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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收據

一張收據

我與博士之間毫無瓜葛,只不過是拜讀了博士的著作后對其深感尊敬的一介平民。但關於這件事,眼看學界巨擘將因錯誤的推斷鋃鐺入獄,我深信目前唯有我這個因緣際會之下也出現在現場,並找到些許證物的人才能拯救他,基於當然的義務,不得不做出此舉,這點還請各位不要誤會。
最後,關於夫人自殺的理由讀者必然想象得到,因為答案很清楚。據我從博士的用人某某人打聽來的消息,正如那封遺書中所提到的,夫人是個重度肺病患者。這豈不已道盡夫人的自殺原因嗎?換句話說,夫人很貪心,她想通過一死,達到厭世自殺和報復丈夫外遇的雙重目的。
左右田說著,看了一下手錶,他拿下餐巾,隨即起身離席。
「哎,我也只能對紅色小報甘拜下風。自從發生這起事件后,他們就秉持獵奇的心態跟蹤報道,有時倒也能派上用場。話說回來,警方接著又調查起往返博士家與碾軋地點之間的腳印,共發現四組不同腳印。第一組是前面提到的身份不明的腳印,第二組是博士趕來現場的拖鞋印,第三和第四組則是博士用人的腳印,僅此而已,完全找不出死者自己一路走到鐵軌的腳印。博士夫人當時應該是套著小巧精緻的足袋才對,可是現場卻沒有發現這類腳印。難道說,死者是穿著男人的鞋子走到鐵軌旁的?若非如此,那麼就只有夫人是被抱到鐵軌旁的可能,而抱的人留下了身份不明的腳印。前者絕不可能,而第二種推斷大致上不會有錯,因為第一組腳印有個奇怪的特徵,亦即腳印的後跟深深陷入地面,只要是同一組鞋印都有同樣特徵,這足以證明腳印的主人必定是拿著某種重物走路。而且是東西的重量使得鞋跟深陷地面,刑警如此判斷。針對這點,黑田在紅色小報上大大吹噓了自己的專業知識,他的說法是,人的腳印可以傳達很多信息,例如那個腳印屬於跛足者,這個腳印是盲人的,那個腳印是孕婦的……總之,他大肆發表了一篇腳印推理法。有興趣的話,你可以看看昨天的紅色小報。
「我所看到的只有這些,其他消息則是根據報紙的報道,再加上我個人的想象所作的論述,這點必須先向你聲明。依照法醫在現場的觀察,初步判定死因是碾斃,火車從右大腿根部碾過,從死者懷中發現了一個有力的線索,充分說明了事發的原因。在寫給博士丈夫的遺書中,夫人表明自己長年罹患肺疾,不僅自己痛苦,更拖累了周遭的人,她再也無法忍受因而決心自殺。內容大致就是這樣,算是很常見的事件。若這時沒有一位名偵探出現,故事想必到此就結束了,博士夫人的厭世自殺只會是報紙社會版角落的一小塊文章,幸好真有名偵探出現,才有如今這個精彩的話題可聊。
松村頓時愣住了,彷彿在期待著某種精彩意外的奇迹,直視著對方的雙眼。左右田隨後從背心口袋中取出一張小紙片往桌上一放,然後說:
換言之,那塊石頭是在前晚的深夜至當天清晨發現屍體期間,由某人自博士家搬至案發現場的。如此說來,應該會留下此人的腳印。前一晚下過小雨,到了半夜雨已停了,腳印不至於被雨水沖刷掉。可是根據聰明人黑田氏的調查,所謂的腳印,除了那天早上的在場者之外,唯一多出的就是「兇手的腳印」。但是,依我的推測,搬石頭的一定就是那名「兇手」。歸結出這個與黑田截然不同結論的我,苦惱著不知如何賦予「兇手」搬石頭的可能性。之後,當我發現兇手是如何運用巧妙的障眼法時,不禁大吃一驚。
