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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運河

火星運河

頭頂上,濃郁的樹葉如隨意舒捲層疊的積雲,悄然無聲。巨大的樹榦上垂吊下無數手腕粗的枝杈,林立交叉成一幅黑褐色的瀑布,傾注到地上。極目眺望,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個整齊站立著的、像閱兵式的隊列一樣肅穆整齊的軍隊,形色漸變淡化,消失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哎呀,看你流這一身的汗。是噩夢嗎?」
一切終於豁然開朗,我漸能領悟這沼澤的奧妙之美。
我這個如豆粒般渺小的人,在巨大的死亡陰影中流汗喘息,只有腳步不停息。
在聽覺喪失的幽冥國度,彷彿一切有生命的物體都滅絕了,卻又暗示著整片森林充塞著隨意遊盪的魑魅魍魎,令人禁不住一陣陣發毛。山螞蟥像蛇一樣紛紛從漆黑的頭頂像雨滴般細細注入衣領,視野中沒有一個活物,但視線不及的背後或許有水母般詭異的生物扭動著身軀彼此推擠,聽覺不可聞的大笑匯成一道合唱。
現在,我筆直挺立於岩石上。哦,多美啊!我仰望天空,窮盡肺臟力量,發出煙火般璀璨的呼嘯。胸部與喉嚨的肌肉彷彿無限延伸,力量凝聚在一點上。
但我越掙扎,森林的陰影越是濃重。我已在這兒走了數年,抑或數十年了!此處沒有時間、沒有日暮,也沒有黎明。我是昨天啟程的,還是幾十年前的往昔?連這一點都曖昧不明。
「等等,這兒不就有最完美的顏料?哪家畫材店找得到比心臟榨取出來的紅更鮮烈的色彩?」
自出生以來,我嘗過無數次相同的恐懼心理體驗。然而,每回這種無法言喻的膽戰心驚,以及隨之出現的若有似無的依戀,都只會增加,絕不減少。這read•99csw.com樣的感覺不斷重演,不可思議的是,我根本不記得我是何時自何地進入,又是打哪兒離開的。每次的恐怖都是新的,驚擾我的靈魂。
「對了,一點紅。」
我漫不經心地呢喃,望著對方。
然後,我狂暴起舞。直立旋轉,就像紅白相間的陀螺;我四處滾動,就像一條垂死掙扎的蛇。有時我往後下腰,把身體彎成兩半,儘可能伸展隆鼓的大腿肌肉;有時仰卧在岩石上,弓起身子,如尺蠖四處爬行;有時頭埋在雙膝間,像毛蟲般滾動;有時又模仿被截成兩段的蚯蚓,在岩石上不停彈跳,單手、肩膀、腰腹,每一個部位都伸展到極限再放鬆,演出所有曲線的表情。我要把生命燃燒殆盡,完成這場絢爛大戲……
是因為這世界無聲、無味、景物虛幻沒有觸感,而且聽覺、嗅覺、觸覺神經全部彙集成視覺所致?這倒沒錯,可是仍有其他緣故。天空、森林和水看起來是不是殷殷渴求著什麼,幾欲爆發?它們貪婪至極的情慾,呼之欲出,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涌動,水花似要噴濺而出?只是,到底是什麼如此深深撩撥我的心?
「老公,你在做噩夢?」
儘管仍能感覺到像在水中奔跑般的阻力,我仍慢慢接近光明。距離越近,森林的邊緣越是清晰,令人懷念的天空顯露一角。可是,瞧那顏色,那真是人世間的天空嗎?另一頭的東西又是什麼?啊,我果然還是沒有走出森林。
不經意地,我的視線落在自己一|絲|不|掛的裸體上,多麼令人詫異啊!當我意識到這是一副豐|滿的少女肉體,而非男人強壯的軀體九*九*藏*書時,頓時遺忘我是男人的事實,嘴角忍不住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啊,就是這副身軀!興奮至極的心臟幾乎要蹦出喉頭。
我一點兒也不清楚綠葉華蓋的暗雲上方,照耀著怎樣的和煦陽光,或刮著怎樣凜冽的寒風。我只知道自己漫無目標地走在無垠森林中這唯一的事實。不管怎麼走,周圍儘是綿延不絕的樹榦,粗壯的枝幹須數人圍抱,來來回回,景色絲毫不變。腳底踩著累積百年的落葉,像踩在一片濕潤的軟墊上,每落下一步,便傳來一陣滋啦作響的聲音。
我用薄而尖利的指甲在全身劃出一道道如溝壑般的傷痕,包括豐|滿的乳|房、結實的小腹、豐腴的肩膀、飽滿的大腿,甚至在美麗的臉龐上也抓出一道道痕。從傷口滴落的血水化成小河,鮮紅的刺青覆蓋著我的身體,恍若穿上血的網衣。
話雖如此,我該上哪兒找紅顏料?縱然尋遍這座森林的每一個角落,也不見半朵山茶花綻放。除去那些不計其數聳立的蜘蛛枝丫,沒有種植其他品種的樹木。
我邁入沼澤,靜靜游向坐落在中央與水同樣黝黑的岩石。水不冷也不暖,黏膩如油,手腳劃過的地方雖掀起波紋,卻寂然無聲,沒遭遇任何阻礙。我在胸口推出兩三道靜謐的漣漪,像只純白的天鵝滑過無風的水面,無聲無息地前進。不久,我抵達沼澤中央,爬上黝黑滑膩的岩石。我的模樣應該就如在平靜海面舞蹈的人魚吧。
「我做了個夢。」
我好不容易忍住,沒有大喊出「媽媽,我好怕」,掙扎著想儘快逃離這個黝黯之地。
矇矓間我睜開眼,情人的臉近在咫尺,被放大的臉龐read.99csw.com在我鼻尖前蠕動。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我赫然想到,這絕美的畫面中尚欠缺一點紅。若能加上,便是錦上添花。深不見底的灰,光輝燦爛的雪肌,再配上一抹紅,將產生無與倫比的畫龍點睛之效。
這景象倒映在沼面上。火星運河!我的身軀恰似詭異的火星運河。不一樣的只有奔騰在河流中的液體,不是水而是猩艷的血液。
在幽暗森林包圍無底沼澤的深灰世界里,我雪白的肌膚尤其閃耀!這將是場何等精彩的浩大戲劇,何等深不可測的美!
