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我到達那裡的時候,四下里都靜悄悄的,好像是禮拜天似的。這時候,天氣炎熱,驕陽當空——幫工們都下地去了。有好些蟲子和蒼蠅在空中飛來飛去,還發出一片微弱的嗡嗡聲,讓人覺得更加死氣沉沉,好像這裏的人全都命赴黃泉了。一陣微風剛吹過,樹葉子就顫動起來,讓你不覺感到陰風慘慘的,因為你會覺得彷彿鬼魂們在低聲耳語似的——那些死了不知已有多少個年頭的鬼魂——你老是估摸著他們還在對你評頭論足呢。一般說來,這種死氣沉沉的氛圍,讓人巴不得一命嗚呼,方才萬事皆休了。
「揪心!」她說,「我幾乎快要急瘋啦!他準定來過了;你在路上准跟他錯過啦。我知道就是這麼回事——好像是天神捎話給我似的。」
不過,就算他們那麼樂不可支,那還遠遠地比不上我滿懷喜悅之情,因為我彷彿覺得自己喜獲新生似的,現在我才知道他們都把我認作誰啦。他們愣是抓住我不放,盤問了兩個鐘頭;最後,連我下巴頦兒都乏累了,再也說不下去了,反正有關我家裡的事——我指的是湯姆·索亞家裡的事——我全都告訴過他們了,而且比湯姆·索亞家裡的實況還要多上六倍。我還詳細地說了一遍,我們船上那個汽缸蓋在白河口怎麼爆炸,花了三天時間才把它修好。這個謊話編得可真是呱呱叫,他們聽了果真深信不疑,因為他們壓根兒也不知道,修理汽缸蓋幹嗎要三天時間。如果我當時把它說成是一隻螺栓頭爆炸了的話,他們也照樣會信以為真。
我也就只好不假思索地說:「是的,太太。」
有一個黑人婦女,一陣風似的從廚房裡跑出來,手裡拿著一根擀麵杖,大聲喊著說:「滾開!小虎崽!小花點兒!去吧,快點兒!」於是,她挨個兒揍了它們一下,揍得它們亂吠著跑了,剩下的那些狗也都尾隨著跑開了。眨眼間,那些狗裡頭有一半又都跑了回來,圍著我一個勁搖尾巴,向我套近乎來著。你瞧,狗的心眼兒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壞呢。
那位老先生走進來的時候,我只是稍微瞥了他一眼,隨後他就被那張床遮住了。費爾普斯太太猛地站了起來,問他說:
「是的,太太——那條船——」
我徑直往前走去,心裏並沒有譜,但願老read.99csw.com天爺保佑,到時候我說的話字字句句恰到好處;因為我早已發覺,只要我放得開,老天爺老讓我說話很有分寸。
「嘿,這是誰呀?」
「我的老——天——哪!」她說,「他到底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沒有呀,莎莉阿姨,什麼人我都沒碰見。那條船拂曉時就靠了岸,我把行李撂在浮碼頭上,就到鎮上轉了一轉,還到野地里去溜達溜達,無非是多消磨一點兒時間,到這兒來也不會太早了;所以,我就乾脆打從後頭繞著過來了。」
現在,我一面覺得心情非常舒暢,一面又覺得心情非常不舒暢。充當湯姆·索亞的替身,固然真夠痛快淋漓,事實上,我也一直覺得真夠痛快淋漓;可是沒有多久,我忽然聽見一條汽船哼哧哼哧地從上游開下來——我不由得暗自思忖道:萬一湯姆·索亞就是坐這條船來呢?——萬一他一走進來,沒等我給他遞個眼色,讓他先不要開口,冷不防他大喊特喊我的名字呢?
