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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廢人

二廢人

「我們不妨先作這樣的假設,再從理論上逐一確認是否成立。好,假設木村找到機會並對你捏造那番假話。而正巧你童年時代的確有說夢話的毛病,這個試驗果真如木村所願,收到意外的效果。接著,木村從其他房客的房裡偷出懷錶與其他物品,放在你的寢室,或者趁你不注意時偷走你的東西,再拿到其他地方,甚至偽裝成你的模樣在墓地、宿舍走廊走來走去,運用各式各樣的手段逐步加深你的錯覺。另一方面,同時他對你周遭的人大肆宣傳以便取信於他們。久而久之,你和身邊的人完全相信你有夢遊症,之後,木村再找個最適當的時機,親手殺害那個他視為仇敵的老人。再將老人的財物偷偷放進你的房間,再把以前從你房裡偷走的手帕留在命案現場,這般推論,你不覺得很符合邏輯嗎?應該找不出任何不合理之處吧?而最後的結果就是你出面自首。對你來說,那的確是相當痛苦的折磨,雖說刑罰上不可能獲判無罪,但可以確定判刑會較輕。就算多少得受點懲罰,那也只是因疾病而無意犯下的罪行,應該不至於像一般的犯罪致使你往後受到良心譴責。我們姑且假設木村是這麼盤算的吧,因為他對你並沒有任何敵意。不過,他若聽到你剛才的心裡話,想必會很後悔。
「這個嘛,該從何說起才好呢……我是某某町里有點兒歷史的商家長子,或許由於父母過度溺愛保護,我自小就體弱多病,也因此耽誤了一兩年才進學校就讀。不過,除此之外,倒也沒出過什麼大狀況。從小學到中學,而後順利進入東京的某某大學,雖比別人晚了幾年,成長也還算是平平順順。到了東京之後,我的身體也算健康,分配到專業學科后漸漸對課業產生興趣,慢慢交到一些好朋友,不自由的住宿生活反而過得很開心,無憂無慮的學生時期就這麼順當地展開了。如今想想,當時確實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不料,就在我搬到東京后一年左右吧,一個意外的發現無情地將這一切擊得粉碎。」
井原赫然發現,對方似乎正在天馬行空地推出一個荒謬的假設。而此刻盤旋在他腦中的想法,是做夢也料想不到的駭人念頭。
井原漸漸地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隱隱的不安。與其說這不安來自齋藤的說法,不如說是對方令人害怕的外貌,以及那外貌背後暗藏的某種東西所引起的。但他依舊勉強克制內心的忐忑,回答道:
不知不覺無意義的閑聊轉為懷舊以往。來客齋藤談起青島戰役的實況,屋主井原輕輕伸手遮在火盆上方取暖,默默傾聽著那血腥的話題。黃鶯幽遠的啼聲彷彿在應聲附和,周遭情景倒是頗適合把酒話當年。
「說也奇怪,鬧出那場殺人風波后,一切反而被忘得一乾二淨似的,從此再也沒發作過。醫生說,可能是當時受到太大的刺|激吧!」
「爭執來爭執去,真相依然不清不楚,我索性上學去了。但在教室等老師的時候,室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問道:『你以前有說夢話的習慣?』我一聽,就像撞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悚然一驚……我的確有這習慣。據說我從小就會說夢話,如果有人趁我說夢話時接我的話茬兒捉弄我,即使我仍在睡夢中,依然能夠對答如流,而且早上醒來后我毫無印象。由於情況實在罕見,甚至在鄰里之間造成轟動。不過,那是小學時的事情了,長大后,說夢話的情況已經改善,久而久之完全忘了這麼一回事,如今被室友突如其來地一問,這才驚覺,小時候的毛病與昨晚發生的事彷彿有脈絡可尋。於是,我把這件事告訴室友。『可見一定是複發了,這也可說是一種夢https://read.99csw.com遊症。』室友一臉同情地說道。
「除了事發之初你曾與那位姓木村的友人討論過,以及在墓地被上班族撞見外,其他時候都沒有被人撞見過嗎?」
「那是明治某某年的秋天,距今正好二十年,某天早上我一醒來,就發覺住處一反常態,鬧哄哄的。心虛的我當下生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懷疑自己又闖禍了。就在我躺著憂心忡忡的時候,我逐漸感到這次的情況似乎非同小可。一種無法言喻的可怕預感悚然躥上背脊。我忐忑不安地環視房內打量了半天,總算髮覺不對勁之處。卧房似乎和我昨晚睡覺時不太一樣,我連忙起來仔細檢查,某件陌生的東西映入眼帘,房門口居然放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小包袱。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抓起小包袱就塞進壁櫥里。我關緊壁櫥像小偷似的四下張望后,這才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紙門無聲開啟,一位室友探頭進來,並且小聲說:『喂,不得了了!』他煞有介事地低語。我心裏只怕剛才的舉動被他發現,完全無心回話。『老頭兒被人殺了,昨晚有小偷闖入,你快過來看。』室友一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我一聽,彷彿喉頭卡著異物,半天都無法動彈,好不容易才勉強振作起來走出房間探看情形。接著您猜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當時心裏那種難以形容的惶恐與不安,即便在二十年後的現在,依舊如昨天般歷歷在目。尤其是老人家猙獰的遺容,無論是睡是醒,片刻不曾離開我的眼前。」井原似乎難耐恐懼,神經質地環視四周。