「話題扯遠了,細節就暫且先略過不談。總之,黑田刑警根據腳印費盡心思調查后,從博士家的內室檐廊下果真找到一雙與身份不明的鞋印吻合的短靴。很不幸地,經用人證實,那正是著名學者富田博士常穿的鞋子。除此之外,也發現了許多細節證據。用人的房間與博士夫妻的房間相隔很遠;當夜用人們(是兩個女人)一直熟睡到早上事情鬧開了才醒來,對夜裡發生的事一無所知;而博士本人當晚難得在家留宿;此外,彷彿要夯實腳印這項證據似的,博士的家庭內情意外透露出一些信息。所謂的內情,就是富田博士是已故富田老博士的女婿(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也就是說,夫人是招贅的嬌蠻千金,不但患有肺結核的痼疾,容貌也不出色,加上又有嚴重的歇斯底里癥狀。任何人應該都想象得到,夫妻關係自然是每況愈下。而博士也的確暗地裡在外金屋藏嬌,對某位藝伎出身的女人相當寵愛。但我個人並不認為這件事對博士本身的地位有絲毫影響。一般來說,歇斯底里這種毛病通九*九*藏*書常會激得丈夫禁不住抓狂,這起碾軋慘案想必也是在這種不愉快的關係日漸惡化下發生的——以上這個推論完全合乎邏輯。
以上所述,不過是我把沒找到返家的腳印、在現場發現狗的腳印以及把博士夫人的犯罪可能性聯想在一起之後,再發揮個人的想象所得出的結論。關於這個結論,我擔心或許有人會批評我過於穿鑿附會。然而,對照黑田刑警的推論,我認為命案現場之所以找不到返家的腳印,其實只是夫人的百密一疏,而狗的腳印恰巧足以證明夫人打從一開始就已計劃好如何處理鞋子,這個推測或許更接近事實。不過,不管夫人是早已決定好返家路線還是靈機一動地指使約翰,都不會動搖我主張的「夫人犯案」說。
正如前面所述,我的出發點是PL商會的收據。事發前日,想必是在前一晚的深夜,從急行列車車窗掉落的這張收據,為何會被壓在重達五六貫的大石頭下?這是我的第一著眼點。唯一的可能,就是前一晚掉落PL商會收據的列車駛過後,某人才將那塊石頭搬到該處。從位置上判斷,這石頭並非從火車鐵軌上蹦出來的,也不是從載運石塊的無蓋貨車上掉下來的。那麼,這塊石頭是從何而來?石塊相當重,原先的位置離這兒應該不太遠。而這塊石頭的形狀——楔形,暗示了它的來處。為了修築下水道,博士家後方壘了一堆外形相似的石頭。
姑且略過病人的心理狀態不談,接著再來看第二個疑問,腳印沒有回到博士家又該如何解釋?倘使單純看待,既然那是死者自己的腳印,那麼,腳印沒往回走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認為有必要作進一步思考。如果博士夫人真是思慮如此周全的犯罪天才,為何會忘了讓腳印從鐵軌回到博士家?此外,萬一PL商會的收據並未從火車窗口飄落,沒有這個偶然因素,現場還能找得到其他足以暴露博士夫人計謀的線索嗎?
第二天,號稱某市發行量最大的某報社晚報上,刊登了以下這篇標題為「證明富田博士無罪」的讀者來信,投稿者署名為左右田五郎。
第二點,所謂兇手的腳印是從博士家的後門一路延伸到鐵軌邊的,然而,卻未發現從鐵軌邊走回博士家的腳印。這點不知黑田如何解釋——關於這重大疑點,由於粗心的報社記者隻字不曾報道——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任何相關信息,但我想他大概認定兇手將死者的遺體放在鐵軌上后,再沿著鐵軌繞其他路回家。事實上,只要稍微繞點路,的確不難找到可以不留下腳印亦可折返博士家的路——而與腳印吻合的短靴在博士家被搜到后,就算沒有回家的腳印,刑警也會認定兇手已經回家了。基本上這是很合乎情理的想法,不過,真相究竟如何,是否仍然有待商榷呢?
