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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西里到羅馬

從西西里到羅馬

「何苦非跑到海灘不可呢?」胖的那個中年婦女從旁插嘴。我心裏叫苦,也許因為自己的希臘語不三不四,意思根本沒有溝通。
旅居西西里巴勒莫期間也為狗生出諸多煩惱。巴勒莫的賽馬場旁邊有一條非常不錯的跑步路線,令人感激莫名。問題是如何到達那裡。從住處跑十五分鐘的路上有數條放養的狗。觀察其他跑步者如何處理,原來他們絲毫不當回事:全都開車趕到跑步路線那裡,跑完又開車回去。我沒有車,死活非跑到那裡不可。加油站旁邊養的那條白毛狗尤其品質惡劣,我每次跑過,它都不顧一切地從後面「汪汪」叫著追趕。必定在同一地方等我,必定窮追不捨。狗的主人一般也在那裡,然而狗追我他也不怎麼勸阻,只是呆愣愣的袖手旁觀,我用隻言片語和手勢抗議也全然不予理睬。西西里人對於這種事十之八九態度冷淡而固執,甚至讓人懷疑他是認為別人全部喂狗才好。
我住的公寓面積還可以,在巴勒莫算是舒服地方,儘管如此,汽車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頭都有點痛了。半夜尤其厲害,巡邏車或救護車「叭叭叭」滿街飛奔,車動不動就「滋——」一聲急剎車。車上裝的防盜報警器不知因為什麼「啾啾啾啾——」響徹四方。被擋在後面開不出車的車主「笛笛笛笛——、笛笛——、笛——」按二三百次喇叭。如此情況綿綿不斷持續到後半夜三四點。從寂無聲息的淡季米科諾斯一下子來到這等地方,簡直是墮入地獄。陀思妥耶夫斯基暗示有另一種內省式地獄存在,而對於我,這個程度的地獄足矣足矣。
「跑對身體不好。」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接了一句。
人就在幾十個市民眼前被擊斃,而警察卻一個目擊者也找不出來。誰都沒有看見,匪夷所思。在槍聲傳來的一瞬間人們都目視別處。多數警察被黑手黨收買,此乃盡人皆知的事實。拒絕收買的警察和法官屢屢遇害。一個背叛同夥向警察作證而直接逃往美國的黑社會幹部,其留在西西里的一家老小全被殺害。因此,人們概不多言,緘口,閉眼——城市氣氛若不陰暗,反倒是咄咄怪事。
「噯,進屋喝杯烏糟酒可好?」胖的中年婦女說。
隔壁房間住一個女歌劇歌手,經常練獨唱,有時還做發聲練習和音階練習。聲音和音階都一絲不苟,大概是在巴勒莫歌劇院演出的歌手住在了這裏。另一側隔壁房間的人養一隻漂亮的暹羅貓,貓時常來我們房間玩耍,好奇心很強,卻又膽小。
南歐最不適於跑步的城市,不管怎麼說都是羅馬。不是說沒地方跑,跑步場所完全有。例如波各賽公園,有極好的跑步路線,寬寬敞敞,景緻也好,台伯河的河濱路也非常不壞,問題是如何到達那裡。到達那裡的路途堪稱地獄——大凡人行道都被所停車輛堵死,大街小巷到處是狗糞,汽車「嗖嗖」全速行駛,空氣污濁,人頭涌涌。我敢保證,沒等跑到公園就已筋疲力盡。紐約通往中央公園的道路我想就夠差勁兒了,但同羅馬的混亂相比還算文雅的。
於是,一天我主動大踏步朝狗走去。狗與我面面相覷,一動不動。我彎下腰以「你敢咬我」的眼神狠狠瞪視,狗也並不相讓,「嗚嗚嗚」低聲叫著以眼還眼,似乎在說「你想把我怎麼樣」。我如此動真格地跟狗吵架是頭一次,因此一開始頗有些擔心,不知戰況如何發展。但不久我即確信獲勝的肯定是我,因為狗的眼睛現出困惑的陰影——它是在為我主動出擊而感到不知所措。這一來往下就簡單了。不出所料,互瞪五六分鐘后,狗一瞬間移開眼睛。我看準這一瞬間,從近至十厘米左右的距離衝著狗的鼻尖以最大音量吼道(當然是用日語):
