸常的日子更難過,還是庸常的日子更要人的耐心與骨氣!
王鴻圖說:「兩毛五。」
小區北面,借接了圍牆的一面,建造了一個闊大的自行車棚。棚內間隔了一間房子,山守棚的寡婦張華和她的女兒胖丫居住。張華的丈夫是建築工人,在這個小區建築的時候,建材倉庫失火,他英勇撲救,犧牲了自己。據說全靠了張華的跑,她死去的丈夫才獲得烈士稱號;張華自己,也就得到了烈士遺孀的待遇,民政局安排她在花橋苑工作:管理自行車棚兼管理小區衛生環境。胖丫幫母親做事,修剪和維護花橋苑的花壇。胖丫有病,無名肥胖,人也憨憨糊糊,十六歲大姑娘,只是和小孩子追逐玩耍。張華是一個極能幹嘹亮的女人,把人家的舊沙發桌子撿來,棚內擺了一套,棚外也擺了一套;她們母女,春秋坐在棚外,冬夏坐在棚內,擇萊,洗衣,吃飯,晚上看電視。午後常常也有婦女來,與張華打麻將,或者說閑話。她們的閑話,說得無比喧鬧,鐵皮的棚頂震動嗡嗡,一個個哈哈打過了河。張華不僅能說會笑,還敢穿戴,耳垂上掛金耳環,手指上戴金戒指,口唇塗得紅嘟嘟,長年都穿花褲子;條條褲子都鮮亮明艷,五彩斑斕,又酷愛吃辣,動輒辣得咬牙切齒,口紅便殘缺污濁,叫人慘不忍睹。每逢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時間,卻正是張華吃晚飯的時候。大家的自行車紛紛進棚,個個看見張華都想躲閃;這張華卻偏是要迎上去打招呼,因為這是她的工:作。張華端著飯碗,一邊大肆咀嚼,一邊安排每輛白行車的位置。自行車放妥之後,人們逃回家裡,與家人吃飯說笑,都少不得說到剛剛看見的張華,便牙痒痒,說:「這個張花褲子啊!」
張華說:「這有什麼,毛主席都寫過一首詩歌: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
老扁擔弓腰收拾他的一套傢伙,秤盤糾纏住了,需要慢慢解開。
我一個字都沒有說,惟有流露歉意。老扁擔接近我家,也就等於接近了聶文彥家,我非常抱歉。我卻又覺得無法應答聶文彥質問;雖是平常瑣事,也無從交流。有時候,人對面相坐,雙目相看,忽然就相隔河漢,想敷衍都難,真是無奈了。
好在搶救及時,饒慶德教授沒有出大的問題,在醫院治療了半個多月,精神抖擻地回來了。那天是星期天,人們都在家裡。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伏在自家陽台上。我也伏在自家陽台上。許多人都伏在自家陽台上。饒慶德教授走進花橋苑,走過廣場,慈祥地喚一聲「胖丫你好啊」,又緊緊握住張華的手,使勁搖,感謝她的救命之恩。饒慶德教授夫人也在一邊夾門夾舌,噦里噦嗦,感謝張華在這一段時間里,照看他們家門戶,每天料理他們家花草。老太婆將一網兜奶粉和水果,送給張華。這是人家看望病人時候送的禮物,奶粉牌子蕪雜,水果也乾癟了。張華說:「夫人你不要客氣,近鄰勝遠親,再說我是一個閑人,也沒有幫你們做什麼事情,饒教授還需要補養身體。」老太婆堅決不肯,要哭的樣子,一番推讓,熟透的香蕉也斷了根,掉一支地上,不知被誰踩了,地上狼藉難看。
聶文彥用手帕打我一下,說:「嚴肅一點。真的。你是一個作家,還在德國開了小說朗誦會,我看你很有前途的。你家裡的氛圍,應該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莫要總是和張華那樣的人說話;徐迪娜也不行,也還是一個小市民,充滿愛心的樣子很造作。」
