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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的天哪,原來是你呀,哈克?乖乖你沒有死啊——你可沒有給淹死——瞧你又回來了?這可真的太好了,小寶貝,這可真的太好了。讓我來瞧瞧你,小伢兒,讓我來摸摸你吧。是哪,你可沒有死!你又歡蹦亂跳、太太平平地回來啦,到頭來還是咱們原來的那個老哈克——還是原來的那個老哈克,哎呀,真是謝天謝地啊!」
我們估摸著再過了三夜就要到伊利諾伊州南端的開羅,俄亥俄河在那兒和密西西比河交匯在一起,它正是我們想要去的目的地;到了那兒,我們就把木筏賣掉,搭坐輪船,沿著俄亥俄河北上,到那些不實行蓄奴制的北方自由州去,那時也不會再碰上麻煩了。
於是,吉姆就開了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給我說了,他都是實話實說,只不過有好多地方他還是大肆渲染一番。他說他非得「圓一下」這個夢不可,因為這是老天爺發出的一個預兆。他說,頭一個沙洲是代表想要給我們做些好事的好人,可那湍急的水流卻是個壞人,一心讓我們離開好人。那些喊叫聲都是不時向我們傳來的警告,如果說我們不動腦筋吃透這些警告的意思,它們就會讓我們倒運,而不是讓我們躲開倒運。那一大群沙洲就是代表我們要跟那些動不動吵架、卑鄙透頂的傢伙發生的麻煩,不過,要是我們只管自己的事,不跟他們頂嘴,不招惹他們,我們就會渡過難關,走出大霧,來到遼闊的大河——那裡就是不實行蓄奴制的自由州,我們再也不會碰上什麼麻煩了。
說罷,他就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往小窩棚走去,除了這些話,他再也沒有吭聲,就走進去了。不過這已經夠我受的。真讓我覺得自己太卑鄙,我幾乎要過去親吻他的腳,讓他把那些話收回去。
我剛爬到九九藏書木筏上的時候,天已黑糊糊陰下來,可現在又一下子晴朗了。
「什麼大霧呀?」
沒有多久,我彷彿又置身於開闊的河面上,不過這一回我打哪兒都聽不到任何喊叫聲了。我揣想吉姆說不定撞著一棵水中隱樹,一下子就完了。眼下我已累得夠嗆了,所以我就躺在小划子里,決定再也不想多操心了。當然咯,我並不打算睡覺;可是我早已睡意,實在沒轍了;所以,我想我不妨先打個盹兒得了。
不過,我看那倒是十十足足打了一個盹兒,因為我一覺醒過來,那時候,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大霧全都消失了,我的船尾已倒轉過來,順著一個大河灣向前淌過去。開頭,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還以為是在夢裡呢;待我開始一一回想起來時,眼前依稀見到的好像還是上個星期的事兒似的。
「它們指的又是什麼呢?我這就告訴你吧。我因為一面使勁地划槳,一面又拚命地叫喚你,早已筋疲力盡,隨後我也就睡著了,那時候,我差不離已經心碎了,因為你已經丟失了,至於我自個兒和木筏將來會怎麼樣,我也就都無所謂了。後來,我一醒過來,發覺你回來了,太太平平地回來了,我不由得掉了眼淚,我還會跪在地上去親吻你的腳,我心裏確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沒料到,你卻一個勁兒暗自琢磨,編造假話來捉弄我老吉姆。那邊一大堆都是垃圾;凡是往朋友頭上抹屎、讓他們出洋相的人,都是垃圾。」
「清楚不清楚,都是一個樣,反正什麼事兒都沒有。我可自己知道,因為我自始至終一直待在這兒。」
「嘿,真該死的,你果真是在做夢,因為那時什麼事兒都沒有。」
「得了,那你幹嗎說話這麼毫無根據?」
不料,轉天夜裡忽又大霧籠罩,我們徑直向一個可以把木筏拴住的地方劃去,因為下大霧沒法趕木筏;但我還是帶上一根纜索,操起槳往前劃過去,沒料到那兒除了一些小樹以外沒有別的可以拴靠的東西。於是,我把纜索掛在那陡岸邊沿的一棵小樹上,無奈這裏水流特別湍急,木筏軋軋作響地一個勁兒往下漂,竟把那棵小樹連根拔起,最後也就順水漂走了。眼看著大霧鋪天蓋地而來,我心裏感read.99csw.com到既難過又害怕,呆若木雞似的幾乎有半分鐘紋絲不動,——隨後,那木筏連影兒也看不見了:反正二十碼以外的地方,你就看不清楚了。我跳到小划子上,退到船尾,操起槳使勁劃了一下。可它偏偏不往前駛去。原來我急匆匆上了船,沒把纜索解開。於是,我站了起來,想去解開纜索,不料我心裏感到特別激動,兩手直哆嗦,幾乎無濟於事了。