這樣一來,往下只有兩種選擇:或放棄跑步,或同狗正面交鋒。我當然選擇後者。若是怕狗和文藝評論家,豈能寫出小說——這麼說是有點言過其實,但豈能敗在狗手下的心情確是有的。
「喂——日本人,再跑快點!」
不過比之黑手黨,我們更要注意的是汽車。因為巴勒莫路窄車多,而且橫衝直闖,以致百分之九十的汽車都傷痕纍纍。在巴勒莫找出沒有傷痕的汽車,或許要比在日本找出有塌坑的梅賽德斯賓士還要困難。到處有汽車「叮叮咣咣」相撞。信號燈本來就少,而行人又幾乎全不遵守。多數人行道被停靠的汽車封死。雖說這可以說是遍及義大利全國的交通狀況,但以巴勒莫為登峰造極。我是頂喜歡散步之人,然而在西西里可以說幾乎沒有外出的心緒,一想到那洪水般的車流就萬念俱灰。
夢見葡萄酒瓶里塞滿小貓崽的死屍。貓崽眼睛瞪得圓圓的淹死在細瓶子里。是怎樣把貓崽塞進瓶子里的呢?我全然無法理解。另外還夢見熊貓咖喱。普通咖喱上面直接蹲著一隻小熊貓,用叉子扎來吃。肉硬邦邦的。剛吃一口就睜眼醒來。現在想起都心情不快。
「烏糟對身體有好處。」戴眼鏡的說。
在羅馬跑步另一點叫人心煩的,是滿街亂竄的十幾歲少年的惡劣表演。雖說惡劣表演,但並非紐約布朗克斯區(Bronx)的高中生吸海洛因揮舞彈簧刀那種膽大妄為的惡劣,只是丁丁當當小打小鬧討人嫌,而且被徹底慣壞了。性也早熟,據報紙調查,幾乎所有的調皮鬼在15歲就完成了初次性體驗,只對這一件事表現熱心。義大利的學校體制如何我不曉得,反正肩挎書包的高中生初中生大白天就在那一帶無所事事地東遊西逛,吸煙,一對對打情罵俏。這些傢伙畢竟時間精力有餘而九-九-藏-書鈔票不足,每次我在其前面通過,他們簡直就像正閑得無聊時來了個好欺負的傻瓜蛋,哇啦哇啦大聲起鬨,別提有多吵鬧、多煩人了。
腦袋日復一日處於慢性痴獃狀態。驀然回神,已經血涌頭頂,意識模模糊糊,腦漿充氣一般膨脹開來。這也是全神貫注寫小說的緣故。注意力過於集中,感覺上有時腦袋缺氧。但不止於此。巴勒莫的冬天過於溫暖。1月了,街上卻熱氣撲面,中午外出時穿半袖衫都不礙事。半袖頂不住的日子也很少穿毛衣。艷麗的巴旦杏花到處盛開,公園的檳榔樹葉隨著非洲吹來的暖融融的南風搖曳不止。路旁攤床的賣花姑娘在賣水楊枝。從寒風呼嘯的米科諾斯飛來,這裏的氣候同樂園無異。但遺憾的是,對於我的寫作很難說是理想氣候。不時頭昏腦脹。春天暖和沒關係,夏天炎熱無所謂,秋天涼爽亦無妨,這樣的氣候自有其必然性。若無極特殊情況,任何季節我都能像樣地寫作,惟獨巴勒莫冬天的溫暖叫我求饒。就好像汽車裡的空調機出故障似的呼呼吹起了暖風,又不知如何才能制止——便是這種令人不無頭疼的溫暖。我基本是為了溫暖來這裏的,按理不該說三道四,可我時不時還是深深覺得既是冬天但冷無妨。
可是一一搭理這樣的傢伙也不值得,自覺犯傻,於是佯裝未聞地趕緊走過。
在德國,就連妓|女都天天早上跑步,很有些像村上龍寫的《紐約馬拉松》。我實際在漢堡同妓|女交談過,她說她每天早上沿艾塞斯特湖跑步。因為我也跑這條路線,遂問跑多長時間。嗬,時間還真不算短。我說好厲害啊,她聳聳肩說「身體是本錢對吧」。對對,妓|女也好小說家也好,身體都是本錢。
「你這個混蛋,看你還敢捉弄我!」
在這樣的城市住了一個月。那期間一直寫《挪威的森林》,這部小說在此寫出六成。和米科諾斯不同,這裏天黑后也不能外出稍事散步,說難受也夠難受的。想換個心情也換不成。所以離開巴勒莫出去短途旅行了兩次。一次去陶爾米納,一次去馬爾他島。返回巴勒莫,又悶在房間里寫作。
還有無休無止的噪音。

西西里

如此下去沒完沒了,於是我就此打住,開步往前跑。跑了一程回過頭去,見他們仍一動不動往這邊看著。
