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不,」我說,「我只想歇歇腳就走。我可不怕摸黑走。」
「小乖乖,剛才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呀?」
「不認得。這兒的人我都還不認得。我住在這兒還不滿兩個星期。到小鎮的上只角還遠著呢。你最好就在我這兒過一宿,把帽子摘下來吧。」
她說她不會讓我獨個兒走,她的丈夫也許只要一個半鐘頭就回來,她會打發他跟我一塊兒上路。接著,她就扯起她的丈夫,又扯到她住在河上游的親戚,還有住在河下游的親戚。她說他們過去的生活過得多好,他們不在老家過好日子,偏偏搬到我們這個小鎮上來,他們不知道這是不是失算了——如此等等,扯了好半天;直到後來,我才覺得自己來找她探聽小鎮上的消息,說不定倒是失算了吧。可是轉眼間她話題一轉,就扯到老爸和那起凶殺案上來,我也很樂意讓她繼續扯下去。她扯到我和湯姆·索亞怎樣踅摸到那六千塊錢(只不過她把它說成了一萬塊錢);有關老爸的一切她全都說了,她說他是個孬種,我也是個孬種,最後她還扯到我被殺害一事。我就說:
「他們要是等到天亮以後再過去,豈不是看得更清楚了嗎?」
「青苔長在樹榦的哪一面?」
「瑪——瑪麗·威廉斯。」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剛才我說的名字,彷彿不是瑪麗,所以我就不敢抬起頭來;我覺得剛才我說的好像是薩拉;所以,我心裏就覺得有點兒尷尬,深恐連我臉上也會表露出來。我真巴不得這個女人說的話再多一些;她越是坐著悶聲不響,我越是覺得怪不自在。不料她卻接下來說:
「什——什麼,大媽?」
我把小划子劃到離岸不遠的地方,抬眼一看,附近即使有一條船我也看不見,因為在星光和樹影里什麼都看不真切。隨後,我們便把木筏撐了出來,在樹陰底下順流而下,靜悄悄地從島的末端漂過去,一句話也都沒說。
我想當時我像一片樹葉子似的,渾身上下直哆嗦,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過我還是說:
「那個黑奴恰好是在哈克·費恩被害的那天夜裡逃跑的。所以當時就懸賞三百塊錢——捉拿他。還有一項懸賞——兩百塊錢,是捉拿費恩老頭兒的。你看,他在發生兇案的轉天早上到小鎮上來,一五一十地對人全說了,又跟他九*九*藏*書們一塊兒上了渡船去找尋屍體,但後來他也就滑腳溜了。還沒等到夜裡,他們就想給他動私刑的,不過那時他早已跑掉了,你知道。得了,到了轉天,他們才發現那個黑奴也跑掉了;他們發現他在發生兇案當天夜裡十點鐘以後就不見了。所以,他們才把贓都栽到他頭上,你知道。可是,正在他們鬧嚷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費恩老頭兒轉天卻又跑回來了,哭哭啼啼地去找撒切爾法官要錢,說是到伊利諾伊州各地去尋找那個黑奴。法官給了他一些錢,當天晚上他就喝醉了酒,深更半夜還跟兩個賊眉鼠眼的陌生人打得火熱,後來竟跟他們一塊兒遠走了。打從那個時候起,他一直沒有回來;人們都在猜想,除非這場風波稍微平息下去,他是不會回來的,因為現在有人認為既然是他殺害了自己的兒子,卻故意弄虛作假,讓人猜測是匪徒下了毒手;這麼一來,他就可以拿到哈克的錢,再也用不著老是為了打官司而犯愁了。人們都說他人品不算太好,那等事他不見得干不出來。嘿,反正我說他真夠狡猾的。他只要一年不回來,豈不是就沒事了。你可抓不著他什麼證據,你知道;到那時候,事態平息下去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哈克的錢拿到手。」
