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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錯誤

致命的錯誤

(發表於一九二三年)
「他永遠擺脫不掉那個墜子帶給他的震撼打擊。就算想扔,也沒辦法扔掉。不,縱使扔掉了墜子,但在他的腦中,永遠,永遠,恐怕就算他死後進了墳墓,墜子依舊宛如墜子主人的化身般縈繞不去。『對於一個這麼愛我的人,我竟用最殘酷的手段燒死了她。』那個無法挽回的失誤,勢必會令他在往後的日子里,天天悲嘆苦惱。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痛快的報復嗎?這是何等完美的手段啊!不愧是北川,你真厲害,你的頭腦,就像你平時深信的那樣,實在太聰明了啊!」
「然而,這是何等精密又何等深刻的復讎。他所做的一切肯定算得上道高一尺。可惜,相較於他的復讎計劃,我的報復手法卻是魔高一丈!這是天才對天才的決鬥,是天衣無縫的藝術; 這是他在上半場獨領風騷,下半場由我獨撐的,是堪稱完美的藝術劇。不過,不管怎麼說,勝利終究屬於我……我贏了,我贏了,我把他狠狠地擊垮了。」
對於那些流於表面的寒暄、談笑或閑聊,他是徹底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完全無法理解何謂幽默。然而一旦議論起嚴肅的話題,他便顯示出他的辯才,滔滔不絕,一副不在口舌上佔上風絕不罷休的態度。相對地,只要認定了什麼,他就會心無旁騖地勇往直前,就像當初追求妙子時,除了心中既定的目標之外,其他的事項一概進入停滯的盲目狀況。由於這種執著的個性,他在研究學問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最後就連最不拿手的戀愛也手到擒來。
北川整個人癱倒在阿婆身上,他在過度亢奮下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己雙腿麻痹。
然後,他對依舊趴在桌上的野本置之不理,迅速走出房間。不知情的幫傭阿婆連忙慌張地替他取來木屐。他雀躍地走下玄關門口的踏板,猝然「嘭」的一聲巨響。
他那瘋癲的步伐不禁令人想起愛倫·坡這段瘋狂的文句。北川絕非真的被毒蜘蛛咬到,不過,眼下的他已被比毒蜘蛛更可怕的偏執念頭所俘虜。
屋外,從火場傳來的騷動聲清晰可聞。
「當時,我先帶著孩子逃到朋友家避難,妙子或許完全不知情。火災現場的情況太過混亂,的確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我一跳起來就立刻抱起孩子衝出去,一邊對剛從被窩爬起來慌張穿衣服的妻子大吼:『快逃!小孩我帶走!』不過,我不確定手忙腳亂的妙子是否聽清楚我喊叫的內容。說不定她根本無暇多想,憑著本能逃到屋外后,這才想起孩子。所以她才會不停地喊著『寶寶,寶寶』,焦急無助地在屋前轉來轉去。在那種緊急情況下,人的心理會和平常的截然不同。最好的證據就是連我自己第二趟搬行李跑向越野家時,都還不斷懷疑『咦,孩子到哪裡去了』。」
兩人對坐在嶄新的皮質座墊上,前面放著先前送來的冰啤酒,自打一開始,周圍就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詭譎暗雲。
「不過,古代的忠臣還算幸運。一旦他打消復讎的念頭,就沒必要犧牲生命。可是,我的情況並非如此,無論要不要報復,那個讓人難以面對的事實一刻比一刻鮮明地逼近我。起初模模糊糊、似有若無的疑問,慢慢地,真的是慢慢地,越來越像是事實。而如今,那已不容我再以『像』這個字眼來形容,已成了如火焰般明白的事實。之前一直棄置在心中的疑問,由於發現了具體的證物,反而成為無可動搖的事實。反正不管怎樣,我都得品嘗這種痛苦。既然是必要的痛苦,不如讓應該會比我受到的打擊多上數倍的仇人也獲知這個事實。然後,我再來旁觀他為痛苦掙扎的模樣吧。我如此下定決心。
「是啊,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了,真奇怪。」友人一邊打量北川,一邊小心翼翼地說。
「好了,振作點兒。仔細想想看,萬一不幸你交給野本的墜子裝的是松村或井上的照片,會有什麼後果?你該不會是在害怕吧?瞧你,該不會是在發抖吧?難道你要說,此刻才想起那個致命的錯誤嗎?」
他捧腹笑個不停,就像八朝顏日記中誤喝笑葯的壞醫生,沒完沒了地笑個不停。
之前明明看到她跑出去了,而且,她應該知道北川會到這位友人家中避難才對,卻遲遲不見她的蹤影。
然而,誰能想象得到這番看似沒出息的冗言贅語,其實是令世人震驚的可怕報復行動的第一步呢!