「所以說喜歡跑步嘛。」
乘計程車從蓬塔萊希(Punta Raisi)機場去巴勒莫的路上,我們目睹的是數量驚人的汽車修理廠和無論從哪個觀點看都難以說是富有詩意的郊區住宅群。過了這些進入市區,緊接著被捲入了作為巴勒莫名勝的交通堵塞之中。車尾廢氣把所有建築物都弄得黑乎乎髒兮兮的。不但臟,建築本身也一副寒酸相。目睹之間,心情漸漸黯淡下來。歐洲城市總的說來給人以協調之感,賞心悅目,在這個意義上,這裏已不是歐洲。如果說這裡有某種協調感的話,那便是醜陋與貧窮。人口增加,只好隨時隨地接二連三建起簡易集約式住宅——感覺上便是這樣一座城市。款式一塌糊塗,色調一塌糊塗。加之灰頭土臉,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儼然貧民窟。城市本身正失去健康的活力而走向沒落,這點一看建築物即一目了然。
義大利跑步者的第二個特點,是極少一個人單跑,一般都是幾個人一起行動。至於是因為不擅長一個人做什麼,還是出於容易感到寂寞的國民性,抑或由於說不成話覺得難受,我則無從判斷。最初甚覺不可思議。跑步是孤獨的運動——我無意這麼裝腔作勢,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認為有什麼問題,但不管怎麼說,一人單跑的情形實在太少了。在其他國家,感覺上大體八成是一人單跑,另兩成是團體或複數,而這個國家,比例完全顛倒過來,全都嘻皮笑臉嘰哩哇啦說著聊著跑步,樣子極為開心愜意。一個人鑽進附近樹叢站著小便,那時間里其他人全都原地踏步,靜等其小便結束。也罷,終究是別人的事,我不好說什麼,只要人家覺得好就是,可是沒必要小便都等的嘛!那一來豈不跟小孩子一個樣了?若是美國人,想必不會等待。而德國人不至於跑步時小什麼便。雖說同是跑步,但各國竟迥異其趣,看義大利跑步,深深覺得這個國家的人打仗很難取勝。
坦率地說,羅馬就像個巨大的鄉間集鎮。以作為大城市的信息量而言,比紐約和東京(甚至米蘭)小得無法再小,而且落後。另一方面,羅馬的小孩子們卻給人以朝氣蓬勃生龍活虎之感。缺乏教養的調皮鬼每每令人心煩意亂(有兩個甚至想一把掐死),但我覺得他們的眼睛要比竹下大街上的孩子們平均線上的眼神靈動而光亮。用電影打比方,就是鏡頭剪接乾脆利落準確無誤,有一種拚命窺伺什麼的氣勢。相比之下,東京平均線上的孩子眼神不是顯得無精打采似乎在說「所以嘛這樣就行了」,就是神經兮兮——就像用遙控器「咔嚓咔嚓」轉換電視頻道那樣忙亂。他們或被城市信息量所拋棄,或拼死拼活緊追不放,而基本上找不見介於二者之間者,至少我有這個感覺。在這點上,羅馬的淘氣鬼們可謂悠然自得。因為幾乎不存在非追不可的東西,且有趣的名堂相當不少,躺在廣場上朝過路人來一句「喂老伯活得還好」也未嘗不可。

南歐跑步情況

至於巴勒九-九-藏-書莫到底什麼地方值得一游,我一下子很難理解(「令人深感興趣」這點不妨承認)。也罷,世間有各種各樣的想法。記述自是簡明扼要,但作為我,倒是希望寫一下這座城市的醜惡嘴臉。
城市籠罩在冷漠陰暗的氣氛中。倒也不是說有什麼實際陰暗,只是覺得無論去哪裡都好像隱約蒙了一層薄膜。在餐館吃飯也好,進郵局寄信也好,去蔬菜店買菜也好,或者上街東遊西逛也好,反正到處都可感覺出這種陰暗揮之不去。就連身為外國人和局外人的我長住起來,都被整個捲入這陰暗的氛圍中。在旅居巴勒莫期間我們最討厭的,就是此種無可救藥的陰暗。這種陰暗,可以說是無論怎麼掙扎都找不見出口的絕望陰影。看統計數字即可得知,西西里的經濟衰落得堪稱崩潰。人們窮,工資低,失業率高,如火烹油的義大利經濟根本沒有惠及這座南方的海島。北部義大利呈現的富裕和活力在西西里蹤影皆無,西西里有活力的,僅僅是黑手黨控制的地下經濟。
