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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我說:
「你這好大胆的小畜生!」
大家都一塊兒衝到大門口去,因為遠方的稀客並不見得年年都來,反正大家對這種稀客總比對黃熱病更感興趣。湯姆跨過台階,朝這幢房子走過來;那輛馬車就順著大路直奔那個村子去了;這時候,我們大家還都挨擠在大門口。湯姆身穿一套現成的衣服,面前有的是圍觀者——這始終是湯姆·索亞最喜歡的一大樂事。在這種場合,不慍不火地摜點派頭,對他來說,簡直一點兒也不費勁。他斷斷乎不會羞答答地踅過場院,像一隻小綿羊似的;不,他準是泰然自若地、大搖大擺地踱步過來,活脫脫像一頭大公羊。他來到我們跟前時,就高雅大方地把帽子摘下來,好像輕手輕腳地揭開一隻盒子蓋,生怕驚動了盒子裡頭睡著了的蝴蝶似的。他說:
於是,她一點兒也沒坐失時機,趕緊求求他賞個臉,就摟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親吻他,隨後還把他推給那位老先生,這麼一來,他總算也沾了一點兒餘瀝。等他們驚魂稍定以後,她說:
「哦,不,我——我——哦,不,我想她斷斷乎不喜歡。」
「哎呀,我的天哪,我可真沒見過如此讓人大喜過望的事兒。我們只巴望湯姆要過來,壓根兒沒想到你也來啦。姐姐的信上只說湯姆要來,別的人壓根兒就沒提呢。」
我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簡直一點兒轍也都沒有了。我們向一些軋鬧猛的人打聽過,據他們介紹說,開頭大家都裝出傻呵呵的樣子去看戲,其實四下里早已埋伏好,等到那個可憐巴巴的老國王在台上跳跳蹦蹦,跳得正歡的時候,有人發出了信號,於是全場觀眾一哄而起,就把他們給抓住了。
「好吧,不過還得等一會兒。因為還有一件事——這件事,除了我以外,誰都不知道。那就是說,眼下有個黑人,我想把他偷走,免得他再去當奴隸——他的名字叫作吉姆——就是沃森老小姐手下的吉姆。」
「別客氣,進來吧,」莎莉阿姨說,「不會給我們添麻煩的,一點兒都沒有。你一定要在這兒歇歇腳。那個三英里路呀又長,塵土又多,我們可不能讓你走著去。再說,你還沒進門,我就吩咐他們多擺了一客飯菜。所以,你可別讓我們掃興。快進來吧,千萬別客氣。」
「除非是我來求你!呸,這種怪事我可一輩子還沒見過哪!我說,就算你趕明兒變成瑪士撒拉式老傻帽活壽星,我也不會來求你——或者像你這一號蠢貨——跟我親嘴呀。」九九藏書
隨後,他就把他的衣箱搬上我的車,於是,我們就各歸各上了車,分頭趕路去了。殊不知我因為太高興了,滿腦子胡思亂想,卻把應該走得慢點一事給忘了。我回到家裡來,時間也太快了,好像沒走過遠路似的。我那位老先生正站在大門口,他說:
得了,我一聽這話,好像挨了一槍似的,簡直一點兒都支撐不住了。這真是最讓人吃驚的話,我可從沒聽見過——說老實話,湯姆·索亞在我心目中的威信,已大大地下降了。不過他的這句話,我是不相信的。湯姆·索亞怎麼會偷黑人呢!