「我一獲得釋放就立刻隨父親返鄉了。跨進家門后,之前已是半個病人的我,這下子真的病倒了,足足在病床上躺了半年……這件事毀了我的一生。父親的事業改由弟弟繼承,此後二十年的漫長歲月,我一直過著隱居生活,好在最近我已經不再為這些事煩悶了,哈哈哈……」
真不可思議,這個男人我的確在哪兒見過。可惜想來想去卻是一點兒頭緒也沒有。難道說,這個人和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例如,在懵懂的孩提時代曾是玩伴?這麼一想,好像的確有這種可能。
「而且,打從這個毛病發作以來,我就很擔心一件事。這出滑稽喜劇若僅如此持續下去,最多不過是其他人眼中的笑柄,這也就算了,只怕哪天可能會因此導致無法挽回的悲劇,這才是我真正恐懼的。之前我也說了,我儘可能搜集關於夢遊症的書籍,翻來翻去地看了很多遍,其中描述了許多夢遊患者的犯罪實例,也介紹了許多令人戰慄的血腥事件。懦弱的我不知有多害怕,難怪我單是看到棉被都會覺得反胃噁心。我再也無法繼續忍受下去了,乾脆決定休學返鄉。於是某日,距離我第一次發作大概過了半年多吧,我寫了一封長信跟父母商量。未料就在我等待回信的期間,你猜發生了什麼事?我最最最恐懼的噩夢終於成真,毀掉我一生的致命悲劇發生了。」
「而我的看法是,這或許是你那位姓木村的朋友計劃良久后編造出來的障眼法。基於某種理由,他想暗地裡除掉老房東。可是,不管用多巧妙的方法,一旦殺了人,都必須找出兇手才能了事,所以,他必須找人代替自己扮演兇手,而且盡量避免給對方帶來過多的麻煩……如果,我是說如果哦,那個木村處於這種立場,而將容易相信別人、個性軟弱的你設計成夢遊者,刻意安排一場好戲,這豈不是天衣無縫的妙計嗎?
井原彷彿依舊在回味著那席話的餘韻,沉默了半晌。
「那我當然要洗耳恭聽。」齋藤回答,果真擺出正襟危坐的姿https://read.99csw•com態對著井原,但旋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
「問題是,我覺得你好像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也就是,親眼目睹你夢遊的人並不多。不,嚴格追究起來,其實只有一個人見過。」
說到這裏,不知為何井原全身微微發起抖來。齋藤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捲丟進火盆專註地聆聽了起來。
「那陣子我整天提心弔膽,只求那難以啟齒的毛病千萬不要再發作,好在之後的一個月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我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你猜怎麼著?沒想到那僅是片刻的僥倖,很快我又發作了,情況比上次還嚴重,因為我竟在睡夢中偷了別人的東西。
「至於木村這個人為何非殺老人不可,因為我不是木村,所以我也不知情,但我想其中一定有難以啟齒的深刻原因吧!例如,我想想,或許是為了報仇之類的……」察覺井原的臉色轉為鐵青,齋藤倏然噤口,憂心忡忡地垂下頭。
「好了,這下子我可緊張了。夢遊症到底是什麼毛病,我當然不是很清楚,但夢中遊行、離魂病、夢中犯罪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詞卻浮現腦海。其他情況可暫不討論,單是我年紀輕輕的竟然會在睡夢中做出一些反常的行為就已經夠丟臉的了。萬一這種事一再發生怎麼辦,想到這裏我憂心不已。過了兩三天,我總算鼓起勇氣詢問熟識的醫生。沒想到,醫生的說法倒是簡單:『看來應是夢遊症,不過才發作一次不必這麼緊張,否則神經過度緊繃反而容易激發病情惡化。盡量保持心情平靜,放鬆地過有規律的生活,把身體鍛煉得健康一點兒,自然就會康復。』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當下只好死心離開,但不幸的是,我這個人天生就很神經質,居然發生那種丟臉的事,我忍不住一門心思地惦念著這件事兒,甚至連書都念不下去了。
「雖然長相完全變了,但那傢伙,那傢伙……可是縱使他就是木村本人,我又有什麼證據向他報仇呢?我這個笨蛋,恐怕只能束手無策,傻乎乎地感激對方自私又任性的憐憫吧!」
(發表於一九二四年)
「真是抱歉,我竟然說了這麼多失禮的話,請你不要見怪。我之所以說這些話,都是因為聽了你的懺悔后萬分同情,才會一時忍不住突發奇想。然而,對困擾你二十年的事,倘使能如此看待,心裏應該會輕鬆許多吧!我的說法或許純屬猜測,但就算只是猜測,在邏輯上也很合理,若能因此令你安心,那不是很好嗎?