「謝謝!不過還要往前趕路。」我笑著拒絕。

領略西西里美食也無須跑去飯店。對於自己做飯的人來說,西西里也是無比幸福的地方,因為市場里魚鋪多得不得了,剛出水的鰹魚、青花魚、金槍魚、魷魚以及蝦、貝等海鮮齊刷刷排開,應有盡有。不光魚,蔬菜和水果也豐富得無可挑剔。葡萄酒也十二分可口,又便宜。就連對巴勒莫這座城市忍無可忍的我也不得不認為此地出產的食物——惟獨食物——出類拔萃。物產應有盡有且出類拔萃的土地絕對少而又少。
「不是什麼稀罕事的,在這裏。」桑德拉聳聳肩,面無表情地說。
而且警察隨處可見。全都穿著防彈背心,端著自動步槍。警察的眼神比羅馬的嚴厲得多。我們去巴勒莫時,正趕上審判黑手黨頭目。連續發生報復性大批量殺人案。巴勒莫街頭巷尾閃動著黑手黨的身影。照料我們公寓的一個叫桑德拉的女孩的男孩子朋友不久前就被黑手黨殺死。並非他本人做了什麼,他父親曾是黑手黨幹部,僅僅由於這個原因,他在巴勒莫街上行走時被自動步槍射成蜂窩。
自那以來,白毛狗一次也不再追我了。我時不時開玩笑追它,它倒逃之夭夭。肯定是害怕了。這麼著,追狗成了相當有趣的活計。
「一直跑去?」
晚上去聽了幾次歌劇。巴勒莫有兩座歌劇院:瑪西莫和波黎得亞瑪。由於瑪西莫太瑪西莫(巨大)了,平時公演使用波黎得亞瑪。從外面看,建築物同樣髒兮兮的,而進去則相當不壞。因是老建築,作為劇院很有氣派,也有相應的氛圍。天花板凌空而起,包廂齊刷刷圍了一圈,統一塗以金色和紅色,令人懷念19世紀至本世紀初的地方文化的輝煌。入口齊整整地站著身穿老式制服的引導員。我在這裏看了萊斯庇基的《塞米拉馬》這一少見的歌劇和羅西尼的《譚克雷迪》(Tancredi)。《塞米拉馬》前面第二排為兩萬里拉(兩千日元多一點)。基本滿座。巴勒莫是個娛樂少的地方,有歌劇時人們身著盛裝來到劇院(theatron),「呀——呀——」互致問候。儘管天氣溫暖,人們卻身穿毛皮大衣擦著汗趕來。當然是為了穿給大家看。總之這裡是個華麗的社交場所。
住在米科諾斯期間,基本上是從霍拉港翻過一座山(翻山相當吃力),一直跑到島另一側的海灘。因是冬天旅遊淡季,沒幾個人。迎面錯過的不外乎騎驢翻山來賣菜的中年婦女或農夫。冬日的米科諾斯風極大,在坡路甚至險些被吹回來。在此島跑時被叫住幾次——他們根本搞不明白我為何特意跑著翻山越嶺,所以把我叫住,問道:「喂,你這人,幹嘛那麼跑啊?」希臘人不但得閑,好奇心也強。
「那當然。」她說。
不過《塞米拉馬》這部歌劇音樂上未免冗長,而情節我又不大明白(小冊子全部是義大利語),看得甚為狼狽。不僅情節相當曲折,而且全部身穿大同小異鬆鬆垮垮的白色衣服,人物無法區分。好歹看懂小冊子后,得知《塞米拉馬》乃是僅僅在1910年公演過一次的險些失傳的歌劇,怪不得!交響樂團倒是恰到好處地傳達出了萊斯庇基的音色,令人佩服。這種音色的「吻合度」令人感嘆不愧是義大利(後來聽了西西里交響樂團演奏的拉赫瑪尼諾夫,聽起來根本不像拉赫瑪尼諾夫)。
我們在巴勒莫外出就餐大體是吃午飯。晚間懶得動固然是個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半夜(即義大利晚飯時間)吃得太飽很難入睡。
去二戰激戰之地馬爾他旅行時,從馬爾他人口中也聽到同樣的話。馬爾他在二戰期間一再遭受義大利的轟炸,但馬爾他人對義大利人可以說絲毫不懷有惡感,因為幾乎沒造成損害。「跟你說,義大利人么,除了吃、閑聊、對女人花言巧語,其他沒有賣力氣做的事。」一個馬爾他人告訴我,「轟炸馬爾他的時候也不例外。飛得低怕挨高射炮,所以從很高很高的空中『啪啦啪啦』扔下炸彈就回去了。那東西不可能打中,不是掉在海里就是落在荒郊野外,但對他們來說那就可以了。叫扔炸彈就扔了,扔了就算完事。因此,不管墨索里尼怎麼狂喊亂叫,馬爾他都紋絲不動。後來德國空軍來了,這個厲害。急劇下降的轟炸機幾乎貼到地面,炸彈全部擊中,城市夷為平地。在這個意義上,義大利是個好國家。」
