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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他這個死不要臉的下流坯,我真是從來還沒見過。就在這時候,那個烈性大漢,卻面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讓所有在場的人全都大驚失色。大家都說:「哎呀,大夫你怎麼啦?」阿布納·沙克福特說:
他話音剛落,那人群裡頭立刻有人唱起榮光讚歌來,於是,大家都用足力氣高聲歌唱;這歌聲讓你心裏感到無比溫暖、無比舒暢,彷彿是做完禮拜、離開教堂時一模一樣。音樂確實是個好東西;我聽完了那一大套奉承話和廢話以後,沒承想音樂竟能這樣妮娓動聽,讓人的精神為之一爽。
「可憐的威廉,他雖然身有殘障,受盡折磨,可是他始終心明眼亮。他要讓我邀請大家都來送葬——他關照我要歡迎大家全都到場。其實,他壓根兒用不著犯愁——現在我不是正在邀請大家了嗎?」
隨後,國王悄悄地用胳膊肘搡了一下公爵——這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他就向四下里掃了一眼,瞧見在那邊牆角里有兩把椅子,椅子上頭停放著一口棺材。於是,他和公爵都用一隻手搭在對方肩膀上,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眼睛,慢慢悠悠地、煞有介事地朝那邊走過去。大家都往後退去,給他們閃開讓路,所有亂鬨哄、鬧嚷嚷的聲音都戛然而止了。有的人還「噓」了幾聲,所有的人都把帽子摘下來,低下頭,立時鴉雀無聲。連一根針兒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他們一走到那裡,就俯著身子,往棺材里了一眼,馬上哇的一聲慟哭起來,那種慟哭聲你就算是遠在新奧爾良差不多也都聽得見。稍後,他們用胳膊摟住對方脖子,用下巴頦兒貼著對方肩膀。約莫有三四分鐘,他們倆哭得簡直涕淚滂沱,我可從來沒見過兩條鬚眉大漢那麼個哭鼻子的。你要知道,所有在場的人也全跟著一塊兒哭,結果是涕淚紛飛,使地面上都有點兒濕漉漉了,這種事可真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後來,他們裡頭有一個踅到棺材的這一邊,另一個踅到棺材的那一邊,他們倆一塊兒跪下,額頭磕在棺材上,假裝獨個兒在做禱告。你也從沒見過,這一群人見此情狀后,簡直茫然不知所措,不拘是誰,個個情不自禁,放聲大哭——連那幾位可憐巴巴的姑娘也是這樣。差不多每一個女人都走到那幾個姑娘跟前,一言不語地、一本正經地親吻她們的前額,還把手按在她們頭上,抬眼望著天空,淚珠兒一串串掉下來,隨後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抽泣著,一邊擦眼淚,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她們,好讓下一個女人也過來作「秀」。像這樣令人噁心的事,我可真還沒見過。
「喂,」公爵說,「我又想起一個點子來了。我們到上頭點清楚錢數以後,通通送給那三個姑娘就得了。」
「我之所以說『抓宴』並不是因為它是一個普通的名詞,其實,它壓根兒不是——『葬禮』這兩個字兒才是普通名詞哩——不過話又說回來,『抓宴』是個正經九*九*藏*書八百的名詞。現在『葬禮』兩個字兒,在英國再也不通用了——反正它已經過時作廢了。目前我們在英國老是說『抓宴』。『抓宴』這兩個字兒就要好得多了,因為它恰好表達了你要說的意思,所以說也要精當得多。這個詞兒是由希臘文詞頭跟希伯來文詞尾拼湊而成:詞頭含有『在外面』、『公開』、『在國外』的意思,詞尾則有『在裏面』的意思,比方說,把種子撒在地里,用泥土蓋上,從而又引申出『掩埋』的意思。所以說『出殯的抓宴』就是在外面當著大家的面公開的掩埋,那麼一解釋,你也就自然明白啦。」
「得了,大夫,」國王略帶譏嘲的口吻,說,「那我們總還得讓她們找人去請你啊。」——話音剛落,大伙兒哈哈大笑起來,都說這一句俏皮話頂呱呱,真過癮。
