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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科諾斯

米科諾斯

「現在已經辭職不幹了,海運業不景氣啊!於是回到故鄉米科諾斯工作。不管怎麼說都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最好。
「前衛性質的?」
每次我都這樣向他們解釋:秋天對於日本人是最佳結婚時節,所以來此新婚旅行。既是新婚,多少冷一點兒也無所謂,這樣正合適。他們聽了,大多表示理解。另外日本人還搞「正月旅行」,有所謂正月里的南歐和愛琴海等包裝性字眼,從語感上說的確暖和得可以。
她被米科諾斯迷得神魂顛倒,說她就連鄰島都沒去過,羅得島和桑托林島也沒去過。「我有米科諾斯,為什麼非去其他島不可?」
風持續刮,雨經常下,冬天整個包圍了海島。我們每次去取洗的衣服,洗衣店老闆娘都微微搖頭,就差沒說你們怎麼還在這裏。12月中旬,她對我問道:「莫不是你們打算在這裏過冬?」我答說不不,年底離開這裏去羅馬,於是她顯得多少放下心來。是的,這裏不是遊客過冬的場所。「以前去過日本的。」燙熨斗的老闆娘的丈夫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以前上船來著。可如今他在洗衣店裡幾乎從不開口地熨衣服。

我們居住的地方是有圍牆的所謂高級住宅小區,面積很大,上面建有二三十棟漂亮的純白色雙層樓。一棟兩個單元,上下樓中間分開。買下來的人或各自使用,或用於出租。樓外地面有很多細密的階梯,原色鮮花處處爭紅斗妍。總體設計仿米科諾斯鎮,曲徑通幽,沒有直路。設計上細緻入微,作為希臘同類建築,做得格外精細,無可挑剔。屋頂帶有希臘特有的小小的鴿籠模型。風大不能遠跑的時候(會被風吹回來的,沒辦法跑,不騙你),我時常在這小區里跑——便是如此寬闊。階梯多,爬上爬下,正好鍛煉。
夏季范吉利斯當然也忙。「忙得天暈地轉!」他本人說道。不光說,還扭歪了臉——扭得皺皺巴巴的——做出討厭至極的表情。「夏天我女兒來幫忙,女兒會英語,畢竟是跟外國人打交道。我不行,傻瓜一個,英語不會,德語不會。」
「噢,雨好像停了。」他仰望天空說,「這回不要緊了,飛機可以起飛了,祝你旅途愉快!」
意大利麵條、西紅柿罐頭、大蒜、橄欖油和雞蛋、一點點米、半瓶葡萄酒、金槍魚罐頭,也就這些了。
米科諾斯?不過也好,只要有房子都足以令人感激涕零了。
我常去的是「莫尼卡酒吧」、「米諾陶洛斯酒吧」和「托馬斯酒吧」。米科諾斯的酒吧由於過度競爭而時常搖身一變,這些酒吧如今恐怕也不復存在了。經常和在「莫尼卡酒吧」打工的法國女子(名字忘了)說話,她個頭不高,表情豐富,估計和我是同代人。「已經在米科諾斯住十幾年了,」她說,「年輕時一晃兒來到這裏,就被這座島迷住,後來哪裡也去不成了。」米科諾斯有很多這個年紀的歐洲人,即所謂戰後出生高峰一代。他們以嬉皮士潰退之勢搖搖晃晃離開西歐社會,在此島定居下來。希臘的島嶼時常可以見到類似當時的共同體(commune)殘餘那樣的人物。不知何故,當時的嬉皮士特別中意海島。
我想文章這東西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情形。寫的時候由於寫的東西太自然太理所當然(因為原則上我們是緊貼當時當地自己的心態寫文章的),所以對於自己所寫文章的溫度、色調和語勢往往很難當場作出客觀判斷。
牧場往前有條通往山上的坡路,一輛舊卡車拉著建築材料似的東西晃晃悠悠往山上爬去。早上的細雨冷冷地淋濕了地表所有物體。我悵然望著外面,心裏想著剛剛寫完的那一章。下雨的早晨寫的文章,不知何故,就成了下雨的早晨那樣的文章。事後不管怎麼修改,都沒辦法從中消除早晨的雨味兒。羊們蕩然無存的凄寂的牧場上無聲無息降落的雨的氣息,淋濕翻山越嶺的舊卡車的雨的氣息——我的文章就籠罩在這種晨雨氣息中,半宿命地。
把米科諾斯的residence(住宅)介紹給我的,是一個名叫英奇的在雅典一家旅行代理店工作的美國女孩,二十剛過,長相相當可愛。我去她工作的房間,提出想在一座安靜的島上租一套按月出租的帶傢具套房。斯派賽斯的房子固然不壞,但畢竟是作別墅用的,過冬過於寒冷,天天凍得發抖,除了燒柴的火爐概無取暖設施。拾柴拾得累了,再說下起雨來柴都發霉,很難生火。很想搬去暖和些的房子。在那種地方光一個冷字都夠對付了,寫作根本無從談起。
但明確說來,這是大錯特錯的。以前也說過,愛琴海並非關島和夏威夷那樣的常青島。大部分日本人似乎以為愛琴海的島嶼位於赤道附近,可在地理上,米科諾斯島同東京基本處於同一緯度。總之不管誰怎麼說,冬季都是很冷的。而且米科諾斯這地方風非常大,幾乎能把地表所有物體一掃而光。風又冷又潮,一旦刮起來,強風起碼持續三天,從早到晚一刻不停。整個夜晚發瘋一樣咆哮,颳倒灌木,吹得窗扇「咔咔」作響。天氣也不好,動輒下雨,有時甚至下雪。街上空空蕩蕩。游泳當然不行。美味餐館四門緊閉,旅館員工無心服務。特意跑來這等地方,徒然落得挨冷受凍,失望的人想必不在少數。若是來玩,無論如何還得夏季。旅遊旺季人多也好,旅館滿員物價攀高本地居民不高興也好,附近迪斯科吵得睡不著也好,米科諾斯也還是夏季樂不可支。那已是一個節日。
在港口不時碰見范吉利斯。范吉利斯喜歡在早晨的港口散步。並非有什麼事,只是隨便走來走去,或在露天咖啡館喝咖啡,或跟同樣漫步的朋友打招呼。若有賣魚的就瞧上一眼,也有時逗逗塘鵝。港口就像是公共社交場所。我們買了魚,他往往說一聲「先給我,春樹」,當場掏出魚的內臟。下到海里,用軍用刀靈巧地割開魚腮,剖腹,拉出腸子在海水裡洗凈,鱗也颳了,然後告訴我們這個怎麼做好吃。范吉利斯喜歡做吃的,還時不時請我和老婆在咖啡館喝咖啡。
我瞥了一眼裝有小說原稿的旅行箱,然後悵悵地望著窗外白浪滔天的海港。海鷗以撕裂烏雲之勢筆直地飛去。有人就機票問題對辦事處|女士發牢騷。敲擊電腦鍵盤的「呯呯」聲不絕於耳。兩個年輕士兵無所事事地看體育報。另有加拿大一家老小。一如大多數加拿大人,背囊上縫著加拿大國旗。亦如大多數加拿大人,顯出百無聊賴的神情,簡直像在說我等乃是表現無聊的小小權威。
我們各喝了兩杯范吉利斯珍藏的白蘭地(這種時候喝一點兒也無妨吧),握手,以希臘方式擁抱告別。然後提起旅行箱走到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在那裡等待開往機場的小巴士。
范吉利斯是年近六十的左巴系希臘人。英語一竅不通。身材高大,留著漂亮的仁丹胡。熱情,喜歡和人親近,我們很快同他要好起來。除了我們沒有常住客,范吉利斯也相當無聊。
「提起警察嘛,」托馬斯說,「在米科諾斯開這樣的酒吧是需要營業執照的,可是從沒叫我出示過。警察一晃兒進來喝酒,喝完就走,白喝。只要管酒喝,誰都不說三道四。心照不宣,妙就妙在這裏。」
約翰是比利時人。其原名早已忘了,一個聽不習慣的相當煩瑣的名字。此人很早以前來到希臘,直接住了下來,英語德語法語希臘語講得非常流利,年紀四十上下。前額髮際後退得厲害,總是穿一件開線的毛衣。估計已經結婚,因為見過一次他和希臘女性及其母親模樣的婦女在一起。雖說住在愛琴海,臉色卻很蒼白。嘴唇每每扭歪六厘米。他憎惡幾乎所有的希臘人,而幾乎所有的希臘人都漠視他或奚落他。我一說自己https://read.99csw.com是作家,他就對我產生了莫大興趣。
約翰走後的房間里仍存留了一會兒他的焦躁,他的文學性自我猶如細微的塵埃飄來飄去。還剩有六七厘米的嘴唇的扭曲,如同死者的紀念品。
在港口相繼同七八個漫步的人寒暄:「喲范吉利斯」、「你好啊范吉利斯」、「早上好」、「你好你好」。如此互致問候,但腳步不停。看來,寒暄不停步似乎是希臘一般習慣。若因寒暄而一一停步,那麼恐怕哪裡都到達不了。的確,如果停下腳步,大有可能捲入沒完沒了的長談之中。所以大家都像蝴蝶一樣行走,像蜜蜂一樣寒暄。進得小巷,巷口獃獃站著的理髮匠老伯道一句「你好范吉利斯」。和蔬菜店的老闆來一聲「你好」,和超市的老伯說「早上好」,和賣菜者連道「你好你好」,和穿黑衣服的胖老太婆擦肩而過時對方問「你好嗎范吉利斯」,站著交談的三個人連聲說「你好」、「還好」、「早上好」,電氣用品店的老伯問道「喂范吉利斯最近怎麼樣啊」——看著都覺眼花繚亂,根本顧不上計數。這已經是電子遊戲,對於眼前忽然出現之人要一瞬間判別出是⑴「需要寒暄者」還是⑵「無需寒暄者」。即便來人屬於⑴,也要根據對象確定寒暄的grade(等級)——一看即可得知grade分得相當細,並且必須遵守若非特殊對象則不停步這條基本規則。可是范吉利斯對此應對自如,輕輕鬆鬆穿街過巷。寒暄對象的數目五分鐘差不多有四十人。非同小可,堪稱高手。我無論如何也當不成希臘人。
如此說來,午飯鐵定是配以金槍魚罐頭西紅柿湯的意麵。歸根結底,撤退便是這麼個東西。也罷,吃完午飯,我們就離開這裏,午飯吃什麼都不是大問題。我一邊聽勞拉·尼羅(Laura Nyro)的舊音樂磁帶一邊吃薄餅,吃罷收拾行李。收拾當中驀然想道:這一個半月時間對於我到底算什麼呢?自己在這季節不對頭的愛琴海孤島上到底幹了什麼呢?對此我一時什麼也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腦海里生出疙疙瘩瘩般的空白。
海每四天左右發一次脾氣。從窗口望去,狂濤巨浪猶如東映廠名背景一般撞擊著海岬突出的岩體,而且J·G·巴拉德式地刮著充滿暴力的風。漁船當然不出海。從窗口看去,漁船進入港內,系著纜繩,桅杆隨波搖晃。惟獨海鷗開心地迎風盤旋。
他在旅行代理店工作,是我所租房子的當地代理人(agent)。房租付給他,有怨言(有若干)找他抱怨。約翰今天是為計算電費來的,他把電錶數字計在手冊上,計算金額。我付給他大致五千日元的電費。他也不問可不可以就脫掉雨衣走進房間,神色悒鬱地坐在沙發上和我談了三十分鐘。
我答說沒有。
在那空空蕩蕩的高級住宅小區住了一個半月的差不多隻有我們倆。我們和范吉利斯和他的金絲雀。我們離開前一星期,那個沉默寡言的內向的德國電影導演(名字忘了)從倫敦回來了。范吉利斯說此人總是悶在這裏寫電影腳本。確實,德國人似乎一直獨自靜靜寫電影腳本。我也一直寫小說。約翰則一直滿島播灑他的比利時牌焦躁。范吉利斯一直補漁網,一直拆解釣烏賊的針捆。港口附近那個報攤少女在我每次去買《雅典新聞》時都把報紙恨恨甩給我,然而我直到最後都對她懷有類似好意的情感。十四五歲,鼻子下面已經生出淡淡的鬍鬚,但看上去並不像多麼壞的孩子,她只是焦躁罷了,一如其他多數人。