英語雖很蹩腳,但畢竟是英語。得得,誰是年輕人啊——我嘟https://read.99csw.com嘟囔囔退了回來。
外出旅行,在那裡的城鎮跑步是蠻快意的事。時速十二公里左右我想應該是觀看風景的理想速度。開車速度太快而漏看小景物,輕微的氣息和動靜也失之交臂,一步步走則過於花時間。每座城鎮有每座城鎮的空氣,有每座城鎮的跑步感覺。各種各樣的人做出各種各樣的反應。路的彎曲度、腳步的回聲、垃圾的倒法,無不有所不同,不同得令人興味盎然。我喜歡一邊看如此城鎮的表情一邊悠悠跑步。全程馬拉松誠然有趣,而這個也不壞。跑步之間會有一種實感:我是在活著,大家都在活著。而這種實感是很容易迷失的。
開銷是五萬里拉(五千日元多一點點)。老實說,吃罷這些若能挺到第二天早上不餓,說便宜我想也未嘗不可。魚相當貴,所以若主菜點肉類,費用要便宜些。
儘管為數不多,義大利還是有跑步者的,但氣氛上義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國和德國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當不一樣。我跑了很多國家的很多城鎮,但覺得義大利的跑步者作為先進國家恐怕還是屬於相當特殊的那類。
一來沒有一一吃遍巴勒莫的主要飯店,二來太高檔的敬而遠之,因此不可能斷言哪一家是巴勒莫最美味的飯店,但我個人最中意格拉納特里大街的「阿庫卡尼亞」,去了三次。一直在義大利生活,去兩次的飯店雖說為數不少,但去三次的則沒有幾家,可見一定好吃無疑。不過,義大利的飯店廚師流動頻繁,一年後再去很可能味道大變,即使現在也說不準此處是否好吃。
接下去我們為爭取溝通努力了一陣子,可惜怎麼都不順利,就好像風大之日隔著一道山谷交談。沒有接合點。男的聳聳肩,攤開雙手,像是表示莫名其妙。兩個中年婦女宛如脖子不夠長的長頸鹿,一個勁兒緩緩左右搖頭。一陣沉默。驢瑟瑟發抖。
「不要——緊,我有力氣。」我半是妥協地做出身強力壯的樣子。罷了罷了,瞧我在這等地方乾的什麼!
天天都寫小說是很難熬的。有時甚至覺得自己被敲骨吸髓似的(也許你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小說,但作為寫的人此乃實實在在的感受)。但不寫更加難熬。寫文章不易,可是文章方面要求我寫。這種時候最要緊的精神注意力,將自己投入那一世界的注意力——必須儘可能長時間保持這種力。這樣,就可以熬過當時的難熬。同時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具有圓滿完成創作的力。
話雖這麼說,對墨魚汁細扁面也不可坐失良機。可能你說墨魚汁通心粉豈不到處都有,可這並非普普通通的墨魚汁通心粉——往堆積如山的細扁面上大淋特淋墨魚汁。乍看之時,不由讓人未吃先飽,心想一個人哪裡吃得下這麼一大堆,可是偏偏吃得下。吃起來順順利利進到胃裡。吃完時餐巾因墨魚汁變得黑黑的,說難為情也難為情,但其衝擊力還是務請一試為快。赤坂的「格拉納塔」的墨魚汁我也中意,但和「阿庫卡尼亞」相比,我覺得墨魚汁的濃度差一檔次。
「一、二、三、四!」