「我什麼意思都沒有,太太。我一丁點兒惡意都沒有。我——我——估摸,你就喜歡讓我親唄。」
「哦,我可不敢給您添那麼多麻煩,我連想都不敢想呀。反正我自己可以走著去——道遠一點兒,不要緊。」
「我可壓根兒沒有傷害過你。這個你心裏是知道的。那你又幹嗎跑回陽間來纏住我呢?」
那天整整一個下午,大家我一言,你一語,談得可真不少。我跟湯姆時時刻刻都在留神觀察,可是全都不管用:他們一點兒都沒扯到什麼逃跑的黑人的事,我們也不敢把他們引到那個話題上去。不料,就在吃晚飯的時候,有一個孩子說:
他說:
「不錯呀——錫德,像你這麼大胆放肆的小東西上這兒來,就是很冒昧的。你真該吃兩記耳光子才好;我不知多少年來還沒有那麼發窘過呢。可是我都不在乎,就算玩笑開得過火,也不要緊——反正只要你肯到這兒來,像這樣的玩笑,哪怕是你跟我開上一千回,我也樂意奉陪到底。哼,想一想剛才出的洋相吧!我可不否認,當時你狠狠地親我一下,嚇得我差點兒沒得命啦。」
他眼睛里頓時閃閃發亮,說:
「你呀再也不敢啦,可不是?哼,我諒你也不敢!」
「哦,這可真是了不起呀!真沒想到這匹馬會跑得那麼快。要是把時間記錄下來該有多好。你瞧,它身上一點兒汗水都沒有——連一根鬃毛也沒濕。真了不起。現在這匹馬呀,就是給一百塊錢,我都不賣;老實說,我斷斷乎不賣的。可是前一陣子,要是有人出價十五塊錢,我准把它賣了,而且我還估摸它充其量也不過就值那麼幾個錢呢。」
「好吧——我——我——好吧,那當然就不該再成問題啦。可是,不管怎麼樣,我好像還是鬧不清楚。你且聽我說,難道你壓根兒就沒讓人家害死嗎?」
「我可不是又跑回陽間來——九_九_藏_書我壓根兒就沒去過陰間。」
他一聽到我的話音,好像有點兒恢復平靜了,可是他仍然不太放心。他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來著。你會說那是卑鄙、下流的事兒;可就算是那樣,又有什麼關係呢?——下流,我就算是下流吧;可我要把他偷出來,我還要求你守口如瓶,不要泄密。好不好?」
「『他們大伙兒』——是誰呀?快給我報出他們的名字來——要不然就讓瘋子短壽促命啦。」
看來他有點兒低聲下氣地說:
「我可不是開玩笑。」
「嘿,你從娘胎里就是個嘎小子!」她一把抓起那支紡錘,看她那種來勢洶洶的模樣兒,只差點兒沒砸他。「你怎麼會想到我就喜歡讓你親的?」
「那麼,好吧,」我說,「不管是開玩笑也好,還是不開玩笑也好,你要是聽人提到那個逃跑的黑人,可千萬記住,就說你一點兒都不知道,我也一點兒不知道。」
「不,太太,真的不敢啦,我說的是老實話;我斷斷乎再也不敢那樣啦。除非是你來求我。」
於是,我就趕著馬車去村裡了。我剛走在半道上,就看見一輛馬車從對面過來,一點兒都不錯,湯姆·索亞果然來到了。我就讓馬車停住,等他過來。我吆喝了一聲:「停住!」那輛車就在我車邊停住了,只見他嘴巴張開,像箱子口那麼大,愣了一會兒,隨後,他咽了兩三口唾沫,彷彿是潤一潤嗓子眼似的;接著,他才說:
「不好,」老先生說,「我估摸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看的了;就算有的話,你們也都去不得,因為有關演戲騙人的醜聞,那個逃跑的黑人全都告訴我跟伯頓了,伯頓說他要告訴大家千萬別上當,所以,我揣想人家早就把那些死不要臉的流氓從村子里給轟出去了。」
「啊,我想,你就是阿基鮑德·尼科爾斯先生吧?」
「怎麼啦!那個吉姆在——」
「真沒想到,你怎麼還會罵街,太太?」
「湯姆,難道你不覺得莎莉阿姨本該張開兩條胳膊跟我說:『錫德·索亞——』」
「沒有。我壓根兒就沒讓人家害死——我只不過存心捉弄他們罷了。要是不信,你過來摸摸我就得了。」
