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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我悄沒聲兒爬到床上,心裏覺得灰溜溜,因為我費了那麼多心機,冒了那麼大的危險,現在也只好如此了結。我估摸,那口袋錢倘能留在那裡,倒也不錯,因為我們到了大河下游一二百英里處,我不妨寫信告訴瑪麗·簡,那她可以把它挖出來,也就物歸原主了。不過這種事不見得都能盡如人意。倒是很可能在他們旋緊棺材蓋時就會發現這口袋錢,那時國王一定又會把它拿了回去,以後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讓人有機會再偷走了。我當然還想再溜下樓去,把錢從那裡取回來,可我就是不敢再去冒這個險。現在,眼看著天快要破曉了,沒有多久好幾個守夜人就要醒過來了,那時我也許會給他們抓住了——我手裡拿著六千塊錢,誰都沒出錢叫我去掌管它呀!我暗自思忖,我可不樂意跟這等事摻和在一起。
等到客廳里爆滿了的時候,那個殯儀館老闆,就戴上他那副黑手套,輕手輕腳地、讓人寬心地到處溜來溜去,正在作最後潤色裝點,務使人人舒適滿意,事事井井有條,而且還像一隻貓兒似的,沒有一點兒聲響。他一句話也不說;所有的客人全都聽他調動,他讓遲到的客人擠進去,他給他們讓開走道來,他做這些事,全靠一邊勤點頭,一邊打手勢。稍後,他又走過去,照舊靠牆站在那兒。他是一個手腳輕快、行動詭秘的人,我可從來還沒見過:他的臉活像一條火腿,見不到一絲兒笑容。
我仔細琢磨了一會兒,知道機會來了,就說:
國王扭過頭去,沖他咆哮著說:
「哎呀!是哪一天呀?」
「哦,我看到那幾個黑人進去過好幾回。」
「我所以要把他們趕快賣掉,原是盡量從最好方面著想呀。如果說結果是等於零,到時什麼也帶不走,還賠上了好多錢,難道說我的過錯不就是比你大嗎?」
他們兩個一下子都蹦了起來,好像是他們始料所不及似的,稍後又好像是早就料到了。於是,公爵說:
這件事在鎮上也鬧得滿城風雨,有好些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們為此活活地拆散了母子親骨肉,確實是太不像話了。這些話讓那兩個騙子聽了,當然有點兒掃興。可是,不管公爵怎麼說、怎麼做,那個老渾蛋還要一意孤行地蠻幹下去。老實告訴你吧,公爵倒是為這件事還真的非常揪心。
「就是出殯的那天唄。那天早晨,已經不算太早了,因為我早就睡過頭了。我正打算下樓梯,https://read.99csw.com就看到他們了。」
「高級扒手,這事真糟了!」國王說。看來他們兩個全都非常肉痛,不免有點兒犯傻了。他們站在那兒,一邊想,一邊直搔頭皮,稍後,公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咯咯地笑了會兒,說:「真帥,那些黑人這一手,耍得著實漂亮!虧他們離開這兒時,還假裝著難過得很!甚至於我都信他們真的是難過。所以嘛,連你也信了,大家全都信了。你再也不要跟我說,黑人沒有演戲的才能啦。嘿,他們一耍起花招來,不拘是誰都會上當受騙。依我看,從他們身上可以發大財。我要是有本錢、有戲院的話,只要有了這幫子老黑,別的最棒的戲子我全都不稀罕——可是我們偏偏要大出血,便宜得簡直等於白送地把他們賣掉了。你瞧,換來的那一丁點兒錢,眼前還到不了手。嘿,那一丁點兒錢在哪兒呢?——那張銀行支票呢?」
「什麼,他們全都進去過嗎?」