「是的,不過,其他情形說不定也發生過許多次。也許,除了墓地之外,我還跑到更遠的地方徘徊過也說不定。」
兩人泡完溫泉,對弈了一局后,點燃一根香煙,一邊喝著苦澀的煎茶,一邊像往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和煦的冬日陽光透過紙門,將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烘得暖洋洋的。巨大的桐木火盆上放著一個銀壺,從裏面傳來誘人昏睡的聲響。這是個悠然如夢的冬日溫泉浴場午後。
井原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愚蠢。同時,對於木村過人的機智,與其說是憎恨,不如說是由衷地佩服。
「這個嘛,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除了那起殺人事件,就數在墓地徘徊最令人印象深刻了。其餘的狀況大多是闖入宿舍其他人的房間。」
「過了一會兒后,我站在自己房間的壁櫥前,手伸出去又迅速縮回來,心慌意亂地不知是否應該打開。壁櫥中,你知道的,正放著那個包袱。打開后,萬一裏面真的放著遇害老人的財產……請想象一下我當時的心情,那真的是生死抉擇。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著幾https://read.99csw•com乎快窒息的緊張感,說什麼也不敢碰那個壁櫥,只是獃獃地站著,最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打開包袱檢查。打開的剎那間,我不禁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甚至有片刻工夫完全失去意識……找到了。在那包袱中,債券和股票果然都在……事後也確定遺落現場的手帕是我的。
「你那位朋友……你適才說他是木村先生是吧……他是第一位發現你毛病的人嗎?後來,又接連發生懷錶事件、墓地鬧鬼事件……除此之外,宿舍里還曾發生過其他特別的事情嗎?還有印象的話,能不能請你說說看?」齋藤突然結結巴巴地提出這奇怪的要求,他眼裡有道奇異的光芒一閃而逝。
「我不惜使用任何方法也要治好這丟人現眼的毛病,因此買了大量探討夢遊的書籍,也試過各種健康療法,更看過無數醫生,可以說能做的我全都做了,只是病情不僅毫無起色,反而每況愈下。每個月起碼發作一次,嚴重時甚至兩次,夢遊中做的事也五花八門的。每當發作時,不是拿走其他人的東西,就是把自己的東西遺失在其他人房裡,否則或許還不至於被室友發現。糟糕的是,偏偏通常都會留下證據。而且說不定其實我發作過很多次,只是沒留下證據才未被任何人發現。不管怎樣,這件事連我自己都感到惶恐不安。有一次,我甚至半夜跑出宿舍在附近的墓地徘徊。不巧,當時住在同一棟宿舍的上班族正好應酬回來,當他行經墓地旁的馬路時,透過低矮的樹籬隱約瞥見一個身影,由於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便到處叫嚷說那邊鬧鬼,後來發現那原來是我,這下子可鬧大了。
「啊,真是抱歉,我絕無此意。只是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會夢遊,我也絕不相信你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況且有一點我覺得相當可疑,請你不要生氣,冷靜聽我說。我因身患殘疾不得已只好遠離塵囂,這樣的我反而容易變得疑神疑鬼……不過,不知你是否認真想過,所謂的夢遊患者,本人絕對發現不了自己有這樣的徵兆。即便半夜到處亂走或是說夢話,一到早上醒來也會忘得一乾二淨,只有從其他人口中聽說后,才會發現,『原來我是夢遊患者啊』。照醫生的說法,似乎也會出現各種肉體上的徵兆,但其實都很難界定,頂多是等發作之後才能判斷。是我太多疑嗎,我總覺得你也未免太輕易相信自己有病了。」
齋藤傷痕纍纍的面孔看起來就非常適合談論這類英勇事迹。他指著右臉傷疤,那是炮彈碎片造成的,活靈活現地道出當時的戰況。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數處刀傷,每到冬天便會隱隱作痛,所以才會來泡溫泉,說著索性脫下單衣露出舊傷。
「接下來,不如聽我說個懺悔的故事吧!雖說接在你英勇的戰爭事迹之後,或許太過晦暗。」換了新茶抽根煙后,井原意味深長地說道。