托馬斯給人的印象總有些鬱鬱寡歡,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彷彿在說自己什麼都不相信,但我們去那裡喝酒的次數相當不少。一來托馬斯這個人有一種叫人恨不起來的地方,二來說話妙趣橫生。一次談起選舉,我問選舉時不能賣酒,並說那一來就賺不到錢了吧。他說那就充作紅茶,用紅茶杯上白蘭地。「附近酒吧銷掉兩箱白蘭地!連警察都來喝,喝令上紅茶。當然錢是不給的。」他笑道。「算是好處費吧。希臘人么,政治上什麼都不懂,只是湊熱鬧罷了,根本一無所知。」說著,他嘲諷似的笑笑。
《偉大的德斯里夫》最後譯罷,就斯派賽斯島的生活寫了幾篇類似隨筆的文章(即收在這裏的文章原型),之後迫不及待地創作小說。那時候橫豎想寫小說,全身急得發癢。身體為尋求語句而如饑似渴。必須等到關鍵時候才「投入」自己的身體。長篇小說這東西不等到最後一步是不能動筆的,一如跑馬拉松,若迄今為止的調整失敗,往下相當長一段路就堅持不住。
「卡里梅拉,卡特琳娜,泰卡尼斯(早上好,卡特琳娜,身體可好)?」
不吃西紅柿?老婆問。
最後一天還是下雨。無聲的細雨,又有風。
然而那樣的時代已然過去,如同斯派賽斯島那個商船隊隨著汽輪時代的到來而一蹶不振一樣。
我們不太喜歡吃肉,魚作為蛋白質來源無論如何都是必不可少的。希臘菜固然十分好吃,基本讓我中意,但我們日本人長期吃起來,體質上還是難以承受。油膩、香辣調味料用得多,吃久了就有脂肪不知不覺在體內囤積下來。沒體驗過的人或許無法想像,體內囤積脂肪是非常不好對付的事。從經驗角度我認為(只是認為,談不上科學根據),日本人的身體恐怕本來就不具有分解那麼大量的脂肪的功能。所以,分解不了的脂肪囤積在體內,而脂肪一多,身體難免變重,肌肉活力下降,食慾減退,皮膚粗糙,頭髮變脆,汗有異味。
他不時把我們領去當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奧(希臘式咖啡館)。作為他那是最大限度的招待。這是因為,那種當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奧不歡迎外國遊客進入,那是他們的聖地。何況老婆也跟著,女人進咖啡尼奧也讓他們反感。咖啡尼奧是合得來的男人們暢所欲言的場所,所以都以冷冷的目光盯視我們和范吉利斯。這種時候,范吉利斯就把我們介紹給大家:「這兩人是我的朋友。雖是外國人(克塞尼),但會講一點希臘語。正用心學呢,喏喏,單詞本都帶著呢!」
不過看上去范吉利斯甚是精力充沛,一有時間就在管理員室做手工活。有時修理捕撈章魚的漁具,有時縫補漁網,還有時做飯做菜或干一點木匠活那樣的活計,同時屈指計算養老金下發的日期。
每天早上醒來,我們首先開窗看海。從卧室窗口可以把大海盡收眼底。得知海面平穩沒有白浪掀起,便去港口買魚。如果白浪滔天,幾乎所有的漁船都不出海,魚也就無從談起。只有好天氣才能吃到魚。因此,天氣對我們的生活意義非同小可。
但是,惟獨談起他的生身故鄉伊斯坦布爾,其神情甚是真誠——伊斯坦布爾的魚是多麼鮮美,在那裡長大是多麼愉快,被趕出那裡是多麼難受……
或許可以多少那樣認為,我回答。可不可以呢?
「但最終沒有結婚,」他說,「也見了對方父母,談了,都是好人。可是若真要結婚,還是有很多很多難題。我也有無可奈何的情況。但當時心裏確實難過。我也年輕,那時候。歸終帶著一顆受傷的心離開了日本。
我們再一次握手告別。我再一次聯想到拿破崙九*九*藏*書的撤軍,眼前浮現出開始禿頂的、名字難記的比利時人約翰一邊吐著似乎並不雅觀的白氣一邊舉斧頭砍橋的光景。這裏沒有文化,他搖著頭說。他何苦來這樣的地方呢?既然這樣,留在比利時不還好些?跟你說,約翰,你怕是忘記比利時了。已經發生的事就是已經發生了。你的心情不是不可以理解,可是1960年代早已消失在背後,早已遠去。
但過了一會兒,我當然想起來了,想起了自己迄今在這個場所的所作所為。我寫了幾篇類似遊記的文章,翻譯也脫稿了,還寫了長篇小說的最初幾章。成果不算差,我想。儘管如此,我還是在某種意義上迷失了自己,而覺得徹底迷失自己的時候,我甚至朝石牆狠狠踢去,可以說是窮途末路。我知道這樣做所得到的無非腳痛罷了,已是第一百二十五次知道。
早上和范吉利斯一起散過步。那時我再次認識到,希臘人實在是喜歡寒暄的國民。一如日本人喜歡點頭和曖昧地微笑、美國人喜歡握手和打官司、法國人喜歡葡萄酒和霍華德·霍克斯的電影,希臘人則喜歡寒暄。早上購物時間和傍晚去咖啡館時間在街上走一圈,這點就一目了然。那不折不扣是寒暄的洪流。
走進大門,旁邊有管理員室,范吉利斯一般都和兩隻金絲雀待在這裏。不在這裏的時候,就去清掃游泳池,或修剪花壇、收拾垃圾。管理員室也帶一個小廚房。一看見我就招呼道:「喂春樹,喝了咖啡再走!」隨即用帶花紋的小鍋做了個黏糊糊甜膩膩的希臘咖啡,邊喝咖啡邊查辭典說很多話。范吉利斯說他戰前在比雷埃夫斯開麵包店,也當過船員,去了許多地方。下船后做了好幾種工作,來這裡是因T先生的邀請。T先生是設計這片高級住宅小區的建築師,也是小區的總老闆。他請范吉利斯來這裏做管理員,於是范吉利斯舉家搬來,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因此,我對T先生說:「有道理,您的意思我清楚了,容我好好考慮一下。」「慢慢考慮就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米科諾斯是好地方,希望日本人也多來一些。」T先生是早上到的,傍晚即乘機飛回雅典。忙。「在南美有個建築師的世界性會議。」他對我說。
這部小說就是後來的《挪威的森林》,此時尚無書名。本來是以寫三百至三百五十頁四百字稿紙的一氣呵成的小說那樣的輕鬆心情動筆的,但寫到一百頁左右的時候得知這樣子下去三四百頁無論如何也完不了。自那以來至翌年(1978年)4月,我就在遷往西西里、羅馬過程中一味泡在小說里,歸終成了九百頁稿紙的小說。
另外,我們常吃的一種叫馬利薩的魚。在魚中屬於最便宜的那種,大小四至六厘米,一百日元能買一大碗。買來好好洗了油炸,從腦袋「咯嘣咯嘣」咬起。骨頭硬,吃多了相當累,說麻煩也麻煩,但鈣質豐富(在歐洲住久了,鈣意外不足),而且有一種極其質樸的味道,我們時常喝著「雷切那」葡萄酒「咯嘣咯嘣」吃個不停。這是地地道道的平民風味,餐館里上這道菜的僅限於面向當地居民富有希臘色彩的餐館,以遊客為對象的飯店的菜譜上基本沒有。
「托馬斯酒吧」很有與眾不同之處。托馬斯生於土耳其,塞普勒斯紛爭期間被趕出伊斯坦布爾(土耳其政府強制遣返希臘人),幾乎身無分文地遷居希臘。一如此類人所經常表現出的那樣,他對政治極盡嘲弄之能事,是個個人主義者。個頭不高,但長相富於攻擊性。年輕時滿世界遊逛,掌握了六種外語。在很多酒吧和旅館里打工,攢了一筆錢,去年在米科諾斯買了酒吧。「原來叫『玩酷子弟酒吧』,但很快改稱『托馬斯酒吧』。因為1月去雅典付清餘款,徹底成我自己的東西了。新招牌也定做了。」他說。為了賺錢,淡季也開業。他還學了日語,大概正在打近來逐漸增多的日本遊客的主意吧(不用說,在斯派賽斯島一個日本人也沒見到)。我讓他給我看了日語教科書,那東西根本不成樣子。我教了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區別,他招待白蘭地表示感謝。
喂,比利時人約翰,莫非你正在拆自己的橋?弄不好可是哪裡也去不了的喲!
「米諾陶洛斯酒吧」的老闆是和英國女子結婚的希臘人,此人喜歡爵士樂,有幾張渡邊貞夫的唱片,我每次去都放給我聽。「淡季總是去倫敦生活,」他說,「但今年夏天生意不怎麼好,冬天也開著。因為那場恐怖傳聞鬧得美國人不來了。」
想都沒想過會在米科諾斯島生活。米科諾斯我也去過兩次。蠻漂亮的島。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它太有旅遊味道了。前去遊玩誠然有趣,但不是生活場所。寫作需要安靜沉穩些的海島。
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令人滿意的房子。我原以為時值旅遊淡季,房子手到擒來,而這過於天真了。在旅遊淡季,島上面向遊客的短期出租房幾乎全部關閉。沒有客人還開著,房主徒添麻煩。沒有需求,即無供應。我一籌莫展,英奇也為之不忍,試探了幾個地方,但是連房主都未能抓到,全都跑到哪裡遊玩去了,畢竟忙碌了一年,想喘口氣。
米科諾斯的酒吧相當不壞,既不土裡土氣,又無自命不凡的派頭,價格也算便宜的。旅遊旺季難免盯住外國遊客的錢包,收費相當不菲,但淡季里因客人幾乎全是本地人,價格自然降下。兩人差不多各喝三杯雞尾酒,要一點小菜,大致一千日元剛出頭。不單單喝酒,和店裡的人天南海北閑聊獲取當地情報,對我們來說也是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
「因為失望,」他把嘴唇往安特衛普方向扭歪八厘米,「對於出版界的狀況。明白?」
得得,到底幹什麼來著?
住在小鎮上的普通希臘人相遇時互相寒暄者能佔百分之幾呢?一天總共寒暄多少次呢?此乃我一直懷有的疑問。於是我同范吉利斯在街上走時注意計算了一下。由於匆忙,無法計算準確,但總的說來,范吉利斯碰上的人裡邊,三人有一人寒暄。數字相當不小。范吉利斯年已六十,寒暄的對象幾乎都在中年以上,男女比率大體四比一。
此後去了范吉利斯那裡。范吉利斯在昏暗的房間里,正戴著老花鏡補漁網。他一個人的時候幾乎不開房間電燈,我想大概是為了省電。在昏暗中獨處,范吉利斯顯得比平時蒼老。
可是范吉利斯絕對不是傻瓜。雖說是沒正經受過教育的一介左巴,但直覺好,感情也夠細膩。范吉利斯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兒子,在米科諾斯的發電站當工程師(這座發電站動不動就停電)。另一個是女兒,做美容師。孫子兩個,一個承襲了他的名字,就是說有兩個范吉利斯。不過孫子叫米克羅·范吉利斯,即英語所說的小范吉利斯。他桌子上擺著孫子照片。子女也好孫子也好都在米科諾斯生活。「范吉利斯窮,但都健康。」他說。希臘人非常注重家庭,家人的幸福即是自己的幸福。雖然窮,但只要全都健康地活著,那就是幸福。

