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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

羅馬

「那樣的兩個人怎麼結婚了呢?」
「七年都沒回來,村裡的人都以為父親已經死了。我母親一直等他歸來。」
「大都會吧?」烏比終於笑了。
窗外有海鷗盤旋。數量奇多的海鷗,猶如飛蛾,數不勝數。它們聚來這裡是為了牛血——吮吸溝里淌來的血,貪婪地啄食血中混雜的細碎肉片。當然僅此並不滿足。海鷗在空中盤旋著窺視窗口。它們想得到更大的肉片,想得到身首分離的牛們以及我。它們不屈不撓地在空中盤旋,靜待時機。
「戰爭結束后平安回英國去了,再也沒有音信。村裡人都非常關心那個飛行員的下落,幾年前我去英國時托我去見那個飛行員。費了不少力查出他的住址,和我說話時他『啪噠啪噠』直掉眼淚——想起了梅塔村。」
「烏比他就很有這種性格。」烏薩克說。
我在這裏被烏比介紹給他的兩個哥哥。他大哥叫菲利普,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甚有長兄氣度,只是眼神有點兒神經質。他是個成功的貿易商,特別有錢,坐一輛「梅賽德斯賓士」,典型的成功人士。老二名叫羅伯特,身材削瘦,感覺同菲利普截然不同。此人是地方議會的議員,前不久在村裡的廣場修建一個漂亮的噴水池。「難以置信吧?」烏比說,「在這種地方建噴水池到底有什麼用呢?可是村裡人為此歡天喜地。莫名其妙。我是理解不了。」
「絕對要選義大利地獄。因為三次有兩次忘掉,哈哈哈。」烏比笑道。此人說義大利人壞話時顯得最為開心。我覺得好像很難說她妹妹就莫名其妙。
「混賬女人,」烏比重複道,「反正從波爾查諾返回羅馬時我哭了,難過啊!從東京返回羅馬也很難過。」
「簡直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牛們定睛看我。地板上齊整整排列著的牛頭,看上去彷彿經過品種改良的奇異的蔬菜。我可以清楚感覺出它們的視線。它們看著我這樣說道:還沒死!還沒死!海鷗們則說: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再以前在羅馬一個富豪家裡做過勤雜工什麼的。」
講一下梅塔村。
「愛的緣故。」
果然。
很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家。
「她一直那麼站在那裡等我們來的。」烏薩克說。
我給講談社出版部的木下陽子打電話,告訴她小說大致脫稿。對方說4月初博洛尼亞有個「繪本」展銷會,講談社國際室有人參加,最好在那裡交付原稿。我說自認為是一部極有意思的小說。「哦——,原稿紙有九百頁?果真有意思?」她懷疑地說。此人疑心相當之重。
首先在聖薩維諾下車。較之村,更接近於集中居住地,只有田地和房子,其他一概沒有。看了烏比父親的「小屋」,很簡單,就像在葡萄酒庫里安了張床。人住的痕迹的確有。自家釀造的葡萄酒桶堆了很多很多。一條大白狗箭一樣跑進來,貼在烏比身上撒歡兒,我一伸手又過來撒嬌。

4月12日星期天,棕樹主日。烏薩科、烏比夫婦和我們夫婦四人去梅塔村遊玩。梅塔村是個小村莊,位於羅馬西北方向,開車需兩三個小時。相當詳細的地圖上也找不到。由於在遠離城市的山尖上,一般沒有人特意前往。人口一千左右。村正中有個酒吧,賣一點簡單的食品之類,此外概無店鋪。村民的職業清一色是農民,一切自給自足,幾乎用不著買東西,便是這樣的村落。若問為什麼特意去這樣的村落,因為這裡是烏比生身的故鄉,在此長到16歲。父母仍在這裏生活。「畢竟房租便宜得不得了,」烏比說,「一年的房租才三千七里拉。」
「的確。」我說。
