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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們最後來到小島以南的時候,想必快到一點鐘了,看來木筏走得太慢了。萬一有船開過來,我們就要改乘小划子,逃向伊利諾伊州河岸那邊;多虧沒有船來,因為我們從來沒想到把槍支,或者說,還有一根釣線、一點兒吃食都放在小划子上。當時,我們確實是火急萬分,想不到那麼多的事情。把樣樣東西都放到木筏上,這並不是上策。
「在這兒——快上這兒來。」
「我倒是很想——而且我也是應該——你這個死不要臉的傢伙!」
「可是我並不想要他死,因為我也有我的道理。」
吉姆雖然嘀咕了一兩句,但後來還是讓步了。他說我們不但要盡量少說話,即使說話,聲音還要特別輕。閃電恰好又一次照亮了這條破船,我們走到船的右舷起重機搖臂吊杆的位置,把我們的木筏拴牢。
「吉姆·特納,你這是撒謊。從前你就來過這麼一套的。歷來分東西時,你總想拿了你應得的一份以外,再多拿一點兒,而且哪回你都多拿了,因為你老是發誓說,反正只要你不說出去就得了。不過這一回你就算說了也不管用。你就是國內最無恥、最險惡的癩皮狗。」
「快點兒呀,吉姆,眼下不是到處閑逛、嗚嗚咽咽的時候了;那邊有一幫子殺人犯,要是我們找不著他們的船,把它順河水漂下去,讓他們離不開這條破船,那麼,他們這幫子裡頭就會有一個人倒霉。但是,如果我們找到了他們的船,那麼,他們那一幫子人,個個都會倒霉——因為治安官就會逮住他們。快點兒——趕快呀!我順著左舷找,你順著右舷找。你先從木筏開始,而且——」
「該死的,我開頭還有點兒認為你可不是這麼想的。那麼,得了,我們就下手吧。」
這時候,吉姆已經到木筏那邊去了。我感到特別好奇;我暗自琢磨,要是湯姆·索亞他絕不會後退的,所以我也絕不能回頭就走;我可打算看一看這裏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就在那條窄小的過道里跪下去,用雙手和膝蓋摸著黑向船尾爬過去,直到後來,在我和最高甲板艙的橫道之間,差不離只有一個高級客艙了。就在這裏,我看見有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手腳都給捆綁住了,另有兩個人站在旁邊,兩眼俯看著他,一個人手裡拎著提燈。燈光很暗,另一個人握著一支手槍。這個人一刻不離地用手槍指著地板上那個人的腦袋,說:
偏巧吉姆一開頭死也不讓去。他說:
比爾說:
「你確實不會說嗎?你從來沒說過比這更真實的話,是不是?」有一回,他說:「聽他的什麼求告不求告!要是我們沒有把他壓倒、捆綁九-九-藏-書起來的話,他早就把我們兩個都給宰了。那麼,為的是什麼呢?什麼都沒有。無非就是因為我們都堅持自己應得的權利——原因出在這裏。可是,吉姆·特納,我敢打賭你再也嚇唬不了誰。把手槍收起來,比爾。」
另一個相當高亢的聲音說:
到第五天子夜以後,我們在聖路易斯以南碰上一場特大的暴風雨,當時雷電交加,大雨鋪天蓋地傾瀉下來。我們躲在小窩棚里,任憑木筏隨波逐流地往前漂去。在一道閃電的亮光里,我們能看到前面是一條筆直的滔滔大河,還有顫巍巍的岩崖豎立在大河的兩旁。不一會兒,我大聲喊道:「喂,吉姆,看那邊呀!」那是一條觸礁后沉沒的小輪船。這時我們正朝著它漂浮過去。閃電把它照得非常清楚。它歪斜著倒向一邊,頂層客艙的一部分露出水面,閃電迸發時,你連一根根緊緊固定船上大煙囪的粗鐵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大鍾旁邊有一把椅子,椅背上還掛著一頂舊闊邊氈帽。