「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
「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
「喂」、「哇」或「啊啊啊……」之類的雜訊,以及穿越馬路的倉促腳步聲,還有站在友人家附近的鄰居帶著睡意卻又緊張害怕的說話聲混在一起,交織出一幅與北川毫不相關的音樂背景。
此刻,他亢奮異常,激動的狀態一如棒球比賽的拉拉隊叫嚷著「加油!加油!某某隊」,然後,他像瘋子般淌著口水,咯咯大笑了起來。大量的汗水濕透了薩摩上布材質的襯衫,充血通紅的臉龐爬滿汗珠。
就連剛才哭得撕心裂肺的幼兒亦完全陷入沉默。
「有一天,越野來找我。越野就住在我家附近,他不但在失火時幫忙,還讓我們借住他家,以渡過難關,對我非常照顧。那天他在分析妙子的死因時為我帶來重大的提示。越野表示,那是從某位目擊者口中聽來的,據說妙子當時一邊大聲嚷嚷,一邊在熊熊燃燒的屋前來回奔跑。由於四周太過嘈雜,那位目擊者聽不清她到底在叫嚷什麼,但那個男人確定妙子是因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焦慮異常。現場的人都冒死拚命救火,似乎沒人注意到妙子的異常舉動,過了一陣子,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名男子,朝妙子走去。」
野本默默聽他敘述。起初他還會附和著說「嗯」或「原來如此」,漸漸地他再也不吭聲,一副聽膩了無聊敘述的表情。
他很清楚,這似乎是牢騷、似乎言不及義的長篇大論對野本來說是多麼殘酷的攻擊武器。
他腦中終於有多餘的空間好好品嘗記憶中勝利的甘美滋味。
在這單調的、沒有話力的旋渦之間,這些思想碎片如同電影字幕般在他腦中忽隱忽現。
在贏得妙子之前,他根本無暇顧及妙子以外的事。與妙子結婚後,他開始熱衷於學問,甚至將之前苦苦追求而得的妙子冷落一旁,僅執著于埋首研究。事發至今,面對妙子的過世,他又除了「可憐的妙子」這個念頭外全然沒有心思認真想其他事。而此時此刻,他正瘋狂地投入對野本的報復,進而在目的達成后陷入無法遏抑的狂喜中。
又及,隨函附上您忘記帶走的金鏈子。您說這裏面貼的照片主人就是駭人的兇手,但小弟實在難以相信與吾等親密往來的松村會是那樣的窮凶極惡之人。
這一刻,北川緊張莫名,就好像皇國興廢在此一戰。他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到雙眼,竭力避免錯過野本任何表情上的細微變化。死寂在兩人之間回蕩。
掩飾不住恐懼的眼眸茫然地望向空中。
對於徬徨不知何去何從的人來說,東京市可說是座永無止境的迷宮。
「此外,我後來得知,除了妙子之外,當晚沒有其他人下落不明。
北川的歡喜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卻在下一刻又被急轉直下的悲衰與空虛佔滿。
北川的鼻頭布滿汗珠,在夏日艷陽下他絲毫不感疲倦地繼續往前行。對他來說,酷暑根本不是問題。
野本似乎承受不了過度的刺|激似的,哆嗦著手接了過來。而後,愣愣地看著墜子表面的浮雕圖案。
「哇哈哈!怎麼會有這麼低級的詐術,騙孩子差不多。野本老師完全上當了啊,你知道嗎?野本老師!」他不斷地咆哮著。
https://read.99csw.com「你應該聽過所謂的盲點吧?我認為,再沒有比盲點作用更可怕的事情了。通常一提到盲點,多半是指視覺上的現象,但意識上其實也有盲點,也就是『大腦的盲點』。有時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會在不經意間忘記,有時我們居然怎麼也想不起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說到世上什麼最可怕,我想應該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了。我一想到『大腦的盲點』就會坐立不安。比方說,我要發表頗富見地的學術觀點,萬一『大腦的盲點』忽然在那精心擬定的學說中發揮作用怎麼辦?一旦產生盲點,除非有什麼機會可以消除,否則自己根本無法意識到實際上我們已經遭遇盲點。對於從事學術研究的我們來說,盲點的作用尤其可怕。
北川的生活就是這樣從一個極端沖向另一個極端。
然而,一聽到越野的暗示,北川一條道走到黑的倔勁就上來了,於是所有的悲傷都被拋至腦後,他全身心投入到復讎中,夜以繼日地計劃,滿腦子都充斥著如何殘酷報復對方的念頭。
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極端的、令他無法思考的狂喜一點一滴沉澱,意識逐漸恢復過來。
這是何等艱巨的任務。不說別的,首先對方是誰都還不清楚。北川說越野曾在火場遇見野本,其實這是北川自己杜撰的。越野的確說他遇見一個眼熟的男人,還說那男人是如何畏懼他的目光,一溜煙就消失在人群中。可是那人究竟是誰,越野根本來不及看清楚。
他取出鏈子愛撫般地細細打量。
而北川也好不到哪去,受到野本尷尬的心情影響,光是跨過野本家的門檻就已令北川不快得幾乎差點兒吐出來了。
北川的敘述漸漸觸及核心。
好了,說到北川,正如前面也稍微提過的,是個個性古怪孤僻的人。
北川的腦中,唯有我贏了這個念頭如風車不斷旋轉,除此之外容不下其他念頭。
北川滿身大汗地走了兩個多小時。一看手錶,白晝漫長的夏日,雖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但也早過了晚餐時間。他這才恍然回神,鎖定某個方向邁步往前進。
第二天,負責清理火場的專業拆除工人在北川家的廢墟中挖出一具女屍。這才確定,妙子不知何故沖入熊熊燃燒的家中,因此葬身火窟。
在越野——就是那個失火時幫了他不少忙的越野——還沒來到他的新居暗示妙子的死因前,他根本無心考慮現實,整日沉浸在無以名狀的哀傷中。
「可是,她有什麼貴重物品?對於妙子的生活細節,我向來不會太過留意,她到底擁有哪些東西,我壓根兒沒概念。不過,她應該沒有什麼比生命還寶貴的物品才對吧!於是,我又胡亂推測其他理由,可是全然缺乏可能性。最後,我終於意識到必須放棄這個與死人一起永遠埋葬的疑問。英文有個說法叫做Dead Secret,妙子的死因正是名副其實的Dead Secret。
起初,計劃不只是針對野本,本來也打算在井上和松村手上留下鏈子。萬一無法判斷三人之中誰才是犯人,就乾脆給每人都留下鏈子。基於這樣的盤算,他才會命人仿造了兩條昂貴的贗品。
面前的野本依舊不發一語,臉上儘是某種異樣的表情,他的雙眼出神地盯著北川滔滔不絕的嘴巴。雖然打從一開始就不停地自斟自酌喝了不少啤酒,但他的臉色,與起初相較,蒼白得簡直判若兩人。
野本只寄了一封信表達對那場橫禍的慰問,連他的新居也沒造訪的意願,這更讓北川的心頭起了疙瘩。
——那是暌違了三個月的拜訪。自從那件事發生前夕見過一面后,兩人直到今天才碰面。
事實上,越野提供的這個名單中,北川最懷疑野本,但也不能因此斷定另外兩人絕對是無辜的。於是,北川決定把嫌疑最重的野本留到最後,率先在井上、松村兩人身上試驗這個北川深信是極至完美的墜子騙局。
小路,大路; 直路,彎路,一條接一條地串聯延伸。
「我永遠難以忘懷她過世後頭七的那天早上。不經意間,我在報紙文藝版的角落讀到生田春月的譯詩——不知終將有彼日,魂縈夢繫念亡妻——讀到這句時,長大后就已忘記如何哭泣的我,不禁悲從中來,淚水竟奪眶而出,無法遏制。直到妻子過世后,我才明白我有多愛她……你大概壓根兒不想聽我說這種廢話吧!我也不想多說,尤其不想在你面前表達我對她的愛意。可是,我必須讓你徹底明白,妻子的死讓我多傷心,妻子的死如何毀掉我的一生,就算再怎麼不情願,我也必須勉強自己說出來。」說到此北川不勝感傷。
友人家的玄關雜亂無章地堆滿行李、資料盒、文件等各式物品。友人夫妻、北川以及抱著孩子發抖的年輕女傭,不時面面相覷,陷入了情緒崩潰前的詭異沉默。
「我剛才說過,我發現了一個不可動搖的證物。說到這個證物,你看,就是這個。這個墜子,你也很清楚,是妙子打從少女時期便珍藏的物品。
野本花了很長時間凝視墜子。
「我所發現的事實,在折磨那個男人的同時也折磨著我自己。為了以此作為復讎手段,我若不先品嘗到與對方同樣的痛苦,這武器就派不上用場。我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忠臣為了讓仇敵吃下毒饅頭,自己必須先豁出去吃下一小塊兒的故事。想要殺死仇敵自己也得面對死亡,自己不先死就無法如願殺了對方,這是多麼可怕的瘋狂復讎啊!
