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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到了第二個星期天,我們全都騎著馬,到約莫有三英里遠的教堂去禮拜。凡是男人隨身都帶槍,巴克也一樣,他們把槍夾在兩腿當中,或是靠牆根擱著,便於拿取。謝潑德遜家族裡的人也這樣。那天的佈道,可真是太差勁了——凈說兄弟般的友愛,以及諸如此類的無聊話;可是,不管是誰全都說佈道好;他們在回家路上胡扯,還說什麼虔信上帝,行善積德,神恩無涯,命里註定等等,烏七八糟的一大套,我可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名堂;反正像那樣糟得令人難受的一個禮拜天,我好像從來都沒碰上過呢。
於是,我就來到了河邊,暗自尋思著這一件事。過了一會兒,我看見我的黑奴就在我後頭跟上來了。等我們走得很遠,看不見那幢住宅時,他回過頭去,又往四下里張望了一下,這才奔過來說:
接下來再談一下夏洛蒂小姐。她現年二十五歲,個兒高高的,好像有點兒傲慢不可一世;她在不動氣的時候,可真是和氣極了;反過來,她要是動氣了,她的那副臉相准讓你當場厥倒,活像他老爸似的。論長相,她還算漂亮。
巴克說著自己的這件事時,夏洛蒂小姐好像皇后似的,昂起腦袋聽著,氣得她鼻子孔不時翕動,兩眼忽閃忽閃。那兩個年輕的小夥子看上去怪不高興的,但還是一言不發。索菲婭小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可後來一聽說那個人並沒受傷,她的臉色卻又立時變過來了。
「是我們的舊木筏呀。」
「我揣想也許是——我可說不準。」
「當時究竟為了什麼才鬧騰起來呢——是為了爭土地嗎?」
「天哪!原來是你呀,小乖乖?可不要亂嚷嚷了。」
「巴克,當初打死過好多人了嗎?」
以上就是目前這個府上所有的人員了,但在從前,人員比現在還要多——三個兒子,他們全都給人打死了;還有那位已故埃米琳小姐。
「是的,沒有全部撞毀。它很多部位給撞毀了——它有一頭已被撞掉了——可是還不算太嚴重,只不過我們鋪的蓋的差不多全給丟光了。如果說我們在水裡沒有鑽得那麼深,在水底下也沒有游得那麼遠,而且那天夜裡並不是那麼漆黑一團,我們也沒有害怕得像老話所說的傻瓜蛋似的,那麼,我們就包管看得見那排木筏。不過,當時沒看見木筏,也算不了什麼,好歹現在木筏已經全修好了,差不多跟新的一模一樣,而且我們還添了好多新的東西,把丟失了的都給補上了。」
你知道,格蘭傑福特上校是個紳士。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他的一家人也跟他一樣。老話說得好,他就是出身好;難怪道格拉斯寡婦也會說:不管是人也好,還是馬也好,最要緊出身好;其實,人們從來也沒有否認過她是我們鎮上的頭等貴族;甚至老爸也會動不動這樣說,儘管他自己的身份地位比大鯰魚高不了多少。格蘭傑福特上校是個細高個兒,面色黑里泛白,一點兒血色都沒有。每天早上,他都要把自己的瘦臉兒上上下下颳得光光的。他的嘴唇特別薄,鼻子孔非常細,高鼻子,濃眉毛,兩隻烏黑的眼睛深深地凹進去,也許你會說,賽過兩個黑窟窿使勁地瞅著你似的。他的額角很高,頭髮烏黑挺直,一直垂到肩膀上。他的兩隻手又長又瘦;他有生以來天天都穿著乾淨襯衫,渾身上下則是一整套亞麻布製成的白色西裝,白晃晃會刺傷你的眼睛。每逢星期日,他就另換一套帶黃銅紐扣的藍色燕尾服。他拄著一根頂端鑲銀的桃花心木手杖。他身上一丁點兒輕浮習氣都沒有,平時也從不大聲說話。他待人和氣極了——這一點反正你準會感受到的,所以不消說,你也就會跟他無話不談。