「願老天爺保佑你這個開了金口的人,賈克·帕卡德!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啊!」躺在地板上的那個人有點兒啜泣著說。
「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聽我說,槍斃的辦法固然很好,但如果說勢在必行的話,那一定還有其他悶聲不響的好辦法。我的意思是這樣的:要是有某個好辦法既能達到同樣目的,而又不冒任何風險的話,那麼,上法庭被處以絞刑,可不是好主意啦。你說是不是?」
天亮以前,我經常悄悄地溜到玉米地里,去借一隻西瓜,或是菜瓜,或是南瓜,或是幾穗新嫩玉米,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老爸常說,借一些東西並不算什麼的,只要你日後打算奉還的話;可是寡婦卻說,那隻不過是比偷偷摸摸稍微好聽一些罷了,凡是正派人,斷斷乎不會做那等事。吉姆說,他認為寡婦說的有一部分道理,老爸說的也有一部分道理;所以,我們最好還是從中挑好兩三件東西先借過來,接著說我們再也不想借了——這麼一來,他認為以後再去借別的東西也就算不了什麼。我們就這樣來回拉扯了整整一宿,一邊順著水流往下漂去,一邊要當機立斷,究竟是扔掉西瓜呢,還是甜瓜,還是菜瓜,還是別的什麼。不過快到天亮的時候,我們終於盡如人意地談妥了,決定把沙果和柿子扔掉。在那以前,我們心中總覺得不對勁兒,可現在我們心情都舒暢了。其實,這個辦法我也很贊成,沙果味兒不佳,柿子還得過兩三個月才透熟。
轉天夜裡,我們已走了七八個鐘頭,這時流速每小時大約四英里以上。我們九-九-藏-書一邊逮魚,一邊閑扯,為了不打盹兒,還不時跳下去游水。在靜謐的大河上順水而下地漂去,躺在木筏上面看星星,倒是真有一點兒神乎其神似的。這時,我們從來不會想到大聲嚷嚷,哈哈大笑也很少,只是很難得輕聲一笑罷了。那幾天我們經常趕上特好的天氣——頭天夜裡壓根兒沒事,接連兩三夜也都沒事。
賈克·帕卡德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話,只是把提燈掛到一個釘子上,朝著我所在的暗頭裡走了過來,而且還示意比爾也一塊兒過來。我趴在地上儘快往後退去約莫有兩碼光景,但因船體過度傾斜,我早已斷了後路;為了不讓他從我身上踩過去,把我逮住,我就爬到船身翹起的那邊一個高級客艙里去了。那個人在暗頭裡亂抓亂摸地走過來,等到帕卡德走進我那個客艙時,他就說:
躺在地板上的那個人一下子渾身萎縮,說:「哦,千萬手下留情呀,比爾——我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去呀。」
「我也是這麼想的。」帕卡德泰然自若地說。
現在每天夜晚,將近十點鐘的時候,我照例要在某個小村子附近溜到岸上去,購買價值十美分或十五美分的玉米粉或是鹹肉,或是別的吃食;有時候,我順手偷了一隻沒進窩的小雞捎回來。老爸常說,碰上好機會,順手拿一隻雞也無妨,因為你要是自己不想要它,也不難找到很想要它的人,你做了好事,就會讓人永遠忘不了你。我從來沒有見過有哪一回老爸自己不要雞的,但是不管怎樣,反正他動不動就說那樣的話兒。
「我可不想到一條破船上去犯傻呢。現在我們好歹日子過得真不賴,我們還是不管它好了,就像聖書上所說的。那條破船上說不定還有人守夜呢。」
「聽著,我的主意是這樣的:我們就加勁干,把各個高級客艙里忘了拿走的東西都收攏來,搬上岸去藏起來。隨後,我們就只好乾等著。現在我說要不了兩個鐘頭,這條破船就會斷裂成幾截,順水沖走。你明白了嗎?他會給淹死的,他可不能怪誰,只好怪他自個兒了。我看這種高見要比殺害他更勝一籌。只要你有別的辦法可想,我是不贊成殺人的;那可不是個好主意,那是缺德透頂的事。你說是不是?」