「每當發生這些事時,都是因為你拿走別人的東西,或在某人的房裡不小心遺落了自己的東西,才被人發現的嘍?」
「這麼無聊的故事,你一定聽得很悶吧!來,趁熱再喝一杯。」他說著把茶具拉了過去。
「只有一個人?不,事情絕非如此。剛才我也跟你說過了,很多人都看到我闖進別人房間的背影或者聽見從走廊傳來的腳步聲。還有發生在墓地的事,那個上班族(名字我忘了)的確親眼見到,甚至還跟我描述當時的情形。避開這些不談,每次發作后,一定會有其他人的物品留在我房間,或我的東西遺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別處,事實如此清楚,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物品又不可能自己長腳隨意移動。」
「別看我這樣,年輕的時候可是頗有野心的。可惜,變成read.99csw.com這副德行之後全完了。」齋藤說著結束了這段漫長的戰爭話題。
「那是某天早上的事。我正在盥洗更衣準備上學,住在同一間宿舍的室友走進我房間,一邊等我換好衣服一邊揶揄地說:『昨晚你好大的氣焰啊!』可是我全然不解其意。『氣焰?你是說我昨晚口吐火焰?』我一臉疑惑地反問,室友當下捧腹大笑。『你今早一定還沒洗臉吧?』他調侃道。我再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前一晚深夜,我闖進室友的房間,將室友吵醒后就大發起議論來,還滔滔不絕地說什麼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婦人觀比較論,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之後,也不聽室友的意見,便斷然離去。聽起來簡直讓人一頭霧水。『我看你才是在做夢吧。我昨晚很早就躺進被窩一直睡到剛剛才醒,怎麼可能有那種事。』我如此反駁,室友立刻激動地堅稱:『我有證據證明那不是夢,你走後我睡不著,還看了好一會兒的書,不信的話,你看這張明信片就是你那時寫的。沒有人會在夢中寫明信片。』
「是嗎?乍看之下你過得頗為順遂,聽了你的故事,才深覺事實上你也是不幸的人。」齋藤意味深長地嘆氣道,「不過,你那個夢遊症的毛病,已經完全康復了嗎?」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原是一臉掙扎的他慢慢冷靜了下來。然後,露出苦澀的笑。
最後,齋藤戰戰兢兢地行個禮,落荒而逃了,井原甚至沒有抬眼目送。他坐在原來的位置,努力壓抑湧上心頭的憤怒。他使盡渾身力氣不讓自己被意外的發現刺|激到情緒失控的地步。
「結果,我當天就主動自首了。經過數名警員一次又一次的偵訊后,我被關入光是回想起來就不寒而慄的拘留所,我覺得自己彷彿在光天化日下做了一場噩夢。由於夢遊患者的犯罪很少見,確診我是夢遊患者也頗費了一番工夫,不但請宿舍房客作證,還請專業醫生鑒定; 除此之外,因為我是豪門之子,這一點證明了我沒有謀財害命的動機; 另外,父親從家鄉趕來東京,特地聘請了三位律師鼎力相助; 第一位發現我有夢遊症的室友——他叫木村——也代表所有同學熱心地為我請命。總之,種種事證都對我有利吧!經過漫長的拘留所生活后,我好不容易獲判無罪。即使如此,畢竟確確實實留下了殺人的事實,這是何等詭譎的結果。我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為無罪獲釋感到欣慰。
再次觸及心頭舊傷,井原不禁心頭一寒。他覺得,相較之下,因為肉體上的舊傷而苦惱的齋藤幸福多了。
「不,好像還有很多人看過。有人在半夜聽見我在宿舍走廊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也有人親眼目睹我走進別人的房間。不過,你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一副調查我的樣子。」儘管井原的笑容單純,但他心裏著實有諸多想法。
兩人就此陷入沉默,對坐良久。冬天的夜晚來得早,紙門上的日影也漸漸淡去,室內不知不覺瀰漫起寒冷的空氣。
「早上醒來一看,我的枕頭底下居然放著一塊我從未見過的懷錶,我正納悶的時候,聽到住在同一間宿舍、在某公司任職的男人嚷嚷著:『表不見了!表不見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可是這種情況實在太過尷尬,我根本拉不下臉道歉,只好拜託之前那位室友替我證明我是夢遊患者,再把表還給他,如此才擺平這件事。從此『井原是夢遊患者』的消息便傳開了,甚至成為同學友人的話題。