好一陣子后,等他們再出去尋找妙子時,原本猛烈的火勢已欲振乏力,幾近熄滅。
北川覺得,這樣已經夠了。
就像反芻動物會把吃進胃裡的食物再次吐出咀嚼反覆享受一樣,北川也把今天與野本的會晤,巨細靡遺地一邊斟酌每個字句的細節,一邊慢條斯理地反覆回想。佔了上風的快意遠勝一切,北川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昨日意外舉止失當,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老爺,野本先生派人送了信來。」
「將貴重物品遺忘在家中,為了取出來,才貿然沖回火場——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能。
「然而,留下這麼可愛的孩子離開人世,不,是被人殺害的母親更加可憐。想到這裏,我依稀聽見初為人母的妻子自另一個世界聲聲呼喚『寶寶,寶寶』的聲音。
「可是,這次的事件逼著我重新審視一切。回想起來,妙子平時的舉止有太多可疑之處,種種深愛丈夫的妻子不會有的行為舉止的瑣碎跡象,絡繹不絕地浮現腦海。妙子的確對我這個丈夫不太滿意。在我無心冷落她之後,她心底一直藏著昔日情人的身影。不,不只是在心底。說來可悲,在她那豐|滿的、溫熱的胸懷之間,的確懷抱著那個男人的『身影』。
北川按照預訂計劃,細細道來。他按捺住焦躁,盡量拖延亮出底牌的時間。他像一個孩子,正在享受虐殺蛇帶來的快|感,冷眼旁觀野本的苦苦掙扎。他先試一寸再試五寸,一次又一次地朝野本的要害戳刺。
「不知你是否看過用望遠鏡拍下的火星照片,你可知所謂的火星運河,那種帶著奇怪印象派風格的網紋狀圖案?那就是我的妻子,漆黑的團塊,表面仿若皴裂的火星地表,駭人的鮮紅血紋遍布其上,那還是人嗎?不,不,那只是某種來歷不明的恐怖物體。那真的是我的愛妻妙子嗎?我不相信!現場救援人員似乎對我的懷疑早已司空見慣,便指向那團黑炭的某處,讓我確認。我仔細辨認,看到一個發光的白金細環戒指。那是妙子的,昨天她還戴著呢,看來事實已不容置疑了。
「嫂子不知是怎麼回事,你說對吧,老公。」
相較之下,安全待在家中的他https://read.99csw.com們,卻沉默得令人匪夷所思。不知過了多久,在那漫長的等待中,他們依然保持靜默。
北川從一開始就對妻子的死抱持懷疑。連小孩都救出來了,為何只有妙子被那場火燒死,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夏空宛如陰翳混濁的病眼,烏雲密布,連一絲微風也沒有,家家戶戶的門帘與遮陽篷猶如雕刻靜物紋絲不動。往來人群彷彿預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厄兆般,紛紛疾行而過。沒有任何聲音,死寂覆蓋了周遭。
北川伸手入懷,取出一條金鏈墜。然後,放在掌心上伸到野本的眼前。
「可是如今回想起來,除了妙子之外沒,我沒有和其他女人交往過,縱然沒有任何判斷依據,但所謂的戀愛,似乎不該是那樣。我和妙子的關係與其說是情侶,恐怕更像是主僕關係吧!仔細想想,我從小就是個大少爺,結婚三年了,對妻子的心思居然一點兒也不了解——實際上,我甚至從沒想過要試著了解妻子的感受。我單純地認定一旦結了婚,所謂的妻子當然只能愛丈夫一個人,因而毫無後顧之憂地全心投入我的專業領域工作。
一想到這段昔日恩怨,便可理解野本何以會採取那樣的復讎手段,而北川會突如其來地對他起疑心,看來也絕非空穴來風。
「可是,話說回來。關於妙子的死因,我漸漸地感到好像和我『大腦的盲點』有關。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之際,有個聲音在我腦中不斷低語:還有比這個更明顯的事實嗎?有個模糊的、面目不清的幻象在我腦中蠢蠢欲動,不斷暗示『我就是你老婆的死因哦』。可是,當我追蹤到離真相僅一臂之遙時,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他當下湊近女人身旁,用催眠般的聲音暗示她:『寶寶啊,正在屋裡睡覺呢!』說完隨即離開。這是何等令人防不勝防的完美復讎!若是平常,想必誰也不會輕易被這種暗示左右。可是,若想殺害一名心急如焚、擔心孩子安危幾欲瘋狂的母親,又不留下任何犯罪的線索,這可是萬中選一的障眼法。我雖是憤怒,卻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出色機智。
然而,在火災現場及附近找來找去就是不見妙子的身影。他們挨家挨戶地打聽,當所有人都提供不出消息時,天也微微亮了。累得筋疲力盡的北川只好先行回到友人家,打地鋪躺下。
這場大火延燒了五戶方才熄滅,也許是風力太強,火苗的擴張速度快得令人難以招架。眾人忙著搶救貴重物品、保護小孩,感受著唯有此種情況下才能體會到的緊迫感與心慌意亂,即使時間漫長也覺得不過是短暫一瞬,而那氣勢宛如巨蛇之舌的「火焰」,大得驚人,舔舐摧毀人類住宅的速度迅速快得令人瞠目結舌。
就在北川全心投入苦苦思索之際,他的腦里驀然浮現一個好主意。當然不是訴諸法律,也不是要通過暴力動用私刑。他想到的方法不但能令復讎者全身而退,而且,給對方的打擊之深之沉痛,絕對遠超過政府牢獄的皮肉折磨所帶來的。不僅如此,最完美的是,執行那個計劃時,完全不必刻意找出真兇,僅須在所有的嫌疑者身上如法炮製即可。這個方法將會帶給真兇莫大的痛苦,對別人來說卻是不痛不癢。