在托馬斯的酒吧里遇到一位曾長住日本的希臘老伯。他在吧台邊同托馬斯邊聊邊喝https://read.99csw•com啤酒。高個頭,有點兒駝背,頭髮已開始稀薄。他轉向我問我是日本人么,我答說是的。隨即老伯手拿玻璃杯講起一段很長的往事。
我答說不明白。
我從某處遷往某處。時間與場所——二者屢屢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時間和場所這三個存在的平衡趨於崩潰。
西紅柿剩了好多好多。吃,我說。把西紅柿切了,灑上鹽末和檸檬汁,再細切了香草灑上。咖啡和薄餅和西紅柿色拉。士兵們渡過冰河,用凍僵的手燒毀橋樑。他們離開故鄉實在太久了。
最後,英奇說道:「對了,那裡怎麼樣呢?那裡一年到頭都有人管理。」隨即問我:「噯,米科諾斯如何?我想那裡肯定有一處是開著的。」
我敲門進去。范吉利斯打開燈,放下漁網,讓我坐下。他慢慢摘下眼鏡,擦火柴點燃嗆人的希臘香煙,隨即輕咳一聲,問我喝不喝咖啡,我說謝謝。
鎮上一家魚店也不存在。賣冷凍魚的店倒是有一家,而這準確說來是冷凍店,而不是魚店。漁夫們在港口自己賣自己捕的魚,賣完收攤。所以,若錯過三十分鐘左右「賣魚時間」,魚就吃不上了。剛開始的時候沒摸出買魚的訣竅,未能順利搞到魚。
約翰讓我想起歷史上無所不在的死,覺得應該有人為約翰寫一本傳記,應該有人精確而詳細地描繪他的疲憊他的向後撤退的頭髮他的開線的毛衣他的希臘岳母及其通往三島和大江的人生旅程,並且像戴米爾的《十誡》那樣濃墨重彩。我坐在沙發上,一邊感受房間中漂浮的約翰的焦躁,一邊這樣思來想去。