不料,他們猛地低下頭,把手指頭含在嘴巴里,躲到她背後頭去了。於是,她就接下去說:
她這一問,可真是讓我有點兒如履薄冰似的,可是我說:
「我把它藏在一個好地方,我估摸准偷不了。」我說。
「沒有傷人。只不過炸死了一個黑人。」
「那位船工看見我在那兒站著,就招呼我最好先吃一點兒東西再上岸;所以,他把我領到最高甲板艙船長餐廳里,給了好多我正想吃的東西。」
「現在,我儘管可以好好地看看你啦;我的天哪,一晃過去了這麼多年頭啦,我總是盼星星,盼月亮,這回可算是把你盼來了!我們等著你已經等了兩三天啦。什麼事把你纏住啦?是船擱淺了嗎?」
「莉莎,趕快熱早飯給他吃,別磨蹭——要不然也許你在船上已經用過早飯了?」
我剛走到半路時,有兩條狗一前一後沖我撲過來,當然我只好馬上站住,面對著它們,一動也不動。它們汪汪地又亂吠了一通!剎那間冷不防又過來了十五條狗,把我團團地圍在當間兒,你會說,我好像成了車輪中的轂,那些狗賽過一根根輻條;——它們在我周圍緊緊地挨擠在一塊兒,伸長著脖子、鼻子,沖我亂叫狂吠;此外還有好多狗也往這邊奔九九藏書過來。你會看到,有的隔著柵欄蹦過來,有的從柵欄拐角處兜過來。
我知道,現在我已是進退兩難。可是光犯愁也不管用;我簡直一籌莫展,只好悶聲不響,老老實實地待著,等到閃電一過去,隨時準備起來。
「哦,我心裏已夠難受的了,你可別再給我雪上加霜啦。我可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已全然不知所措了,我就算承認自己嚇得要命,我也無所謂。可是,他到這裏來,看來是沒有希望了!正因為他不能來了,所以我就沒有碰到他。莎莉,真嚇人呀——確實嚇人——肯定那條船出事啦!」
「哦,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有時候是免不了要傷人的。兩年前的聖誕節,你的賽拉斯姨父搭乘老拉拉·魯克號,從新奧爾良上來,那條船上一個汽缸蓋也爆炸了,把一個人給炸成瘸腿了。我估摸那個人後來死掉了。他還是浸禮會教徒哩。你的費拉斯姨父認得巴吞魯日的一戶人家,那一家老小跟我們家裡的人也很熟悉。哦,不錯,我可想起來了,這個人確實是死掉了。後來因為壞疽,醫生只好給他截肢了。可是那也救不了他一命。是的,就是因為壞疽了——准沒錯。他渾身都是青一塊、黑一塊,臨死時還寄厚望于日後自己能榮耀地復活呢。聽說他那副樣子,才叫慘不忍睹!你的姨父天天去鎮上接你。他不到個把鐘頭以前又去了。他不準什麼時候就要回來了。想必你在路上碰見過他吧?——一個歲數不小的人,帶著——」
我就繞道過來,跨過緊挨著貯液槽的後面台階,直奔那間廚房。我還沒有走多遠,就聽見一架紡車好像嗚嗚咽咽似的轉動著,它那單調沉悶的聲音時高時低,不絕如縷,此時此刻我真的恨不得索性一瞑不視了——因為read•99csw.com它是世界上最讓人肝腸寸斷的音響。
「我可想不出來,」老先生說,「我可得跟你說,這件事真讓我揪心。」
「他回來了!你快把頭低下去——哦,這麼著就得啦;現在誰都看不見你啦。可別讓人知道你就在這兒。我想跟他開個玩笑。孩子們,你們連一句話也不準說呀。」
「沒有呀。」她的丈夫說。
「別再叫我太太——管我叫莎莉阿姨吧。船是在哪兒擱淺啦?」
哦,我可不樂意見到那樣——那是斷斷乎要不得的。我非要去大路上攔住他不可。於是,我跟他們說,我想到村子里去取行李。那位老先生本想陪我去,可是我說,不用勞駕了,我自己也會趕馬車,請他老人家不必多慮了。
「我們在這兒嘮了好半天,可是姐姐跟你們家裡隨便哪一個人,你連一個字兒都還沒提到呢。現在,我想先歇一會兒,且聽你從頭說起: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訴——把他們所有的人的事,通通說給我聽——不管是他們裡頭的哪個人的;比方說,他們眼下好不好,他們平日里做些什麼,他們關照你跟我說些什麼話來著;但凡你想到的事,不管巨細深淺,通通說給我聽聽吧。」
「你在船上怎麼一大早就用早飯了?」
「我可說不準。到底是誰呀?」
我說在船上用過了。於是,她就攙著我的手,朝那所房子走去,孩子們都跟在後頭。我們到了那裡,她讓我坐在一把用薄木條做的椅子里,攥著我的兩隻手,說:
「哎喲喲,我的老天哪!傷人了沒有?」
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對頭,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那條船是從上游開下來的,還是從下游開上來的。可是我只好全憑直覺說了算;我的直覺說它是上水船——從下游新奧爾良一帶開上來的。不過,這也幫不了我大忙。因為我可不知道,那一帶沙灘灘名都叫什麼來著。我估摸,我得杜撰一個灘名,要不幹脆說我把擱淺了的灘名給忘掉了——要不——我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隨即脫口而出,說:
費爾普斯家的種植園,就是當地許多種植棉花的小型種植園裡頭的一個,反正這些種植園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樣。一塊兩英畝大的場院,四周圍著一道柵欄;有一排台階,是用截短了的圓木倒立著搭成的,這些一根比一根高的圓木倒立在那裡,好像高矮不齊的木桶似的,踩著它就可以跨過柵欄,女人們也可以踩著它騎到馬上去。這個大場院里,還有一片片枯萎的草地,但大部分地面上都是光禿禿的,好像一頂磨掉了絨的舊呢絨帽子。一座特大的木頭房子,是給白人住的——用的全是錛制圓木,裂縫裡都嵌著泥或是灰漿,那一條泥縫上當初還曾粉刷過。一間圓木搭建的廚房,通過一道寬大的走廊,跟那特大木頭房子連接起來;走廊的兩側都是敞著的,但上面卻有罩棚。廚房後頭有一間木頭搭成的煙熏室。煙熏室旁邊,有一長溜三間黑人住的小木屋,緊挨著後面柵欄,還有一間孤零零的小屋;那柵欄另外一邊,還有一些外屋。小屋旁邊有一條貯液槽,和一隻煮肥皂液的大壺。廚房前長條凳上,有一桶水和一隻瓢,有一條狗一邊曬太陽一邊在睡覺,周圍還有好幾條狗,也都睡著了。在遠處一個角落裡,大約有三棵綠樹,柵欄附近有一塊地方,長著加侖子和醋栗樹叢。柵欄外邊是一個菜園子和一塊西瓜地;再過去就是棉花地;棉花地的外面,則是一片樹林子。read•99csw•com
「這就是湯姆·索亞呀!」
「你說說這是誰呀?」
「你把行李有沒有交給誰呀?」
「哎喲喲,孩子,那準定給人偷去了!」
「他來了嗎?」
「喂,賽拉斯!你看那遠處!——那條大路上!那不是有人走過來了嗎?」
我的天哪,我差點兒沒栽倒在地板底下去。可是我簡直連換花槍的工夫都沒有,那位老先生就抓住我的手,握了又握,握個不完;那個女人卻圍著我們,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大叫大嚷;隨後,他們倆急巴巴地盤問了我好多話,把錫德·瑪麗,還有家裡其他的人,個個都問到了。
「沒有交給誰。」
「你終於來了!——不是嗎?」
跟在這個女人背後,跑過來三個黑人小孩子,兩男一女,他們身上除了一件粗亞麻布襯衫以外,https://read.99csw.com別的什麼都沒穿。他們緊緊地拽住媽媽的長衣裙,躲在她背後偷偷地看著我,有點兒怯生生,反正黑人小孩子總是這個樣子的。這時,屋子裡跑出來一個白人婦女,論歲數,大約是在四十五到五十之間,頭上沒戴帽子,手裡拿著一支紡錘,跟在她背後的是她的幾個白人小孩子,也有一點兒忸忸怩怩的,跟那些黑人小孩子一模一樣。她笑得簡直前俯後仰,彷彿連站都站不穩似的——她說:
唉,我知道自己一下子又給難住了——我簡直一點兒都沒轍了。老天爺一直保佑我,還沒出過差錯,可現在我才算是真的擱淺了。我知道,再硬撐下去,一點兒也不管用——我只好舉手投降了。所以,我暗自琢磨,我又一次被逼入絕路,我也就只好實話實說了。我剛要開口說話,她卻猛地抓住我,把我推到床背後,說:
他趕緊躥到靠床頭的窗邊,費爾普斯太太就趁此機會,連忙彎下腰來,從床腳邊把我一下子給拽出來了。等他從窗邊轉過身來,只見她笑吟吟地站在那裡,滿臉漲得紅彤彤的。我縮頭縮腦、汗流浹背地佇立在一旁。那位老先生瞪著兩眼看了一下,說:
「可是,天哪,天哪,姐姐又會說什麼來著!想必他已來過啦!你准跟他錯過去啦。他——」
她一把抓住我,緊緊地摟住我,隨後攥住我的兩隻手,一遍又一遍地握個不停。她熱淚盈眶,撲簌滿臉;她老是摟著我,握著我的手,好像總是嫌不夠,還絮叨不休地說:「你長得可不大像你媽,我真沒想到;可是,我的天哪,我也不去管那個了,看見了你,我才真的高興!哎喲喲,哎喲喲,好像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們,這就是你們的老表哥湯姆!——快跟他說一聲:『您好啊。』」
「擱淺——倒是沒有耽誤多長時間。我們船上有個汽缸蓋爆炸了。」
「怎麼啦,莎莉,我斷斷乎不會在路上跟他錯過的——這你總該知道呀。」
我心裏越來越忐忑不安,連人家的話都聽不真切了。我一直在那幾個孩子身上動腦筋;我想要把他們支到外邊去,不斷盤問他們,鬧個清楚我到底是誰。可是我一點兒也沒有機會,費爾普斯太太總是盤根究底,沒完沒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了下面這些話,一股冷颼颼的寒氣,簡直從我後背上驟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