「看見那裡的山了吧?」烏比用手指著說,「我小時候,以為那就是世界盡頭,實際上也誰都不曉得那對面有什麼,誰也沒告訴過我。所以,對我來說那就是世界盡頭,而這裏的梅塔村是世界中心。」他在風中叼一支煙點燃。「難以置信。」說著,他笑了。

梅塔村

「走路姿勢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別?不是相距很近的嗎?」
「是莫名其妙。」我也贊同,「那地下經濟,舉例說是怎麼回事呢?」
一如名稱所示,「比拉·托雷克里」是舊公館改造成的,帶一個甚是氣派的大院子。而且位於小山上(托雷克里乃「三座小山」之意),視野十分開闊,羅馬全城盡收眼底。從房間窗口可以望見外交部、台伯河以及有足球場的奧林匹克運動場。有足球比賽的日子,「噢噢噢——」的歡呼聲甚囂塵上,上空還霧濛濛地籠罩著吸煙的紫色煙氣。剛目睹時我還以為世界上發生了什麼天崩地裂的事情。
「墨索里尼是在大胆變革國家結構上唯一獲得成功的政治家。」烏比說,「沒有讓國民說長道短,不那樣就無法在義大利人面前搞像樣的政治,因為發牢騷成了國民的買賣,一一聽他們發牢騷根本搞不了政治。墨索里尼把黑手黨都幹掉了。他唯一的失敗是誇大了義大利人的作戰能力,讓義大利人打仗可就完蛋了。」
「父親原先一直在村公所工作——退休很久了——後來也繼續住在公務員房子里,可以住到死。在這點上,這個國家非常難得可貴。不這麼認為?」
平時不至於思考這個。將死這個東西作為迫切的可能性加以日常性把握的,是極其少有的——三十五六歲的健康男性大多如此——然而一旦投入長篇小說創作,我的腦海中便不由分說地出現死的圖像。這一圖像死死貼在腦袋四周的皮膚上不動,我持續感受著它的刺癢、它九九藏書的討厭的摳抓。在小說最後完成那一瞬間到來之前,這種感觸絕不剝離。
「春樹,義大利地獄和德國地獄的故事可知道?」
「嗯,相距不出一公里。」他說,「但高度略有不同,地形也不同。所以,年長月久,腿就依照地形變彎了,走路姿勢截然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樣,看了你就知道。」
我甚至覺得義大利的公務員有可能整天講笑話。
坐在面對卡武爾廣場(Piazza Cavour)的露天咖啡館里,喝著蒸餾咖啡觀望四周景緻的時間里,我驀然湧起不可思議的心情:此時在此地走動的人們,一百年後將蕩然無存。匆匆向前趕路的年輕女郎也好正上公共汽車的小學生也好盯視電影院招牌的小夥子也好以及我也好,一百年後恐怕都要化為毫無價值的塵埃。和現在同樣的陽光一百年後必將同樣照耀這座城市,和現在同樣的風必將同樣吹過這條街道。然而,位於這裏的任何人都早已從這地表消失。
老實說,我漸漸頭痛起來。
從聖薩維諾沿著二百米長的坡路走去梅塔。確實只相距二百米。世界觀、衣著、走路姿勢和思考方式果真不一樣?
不錯,梅塔是比佩斯基拉和聖薩維諾大,而且像模像樣。至少這裡有街道。還有教堂,有告示板,有廣場,有前面說過的小店。
對於我,寫長篇小說可以說是非常特殊的行為,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可能稱之為日常性行為。打個比方,就好像孤身一人深入深山密林一樣。沒帶地圖,沒帶指南針,甚至食物都沒帶。樹木如牆壁密不透風,碩大的枝椏重重疊疊遮天蔽日,就連裡邊生息著怎樣的動物我都渾然不覺。
我凝視窗外的夜色,考慮了一會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可以看見山腳下排列的街燈。街燈隊列沿著台伯河徐緩地迂迴著,一直向遠方伸去。不時有車燈划著弧形消失在哪裡。不聞任何聲籟。岑寂。徹底的黑。就好像置身於深深的洞底。天空星月皆無,陰雲密布,如被罩上了頂蓋。我縮進沙發,舔一樣啜了一口白蘭地。這個時候喝酒太晚了,而喝咖啡又太早了。但一小口白蘭地未嘗不可吧。想聽音樂,又怕吵醒老婆,轉念作罷。何況,在如此萬籟俱寂的黎明時分有什麼合適音樂可聽呢?