原來我以為,只有我窺見了老扁擔隱藏很深的一面,現在才發現,人家張華僅憑直覺,早就知道了老扁擔的品格。張華是這樣的肅然,我自然是不可打趣取笑的了。清明節的掃墓,我只覺得是民間風俗,一向沒有當真;一年一度,舉行一些祭奠儀式,也是寄託哀思,也算踏青賞春。張華說她也一樣,對於清明節和各種儀式,平常也不認真的;只是可憐老扁擔這個人,幾年來,在花橋苑,受的委屈真是海也似的深,還不談在他們鄉下是如何忍辱負重了;其實年紀也才五十齣頭,算什麼老?這人還是走得太早了,走得又這樣孤單與凄若,一條喜歡的圍巾都沒有給他陪葬的,不祭祭他,不給他送點東西去,那就是天道不公啊。張華這個張花褲子啊,她的道理,說得我還沒有辦法不服氣。人家張華,與老扁擔非親非故,節氣惦記得到,般般都做得到,這裏頭的舉止,委實是俠義動人。
一紙裁定書,很莊嚴,由於有國家的大紅印,的確給人很有保障的感覺。手續很快辦完,我們默默返回,都走路很快,逃竄的風一樣。回到花橋苑,聶文彥自己上樓回家,我留在自行車棚里。張華提過電風扇,對著我吹涼;一時都無話;惟獨一群白頭翁鳥兒,老老小小,嘰嘰喳喳,在樹叢里嬉戲;蟬在樹葉後面,忽而尖叫一聲,忽而又尖叫一聲;天空鋼藍,白雲朵朵,太陽如火如荼;真是歲月悠悠,不管人間滄桑;好像這麼一坐就是百年,過去的事情,從秦皇漢武到今日裝修,想說也說不清,說不清也想說;其實說也無奈,不說也無奈。
家庭使用以後餘下的東西,武漢人總稱它們為破爛;對於收破爛的人,武漢人也簡稱破爛。一個「破爛」,兩個名詞;賣與買的人,卻絕對都不會產生理解上的錯誤,這就是生活自有的明澈。生活再是混亂,也自有一份明澈,不斷更新的語言,便是這份明澈的脈絡;就連老扁擔,也是不會混淆的。每次胖丫一邊往大門外跑,一邊呼叫:「破爛。破爛。」老扁擔動也不動,他知道這不是呼叫他。老扁擔拎著斧頭的歹徒形象,在花橋苑打上烙印了,人人都很警惕,都不會讓老扁擔靠近自己的家門。家裡的老人和小孩子,也都被再三叮囑和警告:如果老扁擔要求收破爛,務必搖頭不睬,趕快走掉;萬一發現老扁擔固執地敲門,千萬不能開門,必要時候打110報警。老扁擔明澈到連我們花橋苑人家的這種警覺,他好像也知道。
張華說:「這哪裡還是一個事情?這不是一個事情了!」
我說:「不忙。」
警察朝老扁擔猛踢一腳,喝道:「怎麼承認了又反悔?法律跟你是鬧著玩的?」
老扁擔跟在張華後面,無話,耷拉腦袋,一步三拖的,復又回到我們花橋苑大門口的台階上,坐在那裡。張華喝叱了兩個門衛,說:「就你們多事!自行車不存放,被盜活該!我告訴你們,以後就是小轎車被盜了,也與你們無關。你們若是男子漢,就應該去找物業管理,把寫匿名信的人揪出來!」
張華在自行車棚門口生爐子做飯,說:「少胡扯。」
小區南面,通向大街,院子大門口砌了間平房,作為門房傳達;有很久以前的來信,無人領取,別在窗戶的防盜網上,風吹雨打,一任字跡漸漸模糊了去。
寫于滬上
經理說:「合同上也沒有寫由我方搬運啊?我只是裝修公司,又不是搬運公司!」
轉念卻又發覺自己還識得人性慈悲,又是一喜;1995年夏天的這場大雨啊!