「過程猶如推理小說。依黑田的說明,他之所以懷疑死者遭人殺害是因為法醫曾不解地表示,死者傷口的出血量出乎意料地少,疑心就起自這細枝末節。過去發生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的老嫗命案,死者也曾出現同樣的情形。凡有可疑之處就要大胆懷疑,並將可疑之處儘可能地逐一綿密排查——據說這是偵探術的根本準則,這位刑警看來也是這項準則的忠實信徒。於是,他當下假設:某個不明身份的男人或女人,先用毒藥把夫人毒死,再將夫人的屍體從遙遠的他處搬到鐵軌上,等待火車把一切碾得粉碎。這麼假設的話,鐵軌附近應該有搬運屍體遺留的某種痕迹才對,他便是如此推定。另外,對刑警來說極其幸運的是,發生輾軋事件的前一晚下過雨,地面清晰印著各種腳印,這意味著,唯有自前一晚的半夜雨停后,至碾斃事件發生的清晨四點多之間,經過附近的腳印才會留在地上。基於這個原因,刑警才會像小狗般趴在地上。但,說到這裏不妨看一下現場地圖。」左右田——這是說故事的年輕人的姓氏——說著隨即從口袋掏出小筆記本,用鉛筆迅速畫出草圖。
左右田一說完,便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光。
「於是,博士遭到逮捕,黑田清太郎因而大出風頭,對報社記者來說是意外的收穫,對學界來說則是一大丑聞,而且如你所言,坊間至今仍對這件事議論紛紛。也難怪,這的確是一起相當戲劇化的事件。」
「沒錯,是三等急行列車出租枕頭的四十錢的收據。這是我在碾軋案件的現場無意中撿到的,我據此主張博士是清白的。」
「可是,仍有一道難題有待解決。一開始我曾提到,從死者懷中找到了一封遺書。根據多方調查后確定那確實是博士夫人的筆跡,但夫人為何會寫出如此言不由衷的遺read.99csw.com書呢?這對黑田刑警來說是一大難題。刑警自己也表明這遺書筆跡著實令他傷透腦筋。所幸費儘力氣的搜查並沒有白費,終於找到了幾張皺巴巴的廢紙,而且還是練慣用的草稿,並由此斷定這是博士撿回夫人打草稿后丟棄的廢紙,然後再依上面的字反覆練習夫人的筆跡。其中一張,正是博士出外旅行期間夫人寫給他的信,他就以此為範本,模仿起妻子的筆跡來。整個犯罪過程算是相當深謀遠慮。據說那封草稿信是刑警從博士書房的廢紙簍中找到的。
「你說只是因為剛好撞見現場而意外挑起你的興趣,還真虧你調查得這麼透徹。那位黑田刑警倒是個與一般警員的普遍形象不符的聰明人。」
「對呀,算是小說家的一種!」
第一點,自然是我僥倖拾得的PL商會收據。除此之外,至少還有兩點被他忽略。我得到那張收據純粹是誤打誤撞,至於黑田,如果他的警覺性夠高,那麼他應該能及時發現那張收據,原因在於壓著那張收據的石頭,一看便知是博士家後方半完工的下水道溝渠邊堆積如山的石塊之一,在案發現場,只有那塊石頭被人放在離下水道工地有段距離的鐵軌邊,對於黑田這類具高度警覺性的人來說,已暗示了某種意義。不僅如此,我當時還把那張收據拿給現場一位警員過目。那位對我的好意幫忙不屑一顧,甚至嫌我礙事叫我滾一邊去的警員,即使事發至今已過了一段時日,我仍然能從當時在場的數名警員中把他指認出來。
「你一瞬間成了當紅炸子雞呢!」松村不禁揶揄起友人來。