「啊,最大的是黑手黨。」烏比介紹說,「這類組織義大利全國大大小小多的是。另外,這個國家的人,很多人有幾種職業,我的同事中也很多。白天在外交部工作,晚間在托拉斯特拉(Trastevere)的爵士樂俱樂部吹薩克斯什麼的。實際上白天在外交部睡大覺,哈哈哈。這些人根本不申報副業收入。社會結構也是這樣子的。若是有哪個政治家要糾正這種結構,內閣第二天就得垮台,所以誰也不著手。國民任意而行。你瞧,全都有三個星期休假:暑假、聖誕節、復活節。一家老小每個星期都在高級餐館吃飯,阿瑪尼啦華倫天奴啦,盡穿花大錢的衣服……同日本的工薪層相比,你不認為過得闊綽?光靠工資那是做不來的。」
派駐東京工作幾年後返回羅馬的烏比受了逆向文化衝擊(culture shock),憎恨起羅馬來了。
(※後來我去了波爾查諾,差不多同奧地利接壤,一座極好的城市。葡萄酒和糕點很夠味兒。)
「哪裡,在講托邦呢。」烏比遮掩過去,「托邦和他們混熟了。」
「二戰期間,這裏藏過一個意外進村的英軍飛行員。」烏比說,「母親一家照料著他。納粹來搜查,但沒找到。那些傢伙因此帶走了村裡的年輕人。」

梅塔是座歷史可以上溯到11世紀的古村,最初在山頂尖上,1915年的大地震幾乎毀了所有房屋,使村莊下移一百米左右。所以,山頂上基本原封不動地殘留著崩毀的村落,一座彷彿畫里的荒僻村落。
「我在日本的時候,菲利普正好有事來了日本。整整三天除了啤酒和三明治他什麼也吃不下去。來日本喝啤酒吃三明治,而且是三天!難以置信。」他總是難以置信。
「夠受的啊!」
「小偷?」我反問。
我半信半疑,但烏比說得極為認真。大概真有其事吧。
「那個飛行員後來怎麼樣了?」
總是這樣,屢試不爽。寫小說過程中,我總是心想我不願意死、不願意死、不願意死,至少絕不願意在小說平安寫完之前死去。想到扔開沒寫完的小說一命嗚呼,我就懊惱得幾乎落淚。也許不會成為留在文學史上的傑作,但至少那是我自身。說得極端些,如果不使小說完成,那麼準確說來我的人生就不再是我的人生——每次寫長篇小說我都或多或少這樣想,並且似乎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隨著自己作為小說家的閱歷的積累而愈演愈烈。我不時躺在地板上屏住呼吸,閉起眼睛,想像自己死的情景,想像死去是怎麼一回事。並且這樣想道:不行,這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
「好了好了。」我勸慰道。
接著又馬不停蹄地開始對第二稿進行細細修改。這也徹底完成,而定名為《挪威的森林》,已是去博洛尼亞前兩天了。
駛離免費的收費公路前行不久,穿過一個鐵道口,爬上山路。途中經過幾座小鎮。鎮上的行人全部手拿橄欖枝——今天是棕樹主日。我不明白棕樹主日何以拿橄欖枝。可以看見山上有個小村莊。那就是梅塔村?我問烏比。
「佩斯基拉村的上面是梅塔村?」我問。
「對了,那是1939年的事,兩人之間萌發了愛情。不料戰爭爆發了,父親當時是法西斯黨員——那時公務員差不多都是法西斯黨員——立即被派去前線,25歲的時候。先在希臘作戰,后在阿爾巴尼亞作戰,接著去南斯拉夫,直打到1943年。1943年巴多里奧內閣向德國宣戰,他被德軍俘虜,送到埃森收容所,在那裡待了半年,還被送去哪https://read.99csw.com裡的煤礦強迫勞動,最終被盟軍解放,得以返回義大利,已是1946年的事了。」
在清晨到來之前的這一短暫時間里,我感覺到這種死的高漲。死的高漲猶如遠處的海嘯搖顫我的身體。寫長篇小說時常發生如此情形。我通過寫長篇小說而一點點降到生之深處。順著小梯子,一步又一步下降。然而越是這樣向生之中心接近,我越是清楚感覺出死之高漲,感覺出就在前面很近很近的黑暗裡,死也同時急劇地高漲。