我說:「好吧。」
去年春天,饒慶德教授寫了一封公開信,致花橋苑全體鄰居,塞到每戶人家門縫裡;公開信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饒慶德,男,現年五十九歲,國家一級教授,國務院專家津貼享受者,省市社科聯理事,家住花橋苑四號樓一樓二號,與該樓八樓二號的王鴻圖系同事,同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教書。饒慶德教授幾十年如一日,埋頭研究與教授社會體制研究,發表專著若干,帶出研究生無數,平日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德高望重,與花橋苑鄰居們共住三年,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然,王鴻圖這個人,當年曾是饒慶德的學生,為了入黨和留校,每天都跑到老師家裡,買煤炭換煤氣修理桌椅板凳,兒子一樣孝敬;其後來如願以償地入黨、留校,還當了行政科長,立刻就不再跑老師家了。不僅如此,還在學院的幾次分配住房中,搗老師的鬼,致使饒慶德教授在三年前才分配到住房,且是最差的樓層:一樓。近年來,眼看知識分子一天天吃香了,王鴻圖搖身一變,又做起了教師,並且連連發表論文,破格評上副教授,居然也得到了花橋苑的住房。如今饒慶德教授要揭穿他的:王鴻圖所謂的論文,都是從饒九九藏書慶德教授的學術專著上抄襲與剽竊的,論點一樣,論據一樣,結論還是一樣,只不過加了一些流行與時髦的學術用語。饒慶德教授發現王鴻圖的醜惡行徑之後,立即向各級組織和有關部門檢舉揭發,無奈現在物慾橫流,人人都在搞經濟賺大錢,根本懶得為學術的清白主持公道。而王鴻圖這個跳樑小丑,不僅在學院對饒慶德教授置之不理,最近還在花橋苑小區散布謠言,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其妻聶文彥,也厚顏無恥,巧言令色,在花橋苑自行車棚等公共場合,惡毒攻擊饒慶德教授。饒慶德教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特向各位鄰居坦然告白,以求澄清事實,還個公道。
老扁擔也是一個農民工,沒有什麼手藝,專門做扁擔,出苦力,搬運重物上樓;從一個騙局裡出現在我們裝修過程中。
老扁擔趕緊說:「老闆過年好!」
饒慶德教授認真回答:「一般有相好的人,就不太會生歹心了。要知道,愛情是天使,它的降臨會使人變得善良。」
張華逼視著他半天,才反問:「你要麼樣?」
張華上來以後,老扁擔突然清晰地說:「老闆打人。」
聶文彥笑了,說:「倒是和你做鄰居很好;以後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好的鄰居。」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們花橋苑下雨了。

10

11

最得意的是張華了。張華說:「我說過要你們放心把破爛賣給他吧。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有一副火眼金睛。」
我說:「恐怕我要辜負你的這個希望了,怎麼我就是喜歡白丁,不喜歡鴻儒呢?怎麼我就是覺得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呢?當然,這可能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小市民。」
不過,還有一個老扁擔,他這個人,卻是一眼沒有讓人看穿的。
張華還是習慣毛式語氣,人人都在自己的歷史之中。我笑了。之後,我們不說話了,慢慢喝茶。花橋苑的九年,我沒有白白度過,處處都大開我的眼界,人人都是我的大世面。生活無處不在,世面也無處不在,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該搬家了。
雨後天晴,大家三三兩兩,站在廣場上,交流了各家的情況,只聽得一片笑罵與嘆氣。有男人罵:「狗日的這叫下雨?這叫下子彈!」女人們就無可奈何地搖頭。忽見一樓饒慶德饒教授跑出家門,面色蒼白,仰天長嘆一聲,便棉條扭扭地癱在地上;教授夫人趕了出來,驚惶失措抱起丈夫,大叫張華張華。張華應聲沖了過去,手腳麻利地張羅,打了120急救電話,急救車便很快趕來,載走了饒教授和夫人。
老扁擔還是堅決搖頭。
只有老扁擔的圍巾,是一點人工色彩,是一段春種秋收之外的童話。
張華捶了一把椅子背,說:「我要你下來!」
裁縫師傅也必定要回禮,說:「哪裡哪裡,是我又要沾您家的光了。」