女傭一天來打掃一次房間。女傭來時,我們出門去附近買東西。女傭總是兩人一塊兒來,長相每次各不相同,其中也有令人怦然心動的美貌少女。打掃房間自是好事,問題是電冰箱里放的巧克力有時不見了一半,我的威士忌也日見其少,馬桶里常有煙頭扔進去。不過貴重物品倒沒丟失。一直放在桌面上的錢也安然無恙,只是食物時不時減少一點罷了。我猜想,某一類義大利人面對食物時恐怕自控力失靈。
一次偶爾看見一人單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過一人單跑並不意味默默獨跑,其中有討人嫌的傢伙湊到我身旁問我「喂跑多遠」或要求「一起跑吧」,不勝其煩。明知我的義大利語不成樣子,卻在旁邊邊跑邊喋喋不休。一開始我思忖這小子沒準是同性戀者,但沒給人那樣的感覺,無非不說話就寂寞罷了。
還有,我這人本來不怎麼做夢,但那時常常做夢。
「你好!」男子應道。
首先一點,很俏。像我這樣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開始。可是這裏的人似乎不是這樣,而首先講究穿戴。這點無論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捨得花錢,而且確實像那麼回事,令人嘆為觀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罷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過畢竟在上下身「華倫天奴」外面圍著「米索尼」(Missoni)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在希臘一個城郊被一條大黑狗追過一次,形勢相當緊迫。周圍沒有人,好在正害怕的時候有一輛計程車從我和狗之間穿過,得以化險為夷。
《譚克雷迪》因有瑪麗蓮·霍恩出場全場座無虛席,反響也好。我們咬了咬牙買了一次——總該有一次——包廂票。坐在包廂里一小口一小口呷著自帶葡萄酒看歌劇實在非比尋常。費用是兩人一萬日元多一點。《譚克雷迪》妙趣橫生,觀眾也相當動情,但若讓我直言不諱,我想尚未達到如醉如痴的程度。或者霍恩那天狀態欠佳也未可知。
跑對身體不好還是第一次聽得的說法,但兩個中年婦女顯得相當認真,雙雙眉頭緊鎖。
「那麼就是說,」男子摸著腮胡繼續問,「不是因為有事才跑的嘍?」
如此異口同聲狂喊亂叫。有的模仿我跟著跑,有的死皮賴臉拉出功夫拳架式,有的只是一個勁兒上躥下跳,同過去《人猿泰read.99csw.com山》電影里的調皮猴子無異。知道他們沒有惡念,並不怎麼生氣,但還是讓人煩得不行。甚至有的傢伙合唱《洛奇》的主題曲。日本的高中生基本不幹這種傻事。我每次看見日本的初中生高中生,都覺得他們可憐——被考試、校規、課外活動、歇斯底里的教師等等緊緊五花大綁,如果可能,真想把他們從那種消耗中解放出來。而就連這樣的我看見義大利的調皮鬼時都想掐住他們的脖子教訓道「你們別老這麼胡作非為好好到學校學習去也考慮考慮社會上的事」。
「是啊是啊。」胖的表示贊同。
日暮時分放下筆吃完飯,往下就再也無事可做了。於是我們在房間里喝著葡萄酒看電視。因此看了很多很多電影。全部是義大利語配音。《阿拉伯的勞倫斯》的彼得·奧圖爾當然講一口地道的義大利語。若說我個人感想,我看再沒有比彼得·奧圖爾更不適合講義大利語之人。保羅·紐曼還較為適合。就連東寶的《諾查丹瑪斯大預言》都以義大利語配音看了。搞笑節目看了,唱歌節目看了,新聞看了,電視劇看了。如此扎紮實實看電視有生以來頭一遭。此外無事可干,實屬無奈之舉。最後看電視實在看累了。但實在看累了也還得看。不外乎坐在沙發上邊喝酒邊注視熒屏上的晃動。儘管這樣,心情到底為之一變。