「我的思緒自然而然地流轉到與妙子結婚前的情景。那個男人對於婚前的我來說,是個可怕的勁敵。不僅我自己暗地裡如此相信,那個男人以及他周遭的人,想必壓根兒也沒想過妙子會跟我結婚。而且,他們必然深信,唯有那個男人才有資格成為妙子將來的夫婿。由此可見那個男人曾經如何佔據妙子的芳心。倘若沒有特殊的情況發生,妙子最後勢必會投入他的懷抱吧!那個男人雖是情敵,卻具備了一切完美的條件。反觀我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足以吸引女性注意的優點。不過,我倒是有一樣一般人不具備的武器。我和妙子不僅有遠親關係,追溯過往歷史的話,我家還是妙子一家的主家。基於這層關係,一旦我率先開口求婚,依妙子父母那守舊傳統的思想,自然二話不說,甚至是備感榮幸地一口答應。不僅是基於人情義理,我拘謹的個性也贏得他們的信任,並認定我是『最佳人選』。再加上,不知該說幸或不幸,妙子本身是個不管怎樣都絕不可能違抗父母之命的傳統女性。即使心裏有深愛的意中人,她也不會隨意表現出來。我就是看準了這點,才會強求這段婚姻的。好吧,就算不是這麼處心積慮,難道在我內心深處,不曾隱約意識到我的優勢嗎?
「不管是野本也好,井上或松村也好,應該都不可能忘記這個金墜子。尤其這墜子表面的維納斯浮雕,凡是當年來過我書房的朋友應該都很熟悉。他們私下談論妙子時,向來不直呼其名,而是根據墜子上的圖案為她取了『維納斯』的綽號。一旦他們之中的某人得知妙子珍藏在資料盒底層的墜子里,竟然貼著自己的照片,不知會驚訝到什麼地步。萬一正好這個人就是陷害妙子葬身火海的人,他又將會何等悲痛。」
她死後已然過了半個月,他連學校也沒去過——那可是他的工作——他徹夜不眠地哭泣,與無時無刻嚷著「媽媽,媽媽」尋找母乳的幼兒一起哭泣。
即使是同校同科系,而且還同桌而坐,但北川就是不喜歡野本,想必野本也將他視為眼中釘,北川一向如此深信。
「目擊者本以為那個男人會走到妙子身旁,沒想到他竟驟然右轉,折向來時的方向跑了。接著,妙子態度轉為震驚,她杏目圓睜,彷彿要求助般四下張望。但那也只是瞬間的遲疑,下一秒鐘她已縱身衝進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了……那名目擊者也沒多想之後的情形,他做夢也沒料到那個舉止不太正常的女人會被活活燒死,因而沒夾雜在人群中觀望後續發展。結果,當他聽說第二天從火場挖出的是越野友人的妻子時,他滿懷遺憾地道歉說,早知如此,他當時一定會立刻通知越野。
北川很是失望。
「哈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
此時此地,他連自己正走在何處,打算去哪裡都沒有概念。基本上,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走路。
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接過信拆封。野本寫在紙上的整潔字跡如烙印般刺痛北川的雙眼。
北川倏然打住自言自語,他感到心臟猛然衝上喉頭。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本欲掀開墜子上蓋子的手,霎時,出於莫名的恐懼戛然中止。
前略
「我只知道,那是學生時代經常來往的友人之一。畢竟,在那種混亂狀況下,思緒已經夠慌亂了,我也不敢斷定,但我覺得應該是野本、井上或者松村,總之是當年經常在你書房聚集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吧!依稀是野本,又好像是井上,可是話說回來,我也無法斷言不是松村……一定是他們三個之中的某人,可惜我就是想不起來。」越野如此表示。
說到這裏,北川略微頓了頓,彷彿要確認效果般,眼角一斜,用餘光窺視野本。當他發現野本臉色愈加蒼白,甚至緊咬著牙關,便滿意地點點頭,再次將敘述推向關鍵點。
尖厲的火災警笛聲戲劇化地從四面八方傳來,既凄厲又酣暢,此起彼落響個不停,好像不把人搞得心神不寧就不甘心似的。
穿著睡衣心神慌亂的北川彷彿退化回人類尚不知如何言語的原始時代,一邊毫無意義地喃喃囈語,一邊氣喘吁吁地來回奔跑。
就在兩人的關係進展到這個階段時,暑假到了。野本滿懷勝利者的喜悅,興沖沖地踏上返鄉之路,深信已勝券在握的安心感令他樂觀享受與妙子的短暫別離。屆時,僅需魚雁傳情九*九*藏*書,兩人的感情勢必會更上一層樓。帶著這種期盼,野本離開了東京。
兩人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對頭。
只見他突然舉起拿信的雙手,下一秒鐘已把信紙蒙在臉上,隨後,爆發般地狂笑起來。
當時,北川住在租來的雙拼式公寓里,這種公寓頗具地位象徵。某日,同棟的住家在半夜失火,他家也在當下付之一炬。
他們兩人的表情,絲毫沒有犯罪者的疑懼。
然而,他和妙子先前並沒有明確的婚約,甚至還沒許下任何足以控拆妙子變心的承諾,根本無從抗議。無處發泄的憤慨令野本在剎那間變成另一個人。