快近中午的時候,殯儀館老闆帶著一個幫手一塊兒來了。他們把棺材挪到客廳正中央,擱在兩把椅子上面,隨後把我們的坐椅一排一排地擺好,還向鄰居借來了好些,把客廳、飯廳、過道全都擺滿了。我看見棺材蓋還跟頭兩天前一樣,只見周圍都有人,我可不敢走過去往棺材蓋底下一。
「你看到有別的人進去過沒有?」
公爵說:
「得了吧,當初要是聽了我的話,他們還會在這兒待著,我們早就開溜了。」
隨後,大家開始簇擁著擠了進來,那兩個騙子和三個姑娘,都在棺材頂端頭一排椅子上落了座。客人們在半個鐘頭內魚貫而入,慢慢悠悠地從棺材跟前繞過去,低著頭瞻仰一下死者的遺容,有些人還落了幾點眼淚,當時氛圍甚是肅靜無聲。只見那三位姑娘和那兩個騙子,拿手絹兒捂住眼睛,一直低著腦袋,偶爾嗚咽幾聲。這時候,只聽見大伙兒兩腳擦著地板發出的聲音,和他們在擤鼻涕的聲音——反正人們總愛在棺材跟前擤鼻涕,而且擤得比哪兒都要多,不過在教堂里就只好算例外了。
事前他們借來了一架美式簧風琴——是架破琴。等到一切都就緒了,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就落了座,彈起琴來了;那琴聲不時發出吱吱嘎嘎的、怪難聽的音響,大家居然還都一塊兒跟著唱;依我看,此時此地,只有彼得一個人倒是非常優哉游哉。隨後,霍布森牧師就慢九九藏書慢騰騰地、煞有介事地開口講話了。正在這當兒,忽然從地窨子里傳來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喧鬧聲;原來只是一條狗在那裡大聲狂吠,簡直可鬧翻了天,而且還一個勁兒狂吠不停。那位牧師只好佇立在那兒,俯身對著棺材,默不作聲地等著——那狂吠聲簡直震耳欲聾,你連自言自語也都聽不見了。那場面著實讓人很窘。看來大家全都茫然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只見那個長腿子的殯儀館老闆,向牧師打了個手勢,好像是說:「你用不著犯愁——這件事全看我就得了。」隨後,他就彎著腰,擦著牆根,悄悄地溜了過去,只見他的肩膀忽隱忽現地打從大家頭頂上閃過。那喧鬧聲始終越鬧越厲害;後來,他貼著兩面牆,繞了過去,突然鑽到地窨子里去了。約莫不到兩秒鐘,我們只聽見狠狠地砸了一聲,那條狗就像沒命似的乾號了一兩聲,於是四下里也就死寂無聲了。那位牧師煞有介事地又接上剛才中斷了的話講下去。過了一兩分鐘,又看見那個殯儀館老闆的後背和肩膀悄悄地貼著牆溜了回來。這一回,他悄悄地繞著客廳的三面牆溜過來,隨即昂起頭,兩手捂住嘴巴,伸長了脖子,越過大家的頭頂,衝著牧師嗓門有點兒沙啞地低聲耳語說:「原來它逮住了一隻耗子!」說罷,他就彎著腰,擦著牆壁溜回到他原來的地方。你一眼就看得出大家都非常滿意,因為不拘是誰自然都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其實,像這樣的區區小事,壓根兒算不了什麼的,可是決定一個人是不是招人喜愛,是不是讓人看得起,卻全靠這類的區區小事。整個小鎮上,沒有一個人能比這個殯儀館老闆更得人心的了。
「昨天白天或是晚上,你去過那兒了沒有?」
「沒有呀,陛下。」
「也沒有呀。大人,據我回想起來,我想是沒有人進去過。」
「他們什麼也沒幹。依我看,他們並沒有什麼大的動作。他們踮著腳尖走開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們原來以為陛下已經起來,就進去給您拾掇房間,或做別的什麼活;可是一看,您還沒有起來,所以,他們就巴望不要把您吵醒,悄悄地走開了,免得自找麻煩,如果說他們還沒有把您吵醒了的話。」