井原在那一瞬間疑竇暗生,剛才齋藤看他一眼時的表情似乎在哪兒見過。他與齋藤打從第一次見面——其實也不過是十天前的事——就感覺到兩人之間那股異樣的吸引力。就像上輩子約好似的,隨著時日流逝,熟九_九_藏_書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否則,出生地不同、身份也迥異的兩人,不可能在短短數日之內變得如此投機,井原禁不住暗忖。
「恰恰是每次發作一定會留下證據,這件事實在太過反常。你想想看,那些東西不見得是你自己拿的,別人也可以趁你睡著時偷偷調換位置。還有,你說有許多目擊者,可是無論是墓地那次,抑或是有人看到你的背影,聽起來都有曖昧不明的疑點。即使這些人撞見的是別人而不是你,但由於先入為主地認為你是夢遊患者,以至於只要深夜看到可疑的人影,就認定是你。反正就算認錯人的事傳開來,也不用擔心會被怪罪,而一旦判斷無誤,那則是另一個可沾沾自喜的新事證,這樣的反應也是人之常情。好,如此看來,無論是聲稱目擊你發作的那幾個人,還是那許多證物,有可能全都是出自一個男人的詭計,那是非常巧妙熟練的詭計。但是,就算再怎麼熟練,詭計終究是詭計。」
井原無力地乾笑了兩聲,以此為他的敘述畫上了一個句號。然後說:
井原似乎被這推論嚇到了,他一臉愣怔,呆望著對方,看起來就像打擊過大以致無法整理思緒似的。
面前的齋藤紋絲不動,似乎認真地聽著。但他的眼神,不像只是被故事挑起強烈興趣,而是彷彿也在傾訴著什麼。早已過了新年假期的溫泉浴場,往來的客人寥寥無幾,四周靜悄悄的,了無聲響,連小鳥的啁啾聲都消逝了。在這遠離現實社會的世界里,兩名廢人神色緊張地面對面坐著。
「自此我成為所有人的笑柄。的確,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一出可媲美曾我乃家的喜劇,但對當時的我而言,不知有多麼痛苦、多麼害怕,那種心情,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起初,我時時提心弔膽,擔心今晚會不會又夢遊、又闖禍,久而久之,我竟害怕起睡眠本身。不,我甚至出現『不管睡不睡,一旦到了晚上又得躺進被窩受罪』的消極念頭。到了這個地步實在可笑,只要看到寢具,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會產生難以言喻的不自在。一般人一天最安寧的休息時刻,卻是我最痛苦的時候,這是何等不幸的人生。
井原從未將自己羞於見人的身世告訴過其他人,甚至可說是盡其所能地隱瞞,自己也是努力試圖忘記。可是今天,也不知動的是哪根筋,他忽然很想說出來。
「哎,想必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吧!經你這麼一提醒,今天似乎是個很適合追述往昔的好日子呢!」齋藤不由得催促道。
「的確,我第一次發作時也曾懷疑過,我甚至祈求,但願這隻是一場誤會。可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再地發作,此後,我再也無法輕鬆地認為那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
——此人被戰爭毀了一生,我們都成了廢人。但他至少還贏得名譽聊以安慰。而我呢……
「我就把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一次吧!那晚,正巧小房東夫婦前往親戚家過夜,所以老房東獨自睡在玄關旁的卧房裡,向來早起的房東這天一直沒起床,女傭覺得不對勁,於是進他房間一看,只見老人仰卧在被褥上,屍身早已冰涼,他被他喜愛的法蘭絨圍巾勒死了,裹著那條圍巾睡覺是他的習慣。調查之後發現,兇手殺害老人後,還從老人的手提袋裡取出鑰匙,打開柜子,從裏面的手提保險箱里偷走許多債券和股票。為了深夜晚歸的房客方便,這棟宿舍向來不鎖大門,想當然耳,竊賊若有心潛入,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不過相對地,遇害的老房東警覺性特別高,宿舍基本上算是安全無虞,因此大家都很放心。而現場似乎沒有發現特別有力的線索,唯一一點就是老房東的枕下遺留了一條臟手帕,事發后已送至警方鑒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