「哦,他早已一病不起了,也許是他記錯了——我估摸準是這麼回事。最好還是別管它,壓根兒不提它就得了。這一點兒錢,難道我們還肉痛嗎。」
「你們兩位好心腸的人呀!——該有多了不起!——萬萬沒想到啊!」
「這就是我的回答。」她把那口袋金幣端起來,放在國王手裡,說:「這六千塊錢你都拿去,替我們姐妹投資去,怎麼個投法隨你便,也用不著給我們打收條。」
於是,國王就哇啦哇啦地胡扯,故意扯到鎮上每一個人和每一條狗的名字,打聽他們的消息。他還扯到鎮上曾經發生過的好多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或是扯到喬治一家人,或是扯到有關彼得本人的事兒。他老是假裝以上這些事都是彼得寫信告訴他的。不過,那顯然是撒謊,他剛才所有胡扯,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從搭我們小划子、趕輪船的傻小子那裡掏出來的。
「這個真該死的傢伙,我可納悶他拿著四百一十五塊錢幹什麼去了?」
我們來到了那幢住宅的時候,前面的街上早已擠滿了人,那三位姑娘都站立在門口。瑪麗·簡果然是一頭紅髮,但是無傷大雅,她長得著實美極了,她臉蛋兒和眼睛里都是光彩照人,亮麗極了,她一見大伯小叔回來了,真是喜出望外。國王張開了兩條胳膊,瑪麗·簡一下子撲到了他懷裡,那個豁嘴子也直衝公爵奔過來,於是,他們就緊緊摟抱在一塊兒了!所有在場的人,至少那些娘兒們,看見他們最後骨肉團圓,皆大歡喜,都高興得差點兒沒哭出來。
「想當年,我是你們先父的朋友,現在我就是你們的朋友。我現在作為一個忠實的朋友,向你們進一言,為了保護你們,不讓你們受苦受難,我規勸你們壓根兒別理睬這個流氓,別跟這個不識字的走江湖的傢伙交往;虧他還滿嘴亂說他那種憨希臘文、憨希伯來文。像他這樣的騙子本來一眼就能揭穿了的——真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得來這些空無其人的名字,以及許多子虛烏有的事兒,就踅到我們這兒來行騙九_九_藏_書;你們居然也就把他胡說的瞎話都當作證據了;還有眼前這些糊塗朋友,他們心裏本該比你們更明白,不知怎的也幫著這個大騙子,讓你們受騙上當。瑪麗·簡,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你也知道我是你的一個沒有私心的朋友。你現在應該聽我的話,把這個十惡不赦的流氓馬上攆出去——我求求你務必這麼做。你覺得好嗎?」
「光是空口說大話,壓根兒不管用;你我假冒剛去世的富翁的弟兄,代表死者留在國外的繼承人,真稱得上裏手行家啦,比奇。眼下我們交好運,都是托老天爺的福。歸根到底,就數這一招最靈。我樣樣都試過了,可就是沒有比它更靈的了。」
霍布森牧師和羅賓遜大夫都到小鎮的盡頭一塊「獵食」去了;那就是說,這位大夫正在把一個病人打發到陰曹地府去,而那個牧師就在旁邊給病人引路。貝爾律師到大河上游很遠的路易斯維爾出差去了。但是其他的人全在眼前,所以他們都走過來和國王握手,向他道謝,還跟他交談。他們又走過來跟公爵握手,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沖他點頭憨笑,好像一撥傻瓜似的;公爵打出各種各樣的手勢來,亂比劃了一通,嘴巴里老在「咕咕——咕咕咕」地不斷叫喚,賽過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
他就這麼精神恍惚地胡說八道下去,自己聽著居然好像還很得意似的;他動不動老是把他出殯的抓宴重提一遍,讓公爵聽著聽著也都再也按捺不住了,只好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葬禮』,你這老笨蛋」,隨後把小紙條折好,一邊咕咕咕地叫喚,一邊走過去,打從大伙兒頭頂上遞給國王。國王打開來,看了一下,就把它掖進口袋裡去了,說:
瑪麗·簡立時朝著他走過去,蘇珊和豁嘴子也都朝著公爵走過去,跟著又是那麼一陣摟抱、親吻,我可真是從來沒見過。於是,大家眼裡都噙著淚水簇擁過來,跟他們這兩個騙子拉手,差點兒把他們的手快要拉斷了;大家嘴裏還老是在說:
