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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琢磨好了。」我說。
這個黑人臉上慢慢悠悠地漾著微笑,好像往泥水坑裡扔過去一塊磚片似的。
「你想一想,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啦?你怎麼會覺得有人在大聲喊著?」
湯姆看來有點兒迷惑不解似的,說:
「你看,那個黑人進去的時候,先把門鎖打開,出來時再把它鎖好。我們差不多正要離開餐桌的時候,那個黑人給姨父交回來一把鑰匙——我敢說,那就是打開門鎖的那把鑰匙。送西瓜說明小屋裡有人,鎖門說明小屋裡關著失去自由的人;再說,在這樣一個小不點兒的種植園裡,人人都很和睦,心眼兒也很好,不見得會把兩個失去自由的人關押在這裏。所以,那個失去自由的人,準是吉姆。那敢情好——我們仿照偵探的方法,總算把吉姆的下落了解清楚,真的使我高興極了;我再也不去瞎琢磨別人的辦法了。現在,你就動動腦筋,琢磨出一個偷吉姆的方案來,我也要琢磨出一個來;那時,我們就從這兩個裡頭挑一個頂呱呱的。」
「好,那就得了。」
「你說誰認得我們呀?」
「哦,這真是怪得出奇呀。是誰大聲喊來著呀?他在什麼時候喊過的?他喊的是什麼呀?」說罷,他掉過頭來,泰然自若地跟我說:「剛才你可聽見有人在喊嗎?」
「現在你一大早就去嗎?那可不大符合我們原來的方案。」
「不錯,我是看見過的。」
於是,湯姆又掉過身去,但見這個黑人露出誠惶誠恐的窘相,就有點兒正經八百地跟他說:
「我可納悶,真不知道賽拉斯姨父會不會打算絞死這個黑人。這麼一個不知好歹、膽敢逃跑的黑人,要是被我逮住的話,我可饒不了他,乾脆把他絞死就得了。」不過,等到那個黑人走到門口,仔細地看過那枚硬幣,放進嘴裏咬了一咬,看看它究竟是真是假,湯姆就低聲耳語地跟吉姆說:
轉天一清早,天剛蒙蒙亮,我們就起了床,跑到那些黑人住的小木屋去,跟那幾條狗逗著玩兒,還跟那個給吉姆送飯的黑人套交情——如果說他真的是給吉姆送飯的人的話。這些黑人剛用過早飯,準備下地幹活去。看管吉九-九-藏-書姆的那個黑人,正拿著一隻鐵皮鍋,把麵包、肉食等等盛得滿滿的;正好別的黑人紛紛下地去的時候,屋裡就有人把那鑰匙給送過來了。
「你從前見過我們嗎?」
「一個字兒都沒說過嗎?」
「這下子我們就有門兒了。我們就挖地三尺,讓他鑽出來吧。恐怕要花個把星期的工夫!」
「琢磨好了嗎?」
「這正是求之不得呀。這個窗洞不大不小,正夠吉姆爬出來,只要我們把厚木板撬掉就得了。」
「憑什麼才會有那麼個想法?難道說剛才他沒有大聲喊過你們,好像他是認得你們嗎?」
他說的總共只有這些,我說的也不多。再說下去也不管用,因為他只要說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他歷來都是這樣的。可我總是鬧不明白,這件事他怎麼也願卷進去。所以,我就只好不去管它了,而且再也不要多操心了。既然他定要這麼干,我也無可奈何啦。
「就在貯液槽旁邊那個小屋裡。喂,你且聽我說。我們吃午飯的時候,有個黑人拿著一些吃食上那兒去,你沒看見過嗎?」
吉姆這才抓住我們的手,使勁地攥著,這時那個黑人又回來了。我們跟這個黑人說,如果說他歡迎我們來的話,我們肯定還會來;他說他很歡迎,特別是在天黑的時候,因為妖怪老愛在暗頭裡跟他搗蛋,因此,他真巴不得有人在夜裡跟他做伴兒呢。
「因為那裡頭還有好幾塊西瓜。」
「那麼你說送去的吃食是幹什麼的?」
「不錯,不錯——西瓜我是見過的。嘿,真是怪得很,我可從沒想到狗是不吃西瓜的。這恰好說明:一個人有時是會熟視無睹的。」
「你還以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難道我全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估摸他不會認得我們。可是,你腦瓜里究竟憑什麼才會有那麼個想法呢?」
「是呀,你當然知道啦。」