「是的是的,是相反。」烏比點頭,「在這點上,我覺得日本人夠可憐的。日本國家本身有錢,可是國民生活相比之下很難說多麼富裕。休假少,地價高,納稅多。非我瞎吹,義大利人幾乎不納什麼稅。老實納稅的只我們這類公務員(他在外交部工作),其他人簡直一塌糊塗。義大利經濟一半以上是地下經濟,國家掌握的資金動向估計不到整體的一半,所以義大利人每一個都比統計數字上的有錢,畢竟不上稅嘛!上次你不是見到我妹妹瑪利亞·露西婭了么,她在米蘭稅務署工作,她說那簡直不成樣子——去催交稅款,竟然一個交的也沒有,根本不打算交,鼻涕一把淚一把訴說自己過著如何如何苦的日子,交不起什麼稅款。義大利人在這類事情上真是能言善辯。瑪利亞·露西婭也當真同情起來,說稅款由我替你墊上,她也是有點莫名其妙,雖說是我妹妹。」(※一年後,瑪利亞·露西婭因精神官能症住院)
在「比拉·托雷克里」寫小說期間,除了小說我什麼文章也沒寫。寫信的氣力都沒有了,甚至日記都應付了事。接下去要為一家文藝刊物把這一期間的事寫下來,較之隨筆,更接近自白亦未可知。
傍晚,梅塔村越來越冷了。烏比、他母親、烏薩克和我們夫婦爬到山頂看古村遺址(巴蒂斯塔喝得酩酊大醉,縮回聖薩維諾那個隱身之處去了)。觸目皆山,就好像《音樂之聲》(Sound of Music)里的風景。除了山沒有別的。山坡上點點處處緊緊貼附著梅塔村這樣的(但世界觀和走路姿勢不同)小村莊。冷颼颼的風呼呼吹過廢屋四周。我由衰感嘆:德軍居然來到這樣的地方!德國人大概確乎是凡事認真的種族。
在博洛尼亞把《挪威的森林》的原稿也交了,決定慢慢休整一下身心。心情暢快至極,就好像一下子全部卸下背負的行李。
「但願能早日離開羅馬。」我說。
「『北國之家』如何?」
夢中出現一座空空蕩蕩的巨型建築。天花板很高,儼然飛機庫。裏面空無一人。我的四周飄有一股血腥味。沉甸甸滑膩膩的氣味以明確的比重如斷層一般在建築物內飄浮。每當空氣緩緩捲起漩渦,那氣味也如心靈體那樣移動,並且湧入我的口中。無可迴避。它同空氣一起不由分說地湧進來,我可以在舌尖上感覺出那氣味的動態。氣味進入我的喉嚨,滲入我全身每一個細胞。我這一存在已經同化在血的滑膩膩的黏液中,無可奈何。
「傻瓜蛋!」他說,「羅馬一個好印象也沒給我留下。以前在羅馬當過幾年警察,開巡邏車取締妓|女。若是警察,優惠半價。」他往後瞥了一眼(未嘗沒有佔便宜吧),「總之那時候我很孤獨。」

凌晨3時50分的昏死

「如果有人想得神經病,就該到羅馬來。我在這座城市磨損了生命,這裡是地獄,不是人住的地方。除了羅馬,我哪裡都去。蘇丹也好阿富汗也好宏都拉斯也好伊爾庫茨克也好哪裡都好,只想快快離開羅馬,越快越好。日本不錯,也蠻受女孩子喜歡。」(往後面瞥了一眼)「東西也好吃。六本木的『田舍屋』讓人懷念,貴是貴了些。」
小屋周圍有小葡萄園、田、畜舍。烏比父親不在的時候,由這條名叫托邦的狗看家。狗舍前放一個食盤,裏面有里加特尼(大些的通心粉)、西紅柿、香腸。義大利狗吃通心粉。
如此罷工,自是難得。若是日本,這種時候想必是管理人員出來收費。
「烏比他時常這麼激動的,一說起羅馬和工作單位來。」烏薩克說。
「事情是不怎麼叫人開心,但大家不做工作是事實,的確不幹活,無法置信。只考慮休假和吃喝。還有一點:麻木不仁。」烏比不悅地說,「前些天我感冒請假,第二天去辦公室想用電腦調資料出來,結果所有數據都消失了,一塌糊塗!有人隨便亂動,動錯消掉了!居然有這麼荒唐的事,這也算是外交部!」
也罷,這樣也無所謂,我想。縱使一百年後我的小說如死蚯蚓一樣乾癟繼而消失,我認為那也是奈何不得的事。這並非什麼問題。我所追求的,既非永恆的生又不是不朽的傑作。我追求的僅僅是此時此刻,僅僅是允許自己好歹活到把這部小說寫完,如此而已。
「是的,同佩斯基拉相比,梅塔算是大都市了。這走路姿勢嘛,的確走路姿勢不一樣的。因此,無論去世界什麼地方都一眼就可看出佩斯基拉出身的傢伙,一看走路便知。就是說,走路的樣子很怪,步步緊挪,腿有點兒彎。」
「和日本相反,這方面。」
「時常勒死兔子來吃。」烏薩克說,「母親往死里勒,然後剝皮吃肉,兔眼珠掉在廚房檯面上。我對這個受不了的,昨天還一起玩的兔子活活弄死端到餐桌上!可是母親說怎麼可能和兔子玩呢,不信不信。義大利人是不和兔子玩的,的的確確。」