我就坐下了。她用她那閃亮的小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我,說:
「那我可還沒想到呢。」
吉姆什麼都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不過,從他隨後忙活了半個鐘頭來看,他確實嚇得要命。那時候,我們的全部家當都在木筏上了,我們準備從木筏所在地——柳樹灣——把木筏給撐出去。我們先把洞口的那堆篝火熄滅掉,以後連一點兒蠟燭光都不讓外露。
「你聽著——一頭趴在地上的牛要站起來,頭和尾哪一個先拱起來?馬上回答我——不准你停下來仔細琢磨。到底是哪一個先拱起來?」
「什麼,他——」
「開頭幾乎誰都是那麼想的。他還一直蒙在鼓裡,他差點兒被人動了私刑。不過還沒等到夜裡,他們的想法變了,認定那是一個名叫吉姆的在逃的黑奴乾的事。」
我聽了以後心裏煩躁,坐立不安。我的兩隻手也不知該做點兒什麼才好。於是我從桌子上撿起一根針,想讓一根線穿過去。不料我的手直哆嗦,老半天也穿不過去。那時,這個女人的話兒剛打住,我就抬起頭來,只見她正好奇地瞅著我微微一笑。我放下針線,佯裝對她所講的感興趣——其實我也真的感興趣——就說:
「我看你肚子也餓了。我給你踅摸點兒吃的吧。」
那時候,我心裏方才覺得舒坦一些;但不read.99csw.com管怎樣,我還是巴望離開這兒。我還是不敢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是的,不錯。但是那個黑奴不是也能看得更清楚了嗎?過了半夜以後,他大概睡著了,他們可以在樹林子里來回走動,在黑暗中更容易找到他的篝火,如果說他生了篝火的話。」
「那麼,一匹馬呢?」
「不,大媽。我住在霍克維爾,離這兒有七英里遠。我是一路走來的,簡直累得要命。」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是比爾呢,是湯姆呢,還是博布——還是別的什麼來著?」
「不,大媽,我肚子不餓。前一陣我肚子餓得夠嗆,只好在離這兒兩英里的一個農場上歇歇腳,所以現在我不餓了。我那麼晚才到達小鎮上,原因就在這兒。我媽得了病,家裡沒有錢,什麼也都沒有,我這才跑來告訴我的舅舅阿布納·穆爾。我媽說他住在這個小鎮的上只角。可這兒我以前從沒來過。不知道你認得他嗎?」
這個女人談著談著,就談起如今時世多麼艱難,他們不得不過著多麼貧苦的生活,還談到耗子在這裏多麼逍遙自在地出沒,賽過一家之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於是我心裏又覺得輕鬆了。她說耗子當家,的確沒有錯。每隔一會兒,你就會看見一隻耗子從牆角窟窿里伸出它的鼻子須來。她說她獨自一人待在屋裡時,手邊常要備好些東西,準備隨時砸它們,要不然它們就讓她整日價不得安寧。她拿給我看一個絞成一團的鉛塊,說她平日里就用它來砸耗子,真可以說百發百中,不過一兩天以前,她把胳膊給扭了,不知道此刻砸起來還準不準了。但是她等了一個機會,對準一隻耗子砸過去,因為偏離太遠,沒砸著,她嚷了一聲:「哎喲喲!」反而讓她的胳膊痛得要命。接著,她讓我下一回也不妨親自試一試。我本想不等到她丈夫回來就離開這裏,當然,我還是不露聲色。我撿起那個鉛塊,對準一隻剛鑽出鼻子須的耗子砸了過去,它要是躲在原處不動的話,恐怕早被砸得慘不忍睹了。她說我砸得好極了,她估摸,下一隻耗子出來,我准能一砸就中。她走過去,把那個鉛塊撿了回來,還端過來一絞毛線,要我幫她一塊兒繞成線團。我就舉起兩隻手來,她把那絞毛線往我手上一套,就繼續談起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一些事兒。但是不知怎的她突然住口,說:
我沉吟不語了。我想我還是緘口為好。她絮絮叨叨地說下去,壓根兒就沒有https://read.99csw.com注意到我中間插話。