伴隨著輕快的節奏,北川喃喃不休,勝利的片段如同璀璨的煙火,在他腦海里盤旋不去。
這實在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瞬間,類似打嗝的悶氣瀰漫至整個胸腔,心裏隱隱升起的不安預感,孩子氣地阻止他正視現實,北川幾乎沒有勇氣伸手接下這封信。但是,他總不能就這樣與女傭一直對視下去。
實因連日來極度繁忙,徹夜埋頭工作,睡眠不足,以致在您面前失態,連您所說的話也不復記憶。至於您何時離開,更是毫無印象。當著您的面就肆無忌憚地陷入熟睡,實不知該如何賠罪才好。雖然意識模糊,但依您昨日所言,對於嫂夫人之死似乎抱持疑問。根據常識判斷,這應是不可能之事,想必是驟失愛侶悲痛過度。在此謹致上萬分同情,還請不要過度鑽牛角尖,否則對您的身心健康亦非好事。不如換個地方安心靜養,此乃老友誠心誠意的忠告。
不過,妙子的意外死亡是最主要的遠因,野本的信顯然是最主要的近因,這個推斷應該不會有錯。而野本寫的那封信內容如下:
「那陣子,我每天除了思考對此人獨一無二的巧妙的復讎計劃外,再也無法顧及其他。我時而憤慨,時而佩服,腦中只有這唯一的念頭。沒想到,有一天,彷彿地平線遙遠的彼端突兀浮現的一抹烏雲,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出人意表的想法。的確,那個男人以無懈可擊的手法完成了報復。可是,如果妙子並非他以為的那麼討厭他呢?不,萬一妙子反而一直深愛著他,那他會作何感想……那當然是不可能的,這隻是我無法遏止的妄想,我簡直瘋了!傻瓜,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然而問題是,那真的完全不可能嗎?這種荒謬的妄想,為何會莫名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不禁為之顫抖。如果……如果,妙子在婚後仍然深愛著那個男人……
「『不過話說回來,那位走到妙子身旁,轉眼又立刻消失的男人,到底是什麼人呢?』經我這麼一問,越野竟然壓低嗓門,神情嚴肅地說:『關於這點我倒有個想法。』……事發之時越野慌忙地扛著我的行李奔跑,他曾經和一個男人擦身而過。他覺得眼熟於是慌忙轉身試圖確認對方時,那個男人已鑽入大批看熱鬧的人群中,就此消失無蹤。越野事後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名字,你猜那是誰?那是和我、越野都非常親密的多年老友……那個男人,為何碰到越野這個老朋友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逃命似的不知去向呢?為何我家房子失火,他卻連慰問也沒有就徑自離開了?關於這些情況,不知你有何看法?」
「妙子的死給我的打擊很致命,比起死在火場的慘烈、如焦炭般遺體駭然的視覺衝擊,當時間沖淡這些外在因素的感官影響后,始終困擾我的是妙子的死因。她的死太讓人生疑、太不可理解了。她為什麼要死,她沒有非死不可的主觀緣由,無論在物質抑或精神上,都不存在足以讓她萌生一種一死以求解脫的因由。另外,她也不是那種會被突發意外嚇到心智失常的軟弱女子。她外表柔弱,但其實相當沉穩幹練,這點你應該也很清楚。好吧,就算退一步假設她真的心智失常,應該也不至於貿然沖入火場。
他並未掀開蓋子檢視裏面的照片。那肯定是因為根本無須如此,這已經令野本大受打擊……他的表情越來越空虛,尤其是他的眼睛,雖然視線膠著在墜子上,卻好像出神地想著其他事情,一副恍惚失魂的模樣。過了好久,他的頭緩緩垂下。最後,他終於趴倒在矮桌上。那一瞬間,北川還以為他會痛哭失聲,內心一度感到震驚失措。但沒想到,他並未流淚。
勝利的快|感瞬間充溢喉頭,沒必要再繼續說下去了。就算還有話要說,北川也已無法開口,他掙扎著起身。
「假設有個很固執的男人,對某個女人懷恨在心。男人想盡辦法找機會報復這深仇大恨,卻意外碰上女人的家中失火。基於某種機緣,男人正好在場,他幸災樂禍地旁觀女人一家慘遭橫禍的景象時,發現女人正在門口倉皇徘徊地嚷著『寶寶,寶寶』。於是男人靈機一動,心想這正是大好機會。
讀著讀著,北川的嘴角浮現出凄厲的笑容,笑意逐漸擴散。
從此他顯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像以往那樣不時地拜訪朋友了。他能做的僅有專心投入學問,聊以排遣無奈的失戀悲傷。北川對這些內情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認為野本至今尚未娶妻,就足以證明當年的失戀帶給他的打擊有多慘痛。至此之後,他和野本的關係退回到泛泛之交,只維持表面上的來往,實際上已經尷尬無言了。
只見野本赫然一驚,倉皇瞥開眼。
結果,促使北川發瘋的直接原因竟是這等致命又可笑的失誤。而這正是他成天掛在嘴上的,所謂「大腦的盲點」的作用。
可是,前面也提到了,野本之外的兩人甚至不用取出鏈子就已洗清嫌疑。北川只好把小心藏在腹兜中的鏈子原封不動地帶回來。眼下,他正打量著這兩條完全沒派上用場的鏈子。
這隻是我的心理作用,怎麼可能?是真的,是真的,我甚至可以拍胸脯保證。他聽我說了老半天後,不是承認失敗了嗎?他當下不是一臉鐵青,低頭認輸了嗎,這不是勝利是什麼?