我們上樓以後,大家都集聚在桌子四周圍,國王就一邊數錢,一邊摞起來,三百塊錢一小摞——齊刷刷的二十小摞。不拘是誰看了它們一眼,全都垂涎欲滴。隨後,他們把錢又裝進口袋裡,我看見國王又開始自命不凡,想再來上一段話兒。他說:
這一下差點兒使他們破了產,可是不多不少,正好把那六千塊錢都給湊足了。
「原來您就是我可憐巴巴的先兄的知己朋友、大名鼎鼎的醫生嗎?我——」
「諸位至親好友,躺在那邊的是我可憐的大哥,他對所有留在塵世、為他傷心落淚的人,都是非常慷慨大方。他對這幾個可憐巴巴的女孩子,也是非常厚道,向來愛護read.99csw•com備至,因為她們都是沒爹沒娘的了。不錯,我們認得他的,全都知道,他要不是怕傷了威廉跟我的手足之情,諒必對她們會更加慷慨大方。難道說他不會這樣嗎?這是毫無問題的,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那麼,好了——事到如今,要是還讓先兄他在九泉之下抱憾終身,那我們還能算什麼親兄弟呢?要是事到如今,我們還要來搶——不錯,是來搶——先兄所心疼的既可憐又可愛的女孩子的錢,那麼,我們還能算什麼伯伯叔叔呢?我要是知道威廉的意思的話——其實,我想我是知道的——他也會——得了,還不如我問他一下吧。」他掉過身去,對著公爵打好多手勢,亂比劃了一通;公爵開頭光是瞪著兩隻眼睛瞅他,傻乎乎地直發愣,稍後彷彿猛地吃透了他的意思,就衝著國王蹦了過去,一邊咕咕咕地叫喚,盡量露出高興的樣子來,一邊不斷摟著國王幾乎有十五次之多,方才打住。於是,國王說:「這我早就知道啦;我想,他的這種舉止表現,足以讓大伙兒都相信,他對這件事是怎麼個看法。過來吧,瑪麗·簡、蘇珊、喬安娜,把錢拿去吧——通通都拿去。這是躺在那邊的他老人家送給你們的,他雖然屍骨未寒,可他一定會含笑九泉。」
後來,瑪麗·簡把她父親臨終時留下的那封信拿了出來,國王就把它接過去,大聲地念著,還朝著它怪傷心地抽泣著。原來那封信上說要把這幢住宅和三千塊金幣,留給那三個姑娘;把鞣皮廠(眼下該廠生意興隆)和其他一些房產、地產(約值七千塊錢),還有三千塊金幣,都留給哈維和威廉,並說明那六千塊錢現款藏在地窨子里某某地方。於是,這兩個騙子說他們打算把那些錢取出來,處置時務必光明正大,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且還關照我拿支蠟燭一塊兒去。我們一進入地窨子,就把門關上了;他們終於找到了那一口袋金幣,就把它通通倒在地板上,那麼多黃燦燦的金幣,端的是好看極了。我的天哪,國王的兩隻眼睛瞪得賊亮!他沖公爵的肩膀猛擊一掌,說:
眼看著這一大堆金幣,差不多誰都會心滿意足,相信錢數准不會有錯;可是,不,這兩個傢伙不是那樣,他們硬要數一數。於是,他們就數了一遍,結果發覺短缺了四百一十五塊金幣。國王說:
「算了,這件事我可就不管啦。不過,我可得警告你們大家:往後你們只要一想到今天這種事,心裏總會覺得怪難過的。」說罷,他就揚長而去了。
瑪麗·簡就身子一挺直,天哪,瞧她可真漂亮極了!她說:
不到兩分鐘,消息就傳遍了全鎮。只見人們從四面八方急匆匆趕來,他們裡頭有好些人一邊飛奔,一邊還在穿衣服。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讓一大群人團團圍住了,這時候腳步聲震耳欲聾,真像大隊人馬出征似的。窗子里和大門前院里,全都爆滿了。不時有九-九-藏-書人隔著圍柵探出頭來,問:
「就是他們兩個吧?」
「把手縮回去,別碰著我!」這位大夫說,「你說話腔調像英國人——真的像還是不像?像你模仿得這樣糟糕的英國話,我可還真沒聽見過哪。你也算是彼得·威爾克斯的兄弟嗎?你壓根兒就是騙子,好一個大騙子!」
隨後,國王又開始嘮嘮叨叨起來;他說,如果他家的幾位至親好友,今兒晚上樂意留下來跟他們一塊兒吃飯,幫著料理後事,那麼,他跟他的幾位親侄女都會感到非常欣慰;他說,要是他那個躺在那邊的可憐的老大哥能夠說話,他一定知道應該自己提名,邀請哪些人來,因為這些人都是他生前的知心朋友,他在信里常常提到他們;所以嘛,他打算提出以下這些人的名字,就是說,他們裡頭,有霍布森牧師先生,洛特·霍維教會執事,本·拉克先生,阿布納·沙克福特,萊維·貝爾,羅賓遜大夫,連同他們的夫人,此外還有巴特利寡婦。
