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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希臘

春天的希臘

到達克里特。伊拉克利翁過而不入,乘大巴朝南海岸進發。以前我來過一次克里特,那時看了克諾索斯宮殿,那東西不值得看第二次(總的說來我對古迹沒有興趣),統統一路通過,徑直向南。克里特南岸不遠的對面即是非洲,加之季節已是5月,我們打算美美暢遊一番。然而正如此次旅行的打算多數落空,這個打算也化為泡影。5月的克里特同5月的江之島海岸氣溫上沒有多大差別。那麼,我們到底為了什麼跑來克里特的呢?跑來克里特到底為了什麼呢?
(3)但是他們說三小時后可以結束,別擔心。
《希臘左巴》就有三本。英文版兩本,德文版一本。另外有西德尼·謝爾頓(Sydney Sheldon)、溫斯頓·格雷厄姆(Winston Graham)、J·G·巴拉德(J·G·Ballard)、傑克·希金斯(Jack Higgins)、哈羅德·羅賓斯(Harold Robbins),以及德文版韋爾伯·史密斯(Wilbur Smith)的兩部小說、法文版詹姆斯·哈德里·切斯(James Hadley Chase)等等。瑞典文、荷蘭文、義大利文等差不多所有的語種一應俱全,而且哪一種都狼狽不堪。稍微離譜些的,有《瑟伯》(Vintage Server)、《柯萊特(Colette)選集》、《凱雷爾·拜倫的職業》這樣的貨色。更離譜的,竟有《美國聯邦調查局白皮書》(資料相當專業)和《美國的工會(圖片版)》之類。到底哪裡的什麼人把這種東西帶來克里特島的呢?我全然揣度不出。莫非《美國聯邦調查局白皮書》和《美國的工會(圖片版)》是同一人帶來的不成?一切都是謎團。
小村莊中間夾一條路,銀行一家,克里特銀行。咖啡館兩家,酒吧兩家。公共汽車一日三班。教堂一間,墓地一處。做什麼不清楚,反正有一家似乎做什麼的小工廠。麵包鋪和肉鋪和雜貨鋪。糕點店和電器店。掛有「ROOM TO LET」(出租房間)招牌然而毫無人氣的房子。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上有飲水站,一排獅子頭狀的水龍頭,每個獅子頭都從口裡出水。便是這樣一座村莊,不出五分鐘即可穿過。遊客除了我們夫婦,另外只有一對不怎麼起眼的中年夫婦,和他們在路上碰見幾次。每次碰見,雙方都顯得有些難為情——作為我們也好作為他們也好,都無法向對方提示何苦非在這光溜溜一無所有的村莊住一晚上的理由。
「我也那麼覺得。」我說。
也罷,畢竟風雲突變,飛機不起飛自是奈何不得,對此我不再多想。問題是飛還是不飛總也沒個明確消息,去港口附近的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辦事處詢問今天飛機飛還是不飛也全然不得要領,老是回答「那種事我也不知道」。萬般無奈,便提起行李搭計程車花二十分鐘跑去機場,兩三個小時坐在候機大廳等待有無航班的通知。得知還是不飛之後,又提起行李返回。如此持續三天。不用說,這是相當折騰人的。在機場逮住航空公司負責人詢問也問不出像樣的答話。他們也什麼都不知道,越被大家問越是慌亂。依我觀察,希臘人是比較容易慌亂的種族。千方百計把事辦好的意願是有的,但事態稍一複雜,就變得慌手慌腳,有時開始發怒,又有時情緒低落。在這點上,義大利人正相反。義大利人從一開始就缺少把事情辦好的意願,因而即使不順利也很少慌亂。至於喜歡哪一種,那純屬愛好問題。
從伊拉克利翁開來的大巴翻山越嶺,穿峽過谷,跑過只有葡萄園和橄欖園的平野,傍晚開到一座名叫阿基亞·加里尼的不大的港城。導遊冊上介紹說阿基亞·加里尼是一座珍珠般美麗的海濱城市,而我們對這一說法不能不多少懷有疑念。在我們眼裡,阿基亞·加里尼看上去不過是個一副寒酸相的二流觀光地。這麼說或許過於苛刻,因為這樣說起來,克里特島幾乎所有的城鎮都成了寒酸的二流角色。不過,在克里特街頭轉上幾天,這種「寒酸的二流性」便漸漸和身體親和起來,心情亦隨之放鬆下來。這也是克里特的長處。這座島至少眼下還不是趕時髦的效益型機械觀光島。
義大利人不然。他們不太那樣去想,那不是他們的人生方式。他們忙於考慮午後的通心粉、米索尼襯衫、身穿黑色緊身裙上樓梯的女孩、新型阿爾法·羅密歐的變速等等,沒有閑工夫一一搞什麼苦行。非開玩笑,確實如此。
我們看著家家戶戶院子里烤羊的光景,乘大巴一路向雅典趕去。星期天清晨,天氣好得出奇,正好烤羊。
陽光好的國家——希臘。
偶爾。
⑴粗聲大氣。⑵舉止粗俗。⑶衣著時髦。⑷大吃大喝。
別無良策,只能在寒風呼嘯不止的米科諾斯再等三天,等飛機起飛。沒什麼可做,也沒心緒做什麼,悶在旅館房間里靜靜觀望窗外罷了。而且冷得不行。
大意為「爆裂」、「轟隆隆」、「閃電戰」。
這就是克里特島。說好幾次了,倘若拘泥於細小地方,橫豎活不下來。希臘左巴肯定這樣說:跟你說先生,那個窟窿是神心血來潮賞給你的。神時常做離奇的事,但統統合計起來,還是好事居多。所以就算了吧。這麼著,我也做出阿蘭·貝茨那樣的神情,不再追究背包的窟窿。
不料到達帕特拉斯港才看明白,原來他們只是背著行囊罷了,根本不是什麼背包客。一下船,就七嘴八舌說著叫著,乘上旅行團大巴一忽兒跑去哪裡不見了。而背包客當然不會乘什麼旅行團大巴。