他們把死者掩埋了以後,我們就都回來了。我又開始仔細端詳每個人的臉色——這事我已由不得自己,我老是放心不下。可是一點兒結果都沒有,從他們九*九*藏*書的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
「哦,那敢情好,謝天謝地。」
「是不是出了一點兒差錯?」
國王馬上跟公爵頂了幾句嘴,實際上要穩住他,隨後又掉過頭來訓我了。他罵了我一通,說我明明看到那幾個黑人從他房間里悄悄地走出來,幹嗎不趕緊跑去告訴他——他還說,哪怕是個傻瓜蛋,也會知道準定是出了事。接著,他又一下子咒罵起他自己,說都得怪他自己不好,因為那天早上他沒有睡好,晚了一點兒起來;他還說,往後他要是再那麼乾的話,他就真的該死啦。於是,他們兩個就嘮嘮叨叨地責罵著走開了。我真是感到高興極了,因為我把這件事全都推到了那幾個黑人身上,而且一丁點也沒有傷害他們。
「沒有去呀,陛下。」——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我當著我們這一幫子的面,總是這麼稱呼他。
葬禮上那一篇講道,講得好聽極了,可惜太冗長了,不免讓人膩煩。於是,國王硬是擠了進來,說了一些他常掛在嘴邊的廢話,到後來也總算是草草收場了。那個殯儀館老闆就手裡拿著螺旋鑽,偷偷地開始朝著棺材踅過去。那時,我可急得要命,瞪大兩隻眼睛直瞅著他。但他一點兒也不亂來一氣,只是輕輕地讓棺材蓋往前移動一點兒,就把螺絲釘緊緊地給擰上了,這一下我可沒轍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些錢是不是還在棺材裡頭。於是,我心裏就想:如果說有人神出鬼沒地把錢都偷走了,那怎麼辦?——現在,我怎能知道是不是要給瑪麗·簡寫信呢?如果說她把棺材挖出來,發現什麼也沒有,那她又會對我怎麼個看法呢?真該死,我暗自尋思,說不定我會給人抓去坐大牢;我想最好還是悶聲不響,瞞著她,壓根兒不給她寫信吧。這件事現在是亂了套;我本想做得好一些,結果卻比原來還要壞上一百倍;我要是不管這件事多好啊!
「且慢,你再好好地想一想。」
於是,在出殯后的第二天,大約在快近中午的時候,這幾個女孩子的滿心喜悅,就受到了頭一次的打擊。原來來了兩個黑人販子,國王就把好幾個黑人按公道的價錢賣給了他們,換來了他們所謂三天以後可支取的銀行支票,於是他們就走了。那兩個兒子賣到密西西比河上游的孟菲斯,他們的老娘卻賣到密西西比河下游的新奧爾良去了。我覺得,可憐的女孩子們和那些黑人,一下子悲傷得心都碎了,他們彼此抱頭痛哭,到後來簡直大吵大鬧,使我看了以後心裏也難受極了。那些女孩子說,她們連做夢都沒想到眼看著這一家子活活地給拆散了,還要被賣到遠離本鎮的異鄉他域去。那些可憐巴巴的女孩子和黑人,他們彼此摟著脖子哭哭啼啼的情景,讓我一輩子也忘不掉呀。我要不是早知道這種買賣肯定會泡湯,那幾個黑人不到一兩個星期就會跑回家裡來的話,我一定會按捺不住,奮不顧身地跑去把我們那個強盜幫告發了。https://read.99csw•com
國王猛地掉過身來,沖我粗聲大氣地說:
我就有點兒怯聲怯氣地問:
「少管閑事!別再胡思亂想,只管你自個兒的事吧——如果說你自個兒也有事的話。你只要待在這個鎮上不走,老得記住這個,聽見了沒有?」隨後,他就跟公爵說:「我們得咽下這口氣,什麼都不說。我們最好還是別聲張。」
國王果然把要拍賣的住宅、黑人,以及所有的產業,馬上都列出了清單——而且還定在出殯后的第三天公開拍賣;不過,誰要是存心買的話,私底下先買也可以。