我們大家在自行車棚里,不免也議論了一番老扁擔的圍巾。饒慶德教授夫婦正好也在這裏。一群幹部和文化人,卻不約而同地,也提出了與門口那些販夫走卒同樣的問題:老扁擔怎麼會突然戴上這麼一條圍巾?他的圍巾從哪裡來?猜猜是他老婆織的?還是媳婦織的?還是相好織的?我們用詞比較準確:「相好」。張華斷定老扁擔有相好,這圍巾一定是他的相好織的。張華說:「人家鄉下人也是人嘛。」在這一點上,饒慶德教授贊同張華的觀點,他說:「對啊!人都有七情六慾。七情六慾是應該受到尊重的。」
我說:「很好。我就是想要希望。」
燒烤之夜,我吃了一會兒就上樓回家了。然後伏在陽台上,俯瞰樓下自行車棚的風景。我這個人不行,大眾的熱鬧總是參与不進去。這樣熱烈的吃法,我也只能淺嘗輒止;太濃烈太辛辣太煙火氣了,我受用不了。我學醫出身,養成了講究衛生的習慣,以前去食堂吃飯,自己的飯盒,都是要用酒精棉球消毒的;見這樣的燒烤,食物都是用手擺弄調理;啤酒瓶來不及開就用牙齒咬;你兄我弟,四海一家,唾沫星子橫飛;我的食慾就很難保持。我這樣毛病,自己也慚愧,但是也沒有辦法。我知道大眾好,知道世俗有味有趣有智慧,卻就是不可以太親太近;若親近得身在其中,只有昏頭昏腦,迷濛一片了;若隔了一定距離,我反而清楚分明;好像在最恰當的座位上看戲,台上的喜怒哀樂,我皆有共鳴並可以讓感覺深入,剝筍抽絲,曲徑通幽,更得到許多意外的感覺。
要工錢的關鍵時候,老扁擔也說話,說得也還是簡單。老扁擔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你們非得要我挑,你們沒有說不是這個價,家家戶戶都是這個價。」
張華說:「這我知道。」
我們凡人,小小的市民,日子是散在的珠子,信是線;用線串了珠子,日子便有了依託;任風雨怎樣地變幻來去,日子也總會有秩有序地一粒一粒地過。
這一下子把聶文彥恨得,再也無法保持平日的端莊,兩手胡亂揮舞,面部糾扯歪斜,一開口,聲音也是劈的了,她叫道:「真是不知好歹!你們這些鄉下人,真是不知好歹!那麼,被你損壞的東西呢?損壞東西要賠償,這也是天經地義的吧?如果按照物價賠償,你全部的工錢都是不夠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自然是目瞪口呆了。聶文彥看著我,眉眼裡有慈悲,循循善誘地舉例說明中國文人的悲劇。她說:「其實新中國剛剛成立,他們就在互相掐了。1949年,聶紺弩發表了一首詩歌,題為《山呼》,面對新中國的一派新氣象,詩人很衝動和感慨嘛,因此詩裏面就有這樣的句子:『抱起隨便一個街上的孩子,要吻就盡量的吻吧;他不會是地主的兒子,因為地主已經沒有了。』馬上就遭到了批判,一個年輕詩人,說這首詩歌,除了小資產階級的狂熱,還有思想上的毛病。而不久,這位詩人的一首詩歌,又遭到了別人的批判,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的詩寫道:『黨,你是太陽,我是星,我發熱,我發光,都是由於你的力量。』批判的理由是你太狂妄了吧?黨是太陽你就是星星了?」

9

張華說:「胡說。我們本來就是烈士!」
「都叫黑泥鰍。」
大家聽了,一起默然。張華語氣蒼涼,直指時代;這年頭,這社會,大家都有目共睹,誰還有道理戰勝張華?便一陣嗟嘆,都聯想起了各自的不順與無奈,怏怏散去。
警察把我們帶過一邊,對我們說:「一點辦法都沒有啊!這些鄉里人農民工,又沒有文化,又不懂法律,就是會耍賴,難纏得很。這是裁定書,他的道歉與賠償,他都認了,蓋了手印;現在你們簽字蓋印就行了。他的工錢就算是賠償了,作為賠償,那點工錢肯定是不夠的,但是大姐們,我勸你們算了,這些人殺無肉剮無皮,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我可以保證,這個人再也不敢為非作歹了。」
我只好去叫張華。開始張華不肯來,說:「裝修已經結束了,我作了這次孽,好不容易轉胎托生了,莫再煩我。人家聶文彥,教授太太,比誰都精明能幹,我煩不起的。」

8

沒有人理會徐迪娜。她沒有經歷過花橋苑的集體裝修。日常生活看起來是如此日常,什麼新鮮也沒有,卻條條都是不同的河流,新下水的人,都得自己去小心地趟。
張華說:「你這個老苕啊!錢是錢,聚餐又是另外一回事啊;是大家的心情,是一場熱鬧啊。」
老扁擔依然是說:「不成啊,不成啊。」老扁擔再說不成,也由不得他了。
後來的是聶文彥。是晚飯以後,王鴻圖陪著她,兩口子要出門散步的樣子。他們走到老扁擔跟前,聶文彥說:「我警告你,老扁擔,你不要裝傻不要裝好人,我們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東西。你一定要呆在這裏,趕也趕不走,這是你的人身自由。但是,我要告訴你,第一,如果我們家發生了任何盜竊和安全問題,你都罪責難逃;第二,你休想我們會給你生意做!你以為你還可以再賺我們的錢,那是萬萬辦不到的!」