「村子孤立得很,村裡的人過去幾乎足不出村。」烏比說,「我母親二戰期間因為無論如何要買鹽,騎著毛驢去過一次羅馬。那以後四十年時間始終講那read•99csw.com件事,四十年!」
房間地板上有無數細溝,宛如葉脈。細溝彙集了牛們的血,注入房間中央一條大溝,大溝將集中的血沖入大海。建築物外面即是懸崖,下面就是海。海已染成牛們的血色。
「是的。沒準真有點兒特殊。聖薩維諾的人都有些乖僻。」
所以我想趁還沒忘時記錄下來。如此明晰而有現實感的夢是不可多得的。是的,在某種意義上,那個夢比現實本身還明晰、還有現實感。
不過,同如此漂亮的景緻和庭園風情相比,建築方面很難說有多麼氣派。說清楚些,已經搖搖欲墜,設備也有些粗糙。牆紙褪色,處處剝裂,電梯像得了肺結核似的「吭吭哧哧」,廚房換氣扇出故障動彈不得,窗扇吻合不好,熱水出不來,地板吱呀作響。原先大約是蠻不錯的建築物(甚至可能有情調)這點不難想像,但如今盡皆破敗不堪。總而言之,這座舊公館沒有為使其原樣保持下去而進行必要的修茸。據說,這裏動不動就換經營者,致使管理不夠到位。不過,只要不過於講究,大體過得去的生活還是可以維持的。其優點首推幽靜。作為我實在謝天謝地。不管怎樣,總算有了可以安下心寫小說的清靜環境。
「當然不同。」他做出理所當然的神色,「在梅塔村,人們全都嘻嘻哈哈模仿聖薩維諾那伙人的走路姿勢。衣著不同,說話方式不同,想法和世界觀也大大不同。」
「算了算了烏比,冷靜些。」烏薩克從後面勸道,「烏比幹活干過頭了,像日本人。」
「國家這東西,看樣子要破產卻怎麼也破產不了的。」烏比儼然在講別人的事。
因此,寫長篇小說期間,我腦袋的某個部位總是圍繞死思來想去。
「前排座拉兩個德國人,後排座拉兩個德國人,煙灰缸上裝八個猶太人,哈哈哈。」
「不知道。」我說。
「不光這個,那些傢伙還是小偷!」
「聽過六次了,我。」烏薩克說。
早上醒來,先去廚房往水壺灌水,打開電爐。這是為了做咖啡。我一邊等水開一邊這樣祈禱:「拜託了,再讓我多活幾天,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可是——是的——我到底該向誰祈禱呢?若向神祈禱,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實在太為所欲為了;而向命運祈禱,我又過於依賴自己了。也罷,無論向誰祈禱,只要一直祈禱,不久總會和誰順利溝通的。我就像期待自己的祈禱遲早被哪裡的外星人獲取,而從山頂上隨意向很多方向持續發射信息電波的科學家。不管怎樣,作為我除了祈禱別無他法,因為生息在這個不確定的、暴力性的、不完全的世界上,我們四周充斥形形色|色的死。冷靜想來,能平平安安一直活到現在都已經近乎奇迹。
「當警察了?」我回問一句。此人的半生甚是波瀾起伏,新情況層出不窮。與眾不同的人物。
冬末至初春期間的羅馬風景給人以極深的印象,羅馬城簡直就像小孩子耍性子似的要把纏在身上的冬天抖掉,這點同任何時節的羅馬景緻都不一樣。奇形怪狀的雲氣勢洶洶地在空中飄移,在山麓蜿蜒流淌的台伯河無端地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我把桌子放在窗前,寫作累了,就漫然望著這樣的光景。為了紡織出文章,我自己的身體也像羅馬城一樣耍起性子。這個季節經常下雨,甚至不時下雹子(致使陽台上擺放的盆栽紫蘇全軍覆滅)。雨停時,雲絮強有力地四濺開來——感覺上頗像很早以前的場面壯觀的電影鏡頭——似乎只羅馬才有的眩目耀眼的太陽迫不及待地探出臉來,將城市染成一片金黃。切切實實感覺到春天即將來臨就是在這種時候。
我在沉默中沉下身體。
「他不想再來一次梅塔村?」
「No,那個小村子叫佩斯基拉。梅塔人管那裡叫中國(基諾)。文明不發達,走路姿勢怪異。」
「這條狗,看見人一個接一個咬過去。」烏比說,「聖薩維諾的狗嘛,性格像我父親。不過它會看人的,不要緊,不必擔心。」
接著他開始談論義大利人的事務處理能力和勞動積極性。