走進來的人,原來就是瑪麗·簡。她輕聲輕氣地走到棺材跟前,跪下來,往裡頭看了一下。稍後,她用手絹兒捂住臉,只見她早已潸然淚下。雖然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我就悄悄地從她的背後,溜了出去。我走過飯廳的時候,想要鬧明白那些守靈人究竟看見了我沒有,所以,我就從門縫裡頭瞥了一眼,但見一切都好。他們還是沒有驚醒過來。
他們剛要下梯子的時候,公爵卻又咯咯地笑了一會兒,說:
「不——至少不是一塊兒進去的。我的意思是說,只有一回看到他們一塊兒走出來。」
到了晚上,國王到各處串門,一邊博得大家歡心,一邊又竭力向大家套近乎。他向大家吹吹風,說他在英國的會眾都是心急如焚,盼望他一定要趕快回去,因此他只好把這些遺產處置完了,馬上就回家去。他這樣急匆匆地趕回去,連自己心裏都覺得怪難為情,諒必各位也會覺得挺難過。他們巴不得他能多住一些日子,可是他們說他們也知道那是辦不到的事。他還說,他和威廉當然會把這幾個姑娘一塊兒捎回家去。大家聽了全都感到挺高興,因為往後那幾個女孩子就能過上好日子,而且還跟她們https://read•99csw.com的親人住在一起。女孩子她們聽了,也都感到得意揚揚——簡直呵得她們身上痒痒的,連世界上曾經讓她們發愁的事情也全忘得一乾二淨了。她們還攛掇他趕快賣掉,她們隨時準備好,說走就走。眼看著這些女孩子被他們兩個連騙帶哄得這麼高興、這麼快活,我心裏著實難受極了,可是我卻又想不出妥善之計來,不敢插嘴,改變大家說話的調子。
我一早起來,來到樓下,只見客廳已經關上了門,那些守靈人也都走了。除了家裡幾個人和巴特利寡婦,還有我們這一伙人以外,旁人一個都沒有。我仔細端詳著他們的臉色,想了解一下莫非出了什麼事,可我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上銀行支取就得了。你還以為它在哪兒呀?」
「哦,往下說,快點兒往下說呀——他們幹什麼來著?他們舉止上有什麼表現?」
「賣得快,所以賺頭少啦!這個買賣真是呱呱叫——准沒錯。」
「是的,以名譽擔保,陛下,我跟您說的,全都是實話。打從瑪麗·簡小姐領您跟公爵去那兒看過以後,我從來都沒有走進您的那個房間過。」
「現在以名譽擔保——不準撒謊。」
轉天就是拍賣的日子。那天一清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國王和公爵來到我住的閣樓上,把我給叫醒了。我一看他們的神色,就知道是出了亂子。國王問:
「前天夜裡,你去過我的房間沒有?」
我一聲不響地走到他們房門口聽了一下,他們正在鼾聲大作。我就踮起腳尖,悄沒聲兒下了樓。四下里一點兒聲響都沒有。我透過飯廳的門縫,往裡頭瞥了一眼,只見那些守靈人都坐在椅子上頭睡著了。通往客廳的那扇門敞開著,屍體停放在客廳里,兩個房間里都點著蠟燭。我再往前頭走過去,但見客廳的門也開著;不過在這個房間里,除了彼得的遺體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我就擦著棺材溜過去,可是前門已鎖上了,鑰匙也沒留在那裡。正在這時候,我從背後聽見有人從樓上下來的聲音。我立刻往客廳奔去,向四下里匆匆掃了一眼,只看見有一個地方——就是那具棺材裡頭——倒是可以藏那口袋錢。棺材蓋往後挪了約莫一英尺左右,看得見裡頭死者的臉,臉上還掩著一塊濕布,身上穿著殮衣。我就把那口袋錢往棺材蓋底下塞了進去,正好放在死者交叉著的雙手下面,因為死者的雙手冰冰冷,一下子嚇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隨後,我就從客廳跑回來,躲在門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