「這個男人的殘忍復讎幾乎是完美無瑕的。縱使事實真相正如我所推理出的,這一切都是他的報復手段,卻無法逾越一切不過是推理的事實。即使責問他是否犯下大罪,他堅持不承認的話,還是難以將他定罪。我只能佩服他的機智,除了按兵不動外,我沒有其他辦法了。當然對方對這狀況也很清楚,我甚至沒辦法指責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痛苦、更矛盾的立場嗎?不過,野本,你放心吧!我最終還是找到了可以擊垮你的武器。只是,那武器對我來說又是多麼殘酷。
「我察覺到那個,是最近的事。當下我只覺得難受到欲哭無淚。說來丟人,老實說,我迷戀妙子。正因為迷戀,以至於她在世時,我才拚命工作到令你和其他友人都驚訝的地步。能夠如此專心投入工作,都是因為感受到妻子面露單邊酒窩的可愛笑容,柔順地坐在我身旁的安心感。
總之,再次為昨日的失禮鄭重致上歉意。
「據我認識的一位老太太說,她是知道發生了火災的,卻慌慌張張地跑回到米缸前,莫名其妙地量米,仔細裝入桶中。大概她真覺得米最重要。遇到這種事,再精明能幹的人也難免不知所措吧!」妙子的母親強忍著幾欲哽咽的衝動說道,濃重的鼻音暗示了她的悲傷欲絕。
他深信,到了這個地步,除非以命相搏鬥個你死我活外,已別無其他化解兩人關係的方法了。北川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極盡所能隱藏今天造訪的真正目的。不過,敏感的野本似乎早已察覺,他的眼裡寫滿恐懼,閃爍飄忽的眼神不時在北川周遭游移。
他天生就無法一心二用。
「隨著時間流逝,即使很緩慢,但悲傷終究會漸漸淡去。不,悲傷的本質不變,只是心read.99csw.com裏不再沉溺於痛苦之中,我那原本只會哀慟哭泣的心,總算有點兒心思注意其他事了。於是,一想起過去被悲傷佔據注意力、不該遺忘卻被我遺忘的疑惑,我便猛然驚醒……正如你也知道的,妙子的死,疑雲重重,自打我從悲傷中清醒過來后,有一個謎團一直困擾我。
沒想到,就在野本返鄉期間,局勢驟然逆轉。野本堅信心早已屬於他的妙子竟然一句話也沒交代,就嫁給了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根本沒被當成競爭對手的孤僻怪人北川。
野本緊張得兩頰似火燒,然而腋下卻被冷汗浸濕了。
「聽了這番話之後,我心想,妙子果然沒有精神錯亂,她的確是基於某種重大原因,才會貿然衝進火場。
「不管是哪一個細節,我自認已再三確認了。可是,這不安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是犯下了什麼嚴重的過失嗎?你現在,怎麼也無法確定最關鍵的一環了吧?你去野本家時,真的把裝有野本照片的墜子帶去了嗎?
北川最先搶救出的是幼兒——他抱著出生未久的幼子,隨即將孩子送往離他家兩三町外的友人家。
What ho!What ho!This fellow is dancing mad!He hath been bitten by the tarantula.
野本猶如過度心痛就此一蹶不振,趴伏在矮桌上一動也不動。
「過去,我一直認為天底下不可能有那種絕對不留下證據的犯罪手法。可是,該如何解釋此計謀的巧妙處?就算思維再怎麼嚴謹縝密的法官恐怕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制裁他的蜘絲馬跡吧!那句除了已逝的人之外,任誰也沒聽見的耳語,能當做什麼證據?或許,的確有幾名目擊者發現他的怪異舉止而留下印象,但是,那又能怎樣?為了慰問家逢不幸的友人的妻子而到她身旁說幾句話,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嘛。縱使退一步,假設那句耳語真的被某人聽見,那個男人想必也是有恃無恐:『我當時是真的相信寶寶還在裏面才會那樣說,就算嫂子因此投身火海而葬身火窟,那也不關我的事。難道你以為,我事先就能料到她會做出那種瘋狂的行為嗎?』他事後只要這麼說不就推得一乾二淨了,這是何等殘忍的陰謀啊,這個人的確是殺人天才,你說是嗎,野本?」
信封里除了信紙之外,還有用白紙包著的金鏈子。不知怎麼弄錯的,墜子里貼的並不是野本,而是松村的照片。這封信是野本的真心話,抑或是他趁著鏈子拿錯而急中生智,除了野本自己,恐怕是任誰也無從得知的永久秘密。
「我就這樣贏了!」北川滿心歡喜,依然繼續走著。
佔了上風的北川像已獲得事實真相般,興奮異常,益發口若懸河了起來。
「我很清楚你不願提起那件事情的原因。面對事發之後首度碰面的我,你著實害怕提起那起不幸的事情,甚至連一句慰問的話都說不出口。」幾句無關痛癢的寒暄之詞過後,北川再也按捺不住,驟然挑起戰火。
北川一開始之所以與野本認識,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兩人同校,更重要的是,當時這群年輕人瘋狂地仰慕同一個女子,才會物以類聚。身為其中一員,彼此看對方眼紅卻又密切保持聯繫,個個野心勃勃地懷著不俘獲芳心不罷休的勁頭。
那麼,處於這個團體中心的幸福女子又是誰呢?她就是日後的北川夫人妙子。妙子是東京山手地區傳統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按當時對女性的評價標準來看,妙子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缺的少女。她年輕貌美,就算冠以某某西施的名號也不為過;另外,當時妙子剛從一個教育方式頗為傳統的技藝學校畢業,各方面的素質比一般女性高,卻不若時下一般年輕女孩開放,舉止優雅溫婉,這要歸功於妙子傳統守舊的母親的言傳身教。
他的思維是單向的,因此考慮問題的時候只要一步出錯,便步步皆錯,像他對妙子死因的各種突發奇想,對野本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報復,不就是因為他在分析妙子死因時,某個環節上出現差池才導致的嗎?然而,北川堅信他的分析是正確的,他的信念就在此刻獲得了證實。他一心報復的野本已然徹底陷入自己的網中,苦苦掙扎的醜態已然暴露在眼前,一覽無遺。