在路上,湯姆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我,說人家揣測我已被人殺害了,又說老爸在案發以後不久即告失蹤,從此再也沒回去;此外還有,吉姆逃跑的時候,當地竟然鬧得個滿城風雨。至於我們演《皇家尤|物》的那兩個渾蛋,還有趕著木筏航行的情況,我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湯姆。等我們來到了村子里,並從村子當間兒橫穿而過——這時候已有八點多鍾了——只見一伙人舉著火九_九_藏_書把,如痴似狂地簇擁過來,一邊大聲吶喊,一邊尖聲怪叫,而且還敲打鐵皮鍋,吹著洋喇叭。我們立刻躲閃到一旁,讓他們過去。他們打從我們身旁走過的時候,我看見人們用杠子抬著國王和公爵遊街——這就是說,我心裡有數,那準定是國王和公爵,儘管這時他們渾身塗滿柏油,黏著羽毛,一點兒都不像活人模樣兒了——倒是很像兩支又粗大、又嚇人的雞毛撣子。哦,看了一眼,我心裏就怪噁心的;我替這兩個窮光蛋感到難過,好像對他們再也不好硬心腸了。目睹上述慘狀,著實讓人不寒而慄。人與人之間竟然真的會殘忍到如此駭人的境地啊。
他說的就是這些話。他是我親眼目睹過的最天真的一個老好人。可是這也並不出人意料,因為他不僅僅是個庄稼人,而且還是個牧師,在他的種植園後頭,有一座小不點兒圓木搭建的教堂;那是他自己掏錢親手修造的,既是教堂,又可兼做辦學校舍;平日里他講道,歷來分文不收,而且還講得非常地道。在南方就是有好多類似這樣種莊稼、傳道兩不誤的牧師,全都跟他一模一樣。
「那是因為除了讓湯姆來以外,原來沒打算讓我們裡頭哪個人也來,」他說,「可是,我求告了一遍又一遍,到了臨走的時候,她方才讓我也一塊兒跟來啦。所以,我和湯姆坐上下水船的時候,就出了個點子,要叫你們大吃一驚,那就是:讓他先到府上來,我在後面暫時滯留一會兒,過後再佯裝遠方來的稀客撞門而入。可是,話又說回來,莎莉阿姨,沒想到我們估計錯了。一位遠方稀客上這兒來,總是很冒昧的吧?」
「你可千萬不要來惹我,因為我壓根兒不想來惹你。說老實話,你到底算不算是個鬼?」
「非常對不起,可真沒想到。是他們攛掇我親的,他們全都那麼攛掇我親的。他們個個都說『跟她親親嘴』;還說,『她准喜歡的』。他們個個都這麼說——一個也沒有例外。可是,我真的非常對不起,太太,往後我可再也不敢啦——說真的,再也不敢啦。」
於是,我們就慢悠悠地往回走,我心裏再也不像開頭那樣著急了,不知怎的,真該死,總是有點兒窩囊、低人一等似的——儘管我壓根兒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不過事情從來都是這樣的;至於你做得對還是不對,壓根兒沒關係,你的良心是沒有辨別力的,反正它總要找你來著。如果說我有一條黃狗,也像人的良心那樣一無所知的話,那麼,我一定用毒藥把它弄死。良心在一個人的身上所佔的空間,比五臟六腑還要大。可是它一點兒https://read.99csw.com用處都沒有。湯姆·索亞他也是這麼說的。
「得了吧,別胡扯,」我說,「你這是開玩笑。」
湯姆掉過頭去,看了一下,說:「太晚了!——車把式早已沒影兒啦。」
「不,這可不行,你還得先求求我呀。」
隨後,他照樣還是舉目四顧;他一瞅見了我,就說:
「是的,他早已走遠了,孩子,你可得先進來坐坐,跟我們一塊兒吃飯;隨後,我們再套車,把你送到尼科爾斯家去。」
「哦,有人來了!我暗自納悶,真不知道到底是誰呀?哦,我估摸準定是個遠方來的稀客唄。傑米(這是那些孩子裡頭的一個),跑去告訴莉莎,開飯時多上一客飯菜。」
他頓住了,開始琢磨起來。我說:
「不是的,我的孩子,」那位老先生說,「真倒霉,你讓那個車把式給騙了。尼科爾斯家離這兒還有三英里多地哪。進來吧,快進來。」
於是,湯姆態度非常誠懇大方,向他們各位道謝,他實在覺得盛情難卻,也就進來了。他一進了屋,就說他本人來自俄亥俄州希克斯維爾,名字叫威廉·湯普森——說罷,他又俯身鞠了一躬。
「我就幫你把他偷出來!」
過了約莫半個鐘頭,湯姆的馬車趕到了屋前的台階跟前,莎莉阿姨從窗子里就看見了,因為當時只不過隔開大約五十碼光景。她說:
他站了起來,不免有些尷尬,來回摸弄他的帽子。他說:
「說老實話,我可不算是鬼。」我說。
「哎呀,」他說,「實在沒想到。不知怎的我總鬧不明白。他們都說你喜歡來這一套,我也估摸你是喜歡這一套的。可是——」他沉吟不語,慢慢悠悠地舉目四顧,好像巴不得碰到在那兒向他深表同情的目光;於是,他猛地盯住那位老先生的眼睛,說:「先生,您是不是認為她會喜歡讓我親嘴呀?」
於是,他真的過來摸了一摸,心中疑團立時消散了。他覺得能跟我見面重逢,真有說不出來的高興,簡直不知道如何才好。他恨不得馬上知道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因為它是一段了不起的冒險經歷,又是如此神秘,本來就合他的口味。可是我說,姑且把它擱一下,以後再說也不遲。我關照他的車夫不妨等一會兒,我們讓馬車往前稍微挪動了一下,我就把我目前的窘境如實相告,請他點撥究竟該怎麼應付才好。他說,讓他好好想一想,可不要打擾他。於是,他想了一想,不一會兒開了腔說:
「爸爸,我跟湯姆和錫德一塊兒看戲去,好不好?」
「我們可不讓你走著去——我們南方人是不作興這樣招待客人的。快進來吧。」
「是他們告訴你我會喜歡的。反九-九-藏-書正誰告訴你的,誰也是個瘋子唄。這種怪話我可真沒聽見過。那麼,他們——究竟是誰?」
他就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把希克斯維爾的風土人情,以及他胡編亂造的各色人等瞎謅了一通,我聽了不禁感到有點兒著急。真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如何讓我擺脫困境。到後來,他一邊還在說著話,一邊身子往前探過去,冷不防對準莎莉阿姨的嘴親了一下,稍後又怡然自得地往椅子里一坐,再接著剛才的話茬兒說下去。莎莉阿姨猛地站了起來,使勁地用手背往嘴上抹了一下,說:
「反正是——他們大伙兒唄。他們全都是那麼說的,太太。」
看來他有點兒傷心似的,說:
我說:
原來事情早已昭然若揭!——可是我呢也是無能為力了。他們讓我跟湯姆一塊兒睡在一個房間、一張床上。我們因為乏累得很,晚飯剛吃完,跟他們說了一聲明兒見,就上樓睡覺去了。可是沒有多久,我們就從窗子裡頭爬出來,順著靠牆的避雷針滑下去,飛也似的直奔那個小村鎮,反正我不相信有人會給國王和公爵通風報信,所以,我要是不趕快去給他們捎個話,他們准要倒霉。
「你沒想——我倒是要問問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呀?本來我是出於一片好心,而且——你倒說說,你跟我親嘴——是怎麼個意思?」
「我的天哪!」她一邊插嘴說,一邊沖他撲了過去,說:「你這個嘎小子,真會糊弄人——」她正想要摟住他,可是就在這時,他卻一抬手把她推開了,說:
「敢情好啊,我有個好點子了。你不妨把我的衣箱搬上你的車,就假稱是你的行李。你掉過頭去,慢慢悠悠地往前磨蹭,可要算準回程必需的時間,不早不晚回到他們那裡。我呢打算先往村裡走一小段路,隨後再掉過頭來往回趕,估計比你要晚到一刻鐘,或是半個鐘頭。剛見面的時候,你假裝你不認得我就得了。」
我們就在住宅和廚房當間那個寬敞的走廊里共進午餐;餐桌上擺滿了菜肴,可供七戶人家享用——而且還都是熱氣騰騰的;斷斷乎不會有那種肉頭老、啃不動的葷菜,在潮濕的地窨子餐櫃里過了一夜,轉天早上吃起來,好像厚厚一大塊又老又冷的生肉似的。賽拉斯姨父面對這些菜肴禱告了好半天,不過還是值得一聽,反正那些熱菜一點兒也沒受涼——不知有多少回我看見過別人家禱告做完了,餐桌上的吃食也全都涼了。
「得了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他們——他們——告訴我你會喜歡的。」
她好不容易總算把自己按捺住了。她的兩眼一閃一閃,她的手指也一握一放,好像要來捉拿他似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