在某種意義上,我迷失了自己,如同在無邊無際的俄羅斯雪原上踉踉蹌蹌行進的疲憊士兵。
我說謝謝。
范吉利斯工作時間里不喝酒,但聖誕節那天穿一套最考究的西服在管理員室醉得相當厲害。也罷,聖誕節說起來就像日本的正月。范吉利斯醉后滿臉通紅,比平時活躍,嗓門變大,並叫我喝威士忌,倒滿滿一杯。威士忌是紅牌尊尼獲加(Johnnie Walker)。他喝尊尼獲加時顯得分外得意,想必是為聖誕節特意保存的酒。平日大體喝廉價葡萄酒。烏糟酒則不喝,大概過去給烏糟灌得爛醉如泥,再也不想喝了。無論我怎麼勸他喝烏糟,他都一滴不沾。「烏糟,壞酒,喝了變傻,春樹你也注意為好。來葡萄酒好了!」說著,臉色黯淡下來。
他天天教我一點希臘語。人很沉靜。細品之下,數他這家酒吧的雞尾酒夠味兒。是用新鮮水果做的,做得很認真。下酒菜雖然只簡單幾樣,但味道不壞。酒吧一如其人,比較安靜,並且總以適度音量放輕柔些的爵士樂。「夏天的確賺錢,」他靜靜地說,「可是我討厭夏天,討厭米科諾斯的夏天。夏天一切都沒有章法,7、8月份簡直昏死過去,幹活時一直計算夏天還有幾天過去。人人如此,人人討厭得要死,忍無可忍。沒有辦法才幹活的。這樣的季節就好得多,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說罷,他搖了搖頭,言語之間沁出只能靠旅游業為生的希臘的苦楚。
但我們當然沒買。作為度假別墅十分難得可貴,價格雖說高卻也並不離譜,管理員范吉利斯也讓人愉快,問題是當時我們沒有那樣的經濟餘裕(我們在經濟上是帶著一定程度的擔憂離開日本的),再說希臘離日本未免太遠,有時間也很難像去關島那樣說走就走。在那樣的地方就算有一套別墅也徒然落得麻煩。
我說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還來的,范吉利斯。辭去這裏的工作后,不也還是在港口咖啡館里轉來轉去嗎?」
這就是比利時戰後出生高峰的一代。得得,世界所有地方都好端端地活著我們這代人,儘管有些疲軟褪色。但我什麼也沒說。說實話,比之約翰,我遠為喜歡不開竅的范吉利斯,超過約翰二十倍。可是這種話無法說出口。
是的,我的小說沾有黯淡的雨味和夜半劇烈的風聲。儘管沒有沙俄戰線那般嚴重,但也還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戰鬥。喂喂那不對的,你挖出的不是我的屍體。是和我相似,但不是我。你多少誤解了我。或許凍僵的屍體看上去全都差不多。