天邊剛露出第一道曙光的時候,我就在毗連伊利諾伊州一側大河灣里某個沙洲把木筏拴在岸邊,用斧頭砍下很多三角葉楊枝條,覆蓋在木筏上,看過去岸上這塊地方好像凹下去了。沙洲是一片攔門沙,上面長滿了一叢叢三角葉楊,茂密得賽過耙子一樣。
密蘇里州河岸邊有許多高山,伊利諾伊州一側是茫茫大森林,這段九九藏書航道恰好在那個地方側向密蘇里州岸邊,所以我們並不害怕撞見什麼人。我們在那裡躺了一整天,看著木筏和汽輪沿著密蘇里州河岸往下游疾逝而去,而那些開往上游的汽船卻在河中央跟大河拼搏。我把我跟那個女人的閑扯,原原本本都告訴了吉姆。吉姆說她可真是個機靈鬼,他說,要是她自己來追趕我們,她可不會坐下來看那堆篝火的——不,她是斷斷乎不會的,夥計;料定她會帶上一條狗。得了,我說,她幹嗎不會告訴她丈夫帶上一條狗?吉姆說,他敢打賭,那兩個男人臨走時,她確實想到過的,他相信他們一定是到鎮上踅摸狗去了,所以時間全給耽誤了,要不然我們不會來到離村子十六七英里遠的這個沙洲上——真的,絕不會的,我們還得重新回到那個老鎮那裡了。所以我說,只要他們沒有追上我們就好,至於為什麼沒有追上,我才不管呢。
「他說他不會說出去的,趕明兒他一定照說不誤。我們已跟他吵過嘴,又是這麼給他顏色看的,現在就算我們這兩份都給了他,那也不會起什麼作用。他肯定作為檢舉我們的證人,供出對我們不利的證據來;現在你就聽我的話吧。我主張還不如乾脆把他幹掉算了。」
於是他們走了,我就溜了出來,渾身上下冒冷汗,還得往前爬過去。那兒是漆黑一團,這時我話音有點兒沙啞,只好輕聲喊道:「吉姆!」不料他恰好就在我的胳膊肘旁邊,好像有點兒嗚咽似的應答了一聲。於是,我就說:
這裏的甲板高高地聳起。我們悄悄地從甲板的斜面來到船的左舷,向最高甲板艙摸黑走去,我們一邊用腳慢慢地踮起來,一邊伸出手去觸摸,別讓船上那些纜索擋道,因為這時天色太黑了,我們連它們的影兒也都看不見。不一會兒,我們來到天窗前端,就爬了進去;下一步就到了船長室的門口,只見門敞開著,可是,哎喲喲,真沒想到,我們發現最高甲板艙的過道盡頭有一道亮光!就在同一秒鐘里,我們好像還聽見那邊傳過來的一陣很低的聲音!
「不,賈克·帕卡德。我可一定要斃了他——他還不是照樣把老哈菲德也給斃了嗎——難道說這不就是對他的報應嗎?」
「哦,請千萬要手下留情,哥兒們,我發誓決不說出去就得了!」
「是啊——我覺得你說得有理。但是,萬一破船不斷裂,也不被河水沖走,那該怎麼辦呢?」
天色開始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從三角葉楊叢林里探出頭來,衝著大河上下游和河對岸張望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看見;於是,吉姆就從木筏頂層木板裡頭端起來好幾塊,搭建了一九九藏書座怪舒適的小窩棚,趕上烈日炙烤或者大雨滂沱時,好歹有個遮蔽處,許多東西也不容易受潮了。吉姆還在小窩棚里鋪上地板,使它高出木筏的表面一英尺多,所以現在汽輪衝過來的波浪,也不會把那些毯子和所有隨身物品都給弄濕了。在小窩棚的正中央,我們鋪上一層五六英寸厚的泥巴,四周還用框架圍好,萬一碰上颳風下雨或陰冷的天氣,不妨就在這上頭生火,因有小窩棚遮擋,外面也看不見火光。此外,我們還做了一把掌舵用的槳,因為原有的那些槳裡頭有一把遇上暗礁或別的障礙物時也許給砸斷了。我們豎起一根矮矮的樹椏杈,來掛那個破提燈;因為我們一看到下水的汽輪開過來,總得把提燈掛起來,免得被它撞翻了;可是我們用不著給上水的輪船掛提燈,除非我們發現自己處在人們所說的「橫渡」之中,因為河水還是漲得很高,那些非常低的河岸仍然有點兒處在水底下;所以,上水的輪船不見得總是按照正常航道駛行,有時也會進入流速緩慢的水道。