下一回,老扁擔挑上來玻璃與鏡子,卻還是碎了邊角。聶文彥說:「老扁擔哪老扁擔,我叫你老祖宗好不好?我敬請你當心一點好不好?」老扁擔總是沒有言語的,低著頭,抱著扁擔,僵直地站著。聶文彥圍著老扁擔抓他的視線,一定要對著老扁擔眼睛說話。她說:「你看你,頭髮也都花白了,做人的艱辛,也該懂一點了,人情世故,心裏也該有一點譜的,我們對你這麼好,又是香煙又是水果,你還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麼擔擔都有破損?這麼的不當心不體恤人?玻璃與鏡子,都是多貴的東西啊!」聶文彥千說萬說,急得臉也煞白,嘴角也冒白沫,要求老扁擔給她一句話。老扁擔就說了一句話:「我當心了。」

13

老扁擔呆住了。
表弟說:「這怎麼說呢?八戶人家,剛才都說好了,都點頭了。」
聶文彥說:「這些人怎麼可以信任?一個農民工人室殺人,搶劫了四十二塊錢,今天的晚報你可看了?僅僅四十二塊錢,就可以把人殺了。現在的人,還有什麼道德良心可言?現在知識分子,教授專家,也就是那德性,還談這些沒有文化的農民工?」
老扁擔答:「我孫子。」
蒙童的無知就是天趣。黑泥鰍人見人愛。世上或許有天使,那它們一定只是孩子了。
我們忽而又感到好笑,四毛五分與五毛又有多大區別?還承了表弟這麼大人情,實在無趣;於是也就忍氣吞聲,各自訕訕散去。聶文彥卻再也忍耐不住,嘴皮咬了又咬,咬得通紅,道:「街頭一個小混混,還把我們當把戲玩,真是搞邪了!我得和他談談!」
經理說:「不找農民工找誰?現在城市裡的人,誰還吃得這種苦?」
王鴻圖說:「好吧,就算我是一個物慾橫流的卑鄙小人吧,現在我要搬到國稅局去住了,要和花橋苑說再見了,我很高興我得到了這樣的可恥下場。」
老扁擔一一地稱過,然後計算,付錢,他認真給我計算了一遍,說:「老闆再計算一遍,看對不對?我是按一斤計算的。」
老扁擔堅決搖頭。
果然,聶文彥說了一番非比尋常的話。聶文彥說:「中國曾經有一個著名詩人叫聶紺弩,想必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他是我們湖北京山人?湖北京山就是我的老家,聶紺弩就是我本家的一個爺爺。他是才子,又是革命先輩,學問淵博,人品高潔,是我們家族的無上光榮和驕傲,也是我們從小就被教導要好好學習的榜樣。可是,1955年,牽涉胡風反黨事件,挨整;1958年,被划右派,勞改;1967年『文革』被划現行反革命,無期徒刑,坐大牢。最後雖然得以平反昭雪,哪裡還有元氣起死回生?當然出獄之後,不幾年就病逝了。這是大才子大意了,若是懂得小處見大,及早認識中國現實和種種人,或許就不會這麼悲慘。」
男人說:「那你要麼樣?」
老扁擔說:「我只要我的工錢。」
王鴻圖終於調動成功,到國稅局辦公室當幹部去了。似乎是饒慶德教授夫人的去世,促使王鴻圖痛下了決心;他堅決不和饒慶德教授耗了。王鴻圖不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當教師了,他不研究社會體制了,不寫論文了。他要讓饒慶德教授失去敵人,看他還能怎樣戰鬥不息?國稅局是現在中國的最好的單位,還是分配住房的,住房還鋪設了中央空調的,還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的,宿舍院子里還有集體食堂的,食堂還是包餐制的:交一點象徵性的錢,一日三餐隨便吃!如果說體制優越,在國稅局,那才完全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王鴻圖就是理直氣壯地要擇良木而棲,那又怎樣?那就是一個物慾橫流的卑鄙小人嗎?
現在的城市生活,許多物質都是一次性消費,耐用品的質量也越來越差,所以家庭的破爛,是越來越多了。我們花橋苑四棟八層樓的公寓,每過一段不長的時間,家家戶戶都要賣破爛。我們花橋苑的人家,還是寧可捨近求遠,跑到大街上去,等著,將那些在大街上流動的破爛叫了進來。這種小事,經常由胖丫承擔。胖丫在廣場上玩耍,無事,人家就在陽台上叫喚:「胖丫,去叫個破爛。」
那天,水泥黃沙磚瓦來了,卸在一樓的馬路上,再無人管。
工頭反而驚訝地問我們:「你們怎麼還不運材料上樓?我的工人正等著材料好做活呢。」
但是,我何曾意識到,如若命運不佳,一切都不能是自己所想,最後還是落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處境,我也能夠不改其樂嗎?一個人,究竟怎麼才算得有志氣?