有時候,他粲然一笑,端的是好看極了;不過,當他身子一挺直,活像一根旗杆似的,並從他濃眉底下開始迸射出有如閃電般的目光時,你不由得首先想要爬到大樹上去,隨後再鬧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也用不著關照人們要注意自己的舉止言談——不管他到了哪裡,人們總是對他畢恭畢敬。反正不拘是誰都愛跟他在一起;他差不多永遠是一片陽光——我的意思是說,他始終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似的。不過每九*九*藏*書當他霍地變成一堆烏雲,陰下來半分鐘,怪嚇人的,那也就夠你受的了;於是,一星期以內,什麼事再也不會出差錯了。
「巴克,我估摸那老頭兒是個膽小鬼。」
「是哪,他可聰明得很。他從來沒告訴過我原來你就在這兒;他關照我上這兒來,是他要指給我看一大堆水蝮蛇。萬一出了什麼事,他也不會牽連進去的。他滿可以說他壓根兒沒見到我們倆在一塊兒,那也是實情。」
「老天哪,我怎麼會知道?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啦。」
「什麼叫世代族仇?」
後來,我把巴克領到樹底下玉米穗倉庫,恰好旁無一人時,我就問過他:
接著,他就著泥水走開,沒多久給樹木遮住了。我就跟著往裡頭走了一程路,來到一小塊空曠地,約莫有一個卧室那麼大,四周圍都攀滿了藤蔓,看見有一個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哎呀,老天哪,原來他就是我的那個老吉姆!
鄰近還有另外一批貴族——約莫有五六家——八成兒都姓謝潑德遜的。他們有如格蘭傑福特家族一樣高貴顯赫,有錢有勢。謝潑德遜家族和格蘭傑福特家族,合用一座輪船碼頭,那兒離我們的住宅大約兩英里遠;所以,有時候,我跟我們家裡的一大夥人上那兒去,常見到許許多多姓謝潑德遜的,騎著駿馬在那裡溜溜達達。
至於轉天發生的事,我可不樂意多談。我覺得還是不妨長話短說為好。破曉時我就醒了,本想翻過身再睡,這時我發覺家裡怪安靜的——好像誰都沒有一點兒動靜似的。那跟平日里大不一樣。接著,我發覺巴克已經起來往外走了。於是,我就起了床,暗自納悶下了樓——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四下里都靜悄悄的。大門外也是一樣。我心裏琢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在木料堆那裡碰到了我的傑克,我就問他:
我待在大樹上,一直等到天黑才敢下來。有時候,我聽見從樹林子遠處傳來的槍聲;還有過兩回,我看見一小撥一小撥的人持著槍,騎著馬,打從貯木場那邊疾馳而去;所以,我心裏估摸,這場災難還將持續下去。這時,我心情非常沉重;我下決心今後自己再也不走近那幢房子了,因為我自己知道在這件事上,不管怎麼說,反正都得怪我不好。我揣想,那張小紙條的意思,就是約好索菲婭小姐在兩點半鍾某某地方跟哈尼碰面,隨後雙雙出走了;我想,本來我應該把那張小紙條的事,還有她那鬼鬼祟祟的神態,通通稟告她的父親,那時,也許他老人家會把她鎖在家裡,而這種駭人的混亂局面也就絕不會出現了。
「得了——那可敢情好;他們找不到我,他們就滿以為我早已給人打死,被河水漂走了——河的上游那邊有一些東西,會更加容易引發他們這樣的想法——所以,你可別再磨磨蹭蹭了,吉姆,你現在儘快撐著木筏,開到大河裡去吧。」
「吉姆,你幹嗎不早點兒讓我的傑克領我上這兒來呢?」