「時間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清晨四點,地點位於某某町的僻靜處,富田博士宅邸後方的鐵軌,這就是事件的發生地。請想象一下,在冬天(不,或者應該說是秋天?算了,這不重要)天色未明之際,上行列車第某號劃破寂靜駛來了。這時,突然響起尖銳的警笛,列車旋即猛然剎車,可惜還是遲了一秒鐘,受慣性的影響,列車往前滑行了一段距離,一名婦人慘死在列車的鐵輪之下。我從沒見過命案現場,頭一次親眼目睹遭碾軋的屍體,感覺真的很不舒服。
我的陳述就此結束。如今,我僅企盼初審法官某某氏能夠儘快傳喚我出庭作證。
一名年輕紳士邊說,邊叉起一塊正滴著鮮血的肉送進嘴裏。
「由此刑警得出這樣的結論:對於這個眼中釘、愛情的絆腳石、瘋狂又難以招架的夫人,不如讓她永遠消失。而且要以絲毫無損博士自己名譽的方法執行。經過一番深思謀划后,博士以服藥為借口讓夫人吃下某種毒藥,待夫人斷氣后,再扛起屍體,套上那雙短靴,從後門搬往附近的鐵軌上,然後再把事先準備好的假遺書塞進早已斷氣的夫人懷中。等到屍體被人發現后,兇殘大胆的兇手再一臉驚愕地趕往現場,這就是犯案經過。至於博士為何不向夫人提出離婚反而鋌而走險出此下策,某報明確列舉出以下兩項理由(大概是記者自己的想象):第一,是基於對已故老博士的感恩之情,擔心遭到社會輿論的批判; 第二,狠心下毒手的博士主要是貪圖博士夫人從父親身後繼承來的財產(或許這才是主要原因)。
「我是說,黑田也許是小說家卻不配當偵探。」
「基本上,根本無須刻意出示證據,博士本來就是無辜的。像富田博士地位那麼高的大學者,怎麼可能為了區區一名歇斯底里的女人就從此——沒錯,博士是世界級的名人,是舉世屈指可數的偉大學者——葬送自己前途,天底下有哪個傻瓜會幹這麼蠢的事情。松村,老實說,我今天打算搭一點半的火車,趁博士不在時造訪他家,同時向替他看家的人打聽一些事。」
(發表於一九二三年)
根據我今天的了解,約翰曾受過訓練,與主人同行時,它會幫忙叼著東西,而它通常會把叼回家的物品放在內室。造訪博士家時,我有了另一個發現,要從後門前往內室的檐廊一定得經過環繞內院的木牆上的那道門,那扇木門仿造西式房間的門裝了彈簧,因此只能從內側開啟。
第三點,大部分的人都不會注意,即使目擊了現場的人也往往不會特別留意,證據就是現場附近布滿一條狗的腳印,尤其是與所謂兇手的腳印并行。我為何會注意到狗的腳印呢?因為有人被碾死的時候,狗曾在附近出現,加上腳印也是消失在博士家後門,可見那條狗必定是死者的愛犬,然而,當時它卻沒有待在死者身邊,我認為這未免太反常了。
如今,刑警黑田清太郎正因赫赫有名的功勛而出盡風頭,世人甚至read.99csw.com推崇他是日本的福爾摩斯。他正春風得意,要一下子摘掉他頭上的光環,其實我也相當不忍心。事實上,我相信黑田是我國警察人員當中最優秀的辦案高手之一。這次的失敗在於他比其他人更聰明。他的推理方法並沒有錯,只是他辦案時所掌握證據不夠全面。也就是說,在縝密周到這方面略遜於我這一介書生,對此我為他深感惋惜。

「啊,也對啦!是優秀的小說家,甚至可以說其創作能力遠勝一般的小說家。」
一切安排就緒后,可怕的詛咒魔女服下自己事先準備好的毒藥,邊躺在鐵軌上,邊幻想著丈夫從至高名譽被推落至身敗名裂的谷底,最後在牢獄中無助呻|吟的一幕,她帶著猙獰的微笑,靜候急行列車碾過自己的身體。至於裝毒藥的容器,我就不得而知。好奇的讀者若在鐵軌的附近仔細尋找,說不定會從水田的爛泥中發現什麼吧!