「直到幾天前我才在無意中發現,這個墜子被她細心地裝在天鵝絨袋子里,並藏在好不容易才從火場搶救出來的資料盒底部。你猜在妙子珍藏的墜子中,到底放了什麼?在那裡面,野本,那個男人——就是越野在火場撞見的男人——那個殘忍地間接害死妙子的男人——而且,還是妙子一直以來深愛的男人——的照片,被當成護身符貼在墜子里呢。可是,如果說這隻是妙子婚前貼上那個男人的照片而婚後一直忘了撕下,那倒也算了,問題是她跟我結婚時,我清楚地記得她貼上了我的照片。曾幾何時,竟然換成了那個男人的照片,你說這到底暗示著什麼呢?」
準備工作何其簡單,以此居然就能報那深仇大恨了。
首先北川必須試探對方。萬一搞錯報復對象,將會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另外,就算找出對方,也由於其手段實在萬無一失,恐怕也拿對方沒輒,正如北川向野本說的,那是絕對沒有證據的犯罪,純屬心理策略。換言之,眼前橫亘著雙重難關。
妙子遺留的金墜子與學生時代同班同學合照的四張照片,就是他需要的工具。北川首先命人仿製了兩條帶墜子的金鏈子,順利取得三個一模一樣的墜子后,再將合照中野本、井上、松村的臉部分別剪下來貼在墜子里。
說到這裏,北川的眼神凜然一變,他意識到這番話會讓對方陷入恐懼,便以毒蛇自暗穴中窺視獵物的目光,陰森凌厲地射向野本。
兩人過去曾是情敵的事實更是加深了北川的反感。打從那時起,北川即便只是瞄到野本的背影,心理上的反感都會讓身體不由自主地扭曲痙攣。在這種狀況下又發生了這次的事情,於是,兩人之間本來就已搖搖欲墜、勉強保持平衡的脆弱關係徹底破裂了。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彷彿再也按捺不住似的,邁步朝房門口走去。就在這時,女傭拿著一封信走進他的書房。
「不過,相較之下,對方的犯罪手法豈不是更簡單自然嗎?在這世上,往往因為一些為人忽視的無關緊要的原因,就招致極為重大的後果。誰又能夠斷言這個不起眼的墜子與剪下的舊照片,無法發揮偉大的力量左右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呢?
可惜根本用不著取出墜子試探,就可以斷定,井上與松村分明是無辜的。
「她的遺體竟是一團烏黑的焦炭。看到的那一刻,不忍之心逃逸到九霄雲外,只剩陣陣作嘔的感覺此起彼伏,當我接到通知趕到現場,迎接我的就是有生之年從未見過的扭曲景象。我說什麼也無法相信,眼前這團烏黑的焦炭竟是三年來陪伴在我身邊的愛妻。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具人類的屍體,別說是眼睛鼻子,就連手腳都無法分辨。只是一團漆黑,上面點綴著的鮮紅血肉,自黑色表皮下綻裂開來。
從今天起,他總算能夠擺脫在那漫長的一生中片刻不停息、無可挽救的痛苦的折磨。自無能為力的痛苦中掙脫后,他總算熬出頭了。
走了又走,依然沒有止境,閃著鈍光的道路在北川的前方無盡綿延。
「我開的第一槍,準確貫穿了他的心臟。」北川依舊在陌生的偏僻街道上大步邁進,繼續沉緬于回憶中的愜意片段。
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足以令她冒著生命危險返身撲向火海。趕來參加喪禮的遠房親戚對妙子的死議論紛紛,最後一致認為「這一定是因為過度驚恐導致神志失常,才會一時精神錯亂」。
九_九_藏_書川堅信,當時他之所以臉色發青,絕對不是因為轉過臉時適巧映上滿園青青翠色——
與北川的喜悅恰成對比,野本簡直氣炸了。與其說是憤怒,驚愕或許更為貼切,而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人、事、物背叛所帶來的驚愕。這意外的發展擺明了要給他難堪,致使他在朋友面前無地自容。
「沒想到,一樁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成了戳破這個盲點的契機。我猶如大夢初醒,一切皆水落石出。我當下氣得拔身跳起。那傢伙,越野告訴我的那個男人,就是我恨了又恨、怎麼恨也恨不夠的渾蛋。我恨不得馬上衝進他家,活活掐死他……抱歉,我太激動了。我應該冷靜地慢慢敘述才對……就在這時,我望著孩子,他正被妙子娘家找來的新奶媽抱在懷裡。孩子對新奶媽還很陌生,一直口齒不清地喊著『媽媽,媽媽』,無助地吵著要死去的母親。孩子的天真實在讓我好心疼。
過了一會兒,友人的妻子刻意以閑話家常的輕鬆態度、沉穩冷靜的語氣說:
北川說到這裏再次停住,而後,一副接下來總算要戳向要害似的,緊張焦躁地頻頻伸舌舔唇。他就像一隻貓,思索著如何逗弄奄奄一息的老鼠,他的眼神凄厲而又虎視眈眈,直直地盯著野本。
在他與友人來回奔跑兩趟后,火勢蔓延的範圍和強度都已無法控制,別說是搬運物品了,反應不及的話連性命都有危險,他只好暫且在友人家安頓下來,由於喉嚨乾渴到疼痛的地步,他二話不說地接連灌下幾杯開水潤喉。
北川算是妙子家的遠親,求學期間寄宿在妙子家,於是,北川的書房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這群仰慕妙子的年輕人的聚集地。
突然,他驀地回神,才發現一直沒見到妙子。
第二天,北川醒來時已接近十點了。飽睡一頓的爽快|感令他的心情格外輕鬆。他起床后,穿著睡衣便走進書房,能帶來滿足回想的東西正在書房裡等著他。書桌抽屜中,另外兩條金鏈子安靜地等待著,與他留在野本手上的鏈子分毫不差。
可憐的北川瘋了,他發瘋的原因是什麼,至今我們仍無法判斷。
「不過,光聽到這謎樣的事實,我依然無從判斷。我的確已逼近事實的真相,只是,所謂的真相,看似即將揭曉,偏又毫無答案。即便已逼近到無限小的距離,還是無法觸及本質,這不禁令人感到焦躁難耐,而比焦躁更嚴重的,即是恐慌了。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這分明就是『大腦的盲點』在起作用,因而不住地渾身打戰。一轉眼,又過了兩三天。