「哦,我覺得這兒也有不少人都想知道是誰把他殺害的。有人還認為是費恩老頭兒親自乾的。」
「如果說有十五頭牛在山坡上吃草,裡邊有幾頭牛腦袋是衝著同一個方向的?」
「哦,原來就是這樣的嗎?」
「唉,你可真是頭腦太簡單!難道沒見到那三百塊錢天天擱在那兒讓人隨手去撿嗎?有人估摸那個黑奴離這兒不會很遠。我就是那麼個想法——可我並沒有到處去聲張。前幾天,我跟住在隔壁木板棚屋裡的老兩口閑扯,他們扯到那邊有個什麼叫作傑克遜島,說差不離從來還沒有人去過那兒。我就問,那個島上有人住嗎?他們回答說,沒有人住。我就再也沒有問下去,但我心裏卻一直在嘀咕。在出事前一兩天,我看見那邊——大概就在島的頂端——一直在冒煙,這我敢肯定說准沒錯。於是我暗自琢磨:說不定那個黑奴就藏身在那個地方;所以,我就說,不管怎麼樣,值得費一點兒工夫,把那個地方搜索一下。不過後來我可再也沒看見冒煙,所以我估摸他也許又跑掉了,如果說真的是他的話。但我的丈夫還是想去那裡看一下——他是跟另外一個人一塊兒去的。他已去河上遊了;今天他才回來,兩個鐘頭前他剛到家,我就跟他說過了。」
隨後,我跳上小划子,朝著大河以南一英里半的我們的落腳地使勁劃過去。我上岸后,穿過樹林子,爬上山脊,來到了洞里。吉姆躺倒在地上,正在呼呼大睡。我大聲喊醒了他,說:
「是誰乾的呢?我們在霍克維爾就聽見很多這樣的傳聞,可我們不知道殺害哈克·費恩的究竟是誰。」
「北面。」
我沿著河岸往上遊走了約莫有五十碼,然後又原路折回,悄悄地溜到我停靠小划子的地方,那裡離那座房子還很遠。我跳上小划子,急匆匆划走了。我逆水劃了很遠才到了島的頂端,然後開始劃到對過去。我把遮陽大草帽摘了下來,因為這時候我用不著再戴這種遮臉的玩意兒了。我快要劃到河心了,這時聽見鐘聲響起來了;於是,我停下來仔細聽著;鐘聲從水面上傳過來,隱隱約約,但是十分清晰——十一點了。等我到了島的頂端,已是氣喘吁吁了。我來不及喘口氣,直奔樹林子里我原先生篝火的那個地方,在那裡找著一塊乾燥的高地,生起了一堆旺篝火來。
「哦,今兒個天剛蒙蒙亮,我正要到樹林子里去,照例大白天睡覺,卻碰見一個人,是他告訴我的。他跟我說,走到交叉路口往右一拐,再走五英里,就到戈申鎮了。」
「哦,是的,大媽,我是那麼說過https://read.99csw•com的。薩拉·瑪麗·威廉斯。薩拉是我的教名。有人管我叫薩拉,也有人管我叫瑪麗。」
「尾部先拱起來,大媽。」
「你叫什麼名字?」
於是,我說我再想佯裝下去也不管用了,我願意坦白,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和盤托出,但是她萬萬不可說了話不算數。隨後,我就告訴她說,我的爹娘都死了,治安官把我送給一個為人刻薄的老農民,他住在離河三十英里鄉下,對我很壞,我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有一回,他出門去了,要過兩三天才回來,所以我就趁此機會,偷了他閨女的一些舊衣服跑出來了。這三十英里地,我是在三個夜裡走完的;我都是在夜裡趕路,白天躲藏起來睡覺,我從家裡帶出來的那口袋麵包和熟肉,足夠我在路上吃用,到現在還剩下好多哩。我說我相信我的舅舅阿布納·穆爾一定會照顧我,因此我就直奔這個戈申鎮來了。
「得了,看他的一舉一動,倒是很像喝醉了,可是現在沒得關係了。我該上路了。我打算在天亮以前趕到戈申鎮。」
