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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準是掘壁洞的賊骨頭,還有——」
「哎呀,這可真的蓋過了——」
「哎呀,費爾普斯大姐,我上那邊小屋裡仔細搜索過了,我敢說那個黑人準是瘋啦。我就跟戴雷爾大姐說過——我究竟說過了沒有,戴雷爾大姐?——我說,他準是瘋啦,我說——我就是這麼說的,是原話,一個字兒都不錯。你們全都聽著:他準是瘋啦,我說;反正你只要了一下就知道啦,我說。只要看一看那大磨石就得了,我說;一個人要是神經沒搭錯,哪會在大磨石上鑿刻那麼一大堆瘋話,我說;還說什麼:這兒某某人的心已碎啦;這兒有個姓甚名誰的人,幽禁苦熬了三十七個年頭啦;——又說到一個叫路易什麼的親兒子啦,以及如此這般說了一大堆渾話,他準是不折不扣地瘋了,我說;我一開頭就是這麼說,說到中間我也是這麼說,說到最後我始終是這麼說——那個黑人準是瘋啦——瘋得就像尼波苦伲哉,我說。」
「天知道,我這輩子還沒——」
「哦。」他說,過了半晌,他又說:「剛才你說他是怎麼個挨了一槍?」
可是他把腳踩在舷邊上,使勁兒讓小划子不停地晃動,接著就搖搖頭說,依他看,還得踅摸一隻稍微大些的船才好。無奈那些船隻都被鐵鏈條鎖上了。於是,他就坐上我的小划子,叫我等著他回來,或者到附近去另覓一隻,或者我不妨最好先回家去,讓他們準備大吃一驚,如果說我樂意那麼做的話。可是我說自己不打算那麼做。所以我告訴他該怎樣去找那座木筏,他就動身了。
過不了多久,我忽然想出一個點子來了。我暗自思忖,如果說他不能馬上就治好腿傷呢?如果說他需要三四天的時間呢?那我們打算怎麼辦?——難道說就直挺挺地老躺在那兒,等著他把我們的秘密泄露出去嗎?不,先生,我可自有妙計對付。反正我在這兒等著,等他一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說他還得再去一趟的話,那我也跟他一塊兒去,哪怕是我浮水過去;到時候,我們就把他捆起來,看管好,順著大河漂流下去,九_九_藏_書直到他把湯姆的腿傷治好了,我們給他按勞支付酬金,或是我們乾脆傾其所有通通送給他,隨後放他回岸上去。
「哎呀,哎呀,天都快黑下來了,錫德怎麼還沒回來呀!這孩子怎麼啦!」
現在這個客廳裡頭,已是人滿為患;那些庄稼人都帶著他們的老婆在這兒吃午飯;再加上一片七嘴八舌的嘈雜聲,真是誰都沒見過呢。那位霍奇基斯老太太可得比誰都唆了;她一直不停地在搖唇鼓舌,說:
天知道,我是多麼心急火燎,要去看湯姆,我心裏一直是魂牽夢縈地想去啊。可是聽了她的那些話以後,我就不想去了,說什麼我也不想去了。
「好一個怪夢啊。」他說。
「湯姆,今後不打算鎖房門了,反正有窗子,有避雷針呢;你總是會乖乖的,可不是?你不見得會走吧?就看在我的分上呀。」
那位醫生已是上了年紀的人;我把他叫了起來的時候,才知道他還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老先生。我告訴他說,昨天下午我跟我弟弟到對面那個西班牙島上去打獵,我們踅摸到一截木筏,就在那上面露宿。到了午夜時分,想必是他在夢中把槍踹了一腳,槍就走了火,正好擊中了他的小腿肚,我們請他上那邊去出診,但是要求他隻字不提這件事,也不要給旁人知道,因為我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讓全家人都大吃一驚。
嘿,他果然沒回來吃晚飯,所以,晚飯過後姨父就出去了。