再怎樣也無法相信她會沖回熊熊燃燒的火場里,於是北川當下只能姑且茫然地等候著,期待她會出現在友人的家門口,哪怕是衣不遮體也無所謂。
他們聽完北川的敘述后,不約而同地面露同情,然後真心地安慰他:「看來驟然痛失愛妻的你,心情必定相當混亂了。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荒唐的事嘛。你冷靜一點兒!好了好了,別再說那種無聊話了,先喝一杯再說!」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能讓一個女人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險也要衝入火場的重大理由,究竟會是什麼?這個疑問不分日夜在我腦中盤旋不去,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縱使知道死因,明知事到如今也挽不回妻子的生命,我依然無法停止思考。我費了很長的時間思索著各種可能。
其實北川對野本敘述的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後半段全是他為了報復才編出來的謊言。妙子的死帶給他的悲傷,遠比他向野本訴說的沉痛許多。
而其中,野本的行動最為積極,容貌也最俊秀,在校時不僅是優等生,他還是個懂得察言觀色、長袖善舞的交際家,總是理所當然地抱著捨我其誰的自信……不僅他本人如此自信,其他競爭者雖感不服,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條件優越。那段時間,北川書房的高談闊論永遠是以野本為中心。偶爾妙子也會出席,此時若野本不在場的話,氣氛就有點兒尷尬;但倘若野本在場,連她也能輕鬆地加入對話,也僅有野本在場時她才會開懷大笑。過了一段時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如願接近妙子。當年,所有人都認為野本會是最後的勝利者。野本自己也如此深信。他相信,下一步只差求婚了。
他把哭叫的孩子托給友人的妻子后,再請友人一起返回火場,協助搶救家中物品。
所以,他今天才會來找野本,還得到了預期的驚人效果,難怪他現在的行為會如此瘋狂。
在這個團體中,除了北川、野本之外,還有另外兩三名年紀相當的年輕人。發生那場火災時,收留北川一家人避難的越野也是其中之一。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年輕人,如今各自躋身小資產階級,但他們難忘昔日交情,依舊保持聯繫。
孩子剛出生不久,愛妻年紀尚輕便撒手人寰,此一點就足以對一個男人造成致命的打擊,更何況還得面對妻子如此慘不忍睹的死狀……我真想也讓你看一眼她的遺容,若眼前放著她的遺骸,不知我還能否同你平靜地訴說,如果能,不知這會是一個何等不可思議的場面。
過往行人望著他特立獨行的步伐,面露疑惑之色。就一個醉漢而言,他的臉色倒是很正常,若說他是病人,又顯得太有精神了。
然而,北川堅信,野本是出於恐懼才陷入沉默。他知道野本是擔心萬一貿然開口,說不定會化為恐懼的尖叫聲,因此索性保持緘默。
北川身處其中,像個孤獨的異鄉人繼續著他瘋狂的步伐。
「我想,這一定是妙子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向我訴說,暗示著什麼。妙子喊『寶寶,寶寶』的聲音,讓我剎時受到強烈震撼。對了,一定是那樣沒錯……除了『寶寶』,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足以令妙子喪失理智、奮不顧身地投身火海……一旦打破盲點,長期遭到遏阻的思緒如海嘯般噴涌而出。
他全身沉醉在復讎的快|感中。
「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
那是三個月前的暮春時節發生的事。
然則,正如同人人皆有的,我也具備不遜於人——不,恐怕比別人更嚴重的自戀心態。婚事的進展意外順利,以至於與妙子結婚後,背叛朋友的自責心虛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妙子視我為最重要的依靠,對我十分忠貞,「我以為她真心喜歡的是那個男人,原來這不過是我的瞎疑心啊。」我這個天真的傻子從此便如此深信不疑了。
「野本那傢伙八成做夢也料想不到會有這種騙局。嘿嘿嘿,怎麼樣,我的騙術很高明吧,不如揭曉謎底吧,請看,騙術的玄機就在這兩條金鏈子的墜子中。你知道這裏面到底放了什麼嗎?猜不出來?那我告訴你吧,一個是松村老師的照片,另一個放的是井上老師的照片。至於野本老師的照片已經不在這……」
北川當時的個性就已經有點兒古怪孤僻,在研究學問方面雖然不比其他人遜色,卻不擅長應酬交際。即使如此,他的書房依舊高朋滿座,這都是因為只要來找他,縱使不能和妙子一起談笑,至少有機會趁著她出來招呼或端茶時一睹芳容,說穿了,這群朋友積極地拜訪北川,不過是名義上的借口罷了。最常出入他書房的就是野本、越野以及其他兩三人。這幾個人彼此間的暗鬥激烈到非同小可的地步,但終究僅止於檯面下的鬥爭。
「我的想法,真有那麼瘋狂嗎?該不會真如他們所言,不過是無憑無據的妄想罷了。好在還有野本,我不是打從一開始就鎖定他了嗎?無論如何,我必須堅持到最後才行。」
拖著亢奮了一整天而如今筋疲力盡的身體,他搭上郊外電車,好不容易回到家,卻已提不起勁再做任何事。他立刻鋪床,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床后,酣暢的鼾聲即刻從他充斥著勝利滿足感的喉頭,節奏感十足地流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