如果說那些人到了島上,我倒是巴不得他們發現我燃起的那一堆篝火,並且整夜守在那裡,等吉姆回來。不管怎樣,他們總算離我們遠了,要是我燃起的篝火都騙不了他們,那就不算是我的錯了。反正我也使用夠卑劣的手法捉弄過他們了。
「是的,你說得不錯。不過這一回你打算怎麼辦呢?」
「那也好,我們這就走吧。」
這時已到了深更半夜,在暴風雨里,周圍一切都顯得如此神秘,眼看著這條遇難船凄慘慘、孤零零地橫在河的中央,我跟任何一個孩子都有同樣的感受:我想要爬到輪船上去,偷偷摸摸地走一趟,看一看船上還有些什麼玩意兒。所以,我就說:
「哎喲喲,我的天哪,我的天!木筏呢?連它的一點影兒也沒有了。它的纜索一斷裂,給河水沖走了!——可我們都在這兒跑不了!」
有時候,我們用槍打中了一隻清晨起得太早或是夜裡睡得太晚的水鳥。總的說來,我們的日子過得挺痛快。
吉姆低聲耳語說他真的一下子厥倒了,讓我跟他一塊兒走。我說,好吧,就準備回木筏去;不料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嗚咽著說:
「什麼你奶奶的守夜的!」我說,「除了最高甲板艙和領航室以外,還有什麼好守夜的?在這漆黑一團的深夜裡,這條破船隨時都可能斷裂成好幾截,被河水沖走,你還認為有人肯為最高甲板艙和領航室守夜賣命嗎?」吉姆一聽我上面的反問,顯然沒話可說,所以他也並不打算再說什麼了。「此外還有,」我說,「我們不妨從船長的特等客艙里去借一些用得著的東西來。雪茄煙,我敢打賭說準定有——而且每一支都是值五個美分、呱呱叫的現鈔。輪船上當船長的,歷來是有錢的,一個月有六十塊美元進項,他們這些人只要想買哪一件東西,壓根兒就不在乎耗錢該有多大,你知道。順手拿一支蠟燭放在你的口袋裡吧;要是我們不去船上搜抄一遍,我就睡不著覺,吉姆。你認為這樣的事湯姆·索亞就會輕易放過嗎?不是為了邪財,他才不會呢。他會把它說成是一次冒險——他準定是那麼說的。就算是他最後的壯舉,他也要登上那條破船。而且他一定還會耍花招——非得讓自己露一手不可。得了,反正你會覺得那就跟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發現天國一模一樣。我真恨不得湯姆·索亞就在我們身邊。」九九藏書
他進來了,比爾也跟他一塊兒進來了。但是他們還沒進來以前,我早就爬到了上鋪,我已被逼入困境,後悔自己真不該進來。他們佇立在那裡,用手搭在卧鋪床沿交談。我看不見他們,但從他們身上散發那種令人嗆鼻的威士忌酒味,我說得出他們站立在哪裡。幸好我沒有喝威士忌酒;可是不管怎樣,即使喝了也沒有多大關係,因為他們還不會爬上來抓我,又因為我始終盡量屏住不喘氣。說實話,我是嚇得要死了。再說,一個人想要傾聽類似這樣的交談,壓根兒就不能喘出氣來。他們交談時聲音既低而又堅定。比爾想要把特納置於死地。他說:
每一回他這樣說,拎著提燈的那個人就大笑一聲,說:
每天夜裡,我們少不得經過一些城鎮,有的在遙遠的黑蒼蒼的山坡上,拋開一片燈火,彷彿空無一物,連一所房子都看不見。第五天夜裡,我們路過聖路易斯,舉目望去,那裡好像是全世界都掌了燈似的。在聖彼得堡時,人們常說聖路易斯有兩三萬人口,但這話我從來都不相信,一直到了這個萬籟俱寂的子夜裡兩點鐘的時分,我看見了這一片神奇的燈海,方知這話不假。在那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人們都已進入夢鄉了。
「讓我們上船去看一看吧,吉姆。」
「反正我們還能等兩個鐘頭再說,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