於是,我就爬到一個木料堆里去,睡了一會兒;待我一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快到我的頭頂上了!我飛也似的衝出去,直奔那個醫生家,不料他家裡的人說,他約莫在半夜裡出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哎呀,我暗自尋思,看來湯姆的傷勢很重,我馬上就得趕回那個小島上去。於是,我撒腿就跑,拐彎時差點兒沒讓腦袋撞到賽拉斯姨父的肚子上。他說:
「我的老天哪,我可不敢住在這麼個——」
姨父約莫十點鐘才回來的,彷彿有點兒不放心,因為他沒有探聽到湯姆的下落。莎莉阿姨著實是不放心,不過,賽拉斯姨父卻說她幹嗎那麼著急呢——他說,孩子總歸是孩子嘛,明天一早他自然會平安無事地回來的。於是,她也就感到了不少寬慰。不過她說,她反正還得熬夜,等著他,而且要點上蠟燭,好讓他遠遠地就看得見。
「當然咯,有人幫著他,費普爾斯大哥!嘿,前些日子你要是在這幢住宅待過,我估摸你就會有那麼個想法。反正他們什麼都偷,只要摸著什麼就偷什麼——而且,你得聽著,我們時時刻刻還在留神看著哪。九*九*藏*書那件襯衫他們就是從晾衣繩上偷去的!再說那條被單吧——就是他們拿去做繩梯的那條被單——也許誰都說不清他們總共偷過多少回啦,此外還有麵粉、蠟燭、燭台、調羹,再加上那隻老古董取暖爐,以及上千種別的什麼玩意兒,反正現在我也都記不清啦;哦,還有我新做的印花布套裙;而且,賽拉斯跟我,還有我的錫德、湯姆,都是日日夜夜,兩隻眼睛一直在盯著看哪,就像剛才我跟你所說的那樣。結果呢,我們連他們的一根毫毛都沒揪著,一個影兒也沒看見,一點兒響聲也沒聽見。到頭來你們不妨看看,他們悄悄地一下子溜到我們的鼻子尖底下來,糊弄了我們,反正被他們糊弄的,不但有我們,居然還有印第安人保留地的一幫子強盜。他們果真把那個黑人平安無事地給劫走了,臨走時還有一十六條大漢、二十二條猛犬,跟在他們屁股後頭窮追呀!我老實跟你說吧,這種事我壓根兒還沒聽說過。哎呀,這種事就算讓鬼神干,也未必會幹得更出色、更漂亮。可我又估摸他們準定是鬼神呀——因為,我們家的狗,你們可都知道,哪兒還有比它們更能耐的呢?可是說來也真怪,那些狗連他們的足跡都沒找著,連一回也沒找著!箇中奧秘,你們有誰能給我說說清楚——不管你們裡頭哪一位!」
「這些正好是我要說的話呀,彭羅德大哥!剛才我對——把那小碟子遞給我,好不好?——我剛才對鄧拉普大姐說,那塊大磨石他們究竟是怎麼弄到那兒去的,我說。而且居然還沒有幫手,請你聽清楚——沒有幫手!這就怪了。別少見多怪,我說;幫手總是少不了的,我說;而且幫手一定還不少呢,我說;給那個黑人當幫手的,少說也有十幾個,我真恨不得把這裏黑人身上的皮都給剝下來,我定要弄清楚那些事都是誰乾的,我說;而且,我還說——」
「是費爾普斯家的,就在那邊。」
說罷,他點燃提燈,拿起掛包,我們就一塊兒動身了。可他一見到那隻小划子,就有點兒不屑一顧似的——他說,這隻小划子剛夠搭載一個人,坐上兩個人恐怕夠懸乎。我就說:
「你說的這些話,跟我剛才對厄特巴克大姐所說的一點兒也不差,不信你問問她就得了。她說,你們看看那掛破布條條做的繩梯吧,她說;於是,我就說了,是啊,你們全都看看吧,我說——他要它到底是幹嗎呀?我說。她就說了,霍奇基斯大姐啊,她說——」
「你說的話句句都實在,海托華大哥!正如剛才我跟費爾普斯大哥他本人所說的話。他九-九-藏-書說,霍奇基斯大姐,你對這件事怎麼個想法呀?我說,對什麼事怎麼個想法呀,費爾普斯大哥?他說,不妨想一想,那條腿就那樣給鋸斷了,你心裏又是怎麼個想法呀?我敢說,斷斷乎不是床腿自個兒鋸斷的唄,我說——反正有人把它鋸斷的,我說。那就是我的看法,信不信由你,我可不在乎,我說。儘管事實如此,那始終是我的看法,我說。誰要是提得出更好的說法來,那就讓他提去好了,反正我的話全說完了,我說。我還跟鄧拉普大姐說——」