他呀真討厭,我只好跟著他一塊兒去,可是我心裏老大不高興。我們進去以後,差不多什麼都看不見,因為裡頭是黑咕隆咚的。沒料到吉姆果真待在裡頭,而且一看到了我們,就大聲喊著說:
「你可千萬別讓https://read.99csw.com人知道你認得我們。你在夜間如果聽見有人在挖地,那就是我們啦。我們打算把你放出去。」
「是的,錫德少爺,是一條狗,而且還是一條怪得出奇的狗。你想看看它嗎?」
我早就知道會露餡兒,果然給我料到了。這時我簡直茫然不知所措;不過就算知道的話,我也來不及了,因為這時候冷不防那個黑人插嘴說:
「不,少爺,我可沒有喊過,」吉姆說,「少爺,我什麼話也沒說過。」
當然咯,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所以我只好這樣說:
我們就朝著住宅走過去,我是從後門進去的——這裏都不鎖門,你只要拉一下那根鹿皮拉閂繩,門就開了——可是,在湯姆·索亞看來,這還不夠富於傳奇色彩;他定要從靠牆的避雷針爬上去,才有一點兒驚險味道。殊不知先後三次,他每次無不是以爬到一半、滑下來失敗告終,而且最後那一次,他還摔得差點兒沒讓腦漿流出來,這時候,他心裏想只好打退堂鼓了。可是,他歇了一口氣后,決定再試一回,碰碰運氣,結果這一回卻樂得他快要瘋了。
湯姆給了他一枚十美分硬幣,說我們不會告訴別人,還叫他拿錢再添買些線來,多扎一些小辮兒。隨後,他兩眼直瞅著吉姆說:
這個黑人長著一張和藹可親,但又傻裡傻氣的臉孔,他那捲曲的頭髮都用線紮成一綹一綹,據說可以驅魔避邪。他說,這幾天夜裡總有許多妖怪跟他糾纏不清,讓他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聽見各種稀奇古怪的話音;他相信他這輩子還沒讓妖怪死纏過那麼長的日子呢。他心裏覺得緊張極了,他只好老是東躲西藏,竭力甩掉妖怪,所以,他連自己手頭的事兒都給忘了。湯姆說:
我們停止了談話,仔細地琢磨起來。過了一會兒,湯姆說:
「不,原來就不是嘛——可現在我們的方案就是這樣。」
「好吧。」
隨後,他掉過頭去,把吉姆渾身上下打量著,好像從沒見過他似的,說:
「當然咯,你說過。」
我始終一言不語,因為這原本都是在我預料之中。反正我心裏非常明白,他只要把他的方九*九*藏*書案制訂好了,准棒,無懈可擊的。
「你大聲喊過了嗎?」
「那麼,得了——快說出來吧。」
「我不是明明說過打算幫你把那個黑人偷出來嗎?」
「哎喲喲,哈克!我的天哪!那不就是湯姆少爺嗎?」
「這也未免太簡單了——真像逃學一樣容易。哈克·費恩,我倒是希望我們不妨踅摸到比你這個稍微複雜點兒的辦法才好。」
「我想也是那樣。不過,那並不是去喂狗的。」
「不,沒有見過,少爺;我可記不得啦。」
「這些吃食是給誰的?是拿去喂狗嗎?」
「怎麼啦,我的老天哪!難道說他認得你們二位少爺嗎?」
不過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那就是說,湯姆·索亞確實是誠心誠意,真的打算幫我把那個黑人偷出來,好讓他擺脫奴隸生活。可就是這一點,卻讓我百思而不解。他分明是一個很體面的孩子,從小受到良好教養,又有身份地位;他家裡的人也都很有身份地位;何況他人很聰明,一點兒不是傻頭傻腦;他還明辨是非,一點兒也不糊塗;他這個人不吝嗇,心眼兒又挺好;可是現在,他也顧不上什麼體面、是非和情分,居然有失自己的身份,參与這種勾當,在眾人面前給他自個兒丟臉,還給家裡人丟臉。個中道理叫我怎麼也都悟不出來。這是驚人之舉,好固然是好,但我認為還得趕緊跟他說清楚,也只有這樣,才算是他的好朋友,讓他懸崖勒馬,保全自己的聲譽。因此,我果真開口跟他說了,不料他馬上叫我閉住嘴巴,他說:
「得了,」我說,「那就乾脆採用上次我被害前用過的辦法,把厚木板鋸掉,讓吉姆出來,你覺得怎麼樣?」
「是啊,少爺,一個字兒我都沒說過。」