港口和范吉利斯

再見,米科諾斯島!
6點半起床,伏案寫一小時左右的小說下文。大致收尾的時候,將一摞信紙裝入大號信封,而後放進結結實實的旅行箱最底層以免弄皺。在米科諾斯的生活也今天截止。回想起來,在這裏生活的一個半月居然全是壞天氣。每星期有一兩天晴空萬里的好天氣降臨,但此外都提不起來,不是下雨就是颳風,或者風雨交加,而且天空基本上陰沉沉的不見天日。置身於如此美麗的海岸之間,實際下海游泳卻僅得一次。
「跟你說村上先生,你我是知識分子。這裏其他傢伙清一色是傻瓜蛋,傻瓜蛋里的野蠻人。」約翰說。對於住在米科諾斯的其他歐洲人的智商,他也不以為然。
然而歸終我還是在米科諾斯住了一個半月之久。假如不接著決定去西西里,估計還要多住些時日。

天氣好的時候,一大早出海的船9點前全部返回,在港口前擺賣剛捕來的魚。港口一角有用大理石(這一帶大理石多,什麼都用大理石)砌的魚台,上面齊刷刷擺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魚。有魚擺上,鎮上的居民、遊客和貓狗鳥們便一忽兒圍成一圈。因為新鮮,味道當然好,但魚價絕不便宜。地中海沿岸哪裡都不例外:魚是比肉貴得多的高檔品。一見就很鮮美的魚差不多都給餐館老闆模樣的人集中買走用來營業,鎮上的一般老婆婆們只能物色做家常菜的不怎麼樣的小魚。這麼著,港口擺賣的魚轉眼就賣光。至於賣不出去的雜魚,漁夫們便扔給在港口轉來轉去的塘鵝和貓。塘鵝高叫著嚇唬貓。
「跟你說,我想你一定中意那裡的。」英奇說,「我也在那裡住過一個星期,安靜,好得很。」