我定神一看,周圍一點點呈現異樣的幽明。那就像打在布幕上的幻燈光線,是不屬於這個空間的光明,但隨著腳步往前行,黑暗確實在往後方退去。「怎麼,原來這兒就是森林的出口啊。」我怎麼會忘記,怎麼會像永遠囚禁在那兒的人一樣震顫惶惑?
黑暗與棲息其中的不明事物固然讓我害怕,然而更恐怖的是這座不見邊際的森林中瀰漫著的深入骨髓的恐怖九*九*藏*書步步緊逼。那就像剛出生的嬰兒畏懼廣闊的空間,我不禁縮緊手腳,驚惶顫抖。
忽然間,我懷疑自己將永遠在這個森林里繞圈,在這座森林里無止境走下去。比起外界的任何事物,我更害怕此刻不能確定自己的步幅。聽說有個人左右腳跨出去的步幅相差一英寸,因為這點差異導致方向的偏離,便在沙漠中不停地兜圈子,沙漠里風沙平靜時便可見太陽,也可見星辰閃爍。可是在黯黑森林里,再怎麼等待都不會出現指引方向的標誌,這是人世間前所未有的恐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懼怕,究竟該如何形容?
(《火星運河》發表於一九二六年)
這片美景本身並非完美,你們這副模樣是為襯托而存在的道具。如今我作為一個所向披靡的明星,現身於它們面前。
那裡有塊直徑約一町的圓形沼澤,周圍一點兒空地也沒有,沼澤緊挨著樹林。無論望向何處,彼端均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看來我比方才走得更深了。
接著,我動起來,把肌肉擴展到極限。啊,精彩絕倫的景象。我就像被無端扯成兩段的日本錦蛇般拚命翻滾。那是足蠖、毛蟲、蚯蚓的垂死掙扎,是為無儘快樂或無盡痛苦瘋狂抗爭的野獸行為。
遠方有人叫喚。聲音越來越近,身體劇烈地搖晃著。
「嗯。」
我以為是邊界的地方,其實是叢林的中央。
我的肉體(與我情人的惟妙惟肖)美得多麼值得讚歎!烏黑油亮的黑髮,豐盈健康;阿拉伯馬般精悍的四肢,動如脫兔;比蛇腹還要晶潤透白的膚色,滲透著馥郁的香氣,我以這身肉體征https://read•99csw•com服過多少男人?在我這個女王面前,他們是如何卑微地俯首稱臣!
「哦,你們該有多期盼我的到來。幾千年、幾萬年,天空、森林和沼澤,你們只為這一剎那苟延殘喘。久等了,來吧,我實現你們熱烈的願望!」
接著,我不住地狂舞,卻仍覺得哪裡不滿足。不只是我,周圍的背景也奇異地未曾放鬆心神,彷彿殷切期盼著更狂熱的境界。
我多次迷失叢林中,卻根本不知道此處有座沼澤。因此忽然離開森林,立於沼岸時,景色之美讓我一陣頭暈目眩,彷彿萬花筒一轉,眼前出現一朵不似在人世生長的幻怪之花。然而,這兒沒有萬花筒的繽紛色彩,天空、森林或沼澤都沒有魅惑顏色,天空更是只存在於異度空間獨特的銀黑色,森林是暗沉的綠與褐,沼澤只不過是倒映出這些單調的色彩。只是,這份絕美究竟是誰的傑作?是灰白的天空?是形狀詭異,猶如巨大的蓄勢待發蜘蛛的枝啞?抑或是彷彿凝固般徑自沉默、在無盡深淵中倒映天空的沼澤?當然這些都是,但還有個難以捉摸的緣由。
她的臉頰猶如夕照下的山脈,光影分明,交界處點綴著毛茸茸泛著銀光的汗毛。美麗的汗珠在鼻翼晶瑩閃爍,湧出汗珠的毛孔洞穴般妖冶地呼吸著。然後,她的面頰像某種龐大的天體,徐徐地,徐徐地覆蓋了我的視野。
跳累后,為滋潤乾渴的喉嚨,我跳進黑水。在胃部能容納的極限範圍內,喝下如水銀般沉重的水。
又來到這兒,這熟悉的感覺蘊涵的陰森魅力讓我戰慄。黑暗覆蓋整個世界,連聽覺、味覺甚至觸覺都似乎從我軀體內揮發殆盡似的,只剩濃得化不開的深沉色彩包圍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