我暗自琢磨,如果說我到了外面某一處,把這件事稍微思考一會兒,也許我還可以更好地解釋一下,為什麼今天早晨我們沒有在房間里。後來,我果真就這麼做了。不過我還是不敢走得太遠,要不然她會派人去找我的。到下午很晚的時候,那些人全都走盡了,我就回到家裡,告訴她,正是那一片喧嘩和槍響聲把我和錫德給吵醒了,無奈房門已被反鎖了,我們硬是要出去看熱鬧,所以我們順著避雷針滑下去,結果我們倆都受了一點兒輕傷。反正往後我們斷斷乎不敢再那麼做了。隨後,我把我跟賽拉斯姨父所說的那些話,又對她重新說了一遍。她說她會饒了我們,她又說也許這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哩;她還說,誰都沒承想孩子們會那麼做,因為,依她看,孩子們全是一幫子愣頭青,所以只要沒出什麼差錯,她倒是覺得要多花點兒時間來感謝上帝,要知道我們畢竟還都好好地活著,並沒有被她扔掉不管,自然用不著為過去的事犯愁了。於是,她就親了親我,又在我的頭上拍拍,稍後好像是又陷入沉思之中。可是不一會兒,她卻霍地蹦了起來,說:
「哦,你們到底上哪兒去踅摸呀?」他說,「你的阿姨都快急死了。」
「哦。」他說。
「上天作證,我原本還不——」
「嘿,你用不著害怕呀,先生,坐上我們三個還夠輕快的呢。」
「他做了個夢,」我說,「在夢裡挨了一槍。」
「我馬上跑到鎮上去,把他給找回來。」我說。
於是,我們就一塊兒去郵局找錫德;可是果然被我料到了,他並沒來過這兒。這位老先生從郵局裡取出了一封信,我們又等候了一會兒,可錫德還是沒有來;於是,這位老先生說我們一塊兒走吧,等到錫德累得了不想再到處亂轉以後,不管他樂意走著回家也好,還是坐小划子也好,反正隨他高興就得了——不過,我們可得乘坐馬車。我沒法說服他讓我待在這兒等錫德;他說再等下去也不管用,而且我還務必儘早趕回去,讓莎莉阿姨知道我們https://read.99csw.com全都平安無事。
「你說至少也有十幾個!——那些事說不定四十個人也幹不了。看看那把小刀子做的鋸子,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做起來該有多麼膩煩呀;再看看那條床腿竟然被鋸斷了,這個活兒即使讓六個人干也得要個把禮拜呀;再看看床上頭那個草禾做的假黑人;再看看——」
不管她也好,還是湯姆也好,無時不在我的心心念念之中,所以,這一夜我老是輾轉反側睡不著。午夜時分,我有兩回貼著避雷針滑下去,悄悄地兜到前頭去,只見她坐在靠窗燭光里,兩眼噙滿淚水,凝望著那條大路。我真恨不得好生安慰安慰她,可又無可奈何,我只好指天起誓,往後再也不胡鬧了,別讓她傷心落淚了。我第三回醒過來,天剛剛亮,我滑下去又看了一看,她依然端坐在那兒,那支蠟燭差不多快點完了,她那白髮蒼蒼的頭正叩在自己手上,大概她已經睡著了。
「瞧,我跟錫德,還有——還有——還有我們的那些槍;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那倒也是,霍奇基斯大姐,你再看看那掛破布條條做的繩梯吧,」戴雷爾老太太說,「老天哪,你說說他要那個玩意兒,到底幹嗎呀——」
「我哪兒都沒去呀,」我說,「只不過是去踅摸那個在逃的黑人——我跟錫德倆。」
「怎麼啦,湯姆!這一陣你都上哪兒去了,你這搗蛋鬼?」
「不,你可去不得,」她說,「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吧。走丟了一個,已讓人夠受的了。他要是不回來吃晚飯,你姨父自然會去找他。」