米科諾斯

撤離米科諾斯

約翰,我也為見到你高興,後會有期。
「所以我才離開比利時,乾乾脆脆地。之後來到希臘。為什麼選擇希臘呢?那是因為希臘是歐洲的邊角——離開歐洲沒把握混下去。所以來到邊角。好地方啊,除了希臘人。恕我直言,我認為那些傢伙無可救藥。例如范吉利斯,那傢伙連英語都講不來,腦袋不開竅的懶漢,沒有希望。看這些傢伙真是看夠了,有時很想回比利時去。就算是騙子文化,但至少那裡還有文化這個東西。」
「米亞哈拉,瑪利亞,埃夫哈里斯特,埃希(還好,謝謝!瑪利亞,您呢)?」
這樣的日子持續三四天(有時一個星期)之後,隨即搖身一變,送來安安靜靜的清晨。海面平滑如鏡,水波不興。在這樣的早晨我們趕緊洗臉,吃罷早餐就拎起購物袋往港口飛奔,一起買下夠吃幾天的魚。兩人混在老婆婆和餐館老闆之間,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這個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如此呶呶不休。如果港口擺賣的魚沒有好的,就等下一隻漁船靠岸,一馬當先同漁夫討價還價一古腦兒買下。總的說來,旅居期間我的希臘語進步不大,但單單買魚用的希臘語可謂百鍊成鋼。

英奇當即打電話詢問。OK,一個兩張床的房間、一個客廳、廚房、浴室,還帶有寬大的陽台,視野十分開闊。房租七萬德拉克馬。不壞,拍板定下,先住九_九_藏_書一個月再說。
在米科諾斯生活期間記得最清楚的是夜間的酒吧。日暮時分,我們常上街喝酒。米科諾斯酒吧到處都是。白天我基本一個人悶在房間里寫作,老婆看書、學義大利語或在向陽的地方逗貓玩。交談之類幾乎沒有。因此,天黑下來兩人去酒吧,邊喝酒邊東拉西扯。我也需要借酒放鬆,緩解白天的緊張。
簡直成了對話例句集,可她們的確照說不誤,而且是在步履匆匆擦肩而過的時間里。從旁邊看來,只能說是神乎其技。因為首先要認準前方來人,其次要看準火候(這樣的距離是否合適),然後再不約而同地開始「卡里梅拉」,還要快嘴快舌地連發數發,最後以略微回頭的樣子道出「雅斯」。這麼靈巧的活計我橫豎做不來。到了這個地步,我覺得較之喜歡寒暄,更像是寒暄高手了。
秋冬季節來米科諾斯的,或是利用淡季優惠價出遊的北歐靠退休金生活的年老市民(這些人有個想慢慢悠悠安安靜靜旅行的大前提,所以選擇這一季節),或是日本的旅行團(多是新婚)。不過,若問淡季來米科諾斯是否有趣,作為我還是不得不划個問號。那以後我也大體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來過米科諾斯,覺得冬季特意花錢來米科諾斯恐怕意思不大。當然這是我個人意見。凡事都各有喜好,若當事人自稱為冬季來米科諾斯深受感動,那倒也罷了。米科諾斯的居民倒是問過我幾次:日本人幹嘛都專門趁11月、12月、1月這寒風凜冽的時候趕來米科諾斯呢?這種時候來有什麼好玩的呢?
「不是還有那個德國電影導演么?」我說。
他再次搖頭,彷彿搖頭是他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在膝頭摩擦雙手,好像說那也是我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

今天我將離開這座海島。
接著,他勸我們喝葡萄酒,推薦好菜讓我們吃。菜固然便宜,但以范吉利斯的工資衡量還是不小的破費,此乃友情的表示,我們心存感激。喝著吃著,周圍的左巴們漸漸習慣了我們的存在,似乎在說既然范吉利斯那麼說,那也就只好接受了。這種溫情是希臘人所特有的。
光說魚不好意思,章魚也吃了不少。地中海的章魚相當可以。剛買來時較硬,吊在房檐下晾曬。這樣,第二天硬芯就能抽下,變得好吃起來。希臘人全都這麼吃章魚。漁夫捕上章魚,活著拎腿在水泥地「吧唧吧唧」摔軟。從章魚角度看誠然疼痛難忍,但世道就是這個樣子,奈何不得。把章魚搭在晾衣竿上或什麼上面,一天就可晾乾。經過這兩個階段之後,章魚終於適於食用。這個我們也同樣用陶爐燒烤,淋上醬油和檸檬汁吃,好吃極了。只是,晾章魚的時候附近的貓和狗便有幾隻圍來,氣呼呼地抬頭盯視那章魚。儘管不可能夠到,但還是一蹦一蹦地往上撲。貓們也餓了。這光景看上去甚是令人不忍。另外還招蒼蠅,起始耿耿於懷,後來就隨它去了:招蒼蠅就招好了,悉聽尊便。反正是燒烤,蒼蠅成群也不至於改變味道。
他曾作為輪船公司職員久駐日本,那是1960年代前半期的事。去看鎌倉大佛途中,同一個在公共汽車上碰到的女子墮入情網。他說那就是所謂一見鍾情。他實在按捺不住了,遂向對方搭腔說自己想去看大佛,不知怎麼走。女子熱情為他帶路,兩人由此要好起來,約會了好幾次,甚至發展到了認真談婚論嫁的地步。如今看上去他已經五十五六歲,長相不壞。
我說介紹起來十分困難。
下到樓下,在廚房燒水、煮咖啡。這工夫里老婆醒了進來,加熱平底鍋煎薄餅。今天是最後一天,必須把電冰箱里剩的東西逐一消滅乾淨。冰箱殘留一點做餅的麵粉和牛奶,所以無論誰怎麼認為,早餐都要吃薄餅。麵粉、雞蛋和牛奶的比例是有些不當,但也只好湊合了,畢竟是處理剩餘物品。我把剩餘物品做成的薄餅切成小塊送入口中,忽然想起拿破崙軍隊從俄國撤退時的情景。一場最艱難、所獲最少的撤軍。在雪原上騰躍的哥薩克士兵。暴風雪。槍炮聲。
但范吉利斯顯得十分健康。「您不是還能幹么,」我說,「在日本,六十歲正是幹活的年齡。」