隨後過了大約半個鐘頭,我就時不時大聲喊叫;我聽見從遠處傳過來的應答聲,就想循聲尋去,但我只好徒呼奈何。我馬上估摸自己準定置身於一大群沙洲之中,因為我迷迷糊糊地看到身子兩側有些沙洲的影子,有時候當中只隔著一條很窄的河道;還有許多沙洲我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是有的,因為我聽得見湍急的水流在沖刷低垂到岸上的枯樹枝條和垃圾堆。過了不久,我又聽不見來自這些沙洲的喊叫聲了,我只好試著循聲追尋了一會兒,因為這可比追鬼火還要不得。你從沒聽見過一個聲音老是這麼轉來轉去地迴響,這麼快速地、這麼頻繁地挪換地方。
「我怎麼說話毫無根據呢?」
我把小划子拴好后,就在吉姆跟前躺下來,張口打了個哈欠,伸出拳頭衝著吉姆說:
過了一刻鐘,我才振作起來,低聲下氣地走到一個黑人跟前道歉——我道歉過了,以後也不後悔。我再也不出壞點子捉弄他了,要是我早知道這會使他心裏那麼難過的話,我才不會耍那套把戲呢。
「我可沒有。什麼沙洲?我壓根兒沒見過什麼沙洲呢。」
我一開船,就順著沙洲,不顧一切地直奔木筏而去。一路上還算順當,但是這塊沙洲全長還不足六十碼,我剛掠過沙洲的末端,就墮入白茫茫的濃霧之中,我有如死人一樣,真不知道自己該走哪條道了。
「哦,我說你分明是在這兒,這可錯不了,不過,吉姆,我覺得你是個老糊塗蟲。」
「吉姆,你是怎麼啦?你喝醉了嗎?」
「真是天知read.99csw.com道,我怎能在十分鐘裡頭夢見過那麼多事兒呢?」
「不過,哈克,我覺得那些事兒都是清清楚楚,就像——」
「得了,你且聽我說,夥計,這可有點兒不對頭,真的。我分明還是我,要不然我是誰呢?我分明是在這兒,要不然我又是在哪兒呢?這我可要鬧個明白。」
吉姆先看了一下那堆贓物,稍後又看了一下我,回過頭來再看了一下那堆贓物。他腦海里牢記著這個夢,好像一時縈繞不去,馬上又聯想起一些事實來了。不過,待他一鬧明白了,他就目不轉睛地瞅著我,斂起笑容,說:
我有四五回不得不使勁用雙手去攫住岸腳,免得這些小島從河裡拱了出去;所以,我估摸那木筏一定也不時撞到河岸上,要不然早就遠遠地衝到前頭去,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了——它漂得可比我稍微快一些。
我悄沒聲兒地豎起耳朵,傾聽了約莫一刻鐘。當然咯,我還是徑直往前漂去,一個鐘頭竟漂了四五英里;只不過你自己從沒想到罷了。不,你只覺得自己好像靜靜地躺在水面上;如果有一棵水中隱樹從眼前一閃即逝,你不會想到自己順水漂流的速度有多快,而只是嘆一口氣后想,天哪!那棵水中隱樹流得多快啊!如果你覺得有人冒著黑夜大霧也是那麼順水漂流,並不算是孤單乏味的話,那不妨請你自己試一試就知道了。
「怎麼啦,就是那大霧唄。那大霧整整下了一夜。難道說你沒有喊叫過,我也沒有喊叫過,一直到後來我們圍著那些小島轉得暈頭暈腦,我們兩人裡頭有一個迷路了,另一個差不離也迷路了,因為誰都不知道誰上哪兒去了,你說可不是?我不是還困在那些小島上,吃足了苦頭,差點兒沒給淹死嗎?那時是不是這樣,夥計——是不是這樣?你回答我就得了。」
「得了,我想那時我果真是在做夢,哈克;可是,真該死,這一場大噩夢,我一輩子都沒見過。從前我也做夢,但都沒有像這一回讓我感到那麼累過。」
再過了一兩秒鐘,四下里又是一片白茫茫,寂靜無聲。這時,我紋絲不動地端坐著,傾聽自己心跳的聲音;我覺得心跳了一百下,還沒換過一口氣來。
我真巴不得那個傻瓜會想到不妨敲洋鐵https://read•99csw.com皮鍋,一刻不停地敲下去,可是他壓根兒沒那麼做;正是在喊叫聲時斷時續之間那個寂然無聲的時刻,使我感到特別心煩意亂。得了,我拼搏了一陣,猛地聽見那喊叫聲卻在我的背後了。這時,我簡直被弄糊塗了。莫非是另一個人的喊叫聲,要不然我自個兒又掉過頭來了。
「你沒見過沙洲嗎?你聽著——那根纜索不是沒拴緊,木筏就順水衝下去,把你和小划子都扔到大霧裡了嗎?」