「那個地方放的那些葡萄酒桶,都是他一個人喝的。一塌糊塗,活不多久了。」
「好像不想。為什麼我不知道。」
「不大清楚。」烏比搖了下頭,「結婚前互相厭惡,畢竟是梅塔和聖薩維諾嘛!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厭惡變成了愛情。」
「離梅塔村越遠,兩人越沒精神。典型的義大利人。生身故土最好,母親的通心粉最好。」烏比說。
「不,那上面還有一個小村子,叫聖薩維諾,沒有梅塔文明開化。人口三百左右。梅塔和聖薩維諾倒是相距僅僅二百米。」
菲亞特就在這樣的氣氛中沿著免費的收費公路向西北行駛。我家老婆和烏薩克在後排座東拉西扯地說著女人間說的話。
村子似乎妙趣橫生,漸漸上了興緻。
翌日我馬上開始第二稿,把寫在筆記本上、信紙上的原稿從頭到尾重寫一遍。四百字稿紙共九百頁份量的原稿用圓珠筆全部重寫下來,非我自吹,沒有體力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來的。第二稿脫手是3月26日。由於想趕在博洛尼亞書展之前完成,爭分奪秒往前趕,以致最後右臂都麻木了,幾乎動彈不了。幸好體質上我從不肩酸,肩自是問題不大,但胳膊受苦了。所以一有時間我就在地板上一下接一下做俯卧撐。寫長篇小說是個消耗極大的體力勞動,其程度遠在一般人想像之上,時下開始用文字處理機,變得輕鬆多了。
房間左邊排列著被砍掉頭的牛身,右邊擺著被砍掉的牛頭。好像剛砍下不久,頭和身仍在接連不斷地流血。哪一邊都擺得井然有序一絲不苟。因此,被一分為二的牛們看上去十分安靜,感覺上簡直就像在沉睡時間里,被割麥一般飛快地——連感到疼痛的工夫都不給——砍了頭。至少牛頭似乎還沒覺察到自己已從軀體切割下來,這點看它們的眼睛即可https://read.99csw.com瞭然。不過它們就算覺察到也已無計可施——只能排列在那裡持續流血。
「你們是在說我的壞話吧?」巴蒂斯塔說。雖然不懂英語,但說自己壞話這點還是聽得出的。
「哈哈哈。」
此刻正坐在沙發上眼望窗外的黑暗。時針指在3點50分。
總之這就是他的兩個哥哥。兩個都住在梅塔村附近,橫豎離不開梅塔村。
吃完飯,烏比邀我一起去酒吧。義大利的鄉間酒吧,其作用同希臘的咖啡館、英國的大眾酒吧差不太多。梅塔的酒吧里聚集著村裡所有的男人。星期天下午村裡的男人不能待在家裡。這個下午女人在家做針線活,男人聚在酒吧里喝啤酒、打牌或這個那個聊男人之間的話題。自古以來就是這個習慣。世上有各種各樣的習慣。像我這樣認為星期天午後在家裡悠然自得地看厄普代克新小說更好的人,在講究男子漢氣的義大利是活不下去的。不用說,酒吧裏面沒有女客,清一色男人世界。有吧台,有電子遊戲機,盡頭有餐桌。不時有小孩子拿零錢來買糕點之類,也有來找父親回家——大概有什麼事——的孩子。
人想必還是有各種各樣心曲的。
「一直。義大利人的母親都那樣。」
這樣,我一味胡亂祈禱。祈禱漫不經心的菲亞特別在十字路口把我挑飛,祈禱街頭警察手中那悠然自得地搖來晃去的自動步槍別朝我突然開槍,祈禱公寓五樓陽台扶手上岌岌可危地擺放著的花盆別瞄準我的腦袋滾落下來,祈禱精神異常者或吸毒成癮者別突然發狂把尖刀「咕哧」一下子扎進我後背。
「那,走路姿勢當然也不同嘍?」
我不想死。
烏比的母親個頭雖小,但一看就知是個很有主見的典型的義大利式母親。她把我們讓進屋內,馬上開始做午飯。菜有義大利雲吞番茄醬、蔬菜色拉、煮青菜花、煮洋薊、煮馬鈴薯以及兩道肉菜,十分可口,全部是自家產的。飯做好的時候,烏比的乖僻父親巴蒂斯塔回來了。此人是不折不扣的酗酒者,從早到晚葡萄酒喝個沒完,飯也不正經吃,鼻子紅得像聖誕老人。
「是這麼回事,地獄入口有個傳達員,詢問死者:去義大利地獄還是去德國地獄?死者問有何區別,答說沒有區別,都捆緊吊起來,一日三次把整個人往糞坑裡泡,腦袋都不露。義大利地獄由義大利人操縱吊纜,德國地獄則由德國人操縱。你選擇哪個?」
「我父親嘛,至今仍在聖薩維諾擁有自己的田地和小屋,一有什麼就跑去那邊,死活不回梅塔。」