一般說來,這家飯店每個菜的量都很大,吃完前菜和通心粉,肚子就脹鼓鼓的了。於是我們兩人點了一盤量不大的主菜分開吃。實際上只前菜和通心粉就足夠了,問題是若拒絕主菜,男服務生的臉色就好像有人告訴他今晚6點世界完蛋似的。如果可能,我不想看那樣的臉色,所以大致點一道菜。這裏的菜數魚好吃。鮮魚烤好后淡淡調味,長相儼然杜魯門·卡波蒂(Truman Capote)的領班把魚端來,用刀和叉子動作麻利地把魚刺和魚肉分開。我喝蒸餾咖啡,老婆吃點心。我思忖,女人這東西恐怕天生具有用來裝飯後點心的小型備用胃。

簡直開玩笑,跑步當中怎麼能喝度數那麼高的酒呢!真的什麼都不懂。
假如沒有講定工作,沒有預付一個月房租,我想我恐怕到達的第二天就趕緊離開這座不三不四的城市。可是因為這個緣故,無法改變計劃。當然,住下來也有幾樁並不糟糕的事情,可是除卻為數不多的例外,我對巴勒莫這座城市的狀況總的說來深感失望。
「那裡夠遠的。」
倒不是因為白拿了票才這麼說的——這《埃爾納尼》甚是氣勢雄壯。在西西里看的三部歌劇之中,這部最讓我開心。土裡土氣舉止粗暴的威爾第沒有多少裝腔作勢之處,從中深切感受到的是「大家一起歡度今宵」的民眾性活力。這種積極的現世氣勢恐怕只有在義大利地方城市才能感受到。交響樂團和角色或許比米蘭稍遜幾分(不過這天扮演埃爾納尼的是林康子),但惟其如此,觀眾席間有一種溫情脈脈的氣氛——「讓我們為本地歌劇加一把火吧!」而這點非常有意思。鄰座的老伯一邊吃橘子一邊同歌手合唱。
「你一個人跑?」我問。
「因為喜歡跑。」我回答。同樣的問話不知反覆多少次了,這點兒希臘語早已倒背如流。
三人對視一下,就我說的討論一陣子。這時間里我或揩汗或觀望周圍景緻,大體如此。風大,汗一涼就感冒,一心想跑。但話沒說完,別無他法。
活活要命。

「巴勒莫,人口六十七萬,西西里區首府,一座令人深感興趣的城市。面臨北海岸美麗的港灣,位於康卡德羅(金盆地)的尖端。不大的盆地四面圍著石灰岩山,滿山遍嶺是橙園、檸檬園和螞蚱豆(我也不知曉這是怎麼個勞什子)田。港灣已毀滅性地衰落,貧民窟慘不忍睹,街頭殺人鬥毆,交通寸步難行……儘管如此,巴勒莫仍是值得一游的富有魅力的城市。氣候無可挑剔。」
「你好!」「你好!」兩個中年婦女開口。一個戴著似乎度數很大的近視鏡,胖得大象一般。兩人都十分警覺地定睛注視我的跑步鞋和T恤,像是說對此人馬虎不得。
卡塔尼亞的歌劇院也去了,名字叫貝利尼歌劇院(貝利尼出身於卡塔尼亞)。我在這裏看了威爾第的《埃爾納尼》。免費。這是因為,我們一說是專門來卡塔尼亞看歌劇的,售票處的老伯默默給了兩張招待票,微笑使了個眼色。這是在西西里發生的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在西西里,日本人這一存在相當珍稀。
看了好幾種關於巴勒莫的導遊小冊子,也沒發現說這座城市不好部分的記述。說乾脆些,上面全是好話。也罷,導遊冊這東西本來就是為激發人們的旅遊欲而寫的,太消極的事項怕是寫不得的。其中英語版的《藍色導遊》(Blue Guide)記述還算基本正確,引用一段:
「所以說喜歡跑步嘛,阿姨。」我也不厭其煩地重複。
別無良策,開始幾星期只好手拿護身棍奔跑。而這個也有這個的問題,這是因為,此時正在大張旗鼓地對黑手黨頭目進行審判。黑手黨方面出於報復在街頭開槍打死了幾個政府官員。總之全城處於戒嚴狀態,到處全是警察。警察全都身穿防彈背心手持自動步槍,神情高度緊張。而手持棍棒從中奔跑,無論如何都需要一點膽量。狗嚇人,警察也嚇人。
「往下跑去哪裡?」男子接著盤查。
喂,義大利人,聽見了沒有?人家德國就連妓|女都天天跑步的喲,且是一人單跑!