從米科諾斯去克里特島、浴缸之戰、101號酒宴大巴的光與影

義大利人。
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不出所料,沒熱水出來。熱水出來是在最後一天的早上。我用冷水刮鬍子刮臉。老婆沒澡洗,嘟嘟囔囔地抱怨。我當然也不愉快。但在希臘住久了,人都會開始懂得聽天由命,九_九_藏_書即使完全不能游泳,即使沒有熱水洗澡,即使旅館主人幾乎不表示反省。
大巴在科林斯運河那裡停下,乘客們下車休息十五分鐘。我們一邊望著運河,一邊嚼著昨夜旅館大媽送給的復活節麵包。麵包正中有一個塗成紅色的煮雞蛋。「吧唧吧唧」嚼完麵包,剝雞蛋吃了。陽光暖洋洋的,感覺上簡直就像來郊遊吃盒飯。大巴乘客全部是希臘人,外國人除了我們只有一個單獨旅行的小個子英國女孩,她說去了在德國認識的一個熟人那裡,從那裡坐火車轉來這裏的。「來找好陽光的。不過,假期已經沒了,準備乘今天下午的飛機回倫敦。陽光差勁陰慘慘的倫敦,大學里的課,得得!」她笑道。隨後我們又上了大巴。

克里特島的小村莊和小旅館

希臘的確有許許多多國家的背包客。從人數多的排列起來,德國人(世界上最喜歡旅行的德國人)、加拿大人(世界上最閑的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閑得似乎僅次於加拿大人)、美國人(近來少多了)、英國人(臉色基本欠佳)、北歐三國、法國、荷蘭、比利時,往下是日本人。沒有一一確認或統計過,但大致說來怕是如此。德國人一看臉就曉得,裝備也最威武。加拿大人和澳大利亞人把國旗縫在背包上,一目了然。北歐人除卻德國人的威武,透出幾分耽於冥想的神情。法國人臉上總好像帶一點嘲諷意味,荷蘭人和比利時人則似乎多少願意與人親近。在這些人包圍中顯得有些不舒服的(不過本人大概自得其樂吧)是英國人。當然這是一般印象,例外數不勝數。不過長期旅居歐洲,漸漸可以分出對方是哪國人。
甚至旅館房間的鎖頭也不存在。試著問有沒有鎖頭,老太婆說了聲等等,隨即從哪裡拿來一大串髒兮兮的鎖頭。「反正這裏邊有一把」,她說。可是哪把鎖頭看上去都沒了模樣,以往那種「不吉祥」的預感掠過我的腦際:一旦鎖上,沒準再也打不開。預感猶如莫里斯·拉威爾《夜之加斯帕》里的日暮鐘聲從遠處「咚——咚——」傳來,令人毛骨悚然。於是我說不用鎖頭。想必沒有人用那玩意兒。在這個村莊里,要房間鎖頭的人怕是無可救藥的變態分子,肯定。
翌日,一邊在揚尼斯餐館里吃午飯,一邊等待開往雷西姆農的大巴。鄰桌一個年老體衰的保險公司職員(即當下的保險公司職員)模樣的單獨旅行的英國人正忍無可忍地吃著上面浮一層厚厚油膩的煮牛肉。我們只點了葡萄酒和色拉。車來了,我付罷賬,把一個星期前就想扔而沒扔成的破爛不堪的耐克鞋(不知為何,每次扔時都有人給送來)包在紙袋裡放在餐桌下,鑽進大巴。好了好了,總算扔了!不料高興早了,酒吧老闆特意把大巴叫住:「基里奧斯(你)、這個忘了!」我的破爛不堪的耐克跑步鞋!它就像誰都不肯忘記的往日小小過失一樣緊緊纏住我不放。「謝謝!」說著,接過紙包。
復活節全希臘要烤幾萬隻羊,整隻羊串起來架在火上來迴旋轉著烤。人們聚在院子里,一齊燒烤可憐的羊。油「嗞嗞」滴落下來。春天來到希臘。