烤魚時范吉利斯每次都過來,得意地說:「魚這麼吃再妙不過,德國人法國人都不曉得這個吃法。」附近的貓們又聞味趕來。全世界喜歡魚的人們和貓們無不中意烤魚。如此說來,忽然想起以前早稻田穴八幡坡路下有一家專門提供烤魚的套餐店,路過時聞到的便是這種味道。
在1986年這一年結束的時候,我即將離開這座島。我在空氣滯悶的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辦事處等待開往機場的巴士。外面,風越刮越猛。飛機能起飛嗎?鬆動了的球形門拉手「咯咯嗒嗒」響個不停。疲憊不堪的門拉手,就好像窮途末路的李爾王。

乘坐2時35分飛往雅典的班機的先生們女士們……工作人員吼道。得得,飛機起飛。我把石油灑在橋上,小心擦燃火柴不讓風吹滅。球形門拉手「咯咯嗒嗒」一個勁兒顫抖。深重的天色又有一種顏色塗了上來。我在風雪中大聲喊叫:喂我都說了,那不是我的屍體!相似,卻不是我!
這篇文章的雛形是離開米科諾斯不久為一家文藝刊物寫的東西。為避免同其他文章重複,後來多少有所改動,但基本保留了原貌。現在回頭看來,不難看出當時自己的心很有些僵冷,儘管寫的當時沒有意識到。
「跟你說村上先生,以前我想當編輯,」他說,「但終究沒當成。你猜因為什麼?」
「喂春樹,還有六個月。」他眨巴著眼睛說,「六個月後養老金就下發了。」他的確是在盼望養老金。「你今天就離開島吧?你一走可就寂寞了。」他說,「你不在,就剩我范吉利斯一個人了。」
「哪裡,他今天也回去。剩下來的只有我和金絲雀。」
不過我想,心有時候是會凍僵的,近乎絕望的凍僵,尤其是在寫小說的過程中。
不過,就結果而言,儘管氣候如此惡劣,不,正因為氣候如此惡劣,淡季中的米科諾斯才成了我靜靜工作的再好不過的環境。房子住起來舒服,加之無其他事可做,我得以集中精力工作。我譯完了C·D·B·布賴恩的《偉大的德斯里夫》(The Great Dethriffe)。小說相當長,但引人入勝,我一心想儘快譯完然後寫自己的小說,每天吭哧吭哧譯個不止。當時還沒有使用文字處理機,用自來水筆密密麻麻寫在大學筆記本上。
米科諾斯島同樣是淡季,店鋪有三分之二關門。但反過來說,有三分之一開著,這和斯派賽斯不同。再是淡季,米科諾斯多少也還是有遊客來的。所以,土特產店、餐館和旅館也都相應有幾家營業。夏季一天開來六班的觀光船減至兩天一班。但反正多少有人往來,若干生意也因之得以成立。
「我不能忍受的是那種大批量生產體制。弗萊明寫的007什麼系列第十八、第三十六——那簡直就是麥當勞連鎖店。有資本的出版社出版那麼無聊的書大賺特賺,腦滿腸肥,而志向高遠的人卻始終被踩在腳底下,這就是出版界的現狀。這個叫我無法忍受,現在也忍受不了。可明白,村上先生?」
我們常在這裏買魷魚(卡拉馬利。商烏賊叫斯皮亞)。這裏的魷魚柔軟,香得好像入嘴即化。希臘人一般烤來吃,那太可惜了,我們做不來,當然弄成「刺身」(生魚片),還有時候塞入米飯做成「壽司」(飯卷)來吃。雖然每天有所不同,但魷魚大體一公斤七百日元。以希臘的物價來說,價格相當可以。此外還買一種類似竹筴魚的魚(薩布里吉),用醋涼拌或烤來吃。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魚,形狀類似大竹筴魚,而味道則帶有青花魚風味。這東西不能經常搞到。小鯛魚(希奈格利扎,或稱利斯里尼)不是燉吃就是加蔥煎吃。此外還有星鰻、比目魚、帶魚、梭子魚等,種類委實繁多。不知何故,梭子魚貴得和青山紀國屋不相上下。也有見所未見的魚和莫名其妙的魚。有一種渾身帶刺樣子蠻嚇人的名叫斯科爾皮奧的魚,聽人說煮湯好吃,試了試,果然好吃得很。不過和河豚一樣,有點兒刺舌尖,還吃壞了肚子。read.99csw.com
緊挨我們所租房子的後院,有一塊不大的牧場(或者不如說像是一塊荒草甸),放養著三四十隻羊。不時有似乎壞心眼的羊倌夫婦趕來(長相彷彿狄更斯小說中出現的情侶),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用棍子狠打不聽話的羊。從桌前可以把牧場全景收入眼帘。寫作當中,我驀然抬眼從窗口打量羊母子,以此作為小小的樂趣。但隨著冬日的推移,草很快少了,羊們在十來天前被一隻不剩地轉移到其他牧場。現在窗下鋪展的僅僅是寒傖的褐色地面,既看不見拚命撲在母羊腳下的小羊,又聽不見好像用直尺拉出的一條線那樣沒有起伏的單調叫聲。看著空蕩蕩的牧場,清楚地認識到季節利利索索帶走了它要帶走的部分。
在米科諾斯也見到好幾個在日本住過的人,基本是貨輪上的船員。也有好幾個在朝鮮戰爭之際去過日本(希臘作為聯合國軍的一員向朝鮮半島派兵)。原來的船員們熟知日本的小港。他們的年齡都已相當不小了,但身體都很壯實,如今仍曬得黑黑的,常逮住我聊日本。他們隨著海運業的蕭條從船上下來,有的當公共汽車乘務員,有的當餐館老闆,有的開小雜貨店。對於在船上度過的日日夜夜,他們簡直像惋惜已逝青春一樣談得十分動情。聽他們那麼一說,我也覺得那是一個分外美好的時代,一個可以乘船四海為家的時代,一個只要願意隨時隨地都可找到工作的時代。
電冰箱里還有什麼,我問。
往下我們談了一會兒小說,然後他從沙發站起,穿上雨衣,向我伸出手:「能見到你很高興,村上先生。畢竟這座島上幾乎不存在類似文化的東西。」
范吉利斯明年春天六十。「六十就有養老金下來,」他興奮地說,「跟你說春樹,那一來往下就可以遊玩度日了。我也上年紀了,天天幹活很不好過的喲!六十年來一直幹個不停,差不多也該休息了。」
這種時候就要「脫脂」三四天,大凡油膩之物概不入口,不去外面吃飯,減為一日兩餐。煮米飯,做大醬湯,多吃酸東西。把魚作為蛋白質來源,而且烤來吃。不用油,「刷」地淋上檸檬汁,蘸醬油吃。烤魚用的是從套房公寓管理人范吉利斯那裡借來的陶爐和鐵絲網。此前我全然不知歐洲人用陶爐烤魚吃,一次看見范吉利斯用陶爐和鐵絲網在管理人房間前面烤過期麵包,遂問能用來烤魚嗎,他說當然能。於是我向他借來陶爐(希臘語叫斯卡拉),在院子里烤竹筴魚。廚房的微波爐是電熱式,沒這東西烤不了魚。遺憾的是燃料並非木炭,而是碎木料,但久違了的烤竹筴魚還是香得令人感動。味道真是好極,可以感覺出煙味從鼻孔「刷、刷、刷」往腦芯漫延,細胞漸漸按捺不住。
「哪裡哪裡,」范吉利斯搖頭,「六十已不是幹活年紀了,我也老了,沒精神了。」說著做出疲憊不堪的樣子,以此表現他已徹底心力交瘁。
「我喜歡三島和大江。」這位名叫約翰的比利時人說,「可曾見過他們哪位?」
11點15分,約翰來了。
「莫尼卡酒吧」是一個叫莫尼卡的德國女性經營的,到了夜晚,感覺上這裏往往成了住在米科諾斯的外國人聚會交流的場所。大家都很寂寞,晚上就聚來這裏喧嘩。因此,不時熱鬧過頭是這家酒吧的一個缺點(此外還有衛生間沖水不暢)。不過,正因是德國人經營的,德國風味的家庭式飯菜十分可口,天冷的日子每每來這裏喝德式熱湯、吃燉豆角和煮香腸。
舉個例子。去購物的兩個主婦(卡特琳娜和瑪利亞)在路上碰見了,往下勢必有如下交談:
12月3日,設計師T先生來了。范吉利斯說明天T先生來,我表示如果可以想見面聊聊。T先生乃知識分子,當然講一口漂亮的英語,往返于倫敦與紐約等地之間,是個國際化人物。同樣是希臘人,但和范吉利斯有很大區別,不屬於左巴系。我稱讚這個小區做得極有檔次,他興沖沖帶我到處參觀。「為做這小區我花了十二年,十二年!」他說,「你恐怕不了解希臘的衙門是怎麼個東西,跟衙門打交道活活要命,私下疏通上下打點麻煩透頂。交計劃書、交設計圖、又要交什麼什麼圖……這方面不知佔了多少時間。規定又多,效率又低,能把人急死。一塌糊塗的國家!完工時都累癱瘓了。這種事不能再折騰一次,也不想再折騰。不過,我也認為幹得不壞,會心之作。為此我投入了全部精力,天天到場,連石頭砌法都要指點工匠。不這樣不行,那些傢伙不盯著就偷工減料,很懶的!就連細小地方都是我直接指揮建造的。所以,這個小區等於是我的孩子。做了五十三套,四十九套都賣了。每年定下賣幾套。不然就亂套了。慢慢做,看準對象慢慢賣。如何,村上先生,你不也買一套?這麼好的東西在米科諾斯再不會有第二份。景緻也好。夏天小區里都很安靜。出租也能賺錢,決不會吃虧的。正是該買的東西。價格十五萬美元。明年就會漲價百分之十。手續費等各種費用百分之八,年度管理費等經費八萬德拉克馬(約八萬日元)。」