「得了,你可要千萬記住,喬治。別忘了,你出門前跟我說你叫亞歷山大,等你一出門被逮住的時候,又說你是叫喬治·亞歷山大。還有,別再穿上這身印花棉布破褂子,到女人面前亂轉悠了。你裝扮小姑娘真的夠蹩腳,但是你去騙騙男人,也許還行。我的天哪,孩子,你在穿針引線時,別連線頭都拿捏不穩,硬是往針眼兒里亂戳;要把那根針拿捏得穩穩的,再讓線頭往針眼兒里穿過去——通常女人家都是這麼個穿法;而鬚眉漢子總是適得其反。瞧你在砸耗子什麼的時候,卻踮起腳尖亂晃悠,還把手舉過頭頂,樣子怪不雅觀,讓近在六七英尺的耗子都跑掉了。其實,你只要讓手臂猛地一使勁甩出去,彷彿肩頭裡有個轉軸似的——這才是小姑娘的姿勢;千萬別像男孩子讓胳膊伸出一邊,只憑腕肘的力氣往外一甩了事。你還得記住,凡是小姑娘坐著時用衣裙兜住東西,通常兩個膝蓋都要分開,斷斷乎不像你剛才兜住鉛塊時讓兩個膝蓋一塊兒併攏。老實對你說,你在穿針時,我一眼就看出你原是一個男孩子了;接著,我又想出了別的一些花頭來,不外乎要了解得更確切些。現在,你就去找你的舅舅吧,薩拉·瑪麗·威廉斯·喬治·亞歷山大·彼得斯。你要是碰上什麼麻煩的事,就讓人捎個話給朱迪·洛芙德斯太太,那就是我,我一定會儘力相助。沿著大河徑直走下去就得了。下回出遠門,鞋襪千萬要帶好。沿河都是石子路,諒你走到了戈申鎮,你的兩隻腳丫子也就夠嗆了,我想。」
「是的,大媽read.99csw.com。」
「三百塊錢,可真是好多錢呀。我真恨不得讓我媽得了,該有多好。你的丈夫今天晚上就想過去嗎?」
「喬治·彼得斯,大媽。」
「進來。」那個女人說,於是我進去了。她說:「坐下吧。」
這個女人總是好奇地直瞅著我,讓我感到怪不舒服。不一會兒,她說:
「你可要盯住那些耗子。最好把這鉛塊擱在大腿上,拿起來方便些。」
就在說話這當兒,她把那鉛塊扔過來,我馬上兩腿一併攏接住了,她就繼續往下談。但是僅僅談了一會兒。然後,她取走那絞毛線,兩眼直瞅著我,樂呵呵地說:
「敢情好,我想你確實是在鄉下住過的。我估摸也許你又想要糊弄我呢。得了,請問你真正的名字是叫什麼來著?」
「得了,你真正的名字——是叫什麼?」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的,大媽。我可看不出還有別的什麼問題。反正大家再也不懷疑是那個黑奴乾的,可不是?」
「再等一會兒。我想讓你捎帶一點兒吃食。也許你用得著吧。」於是,她就給了我一點兒吃食,說:
「十五頭牛全都衝著同一個方向,大媽。」
「小乖乖,我還覺得你開頭進屋時說的是薩拉呢。」
「料他肯定是喝醉了,我想。他對你說錯了。」
「哪兒的話。你先坐下,還在原處坐好。我既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去告發你。你儘管把你的秘密告訴我,而且還要信得過我。我會替你保密;頂要緊的是,我還會幫助你。我的老公也會幫助你,如果說你要他出力的話。聽著,你準是個逃跑的學徒工——大不了就是這麼回事。算不了什麼。不要緊的。反正人家虐待你,你就下定決心逃跑唄。願上帝保佑你,好孩子,我不會告發你的。現在你就全都告訴我吧——那才是個好孩子呀。」
「頭部先拱起來,大媽。」
「請你別拿我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姑娘來逗樂吧,大媽。如果說我在這兒礙事的話,那我可以——」
「薩拉·威廉斯。」
「怎麼啦,他們還要逮他嗎?」
「你住在哪兒?就住在附近嗎?」
「不見得吧——難道說真的是他乾的嗎?」
「哦,不,還不是人人都那樣想的。很多人覺得是他乾的。反正他們很快就要逮住那個黑奴,也許能逼他招供出來。」
「戈申鎮嗎,孩子?這裏可不是戈申鎮。這是聖彼得堡。沿河往上還要走十英里才到戈申鎮。是誰告訴你這是戈申鎮呀?」
「哦,是的。他跟我剛才提到的那個人一塊兒到小鎮上踅摸船去了,還要看看他們能不能再借到一支槍。他們等到半夜以後就要動身過去啦。」
「吉姆,起來,快跑!一分鐘也耽誤不得。他們快追上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