老實說,我的發現是偶然的。事發當天適逢在場,因此我得以在一旁觀看幾位驗屍官進行的調查,驀然,我坐的石塊底下露出一角白白的紙片。倘若當時沒看到蓋在那張紙片上的日期戳印,我可能就不會起疑了,但對博士而言著實幸運的是,紙片上的日期戳印猶如某種啟示般烙印在我腦中。那是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事發前一天的日期戳印。
好,這裏出現了一個疑點。那就是一條小狗要怎麼同時叼著一雙,也就是兩隻鞋。能夠解開這個疑點的,就是前面舉出的兩項證物,「作為證物由警方扣留的博士的鞋帶」,這一項我還沒說到。我費了一番工夫才從博士家的某某用人處打聽出來的,他也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回想起那雙鞋被扣留時的情形,與劇場的專業管理員保管鞋子的方式相同,博士的兩隻鞋用鞋帶綁在一起了,黑田刑警不知是否注意到這個細節。或許他發現證物時大喜過望,因而忽視了鞋帶綁著鞋子的情形。好吧,就算沒有忽視,頂多也是隨便推測一下兇手是基於某種原因而將鞋子綁在一起再放到檐廊下就不了了之了吧。若非如此,黑田刑警不可能作出那種結論。
「你這話什麼意思?」松村在香煙的煙霧繚繞中,眨巴著眼反問。
避開這件事不談,我所提供的證物不過是以下兩樣非常普通的小東西:
以上,我已毫無保留地舉出我所謂的證據。敏銳的讀者想必已猜出我接下來想說的話了吧。對這些讀者來說接下來的說明或許是畫蛇添足,但我還是必須把結論說出來。
「請把偵探這兩個字改為空想家好嗎?我的思維可以上天下海,沒有邊界。舉例來說吧,假使那名嫌疑犯不是我所崇拜的大學者,我說不定會假設富田博士就是殺死夫人的兇手。而且,說不定還會把我自己這次視為最有力證據的例證逐一推翻掉呢!老兄,這下子你懂了嗎?我努力列舉的證據,再進一步仔細推敲的話,根本不是那麼不動如山,全是可進可退的,換個角度性質就會改變的曖昧證物。唯一具有確實性的,是那張PL商會的收據,可惜就連收據也不牢靠,假如我根本不是在那塊石頭下撿到,而是在石頭旁邊撿到的話呢?」
「鐵軌比地面略微突起,兩側斜坡凈是整片的草地。鐵軌與富田博士家的後門之間有一大片——對了,面積差不多有一個網球場那麼大吧——寸草不生的只有泥土夾雜碎石子的空地,留下腳印的地點就在這裏。鐵軌的另一邊,也就是博士家的後門正對面是整片水田,遠處立著某工廠的煙囪,算是偏遠地區常見的荒涼景色。朝東西延伸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博士家之外,僅有幾戶文化村式的住宅,你不妨想象一下,博士家房子幾乎是沿著鐵軌平行蓋了一整排。至於趴在地上的黑田刑警在博士宅地與鐵軌間的空地上究竟『嗅』出了什麼呢?其間交錯著超過十種以上的腳印,而且集中在碾軋地點附近,乍看之下還真看不出什麼名堂。不過,將這些腳印分門別類各自對照后,發現那分別是拖鞋、木屐以及皮鞋的足跡。再將現場人數與腳印種類加以比對后,果然多出一種腳印。換言之,找到了一雙身份不明的腳印,而且還是皮鞋的。那天一早,穿皮鞋的人只有出現在現場的警方,期間沒有任何人離開現場。這就有點兒奇怪了,再仔細一查,可疑的鞋印起點竟是博士家。」
「這位在報上受到大力讚揚的刑事巡查名叫黑田清太郎,他可說是個異於常人的奇男子,據說他戲劇化的辦案過程足以媲美偵探小說,不過這當然是外行人的想象。事件發生后,黑田如同國外偵探小說中描寫的那樣,像https://read•99csw•com狗一樣趴在附近的地面上到處檢查。然後,他進入博士宅內向主人及用人提出種種問題,並拿著放大鏡將每個房間巨細靡遺、滴水不漏地看過一遍,呃,我們就姑且當做這是最新型的偵查手法吧。沒想到,這位刑警竟在長官面前說:『看這樣子,恐怕有必要從頭再仔細核查一遍。』在場所有人當下愕然色變,於是決定解剖屍體。接下來,在大學醫院某某博士的執刀解剖中發現,黑田名偵探的推斷果然沒錯。死者在遭到碾軋前已有服用某種毒藥的跡象。言下之意,是某人毒殺夫人後,再將屍體搬運至鐵軌上,偽裝成自殺,這其實是一起手段兇殘的謀殺案。當時的報紙以『殺人兇手是誰』這種聳動的標題大大挑起人們的好奇心。負責承辦此案的檢察官遂找來黑田刑警,命他收集證據。