「……那,現在可是外交部官員。」
烏比的父親即是這聖薩維諾出身,母親是梅塔人。儘管相距不過二百米,但是梅塔人和聖薩維諾人通婚似乎鮮有其例。結婚已經四十多年了,然而雙方親戚之間幾乎沒有往來,雙方親家也都極度討厭對方的村子。義大利實在是個複雜的地方。
1987年3月18日星期三,時間是凌晨3時50分。
我以為聽錯了,重問一次,但仍是四百日元。
「二戰的事講起來像上個星期的事似的。」烏比說,「戰爭期間納粹士兵跑進村來,以抵抗嫌疑把村裡兩個青年抓走了,他們再沒回來。是覺得可憐,可是大家以嚴肅的神情一直講到今天。難以置信。對了,還有,我16歲以前不曉得義大利存在意大利麵條這個東西。為什麼呢?因為梅塔村不存在意麵,吃的都是母親在家裡做的麵條,沒那麼圓,所以不曉得。難以置信。」
「上個星期餵了兩個日本人,滿足了,暫時不會吃日本人。」巴蒂斯塔說。有其子必有其父。
1987年4月
我閉上眼,想像自己死去的光景。所有肉體功能劃上句號,最後一口氣從肺部徐徐呼出。最後一口氣比預想的硬得多,感覺上如同壘球從喉嚨吐出,但到底出去了。死隨即到來,緩緩地、然而確鑿地。視野滯重,顏色搖曳,就好像躺在游泳池底。有人飛撲進來,水紋盪開,搖動光亮。但稍頃光也消失了。
烏比的母親同烏薩克接吻。烏比則沒任何表示。「我不喜歡那麼無謂地抱著『吧嘰吧嘰』接什麼吻。義大利人總幹這種事,所以漸漸變得不文明開化。接吻啦擁抱啦我一概不做。」此人到底有點兒特殊。
「這不是說謊。」烏比說,「你問瑪利亞·露西婭好了,她完全可以作證。因為千真萬確。」
巴蒂斯塔「咕嘟咕嘟」一口接一口喝葡萄酒。的確能喝。我給他倒了一杯,他這才高興地咧嘴一笑,然後只管繃臉坐著。他自己不倒酒。前不久中風摔倒一次,按理不該再喝酒了。
終於回到羅馬。從西西里返回的一段時間里,就連羅馬在我眼裡也顯得比較安穩平和,不可思議。我請朋友幫忙在羅馬郊外找了一家名叫「比拉·托雷克里」的公寓式旅館(residential hotel)。雖說是郊外,但距市中心坐大巴僅十來分鐘。當然,我是說如果大巴好好跑的話。房間並不很大,客廳、卧室、小廚房、浴室。在此安頓下來后,暫時不刻意做什麼,獃獃愣愣打發時光——正是旅行疲勞差不多浮出水面的時候。回想起來,這個那個手忙腳亂之間,離開日本已經四個多月了。由於氣候、食物的急劇改變,身體感覺似乎已一點點發生變化,頭髮乾乾巴巴,渾身酸懶,眼窩下陷,臉皮腫脹。
「其實我並不是討厭羅馬這座城市。」烏比衝動地雙手離開方向盤揮舞起來(義大利人常玩這手,令人心驚),「城市本身我喜歡,漂亮的城市。討厭的是住在那裡的羅馬人。那些傢伙全部送去撒哈拉沙漠就好了!粗俗、下流、沒有知識,簡直是野獸!」
「唔,角色夠多的。反正,我在羅馬總那麼孤獨。在羅馬我就沉靜不下來。說到底,我是個鄉下孩子(country boy),歸根結底。作為軍事警察在波爾查諾駐紮過六九九藏書年,那時很幸福。人們熱情,女孩溫柔(動不動就提女孩這點還是說明他是義大利人)。嗯,知道么,和波爾查諾的女孩約會,她們全都客氣,只點便宜東西;同羅馬女孩約會,那些傢伙開口就要芝華士。」
在此進入收費公路,卻不見收費站里有人收費,於是我們沒交錢。
醒來我馬上看表。我出了汗。也許神經過敏,手心黏糊糊的,就像沾滿血漿。我赤身裸體走去廚房,從電冰箱拿出礦泉水,倒在杯里喝了,一口氣喝了三四杯。
「不曉得。」
畜舍裏面有兔、雞和鵝。畜舍是石頭砌的,沒有窗,裏面黑漆漆的,全在黑暗中靜靜待著。大兔守護著小兔,警覺地窺看這邊。鵝一邊「呱呱」叫著一邊撲楞翅膀。雞睡眼惺忪地一動不動地蹲著。全都是為吃肉養的。
想了想,但想不明白。
五百個左右的牛頭全部朝同一方向排列。何苦費這般麻煩呢?我不得其解。無論誰做,我想都耗時費事。
莫非真有人中意戰俘收容所?「聽起來人好像有點兒特殊……」我試著確認。
離開酒吧,去看烏比母親娘家的房子。很大的石頭房子,進了門,見房樑上吊著好幾個碩大的火腿。這裏住著兩個獨身的伯母。一座空空蕩蕩的舊農舍。裏面有個秘密小房間。打開秘門,閃出大壁櫥大小的空間。