「哦,我揣想是吧!那是在三十年前開始的,反正差不離就在那個時候,誰知道為了一丁點兒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就鬧騰起來了,於是只好打官司來加以解決;有一個人因為官司打輸了,一怒之下就開槍把那個打贏了的人給斃了——他當然會這樣乾的,那還用問嗎。不管是誰都會這樣的。」
「那眼下這一次,也有了好長歲月了嗎,巴克?」
沒有多久,這些人既不亂跳,也不亂喊了。他們策馬直奔那個貯木場;於是,年輕小夥子裡頭就有一個站了起來,打從大木堆上舉槍一瞄準,對方一個人立即應聲由馬鞍上滾下來了。那邊所有的人都跳下馬來,抓住受傷的人,趕緊把他抬到貯木場那邊去;就在這一剎那,兩個年輕小夥子早已撒腿跑了。那些人還沒有發覺的時候,他們已經離我所在的那棵大樹只有一半路了。隨後,那些人也看到了他們,立即躍上馬緊追不捨。眼看著他們快要追上了,可最後還是撲了空,因為這兩個年輕的小夥子早已溜之大吉;他們倆來到我這棵大樹前的那一大堆木材後頭躲藏起來,這麼一來,他們又佔了上風。他們裡頭有一個正是巴克,另一個是約莫有十九歲、身體細瘦的小夥子。
「他嘛,他從來也沒虧待過我。」
午飯過後個把鐘頭左右,大家全都打盹兒,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回自己屋裡去,這時候氣氛沉悶得很。巴克和一條狗直https://read.99csw•com挺挺地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睡得很熟。我來到樓上我們的房間,也想小歇一會兒。我發覺那位可愛的索菲婭小姐正佇立在她閨房門口——她的閨房恰好與我們貼隔壁——她領我到她閨房裡去,輕輕地把房門關上,問我喜歡不喜歡她,我說我喜歡她;她又問我願意不願意替她辦點兒事,而且不許給別人說,我說我願意。隨後,她說她把自己的《聖經》給忘了,留在教堂里的座位上,而且還夾在其他兩本書的中間,問我願意不願意悄悄地溜到那裡去,給她取回來,而且對任何人都要一氣不吭。我說我願意。於是,我就溜了出去,悄悄地來到大路上;這時,教堂里也許只有一兩頭豬,此外已是空無一人,因為教堂大門沒有上鎖,盛夏季節,豬老愛躺在那些用半圓木料、平面朝上鋪的地板上,貪圖那裡涼快。你要是留神的話,就能看出大多數的人都是出於萬般無奈,才上教堂去的;但是豬可就不一樣了。
我衝著河邊大路上拚命奔過去。沒多久,我聽見了從遠處傳過來的槍聲。待我來到輪船碼頭附近的貯木場和那個木料堆時,我就好不容易從矮樹枝條和樹底下穿過去,最後才算踅摸到一塊好地方,於是,我爬到一棵棉白楊樹的樹杈子上去觀看——我想那裡是在子彈射程以外。在這棵棉白楊樹不遠處,有一排四英尺高的木材,開頭我很想躲到它後頭去,但結果我沒躲過去,也許還算我運氣呢。
我心裏一直感到七上八下,等到這排木筏往南走了兩英里,開到密西西比河當中時,我們就扯起信號燈來,自以為這時我們又安全、自由了。從昨天起,我連一口東西都沒吃過;所以,吉姆端出來好幾塊玉米餅和酪乳,還有豬肉、白菜和青菜——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它們更好的吃食了,因為它們做得太好了——我一邊吃晚飯,一邊跟吉姆閑扯,真是開心極了。我因為自己躲開他們的世代族仇而感到非常高興,吉姆也因為自己離開沼澤地而同樣感到高興。我們說,千好萬好,歸根到底,還是以木筏為家最好。看來別的地方都是擠得難受,簡直讓人悶死了,可是木筏上卻不是那樣。你在木筏上會感到非常自由、安逸、舒適。
「哦,吉姆,那你是怎麼又把那舊木筏弄回來的——難道是你把它打撈上來的?」