其二,是作為證物被當局扣留的博士的短靴鞋帶。
「不過,我認為,他也僅止於是個小說家而已。」眼前的左右田一手插|進背心口袋摸索,一邊露出嘲諷的微笑。
事後在現場搜證的黑田疏忽了三點重要信息:
「死者正是後來引起軒然大|波的博士夫人。在列車員的緊急通知下,有關當局立刻派人到現場了解情況,與此同時,周圍聚攏了一圈看熱鬧的人群。之後不知是誰通知博士家,震驚的博士與用人們同時飛奔趕來。那個混亂的場面正巧被我撞見,正如你所知,自某町徹夜遊玩后的次日清晨,我習慣隨處悠閑散步。警方一到現場立刻由法醫打扮的男人檢查傷口,著手驗屍的工作。大致檢查完畢后,屍體隨即被抬回博士家。就旁觀者看來,過程似乎沒有任何值得質疑之處。
口若懸河的年輕人露出略帶狡黠的微笑望著對方,隨後從西裝暗袋取出銀色的煙盒,動作利落地拈起一根歐克斯佛德,啪的一聲蓋上盒蓋。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聆聽的年輕人——也就是松村,禁不住插嘴道。
「這有什麼稀奇的,不就是PL商會的收據嗎?」松村一臉不解地反問。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立即搬開約有五六貫重的石頭,撿起被雨淋濕破損的紙片,這就是那張PL商會開出的收據。這個意外的發現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截至目前為止,按照順序,將我的推理過程詳記如下:
當天在現場時,我並沒有這麼多想法,回家后,對於上述三個疑點也沒有深入思考。在此是為了引起讀者的注意才刻意有條理地敘述。但一直到兩三天後,通過每日的早報得知我所尊敬的博士被當成嫌犯逮捕,再看到黑田刑警的偵查甘苦經時,才重新回憶梳理我所掌握的信息。我根據本文一開頭所敘述的常識判斷,再加上當天我所目擊到的種種現象,我堅信黑田刑警的偵查必然有誤,而針對其他疑點,今天我特地造訪博士家,通過向看家人的一番打聽,我總算找出本案的真相。
「這是什麼,你知道嗎?」
「刑警煞有介事取出的證物當中,第一樣是一雙短靴,第二樣是用石膏採集的腳印模型,第三樣則是幾張皺皺的廢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兒推理小說的味道?根據這三樣證物,黑田主張博士夫人並非自殺,而是他殺。更讓人驚愕的是,殺人兇手竟然就是她的丈夫富田博士。怎麼樣,這個故事挺有趣的吧?」
其一,是我在現場找到的一張PL商會收據(三等急行列車配備的枕頭租金收據)。
然而,我是基於什麼理由堅信博士無罪呢?一言以蔽之,司法當局僅憑刑警黑田清太郎的調查就判定博士有罪,未免太不周全,因為黑田刑警的推論可說是充滿了幼稚的戲劇化色彩。若將大學者那謹慎細緻、透徹無比的頭腦與這次所謂的犯罪事實相較時,身為局外人的我們會作何感想?想必是不自覺地對兩者思想深度的天壤之別將信將疑吧。警方真以為博士會笨到留下拙劣腳印,留下偽造的模仿筆跡,甚至留下裝毒藥的杯子,好讓黑田某某人大出風頭?除此之外,如此博學的嫌疑犯怎麼可能沒料想到中毒的屍體會殘留毒素?就算我沒有找到相關證據,我也確信博士理所當然是無辜的。但我還不會莽撞到根據上述推測便貿然提出博士無罪的主張。
「博士想必就能為自己辯護,同情博士的眾多律師也會為博士辯護。然而,我手邊所掌握的證物是其他人都沒有的。你要我解釋,你先忍耐一陣子。不深入調查一下的話就無法結案,我的推理還有一些漏洞,在將漏洞補好之前恕我失陪,我該出發了。服務生,麻煩替我叫車。那麼,我們明日再會。」
「是的。」聆聽的年輕人一邊替敘述者點燃火柴一邊說,「到目前為止,我大致上也聽說了。只是,那位姓黑田的男人是怎麼九-九-藏-書發現兇手的,這我倒是想仔細聽聽。」