老扁擔的形勢,卻逐漸逐漸好了起來。老扁擔向花橋苑人家坦白他是七兩秤,的確其誠可嘉,打動了我們花橋苑的許多人家。再加上我們花橋苑人家裡頭,有張華與徐迪娜一唱一和,熱心快腸幫困扶貧。胖丫常常也就直接去叫老扁擔了。天氣晴好的星期天,老扁擔也在廣場上鋪開了攤子,也有好幾戶人家,都來賣破爛。老扁擔不用自己的秤,用人家的體重秤,人家說重量是多少,老扁擔也不去盤查計較。以往的破爛們,來到廣場上收破爛,都要借用張華的一隻塑料水桶。他們要找一處低洼地面,倒進水,然後把收購過去的紙箱與書報雜誌,都鋪在低洼處礘一礘,以增加重量,轉頭到了廢品收購站,便可以多賺一點。因這樣的做法十分普遍,何況又不是與我們搞巧,是與廢品收購站搞巧;我們花橋苑人家,對於這些破爛的做法,一貫都持無所謂的態度;反正現在全社會的人,都是設法在弄錢,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老扁擔卻不借用張華的水桶,不曝書報雜誌,我們花橋苑的人家,默默看在眼裡,倒覺得老扁擔有點憨傻,但是,這種憨傻又還是會讓人心裏生出好感來。老扁擔的生意,慢慢興旺了起來,老扁擔卻沒有絲毫的得意忘形,他的臉,還是木然的,眼睛也還是不看人,多餘的語言也還是沒有,到人家家裡拎破爛出來,絕對不往破爛之外的地方瞟上一眼,還不因為生意多了,就興奮得手忙腳亂。老扁擔總是不會手忙腳亂,他總是慢騰騰的,把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做完。事情做完,破爛擔走,他還會回來,拿起那把大竹掃帚,把廣場打掃乾淨;然後就退出花橋苑,決不在院子里多呆。老扁擔的自愛與條理,與一般破爛完全不同,也是我們花橋苑人家,以前不曾料到的。大家在自行車棚說閑話,都說:「哎呀,這個老扁擔,還真是看不出來的,還是很有一點教養的啊。」
這是一個下午,一輛麵包車,凶凶的,徑直就往我們花橋苑大門開過來;看見車牌號碼陌生,門衛正要攔阻,麵包車卻一打方向盤,側身停到老扁擔跟前。車一停下,急急出來五六個男人,個個酒氣熏天,由一個肥碩的婦女率領,不由分說,上前便圍毆老扁擔。
我說:「真的。我忙不忙,看對什麼人。你有什麼事情儘管說。」
難道我悔改得還遠遠不夠?早年,我曾經在一個會議上聲稱自己是小市民,當初可能還有一點使氣;後來可是真的了,一點脾氣都沒有了,惟恐小得不地道和不徹底。小是最難做到的;過去招女婿,對於女婿的首要挑剔,便是這男人是否小意,不小意是不敢招贅進家的,因為家庭是中國人的千秋大業。小意是一種真正的熟,與稻穀熟了一樣,人也是應該熟的;要知冷知熱,懂得好歹。寫小說的作家,與入贅女婿一樣,熟是最重要了;世人只知道過日子,你卻還要知道日子是怎樣過的;大處明曉,小處也明曉,難言處尤其明曉,處處都伺候得到;這樣的小說,人讀了,心裡頭才能夠會意,那風流便也是真風流了。小說只有寫到這般程度,也才真是人生得趣了;要得這般人生之趣,皆要你本身能夠對生活服小;其實這還是中國古老的道理了,所謂世事洞明即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曹雪芹從錦繡雲端跌了下來,才有了一部《紅樓夢》;寶玉再從胭脂花粉五穀雜糧中出去,才得一步進入佛土。
該庭庭長,原是饒慶德教授夫人過去的一個女學生,同時自己還愛好文學,平日也寫寫文章,與報紙有熱線聯繫,因此她受理了饒慶德教授的案子之後,還給報紙寫了消息,大有譴責學術剽竊與抄襲行為的意思。不料後來,女庭長的態度漸漸變化;饒慶德教授不斷催促夫人出馬,去看望她的女學生。教授夫人為人老實,不善交際,每出門一次,都覺得羞辱;可是既然訴訟纏身了,不出面幫助一下丈夫,也說不過去。這個晚上,教授夫人提了一隻單位里發的電飯煲,再次看望自己的女學生。女學生正在吃飯,家裡使用的卻是一隻很高級的日本電飯煲。教授夫人一見,就畏畏縮縮地拿不出手了。老師的禮物,女學生果然也是堅辭不受的;談到案子,口氣也原則淡然。在回家的路上,教授夫人倍覺難受,又被一口秋夜逆風灌入,咳嗽不止;咳嗽了幾天,轉為肺炎,送到醫院的當天便去世了。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扁擔又出現在我們花橋苑門房的台階上。老扁擔的籮筐修好了,秤桿也修好了,秤砣掛在了秤桿上,秤盤也錘平了。我們花橋苑的兩個門衛,都很吃驚,看著老扁擔,互相嘆道:「咦——」