有四五個人騎著馬,在貯木場前那塊開闊地上歡蹦亂跳,又喊又罵,打算逮住躲在輪船碼頭附近大木堆後頭的那兩個年輕小夥子——可他們總是不能得逞。不管是哪一個小夥子,只要從大木堆靠河的那一邊露出自己身子來,馬上就會挨上一槍。那兩個孩子蹲在大木堆後頭,背靠背,以便兩邊的動靜都看得到。
我說:
「我受過一點兒輕傷,不能游得很快,到後來我就遠遠地落在你後面了。你上了岸,我還自以為能在岸上趕上你,不用沖你大聲喊叫。可是我一看見那幢房子,就開始放慢了。我已經離得老遠,聽不見他們跟你說的那些什麼話——我害怕那些狗——但等到四下里又是寂靜無聲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進了那幢房子,所以,我就只好跑到樹林子里去等天亮。大清晨,有幾個下地幹活的黑奴打從我身邊走過,他們就領著我,指給我看這個地方,因為那兒到處都有水,那些狗就不會跟著我過來。每天晚上他們給我送來許多菜蔬,還把你的情況都告訴我了。」
「爸爸,謝潑德遜家的人壓根兒不去的。他們凈愛放冷槍。」
我心裏估摸,這可真是咄咄怪事;昨天他早已說過了。他應該懂得:誰都不喜歡老是到處去踅摸水蝮蛇呀。他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呢?於是,我就說:
「今年打死過什麼人沒有,巴克?」
「哦,我估摸他可沒有叫醒你。他們不打算把你都摻和在一塊兒。巴克先生的槍裡子彈上了膛,他自以為豁出去也得把一個姓謝潑德遜的逮回來。我揣想,在那兒謝潑德遜家族的人準定可多著呢;他要是真的碰巧的話,準定逮一個回來。」
這位老先生有很多農場,有一百多個黑奴。有時候,一大批人騎著馬,打從周圍十幾英里的地方來到這裏,住上五六天,就在附近和河上吃喝玩樂,白天還到樹林子里去跳舞、野餐,入夜以後回家開舞會。這些人多半是他們本家的近親眷屬。男客們隨身都帶著槍。說實話,那才是一幫子闊佬https://read.99csw.com
「巴克沒有叫醒我就走了。」
她的妹妹索菲婭小姐,長得也很漂亮,不過是另一種類型。她溫柔可愛,有如小鴿子似的;她的芳齡也只不過二十歲。
「上帝保佑你,小伢兒,我真的覺得你一定又死了哪。傑克曾經來過這兒,他說他估摸著你早已給人打死了,因為你再也沒有回到家裡來;所以,我剛才正撐著木筏到小河口去,等傑克一回來跟我說你的確是死了,那時我馬上就撐著木筏,離開這裏。天哪,見到你又回來了,我可真的是高興極了,小乖乖。」
「我不贊成躲在灌木叢後面放槍。你幹嗎不去大路上放呢,我的好孩子?」
「難道說他虧待過你了嗎?」
「快一點兒!直奔樹林子呀!」
論年齡,博布最大,湯姆其次,都是身材高大的美男子,肩膀很寬,臉呈棕色,滿頭黑溜溜的長發,眼睛也是黑溜溜的。他們也跟那位老先生一樣,從頭到腳穿著白色亞麻布製成的衣服,頭戴寬邊的巴拿馬草帽。
「哦,是的,我想爸爸大概會知道,另外還有好幾個老字輩的人;不過現在他們也不知道開頭究竟幹嗎鬧騰起來的。」
現在,天剛黑下來。我壓根兒再也沒有走近那幢房子,只是穿過了樹林子,徑直往那沼澤地走去。當時,吉姆不在他藏身的那個小島上,所以,我趕緊直奔那條小河,從柳樹林里使勁往前挨擠,恨不得一跳上木筏,立時離開那個鬼地方——哪知道我們的木筏早已沒影兒了!我的天哪,我一下子給嚇昏了!我差不多有一分鐘沒喘過氣來。隨後,我就大吼一聲。有一個聲音在離我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說:
「難道說沒有一個人知道嗎?」