針對這個疑問,賜予我發現真相之鑰的竟是適才第三個疑點里的狗腳印。我把那條狗的腳印與博士夫人沒製造回程腳印這唯一的漏洞聯想在一起后,不禁露出會心的一笑。想必,穿著博士的鞋的夫人原本打算在住家與鐵軌之間往返,而後再另擇一條不會留下腳印的路前往鐵軌,搞笑的是,這時偏偏殺出一個程咬金,也就是夫人的愛犬約翰——約翰這個名字,是我今天從博士家的用人某某人那邊打聽來的——對於夫人的反常行為,單純的約翰立刻敏銳地發現了,它當下來到夫人身邊狂吠。這下子不能再慢條斯理地行動了,夫人擔心狗叫聲吵醒家裡人進而暴露自己的行為,就算家中的人沒被吵醒,若約翰的叫聲引得附近的狗跟著狂吠也很麻煩。情急之下,夫人靈機一動,反利用這個因境,想到了一個既能把約翰支走、同時又可遂行計劃的妙計。
「那麼,我就略述一二吧!服務生,再來一杯啤酒。」長相端正卻頂著一頭蓬鬆亂髮的年輕人高聲招呼了一句。
「別鬧了,你在開玩笑吧?」松村以半信半疑的語氣說。
博士夫人便是巧妙利用了這兩點。了解狗的人想必十分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口頭上趕狗離開是沒有用的,讓狗離開只能對狗下指令。例如,將木片扔得遠遠的,命令狗撿回來,這時,狗一定會乖乖聽話。利用這種動物心理,夫人將鞋子交給約翰命令它叼回家,並暗自祈求那雙鞋能順利被送到內室檐廊邊——當時檐廊的遮雨窗必定是關著的,以至於約翰無法依照慣例將鞋子放進內室——她同時祈求狗會被順利擋在無法從內側向外推開的木門邊,無法再次折返現場。
「我只是很高興能替學界作出些許貢獻。倘若將來富田博士發表出震驚全球學界的巨作,就算我要求博士在署名之處附上左右田五郎共著這一行金字應該也不為過吧。」說著,左右田五指齊張,像梳子一樣,插|進蓬亂的長發中。
「不過,我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優秀的偵探。」
在同一間餐廳里的同一張桌子旁,左右田與松村相對而坐。
至於從夫人懷中找到的遺書,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提到,但顯然也跟腳印等其他證物一樣,都是夫人事先準備好的偽證。我沒機會親眼目睹遺書,所以這純粹是推測,但若是求助於筆跡鑒定專家,想必可以查明那肯定是夫人刻意以疑似某人正模仿自己筆跡的方式寫好的,至於信上寫的內容倒句句都是實言。關於其他細節,我就不再一一提出反證加以說明了。因為我相信,通過以上的敘述,各位讀者應可自行判斷。
「為什麼?」
僅此而已。對各位讀者而言,我擔心這兩樣證物看起來恐怕毫無價值。但內行人應該清楚,就連一根頭髮都可能成為重大的犯罪證據。
「唉,我也略有耳聞。先來說說這件事,那可是近來罕見的奇談。流言飛語甚至在街頭巷尾喧騰一時,不過,想必還是沒人能比你清楚,你願意聊一聊嗎?」
與這篇投稿內容相同的書面報告我已呈交負責審理富田博士一案的初審法官某某氏。我想光是遞交那份書面報告應該就已足夠,不過,我擔心萬一由於該法官的誤解或其他原因,使得出自一介書生之手的這篇報告會不了了之。況且,我的報告等於推翻之前某有力刑警證明的事實,因此即便獲得採用,我也擔心當局事後是否會將我所尊敬的富田博士蒙受的冤屈公之於世,為了喚起輿論,特地寄上本文。

抱著人走路的腳印與抱著石頭走路的腳印,肯定相似到足以矇騙老練探員的眼睛。我赫然發覺這個暗度陳倉的障眼法,亦即某人企圖讓博士背負殺人的罪名,於是穿上博士的鞋子,抱著石頭一路走到鐵軌旁。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解釋。說到這裏,若真是這個移花接木之術幫助某人留下那些腳印,那麼遭到碾軋的當事人——也就是博士夫人,又是如何走到鐵軌上的?這下子又少了一個人的腳印。根據以上的推理,我只能遺憾地得出唯一的結論,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詛咒、陷害丈夫的可怕惡魔。她簡直是個令人戰慄的犯罪天才,頃刻間,夫人的形象在我心裏變得異常可怕,善妒、陰沉的個性,長久受肺結核這種不治之症折磨,已讓她的頭腦極端到接近病態的地步。一切,都是黑暗的;一切,都是陰濕的。在那黑暗與陰濕中,兩眼釋放出凄厲精光的慘白女子,她累積了幾十日、幾百日的幻想,以及實現幻想的計劃……一想到這裏我不禁毛骨悚然。
左右田望著對方一頭霧水的表情,露出意示深長的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