眼前這段河面真的大得嚇人,兩旁河岸上凈是繁茂透頂的參天大樹;我藉著星光抬眼望去,簡直就像一道銅牆鐵壁似的。我極目遠望河的下游,只見水面上懸浮著一個黑點。我就衝著它趕過去;不料等我一趕上它,只不過是捆紮在一塊的兩大塊圓木頭。隨後,我看見另一個黑點,又趕了過去;接著又見另一個黑點,這一回我可算沒找錯。它正是我們的那排木筏。
「離開這兒嗎?得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哪兒都沒有去過呀。你說說我會上哪兒去呢?」
我暗自琢磨,還是那樣劃下去可不行;首先,我知道我會跟河岸,或是沙洲,或是其他什麼障礙物相撞;我只好坐著不動,隨它漂過去,不過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兩手拱著紋絲不動,倒也是讓人怪煩躁的。我提高嗓門大喊了一聲,側耳細聽。從河下游遙遠的地方,我隱隱約約聽見一個低微的喊叫聲,我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我連忙循聲趕了過去,仔細聽聽還有沒有喊叫聲。我再一次聽到喊叫聲的時候,方才知道我前進方向不是正衝著它,而是偏向它的右邊。等那喊叫聲再次傳過來的時候,我卻又在偏向它的左邊——也沒有趕上它多少,因為我一直在忽東忽西地亂轉悠;不過那喊叫聲始終是在我的正前方。
那喊叫聲依然不絕如縷。約莫又過了一分鐘,我轟然一聲撞到了陡岸上,那上頭參天樹木望過去好像都是渾身冒煙的妖怪似的;湍急的水流把我拋向左邊,並從我身邊許多喧鬧著的水中隱樹中間疾逝而去;湍急的水流正是從水中隱樹中間像箭也似的飛奔而去,所以更見神速無比了。
我把划槳扔下。我又聽見了那喊叫聲;它還是在我的後頭,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它不斷地傳過來,不read.99csw.com斷地變換地方,而我也就不斷地應答,不一會兒,它又來到了我的前方,我才知道急流已使我的船頭順水而下,我也算是沒事了;反正只要它端的是吉姆的聲音,而不是別的趕木筏的人在喊叫就得了。我在大霧裡完全聽不清楚是誰的聲音,因為在大霧裡,不管是什麼東西,看過去,聽起來,全都失真了。
「哈,吉姆,我睡著了沒有?你幹嗎不叫醒我呢?」
「這些玩意兒指的就是木筏上的那些枯枝、爛葉和垃圾,還有那根撞砸了的槳。這會兒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來到木筏跟前時,吉姆正坐在那兒,腦袋耷拉在兩膝之間睡著了,右胳膊還搭在掌舵的槳上。另一支槳已給撞掉了,木筏上亂糟糟的,凈是枯枝、爛葉和污泥。一望可知這木筏也吃足了苦頭。
「我是吧,我是嗎?我倒要先問問你:你沒有坐上小划子,抄著纜索,想把木筏在沙洲上拴住嗎?」
「哦,你可把我給弄糊塗了,吉姆。我壓根兒沒見過什麼大霧,也沒見過什麼小島,更沒碰見過什麼麻煩,什麼都沒見過。我整整一夜老坐在這兒跟你閑扯,一直扯到大約十分鐘以前,你就睡著了,跟著我覺得自己也睡著了。那麼短短的一會兒,你斷斷乎不會喝醉了,不用說,你準是在做夢。」
約莫有五分鐘,吉姆一言不發,只是坐在那裡仔細琢磨。隨後,他說:
「怎麼毫無根據?得了,你不是說我又回來了,還有哩哩啦啦那一大套,好像我真的離開這兒似的?」
當時,我只好另作打算了。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了。原來陡岸是一座島,吉姆早被衝到島那邊去了。它可不是一片十分鐘你就可從旁邊漂過去的沙洲。那島上的許多大樹,倒是一座大島上常有的;也許這個島長五六英里,寬半英里多。
「得了,敢情好,吉姆,到目前為止,你圓得總算還不錯,」我說,「可是這些玩意兒指的又是什麼呢?」
「喝醉了?難道說我喝醉了嗎?我可哪有機會喝酒呀?」
「哦,那倒是一點兒沒錯,因為有的時候做夢真的叫人夠累的。不過,這一場夢可真是帥——你就從頭到尾給我說說吧,吉姆。」
「哈克——哈克·費恩,你好好地看著我,好好地看著我。難道你真的沒離開過這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