我們果然奔進了樹林子,打從樹葉子隙孔里往外窺視。過了一會兒,有個漂亮小夥子騎著馬一路奔過來,瞧他那瀟洒自如的坐姿,好像是個騎兵似的。他的那支槍平放在前鞍橋上。我早先是見過他的。他就是年輕的哈尼·謝潑德遜。我只聽見巴克的槍在我耳邊響了一聲,哈尼的帽子馬上就從頭頂上掉下去了。他緊握著槍,沖我們藏身之處奔過來。我們一點兒也不遲疑。我們穿過樹林子撒腿就跑。反正這兒樹木長得並不茂密,所以我不時回過頭去看看,以便躲開槍彈;有兩回,我看見哈尼舉槍瞄準了巴克;隨後,他就騎著馬原路回去——我估摸恐怕是踅摸他的帽子去了,但是我沒法看見。我們一溜小跑奔回家去。那位老先生兩眼突然放出了炯炯的光芒——我揣想多半是開心極了——沒多久,他的臉好像又趨於平靜,不動聲色地說:
有一天,巴克和我正到樹林子里去打獵,驀然間聽見一匹馬奔過來了。這時,我們正好在穿過那條大路。巴克說:
「得了,你在頭裡走吧。」
「不,」我說,「我可不知道。」
我跟在他後面走了半英里地,他著沼澤地走過去,水深齊到他的腳踝骨,接著又過了半英里地。我們來到了一小塊平地上,那裡地上是乾的,長滿了大大小小的樹木和藤蔓。他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舊木筏當時並沒有全部撞毀嗎?」
「我覺得他可不是膽小鬼。他一點兒也不膽小。謝潑德遜家族裡的人,沒有貪生怕死的人——一個都沒有。在我們格蘭傑福特家族裡,也找不到一個膽小鬼的。你聽著,有一天,那個老頭兒跟三個格蘭傑福特家族裡的人干仗,一直堅持了半個鐘點,結果是他打贏了。他們全都騎在馬上;他卻從馬上跳下來,躲到小小的一個木料堆後面去,讓馬站在前面擋住子彈;可是,格蘭傑福特家族的那些人還是騎在馬上,圍著老頭兒又蹦又跳,子彈不停地向他亂射過來,他的子彈也不停地向他們亂射過去。最後,老頭兒跟他的那匹馬全都血淋淋地瘸著腿回家轉;但是,格蘭傑福特家族的這些人都得讓人抬回家去——他們裡頭有一個早就死了,另一個轉天也死了。不,夥計,你知道,如果說有人要想踅摸膽小鬼的話,千萬不要到謝潑德遜家族裡去白白地浪費時間,因為他們那個家族從來不出那種窩囊廢的。」
「那麼,你幹什麼要打死他呢?」
驀然間,砰!砰!砰!三四聲槍響——那些人都下了馬,悄悄地穿過樹林子,從後面趕過來了!這兩個小夥子立刻縱身往河裡一跳——他們倆都已受了傷——正當他們順著水流往下游去的時候,那些人已沿著河岸奔過來https://read.99csw•com,對準他們開槍,還大聲嚷道:「打死他們,打死他們呀!」這讓我心裏難過極了,我差點兒沒從樹上摔下去。我不打算把這件事的全過程都說出來——要不然會讓我心裏又難過極了。我真的巴不得那天夜裡我壓根兒沒有爬上岸來,沒看到這些事該有多好。可是這些事我不知怎的在腦海里永遠也擺脫不了——有好多回我還夢見過。
那些人橫衝直撞了一會兒,就驅馬離去了。等他們已經遠去沒影兒的時候,我就向巴克大聲喊道,我在這裏。開頭,他聽不出我從樹上傳過去的聲音,真的讓他嚇得要命。隨後,他關照我要仔細留神觀看著,要是有人再過來,就得馬上告訴他;他說,他們肯定還會搞什麼鬼的——馬上就會回來的。我真是恨不得離開那棵大樹,可是我並沒有跳下來。這時,巴克就開始大哭大罵,硬是說他和他的堂兄喬(就是那另一個年輕小夥子)定要補償這一天的損失。他說他父親和兩個哥哥都給人打死了,還有仇敵裡頭兩三個人也給打死了。他說謝潑德遜家族的人是先埋伏好了,讓他父兄們上了圈套的。巴克說,父親和哥哥他們本來應該等到自家人來了再說——因為謝潑德遜家族的人實力太強,他們招架不住。我就問哈尼和索菲婭小姐的事怎麼啦。他說他們過了河已經逃之夭夭了。我得知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可是巴克因為那天他對準哈尼開了槍,卻沒有把後者打死——他那種悲傷欲狂的樣子,我真的從來都沒見過。