王鴻圖與他兒子走過來,看見了老扁擔,也驚訝,過來說:「呀呀呀,老扁擔哪!又來了?你還真是有點牛脾氣啊!年過得好啊!」
我們這棟公寓一樓的饒慶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斷壁殘牆。

12

聶文彥一席話,令我對她刮目相看。我的隔壁鄰居,一個不起眼的中年婦女,卻是著名詩人的後代,心中藏滿歷史風雨與處世哲理;民間處處,真是藏龍卧虎啊!我輕浮淺薄,小覷他人,也算自取其辱了。聶文彥這般待我,實在是有慈悲之心;在人情淡漠的今天,我得萬般珍惜;文壇前輩們的教訓,也值得我萬般珍惜。我是小市民,就好好地生存於市井之中吧,好好地靠勞動過活吧;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夠不戰而勝;即便命運讓人窮困潦倒到某一田地,也可以做到孔子讚賞的境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中國的為人處世,原來卻足這麼的不單純,這麼的奧妙,這麼的玄虛,一定要把直線型的生命,開放成一朵重瓣的花,好比洛陽姚黃牡丹,瓣瓣色|色,重重疊疊,哪裡都是春。
大雨下了五個晝夜,武漢變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變成了澤國。開始我動用所有容器,到處接漏;很快,接漏變得幼稚可笑;因為家裡與戶外沒有多少區別,屋頂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須趕緊疏通廚房與衛生間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順暢地流走;任何對於這房子的抱怨以及對於武漢氣候的抱怨,都變得幼稚可笑;現實就是現實,再抱怨,現實還是現實;最要緊的是行動,是要採取應對措施,我得選擇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抬過床鋪,讓孩子得以安睡,再讓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覺,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我自然是見過各種雨的,但沒有見過這樣的雨。湖北人發狠了,是這麼說話:「要叫你認得我!」這場雨,就是那種要叫你認得什麼是雨的雨。

4

你這漂亮圍巾哪裡買的?是老婆編的?還是「情況」送的?「情況」就是情人。武漢人嫌情人過於書面化,出口肉麻,便改為「情況」,「情況」說起來就比較含蓄大方,也比較謙虛謹慎,還有一些自嘲的勇氣。說到「情況」,男人就可以只管猥褻,不用尊重。有的東西,就是讓人找得到樂子,好比酒,喝了便可以發酒瘋。關於圍巾的出處,老扁擔是不言語的,他也不用言語。沒有誰真的以為老扁擔有「情況」,都只是要玩笑要開心。而老扁擔,被人取笑也是很好的,好歹還有人取笑他,比起他去年受到的冷落,已經要讓他受寵若驚了。
老扁擔聽張華這麼說,頭抬了抬,又低下,斧頭也沒有要,轉身離開了花橋苑。我沒有找聶文彥,找了王鴻圖,建議我們兩家把老扁擔的工錢付了算了,各家也就是一百五十塊錢。王鴻圖說:「好。」王鴻圖說:「其實聶文彥不是為錢,她這個人就是疾惡如仇。也是她們家的遺傳,沒有辦法的。你們不要怪她。」
王鴻圖一邊笑笑,說:「張華啊,你是觀音菩薩轉世吧?」
男人聽了,翻著眼睛,望望天,看看地,彈了彈自己小拇指的長指甲,把香煙拿出來,點一支,吸兩口,再從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口氣,便把錢包掏了出來。
我說:「我做。」
張華一本正經地回答:「真的。」
經理說:「我不是放屁。我有住戶的投訴。」
氣得徐迪娜,上去就給了張華一巴掌。在花橋苑兩個單身女人的玩笑中,老扁擔終於再次進入了我們花橋苑。一日,在廣場上,徐迪娜勇敢地把她家的破爛,賣給了老扁擔。
說完,我即刻離去。