一如某種人去陌生地方必去大眾酒吧,一如某種人去陌生地方九九藏書必找女人睡覺,我去陌生地方則必跑步。只有通過「跑之感覺」才能領會的東西在這世上也是有的。
另外——這倒不是飯店菜肴——西西里的冰淇淋妙不可言。裏面的水果味簡直原汁原味。由於溫煦如春,冬天也常在街頭攤床上買冰淇淋吃。買冰淇淋時,對方總問「做蛋卷還做麵包」。起始一頭霧水,麵包怎麼回事?四下一看,原來不少人把冰淇淋夾進漢堡包大口小口吃。據我所知,雖說世界之大,但如此冰淇淋吃法僅限於西西里人。當然這屬於個人喜好,無意一一吹毛求疵。
「你好!」我寒暄。
西西里留在印象里的,不管怎麼說都是吃的。不過,並不是說名列米其林的星級名店有多麼好吃,那種店我去過幾家,大多令人懷有疑問(我覺得米其林傾向於高度評價飯菜無懈可擊的飯店,而在這點上義大利菜的美妙和氣勢不可能得到正當評價)。總的說來,在西西里較之所謂無懈可擊,「有懈可擊」的菜似乎更有味道。一如歌劇,多少有些粗魯但還是有氣勢的歌劇更適合西西里的風土。在這個意義上,偶然走進的街頭飯店好像更能幸遇令人心服口服的菜肴。當然,相當劣質的也並非沒有領受過。
我們也學羅馬人在除夕夜吃象徵喜慶的扁豆(lentil),打開香檳姑且慶賀新年。超短波梵蒂岡通宵播放維也納華爾茲。時值1987年。恭賀新年!隨即我們告別羅馬,朝下一站西西里進發。將在巴勒莫租房子住一個月。為何選擇巴勒莫呢?因為要給一家航空公司的機上刊物報道西西里,只要完成這個報道,往下就可以隨意寫自家小說,事情不壞,況且我也想去一次西西里。不料到達巴勒莫時,一瞬間把我弄糊塗了:巴勒莫任何意義上都不是足以讓遊客老老實實住一個月的地方。首先,街道反正就是臟。一切都破敗不堪、黯然失色、不乾不淨。構成街道的建築物一言以蔽之大部分堪稱醜陋。街上行人面無表情,總給人一種抑鬱之感。車太多,噪音太大,城市功能一看就知每況愈下。事後得知,街上到處是暴力犯罪,人們疑心重重,對外人極其冷漠。
除夕早上從雅典出發,到羅馬正是CAPO D'ANNO(新年慶祝活動)最熱鬧的時候。在義大利,除夕夜到元旦之間死人相當不少,有喝酒過量喝死的,有撒歡兒弄倒蠟燭失火燒死的,有撞在槍口上打死的——有人從窗口開獵槍來代替助興的煙花。這還不算,作為除夕夜的一種慶賀方式,一到12點義大利人就把不要的東西從窗口一件件拋下,以致也有人倒霉碰上砸死。正月的報紙連篇累牘都是這種讓人笑不起來的死亡事故報道。不成樣子!不過從熱鬧與否這點來說,那還是熱鬧,這點百分之百可以保證。
我也認為確是那樣。在這個意義上義大利是好國家。在這樣的國家裡,人們不至於無謂地跑步。
「超級天堂海灘。」我答道。
一天把我叫住的,是兩個黑衣服中年婦女和一個戴帽子的五十光景男人,男人牽著驢,三人都像是普通百姓,曬得黑黑的,手腳粗壯。三人正站在小農舍門前聊天,我跑近時,他們停止交談,照例點頭、張嘴,怔怔看我。我察覺不妙,果然被其叫住,而且是在我跑出五十米遠時從背後叫道:「喂,年輕人,這邊來!」
「喂——日本人,別跑了,來個功夫拳,功夫!」
在南歐跑步的第二個問題點,那就是狗。一來放養的狗多,二來狗也和人一樣沒有看慣跑步的人,我一跑就以為是什麼怪物而隨後追來。若是人,雖說有點麻煩,但總可以講通,而狗則不可能。狗這東西通常不懂話語,也就是說道理講不通。弄不好,性命都要出問題。
首先,這裏的自助餐式的前菜(antipasto)很夠味。義大利飯店裡的前菜,往往看上去似乎好吃而實際吃起來卻油膩膩的令人難以下咽,但這裏的非常清淡爽口,頗有家常菜風味。我們一邊高興地吃著,一邊喝有力度的西西里白葡萄酒。其次值得推薦的是西西里特產沙丁魚通心粉和墨魚汁細扁面,這兩樣好吃得不分上下。沙丁魚通心粉就是往通心粉里拌上沙丁魚、松籽、茴香和葡萄乾,美妙至極,盤子上來時味道好極了。搭配或許讓人覺得不倫不類,但實際吃起來的確讓人舒坦。這東西除了西西里很難吃到,若有機會去當地務請一嘗。
「呃——,你為什麼在這條路上跑呢?」男子問。男子似乎擔任發言人角色。
在南歐住久的一個不便之處,就是每天很難跑步。這裏幾乎沒有跑步這一習慣,跑步的人也很少見到。在街上跑的,不是逃亡中的搶劫犯(確實有的,這種人),就是快要趕不上一天僅兩班的大巴的背包客。所以,我悠悠然在路上奔跑,難免為人側目,那眼神彷彿在說那小子怎麼回事啊,甚至有人止住腳步張著大嘴看得出神。如此傾向越去鄉下越明顯。跑步或散步這類習慣或概念原本就是都市型文明的產物,而這些少見多怪之人對此全然不曉。
「是啊,那倒是。」
「沒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