「得了,哈克,在我們還沒策劃好以前,就去驚動你,那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的——可是話又說回來,現在我們好歹還不錯。我一有機會,就去買些鍋、盆跟吃食,到了夜裡,我還在修補木筏——」
「巴克,當時你想不想把他打死呀?」
「沒什麼——只不過是為了世代族仇的緣故。」
原來那是吉姆的聲音——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聲音讓我聽著這麼開心了。我沿著河岸一溜小跑了一會兒,就跳上了木筏,吉姆他一把抓住了我,他見到了我,確實高興極了。他說:
這裏,每個人手下都有自己的黑奴侍候著——連巴克也有一個。我的那個黑奴整天價悠閑自在,因為我本來就不習慣讓別人替我做事的。可是,巴克的那一個黑奴,一天到晚閑不住,老是疲於奔命似的。
他跟那位老婦人早晨一下樓來,全家人都離座起立,向他們問好,定要等他們落座了,方才可以坐下。隨後,湯姆和博布走到貯存名酒的餐具櫃那裡,調好一杯苦味藥酒端給他,他手裡就端著酒杯等著,直到博布和湯姆的酒也都調好了,這時,他們就鞠了一躬,說:「老爺,太太,請您多多吩咐啦。」隨後,兩位就稍微點點頭,說:「真是罪過罪過。」於是,他們三個人都把酒喝完,接著博布和湯姆倒上一調羹水,跟他們平底杯里喝剩的一點兒白糖和威士忌酒或者是蘋果白蘭地酒攙在一起,遞了過來給我和巴克,於是,我們也向這兩位老人家舉杯祝酒。
「怎麼啦,你是在哪兒長大的?你怎麼連世代族仇都不知道?」
「那時我早已鑽到樹林子里去了,怎麼還能把它打撈上來呢?不,我可沒法把它打撈上來,正好幾個黑奴發現木筏被這兒河灣里一棵水中隱樹卡住了,他們就把它藏到柳樹林當中一道小河裡。他們在木筏應該歸誰的這個問題上爭吵不休,沒多久這件事卻讓我聽到了;於是,我告訴他們,木筏不屬於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而是屬於你和我兩個人的,就這樣解決了他們的爭端;接著,我又問他們是不是打算把一個年輕的白人財產搶過來,藏起來。後來,我給了他們每人十個美分,他們就覺得非常滿意,還巴不得漂過來幾排木筏,讓他們再發一點兒財。他們待我可好極了,這些黑人,不管我要他們給我辦什麼事,壓根兒用不著再說第二遍,好寶貝。那個傑克就是個很好的黑人,而且還挺聰明。」
我馬上把他叫醒,原先我以為他又跟我見面,肯定會大吃一驚,但結果他並沒有這樣。他太高興了,差點兒沒哭出來,但他並沒有大驚失色。他說那天夜裡他跟在我後頭游,我每一次喊叫聲,他都聽到了,可他就是不敢應答,因為他不願意自己被人救上來,讓他再去當奴隸。他說:
「喬治小少爺,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這個我從來都沒聽人說過——你就給我說說吧。」
「嘿https://read•99csw•com,索菲婭小姐私奔啦!真的跟人私奔啦。她在夜裡不知什麼時候出走的——誰都說不準是在什麼時候——跟那個年輕的哈尼·謝潑德遜私奔結婚去了,你知道——至少他們是這樣懷疑。她家裡的人約莫在半個鐘頭以前——也許還要早一點兒——才發現的;我老實告訴你,他們就不失時機地趕緊抓起槍、騎上馬,那麼慌慌張張的樣子,你可從來都沒見過!她家裡的女人也都跑出去,把本家親戚叫起來,索爾老爺和他幾個少爺們,握著槍、騎上馬沖河邊大路上頭趕過去,打算逮住那個年輕小夥子,搶在他帶著索菲婭小姐過河之前,就把他打死。我心裏琢磨,眼看著他們就有苦頭吃啦。」