我再也不敢嬉皮笑臉了。我一腔由衷的謝意,卻不好意思說「謝謝」了。
張華在吃晚飯,端著飯碗,坐在自行車棚外面,一雙筷子,在碗沿上下飛舞,靈巧似蝴蝶採花。張華就是迷戀這碗飯了,別的任何事情,天塌地陷,都與她無關了。胖丫嚷嚷著,跟著大家去看熱鬧。張華也不理會她,由她自己去了。
聶文彥用手指點著張華,說:「你是什麼人?你算老幾?你不覺得你閑事管多了嗎?你這麼喜歡管閑事,是不是有什麼想頭?」
電工做完了活,拿了錢,走了。管道工做完了活,拿了錢,走了。泥工做完了活,拿了錢,走了。木工的活路多一些,要做的長一點,長長短短,也是陸陸續續地走了。最後是油漆工,在日日的抱怨與爭吵中,也還是要走的。這樣一些農民工,來的時候,是陌生靦腆面孔;走的時候,卻千人一面,個個都是要錢的鐵面孔。花橋苑的大家,竟如送走了瘟神一般。有一些工人,也還是吃過人家的許多香煙和酒菜,連我都幾次燉了肉湯送給我家工人,不知怎麼,好意沒有留下一點點;幾乎所有的農民工,都麻木不仁,都無一點熟面的熱絡,也無打過交道的客氣與尊重,這比裝修本身的麻煩更讓我暗自心驚。我小時候,吃夜宵,拿了搪瓷碗,跑半條街,特為要買王麻子的豆漿;那王麻子把做生意當作做生活,為人十分小意,凡吃他豆漿的人皆是他的客,回頭再買豆漿便都要多給一勺;把你的碗裝得滿滿的,還叮囑小孩子當心,不要撒潑了,不要盯著碗走路,要看著前面的道走路。我們小女孩,盼過年,主要原因之一是有新衣服穿。進了臘月,我外公家總是要把裁縫請來家裡,住下,為一家老少翻舊裁新,孩子們都得新棉襖花罩衣,年年請的都是去年的裁縫。進門雙方都歡喜,互相作揖打躬,我外婆必定要說:「又要辛苦你了!」
三天以後,黑泥鰍就和胖丫熟了。胖丫牽著黑泥鰍的小手,逢人就說:「黑泥鰍還會唱《走進新時代》呢!」人說:「黑泥鰍唱一個。」胖丫就說:「唱!黑泥鰍,唱了給你喝可樂。」黑泥鰍就絞一絞小手,忽然昂頭,開口便十分地高亢氣壯:「我們唱著東方紅——當家做主站起來——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改革開放富起來;繼往開來的領路人——率領我們走進新時代,高舉旗幟開創未來——!」黑泥鰍舌頭有一點大,偏是要努力吐詞;還受自己氣韻的感染,最後要握起小拳頭,舉起胳膊向天空,拖腔一直要拖到氣盡;把聽歌的人們心疼得,直搶過去摟在懷裡,笑得死去活來;然後,就給黑泥鰍可口可樂、雪碧或者果凍。
老扁擔平常不肯說話,拜年的問候是禮,不能不回禮的,便也連忙說:「年好!年好!老闆恭喜發財!」老扁擔音低含糊,還是不抬眼睛。
人們就說:「胖丫啊,你只要記住:他坑人!他騙錢!他提斧頭!」
老扁擔依舊是老老實實坐在屋檐下,吸煙,一聲不吭,也不主動招攬生意,大街上的熱鬧、喇叭裡頭的流行歌曲,汽車剎得滋滋響,馬路上冒青煙,於他都不是動靜。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老扁擔拿出一個大饅頭,三口五口,很快就吃了,再到門房旁邊的水池上,就著自來水龍頭捧幾口水喝。擰開自來水龍頭之前,老扁擔眼睛投向兩個門衛,等他們的許可,眼神惴惴。我們的兩個門衛,永遠是衣著普通,面目模糊,不多話,不激烈,安逸閑散地做他們自己的事情,所謂「芸芸眾生」,好像就是為他們派生出來的詞語;他們也正是有著芸芸眾生的本分、寬容和善意;見了老扁擔的眼神,便極為同情與和藹了,不就是喝幾口生水嗎?他們連連揮手,要老扁擔自便就是。
聶文彥說:「好吧好吧,謝謝你們!辛苦你們了。」
矛盾果然進一步激化,一日午後,老扁擔又出現在我們八樓,這次手裡不是拿的扁擔,竟是一把斧頭。斧頭是利器,是帶血光的傢伙,骨稜稜的一個男人,破衣爛衫,頭髮鬍子拉拉雜雜,埋著腦袋,手提斧頭,這是很兇神惡煞的。人人一看就緊張起來,花橋苑的兩個門衛跑前跑后,跟著老扁擔,好言好語勸解。張華從外面回來,停好自行車,跑上樓,徑直上前,一把就奪下了老扁擔的斧頭。
聶文彥說:「你莫和我痞好不好?你才多大年紀?你經歷了多少中國的事情?你對饒慶德和老扁擔那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又了解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