我的迷失,並非因為我遠離故鄉。我所以迷失自己,是因為我遠離了自身。並且今天我就要從疏離自己本身的場所作進一步移動。無限相減,或無限相加,或多或少。都無所謂,彼此彼此。
約翰搖了幾次頭,像是表示遺憾。「對了,你寫怎樣的小說呢,村上先生?」
一開始他問我「春樹,有孩子么」。我說沒有,他馬上現出非常困惑和傷心的神情。對他們來說,沒有孩子是極其難以忍受的事情。
「可是夏天不行,夏天再糟不過——到了夏天,島上人口是冬天的五倍!人口增加這麼多,什麼東西都不夠用。從電氣到食品,水都缺,只好從附近島上買水,圓罐車裝水運來。這一來,物價理所當然上漲。一到夏天,沒有什麼不貴的。靠旅遊吃飯的人倒也罷了,而與此無關的居民全都怨聲載道,對外國遊客煩不勝煩。理所當然啊!冬天好,安靜。多數居民用夏天賺的錢在米科諾斯郊外蓋大房子,整個冬季在那裡看著錄像帶悠然打發時光。全都有錢嘛!」
唔唔。
「米亞哈拉,基埃勾,雅斯(我也蠻好,再見)!」
1986年12月28日。星期天。雨。
「雅斯(再見)!」
2時35分飛往雅典的飛機起飛。我被拋入洶湧的重力之中。也許看上去不然,但確乎如此。我只能勉強撲在類似把手的什麼上面。正因為這樣,我才一直回想拿破崙撤離俄國的戰役。我無法抹除那一幅幅圖像。可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下這麼多的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