「喬治小少爺,你沖那兒走過去,只要幾步路,水蝮蛇就在那兒。我早就看過了,壓根兒不想再看啦。」
我從樹上一爬下來,沿著河岸躡手躡腳地沒走多少路,就發現那兩具屍體漂浮在靠河沿的淺水裡,我費勁地拖著拖著,最後總算把他們拖到岸上來;隨後,我就把他們的臉兒都蓋住,儘快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在給巴克的臉兒蓋住的時候,還哭泣過一會兒,因為他待我確實是好極了。
「得了,那還用問嗎?」
「吉姆,什麼木筏呀?」
「喬治小少爺,你要是到那個沼澤地去,我可以指給你看一大堆水蝮蛇。」
「那麼,是誰先開的槍——是格蘭傑福特家族的人,還是謝潑德遜家裡的人?」
「有是有的,我們這邊死過一個,他們那邊也死過一個。約莫三個月以前,我那個十四歲的堂兄弟巴德,騎著馬正好從河那邊的樹林子里穿過,該死的,他真傻,身上什麼武器都沒有;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他忽然聽見一匹馬從他背後過來了;他回頭一看,只見包迪·謝潑德遜老頭兒,手裡提著槍飛也似的追上來,他的滿頭白髮卻在大風中狂飛亂舞;巴德並沒有從馬上跳下來,躲進小樹叢里,居然還自以為敵得過老頭兒呢;於是,他們就勢均力敵,不相上下,一老一少,一前一後,攏共跑了五英里多地,殊不知老頭兒總是越跑越快,到最後巴德一看沒轍了,只好停住了馬。轉過身來,這樣,對方打來的槍眼就可以在前面了,你知道,於是,那老頭兒趕緊奔過來,開槍把巴德打下馬來。可是,老頭兒他並不見得有更多機會納福,因為不到一個星期,我們這邊的人就把他給幹掉了。」
「是啊——大出殯,看熱鬧,機會可多著哩。可是也不見得老是打死人的。爸爸身上就挨過好幾顆大粒霰彈,可他滿不在乎,因為對他來說,反正也沒有增加多少重量。博布有好幾回挨過獵刀,湯姆也有一兩回掛過彩。」
「這是怎麼回事呀?」
他說:
「好吧,」巴克說,「世代族仇就是這麼回事:有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吵架,卻把後者打死了;接著,後者的兄弟也把他打死了;於是,雙方的哥兒們都出動了,打群架;隨後,那些堂表兄弟也都插|進來了,——沒多久,一個一個全都死光了,那時候世代族仇也就沒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全過程是很慢的,要經過很長的歲月。」
我暗自思忖著,這事可蹊蹺——一個少女為了一本《聖經》急出一身汗來,不消說,很不自然;所以,我就把這本《聖經》抖摟了一下,一張小紙條就掉下來了,上面用鉛筆寫著三個字:「兩點半」。這時,我簡直茫然不知所措,所以,我只好又把那張小紙條夾進書里去了。等我回到家奔上樓時,索菲婭小姐已佇立在她閨房門口等著我。她把我推了進去,就把房門關上了;隨後,她仔細翻看了那本《聖經》,發現了那張小紙條,她一看完就喜形於色;我還來不及思索一下,她早已抱住我,緊緊地摟著我,說我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孩子,還關照我莫要對別人說。一瞬間,她的臉兒漲得通紅,兩眼閃閃發亮,端的是漂亮極了。這時,儘管我已大驚失色,可是不管怎樣,等我剛舒過一口氣來,就問她那張小紙條上寫的是什麼;不料,她反問我有沒有看過了,我說沒有。她又問我小紙條上字跡認不認得,我告訴她:「不認得,木版印刷的還行。」隨後,她就說那張小紙條只不過是一個書籤,用來記住她書已念到哪裡罷了;接下來她說現在我不妨去外面玩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