「我的天哪,公爵,讓我來摟你一下吧!你怎麼會靈機一動,想出這麼一個好點子來呀。你的腦子真聰明得驚人,我可從沒見過。嘿,這可真是第一流的妙計,一點兒沒錯。現在他們要是想疑神疑鬼的話,就讓他們疑神疑鬼去吧——反正這一下就讓他們厥倒了。」
「嘿,真帥啊!這要是不算帥,哪兒還有帥的呢!哎喲喲,我說,這才是真帥!比奇,這總比演《皇家尤|物》要合算得多了吧,可不是?」
後來,沒有多久,大家又都談起死者來了,說他生前是如何如何厚道,又說他這一死該是多麼巨大的損失,以及好多類似這樣的話。過了一會兒,有一個烈性大漢,打從外頭擠了進來,站在那兒一邊聽一邊看,一句話都不說,別人也不跟他說話,因為這當兒國王正在說話,大伙兒全都忙著聽講呢。國王正在說——恰好說到他剛提到的一件事的半當中:
國王趕緊賠著笑臉,把手伸了過去,說:
「呸,哪有這回事,我們當然不會肉痛。這一點兒錢,我壓根兒不在乎——倒是錢數我覺得頂要緊。你知道,我們在這兒要做到正大光明,公開,不作假,一碗水端平。我們要把這些錢扛上去,當著大家的面點清楚,那麼,人家再也不會疑心了。不過,死者既然說過總共有六千塊錢,你知道,我們可不要——」
「這個點子可真呱呱叫,公爵——你的腦子真可以說是聰明絕頂啦,」國王說,「虧得那出老把戲《皇家尤|物》,又給我們幫了個大忙——」說罷,他也開始掏摸金幣,把它們碼成一堆。
「那當然咯,准沒錯!」
「怎麼啦,羅賓遜,難道你還沒聽說過這個消息嗎?這個人就是哈維·威爾克斯啊。」
過了一會兒,國王站了起來,稍微上前一些,打起精神,前言不搭后語地拉扯了一段話。他一邊眼淚汪汪,一邊信口開河,說他老大哥命赴黃泉了,他們從四千英里以外九九藏書長途跋涉趕回來,最後還是沒能跟先兄臨終前見上一面,對他本人和他可憐的弟弟來說,可真是無比傷悲,痛不欲生;他接著又說他們倆儘管傷心透頂,可是,由於大家給予他們溫馨的同情,再加上這麼許多聖潔的淚水,卻給他們的傷心事平添了一種甜蜜的、乃至於神聖的韻味;所以,他和他弟弟都從他們的心坎里感謝大家,因為光是從嘴巴里說出來的話太沒勁、太冷峻,還有好多好多類似的蠢話、廢話,也只能叫人聽了直噁心,壓根兒都表達不了他們由衷的謝意。隨後,他就假裝虔誠地、抽抽噎噎地喊了一聲「阿門」,又扯著嗓子,呼天搶地大哭一場。
公爵說那倒也是。他們把金幣一把一把地抓在手裡,再讓它們從手指縫隙里篩落下去,掉在地板上當琅當琅地直響。國王說:
有個隨大溜一塊兒往前跑的人,就應聲回答說:
「別說啦,」公爵說,「我們乾脆把短缺的那一部分錢都給補足吧。」——於是,他就開始從自己口袋裡掏摸金幣。
他們犯愁了一會兒,就到處胡亂搜抄了一遍。接著,公爵說:
隨後,她就站到國王一邊,用一條胳膊摟住他;蘇珊和豁嘴子則站到另一邊,也一樣摟住他。大伙兒都一邊熱烈鼓掌,一邊直跺腳,把地板跺得震天響,如同暴風雨一般。這時候,國王昂起頭來站在那兒,笑逐顏開,得意極了。那位醫生就說:
隨後,他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編亂謅了一通,時不時把他「出殯的抓宴」照舊攙進去,跟剛才他說話時一模一樣。他說完了第三遍以後,就這個詞兒特別加以解釋,說:
瞧,大伙兒聽了該有多麼激憤啊!他們簇擁過來,把這位大夫圍住,勸他息怒,竭力給他解釋,並且還告訴他,說哈維從許多方面都能展示出他本人確實是哈維,說他對大家姓啥名誰都叫得出來,連一條條狗的名字也知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乞求他,千萬別傷了哈維的心,也別讓那幾個可憐的孤女傷心,此外還有許許多多類似這樣的話。可是這一切還都是不管用,這位醫生依然怒不可遏,說凡是假英國人而英國話卻又說得糟透了,那準是個騙子,顯然是在扯謊。這時候,那幾個可憐巴巴的女孩子全都摟著國王,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休。冷不防大夫掉過臉去,衝著她們說:
「——你們各位,都是死者生前特別知己的好朋友。所以嘛,今兒晚上我們特請你們吃飯。不過,我們希望明天大伙兒都來——不管是哪一位;因為先兄他對大家都很器重,也很喜歡,所以他這場出殯的抓宴就要向大家公開,那才算說得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