在這個小屋和柵欄之間,靠著住宅背後,有一間單坡屋頂的小披棚,跟小屋的屋九_九_藏_書檐連在一塊兒。這個小披棚是用木板搭建的,長度跟小屋的相仿,可是寬度比較窄——大約只有六英尺左右;門開在南頭,而且掛上了一把鎖。湯姆走到煮肥皂的大壺跟前,經過到處搜索,找到了一根用來揭壺蓋的鐵管子。他就用它撬開了門上的一個肘釘,於是那根鐵鏈條掉下來了。我們把門兒打開,鑽了進去,再把門兒關上。我們劃上了一根火柴,看到這個披棚是傍著小屋搭建的,但並不連在一起,也沒鋪上地板;裏面沒有別的東西,只是堆放著一些廢舊生鏽的鋤頭、鐵鍬和尖鎬,此處還有一把老掉的破犁;那根火柴燃完了,我們也就鑽了出來,使勁地把肘釘重新安上去,於是,那扇門看起來依然完好如故。湯姆簡直是樂不可支。他說:
「你且聽我說,哈克,我們該有多傻,怎麼不早點兒想起來呢?我准知道吉姆在哪個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他把他的方案告訴了我;乍一看,我就覺得他的方案確實不俗。單說氣派,就超過我的十五倍,而且跟我的方案一樣,要讓吉姆恢復自由,此外,我們三個人說不定連性命都保不住。所以,我感到很滿意,我還說這事不難,馬到成功。我在這裏用不著說明那是個什麼方案,因為我知道它斷斷乎不會老是一成不變。我知道他會邊進行,邊修改。而且只要一有機會,他還會添上一些新花樣。這就是他的一貫作風。
「我的方案是這樣的,」我說,「吉姆是不是在那裡,我們不難了解清楚。明天晚上,我先把小划子打撈上來,再去小島上,把我的木筏撐過來。隨後,碰到頭一個漆黑的夜晚,等那老先生入睡以後,從他的褲袋裡把那個鑰匙偷出來,我們就帶著吉姆,坐上木筏順流而下,還得採用我跟吉姆從前慣用的晝伏夜行的辦法。你說說,這個方案行,還是不行?」
「怎麼啦,我說的是眼前這個逃跑的黑人呀。」
「為什麼?」
湯姆說:
「哎呀,全都是那些該死的妖怪呀。說真的,少爺。我還不如咽氣了才好。少爺,它們老跟我作對,它們差點兒沒把我嚇死。少爺,你可千萬不要跟別人說,要不然賽拉斯老九九藏書爺就會罵我的,因為他說過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妖怪。我真巴不得這會兒他就在眼前——那看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敢說,這一回呀他再也沒得話說了。不過說來說去總是這樣的:糊塗鬼一世都糊塗;他們什麼事也不肯親自去看個清楚;可是等你看清楚了,再告訴了他們,他們卻硬是不相信。」
這時候我們才可以看清楚了。湯姆目不轉睛地瞅著這個黑人,略帶納悶的口吻,說:
「我看不見得!在哪兒呀?」
「那倒是還有幾份像,」他說,「說真的,那才有點兒神秘莫測,還得闖過重重難關,好,夠刺|激。不過,我敢說,我們還能踅摸到更好的辦法,比這個再難上一倍呢。先別忙;我們上各處去看看再說。」
「是去喂狗的。」
我們到家的時候,看見宅子里全都是黑糊糊的,寂靜無聲。我們就朝著貯液槽旁邊的小屋走去,打算實地查看一下。我們穿過場院,想要看看那幾條狗有什麼反應。原來它們跟我們熟識了,所以並沒有大聲吠叫,只是像鄉下的狗在夜間聽見有人走過時通常都會吠上兩聲罷了。我們終於來到那個小屋,就對它的屋前和兩側都看了一下;後來,在我很不熟悉的那一面——北面——我們發現高處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窗洞,窗框子上頭只釘著一塊厚木板。我說:
我用胳膊肘搡了湯姆一下,低聲耳語地說:
「沒有呀。我可沒聽見有人在說話。」
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腦瓜子居然會這麼靈!我要是有湯姆·索亞那麼靈的腦瓜子,那麼,不管是給我一個公爵頭銜,或是讓我當輪船上的大副,或是做馬戲團里的小丑,或是給我想得起來的什麼玩意兒,反正我全都不給換呀。可我好歹琢磨出了一個方案,那也只不過是陪襯陪襯罷了;反正我心裏明白得很:萬無一失的方案將從哪裡來。果然不一會兒,湯姆就說:
「行還是不行?這當然行,像耗子打架一樣,不過也真該死的太簡單了,一點兒不過癮。這麼一個壓根兒不用費勁的方案,還有什麼妙不可言的呢?真是太沒有味兒了。哈克,我說,這就好比闖進肥皂廠,有什麼玩意兒值得大伙兒議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