去梅塔村途中

烏比漸漸激昂起來。
「一直?」
當然外面還黑,到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多一點點,用英語說就是「Small Hours」,司各特·菲茨傑拉德稱之為「靈魂的黑暗」的時刻。如此說來,司各特·菲茨傑拉德也是在寫小說當中死去的。不過或許他還算幸福的,畢竟病情發作昏倒轉眼之間就斷氣了,恐怕連考慮未竟工作的時間都沒有。不,不對,倒地的剎那間說不定沒寫完的《最後的大亨》(The Last Tycoon)倏然掠過他的腦際。因為人這東西恐怕並非一下子就能死掉的。我猜想那肯定是很懊悔的事。那部小說已然在他腦袋裡寫完了,他只要把它變成眼睛看得見的形式即可。可是若提前死去,一切都化為泡影,任何人都無法將其複原。
「跟你說,春樹,你可曉得一輛大眾車上拉四個德國人和八個猶太人的方法?」
「像是蠻好的國家啊!」我佩服道。
「我父親的退休金比我的基本工資還多,不像話的國家!由於做這樣的事,在財政赤字上已經破產了——等於國民從國民身上搶錢。」
「唔,明白。日本稱之為『混賬女人』。」
「那也不是的。」烏比說,「父親說他蠻中意收容所,食品配給確實少,好在他本來就飯量小,沒覺得怎麼難以忍受。再說德國人都很地道,好像過得相當快活。他說比什麼梅塔村好得多。哈哈哈。至今仍不時懷念起收容所。」
「收費員鬧罷工,」烏比說,「動不動就來一次。」
3點半睜眼醒來是因為做了個奇妙的夢。太奇妙了,因而醒來。我因夢見什麼醒來是極少有的事。我基本上不做夢,做也當即忘光。

比拉·托雷克里

小說初稿於3月7日完成。3月7日是個陰冷陰冷的日子。羅馬人稱3月為發瘋月——風雲突變,冷熱無常,前一天還煦暖如春,過了一夜就倒退回嚴冬。這天我是早上5點半起來的,在院子里跑了一小會兒,而後連續寫了十七個小時,于子夜前寫完小說。看日記,到底像是累了,上面僅有一句「何其快哉」。
「是的。外務省不是有專為職員舉辦的晚會么?結果很多東西都不翼而飛,銀器啦花瓶啦煙灰缸啦。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啊(此句講的是日語)!畢竟羅馬是持續腐敗了兩千年之久的城市,腐敗到家了!」
羅馬是個吸納了無數的死的城市,所有時代所有形式的死盡皆充斥於此。從愷撒的死到劍客的死,從英雄的死到殉教者的死,羅馬史連篇累牘儘是關於死的描述。元老院議員若被宣布榮譽死亡,首先在自己家裡大設宴席,同友人一起大吃大喝,之後慢慢切開血管,一邊暢談哲學一邊悠然死去。無名貧民的屍體被投入台伯河中。卡里古拉將所有哲學家處以極刑,尼祿將基督教徒餵了獅子。
「唔唔,那裡便宜,那裡也不錯。」他點頭。「義大利大使一次去麻布一家小有名氣的義大利餐館用餐,先點了葡萄酒。不料男服務生這樣說道:對不起,法國葡萄酒剛剛賣完,只有義大利的,請忍耐一下好嗎?大使勃然大怒,哈哈哈,那是要發怒。隨即掏出名片,說自己乃是干這個的。男服務生嚇了個倒仰,天翻地覆!經理出來一遍又一遍道歉。整個大使館捧腹大笑了好些時日。」
「還有一點令人不解:父親至今仍為此氣惱,說本來不用等的,我好不容易去戰場游花逛景回來了,竟有人半死不活地等著,以致自己又不能結婚。四十年來一直為此嘟嘟囔囔牢騷不斷。我想大概是出於乖僻。母親也同樣氣惱——辛辛苦苦等著,回來時腦袋卻比以前還莫名其妙。跟你說,梅塔出身的人比較認真、虔誠、一絲不苟。相比之下,聖薩維諾出身的人多少玩世不恭、疑心重、嘴上沒德。」
不過葡萄酒的確夠味兒。雖然醇厚談不上,但非常爽口、有香氣。是釀好剛剛開桶的那種香氣。我也喝了不少。爐子里有火,「嗶嗶剝剝」發著響聲。雖說已是4月,但山上相當冷。
三千七里拉約合四百日元。
烏比的母親站在烏比家門前等著。
「文明?走路姿勢?」我吃驚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