「呸,真該死的,那個小屋裡準是天天晚上都擠滿了黑人,而且那麼多的活兒要連續四個禮拜才幹得完呀,費爾普斯大姐。再看看那件襯衫吧——上面全是密密麻麻蘸著血寫的非洲字,怪得很,誰看得懂呀!依我看,想必有一大幫子人,幾乎夜以繼日地沒命似的寫上去的。嘿,那玩意兒誰給我念出來,我就賞他兩塊金幣。那些亂塗亂寫的黑人,只要被我逮住了,我准得用鞭子抽他們,直抽得他們——」
「你們是誰家的?」醫生問。
我們到家以後,莎莉阿姨一見到我,就高興得又笑又哭,先是把我緊緊地摟抱了一下,接著又揍了我一頓,其實,她的那種揍只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她還說,等錫德回來,也照樣讓他領教一番。
「她可用不著急死呢,」我說,「因為我們個個都沒事。我們老是跟在那些人和狗的後面跑,可是他們跑得特快,就把我們遠遠甩在後頭了;不過我們覺得好像聽見他們跑到河上去了,所以我們找了一隻小划子,跟在他們後頭趕,還劃九*九*藏*書到河對過去看看,不料他們連影兒也沒有了;於是,我們只好往上劃過去,簡直累得要命,後來把小划子一拴好就睡著了,個把鐘頭以前剛醒過來;我們又劃到這邊來,想探聽一下消息。錫德上郵局去聽聽信息,我就分頭上這兒來,給我們倆踅摸一點兒吃食,隨後我們倆一塊兒回家去。」
「你不敢住!——唉,里奇韋大姐,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似的,幾乎連平日里起床、睡覺、躺下,或是坐下來,都會不寒而慄。說不定他們還會偷——哎呀,我的天哪,你猜猜看,昨天剛到午夜時分,我簡直是嚇得魂靈兒出了竅。我要是不擔心他們把我家裡的人也給偷走幾個,那才怪呢,我害怕得夠嗆,那時我的腦子差不多快要錯亂了。現在大白天,我說這種話,看來真夠傻乎乎的;不過,當時我心裏想,我的那兩個可憐的孩子,正睡在樓上那個冷冷清清的房間里,說老實話,我心裏真是七上八下的,我就悄悄地爬上樓去,把他們都鎖在裡頭了!我果真是那麼做的。不拘是誰,我想,也都會那麼做的。反正你知道,當你已被嚇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心裏越來越難受,而且老是越來越害怕,那時你腦子裡自然就亂糟糟的,什麼荒唐事你都做得出來;又過了一會兒,你暗自琢磨,如果說我是個孩子,睡在樓上盡頭的那個房間里,連房門都沒鎖,那你——」她說到這兒頓住了,看來有點兒納悶似的,隨後慢慢悠悠地掉過頭來,當她兩眼看見我的時候——我立時站起來,往外溜達去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那塊大磨石他們究竟是怎麼個弄進去的呢?那個洞又是誰挖的?又是誰——」
「是哪三個呀?」
我一見機會到了,立時蹦了起來,說:
等我上樓睡覺的時候,她也陪我一塊兒上樓,她拿著蠟燭,還替我蓋好被子,像親媽媽似的照顧我,使我感到怪不好意思,連她的臉我都不敢看了。她坐在床沿,跟我聊了好半天,她說錫德是個多麼出色的孩子;看來她絮絮叨叨地總是談不完他似的。她時不時盤問我,我會不會覺得他是走失了,或是受傷了,要不然也許是淹死了,說不定此時此刻他正躺在某個地方受苦呢,還是早已咽了氣,可她卻沒法在他身邊照料他,於是她的眼淚水就悄悄地滴落下來了。我就告訴她,錫德一點兒也沒出事,明兒一早準定回家。她就馬上使勁握握我的手,要不親親我的臉,叫我把那句話再說一遍,而且還要一直不斷地說下去,因為她心裏著實太痛苦了,那句話讓她聽了高興高興。臨走時,她還目不轉睛地、無限溫柔地俯看著我的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