得得,不順利時諸事皆不順。「三小時后真能結束?」我叮問道。「不要緊,師傅說得很明確。」老伯笑吟吟地說,「所以請在那邊的酒吧慢慢吃點兒東西,吃完回來不一會兒就能有熱水冒出來。」我心想能么,老婆也想能么,可是錢已經付了,不可能另找旅館。好容易預訂一次旅館,竟落得這麼個下場。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像大多數夫婦那樣互相推諉責任,不久這也累了,遂進附近酒吧式餐館吃晚飯。喝本地葡萄酒,吃菜花模樣的色拉、粥樣的東西、黃瓜、小鯛魚和釀西紅柿。非常可口,又便宜。飯後在港口轉一陣子,快9點時返回旅館。但如我們憑直覺(或憑經驗)所料,到9點熱水也出不來。
克里特山窪里的小村莊和小旅館。旅館僅此一家,名字叫「翠微旅館」,英語叫「GREEN HOTEL」,卻沒有人會講英語。村莊里可看的東西一樣也沒有,但由於物價低,疲於奔命的背包客們(他們簡直就像嗅到糖罐味兒的螞蟻一樣為尋找物價低廉的地方而沒頭沒腦地四處流浪不止)看樣子沒有放過這裏,旅館飯廳的板架上一本接一本——儼然青春的墓碑——排列著他們看完扔下的簡裝書。他們全都把看完的書扔下,又把想看的書帶走。
復活節時的雅典暖融融的,正適合穿短褲和T恤。在公園悠悠散步之後,因無事可做,便在歐摩尼亞廣場附近的電影院看《野戰排》(後面座位上的一個流里流氣的大塊頭黑人亢奮地一個勁兒狂喊亂叫什麼「fuck it fuck」),吵得不行,根本談不上看電影看報紙,上面報道說,一個專門殺害有錢人搶奪錢財的殺人團伙在雅典被逮捕。至今他們已經殺害了七個有錢人。其中一個竟是歐摩尼亞廣場乞討的失明乞丐——行乞幾十年,因此成了大富翁。一塌糊塗。城市裡發生的事五花八門。另外,同一家報紙還報道中曾根康弘去美國會見里根總統,以及「一美元兌換一百三十七日元」。
和我們同樣困在旅館里的還有兩個背包旅行的荷蘭女孩(兩個都練就緊繃繃的體型,足可勝任阿諾德·施瓦辛格的對手)、一對舉止高雅文靜的法國老夫婦、不明國籍的年輕男子(此人連續兩天凌晨4點回旅館「咚咚咚咚」猛敲已經鎖上的旅館大門,旅館主人不起來,客人中的一個嘟嘟囔囔起身出去為他開門。如此風急月黑之夜在哪裡幹什麼了呢?),此外還有一個持智利護照的謎一樣的中年男人。他寡言少語,一個人安靜地喝燉菜汁(Stew),彷彿格雷厄姆·格林小說出現的那種類型。這些人在颶風中的米科諾斯寸步難行,在這小山頂上的旅館里。九九藏書
「不知道。」乘務員沉下臉說,緩緩搖了兩下頭。英國女孩和我們不再對大巴抱有希望,趕緊攔住一輛計程車。我們可沒工夫慢悠悠哀悼引擎之死。再說女孩要趕下午的飛機。我們鑽進計程車離去時,司機和乘務員仍全神貫注看著引擎不動。
這便是101號大巴的光與影、酒宴與窟窿。
(2)理應結束了,但由於我所不理解的緣故仍未結束。這不是我的責任,無論如何都是施工者的責任(所以你抱怨可不好辦)。

「復活節的周末,不會來的。」我說。在這復活節的周末,開鎖專家豈肯一個電話就能請來?什麼也沒有的平時都大可懷疑。
前言寫長了。我第一次看見義大利背包客,是在從義大利南岸港口布林迪西開往希臘帕特拉斯的渡輪上。那是復活節周末,船上擠滿去希臘旅行的年輕人。許多國家的背包客聚集在甲板上。其中義大利人相當不少。船上的義大利背包客活像擠進剛剛從井口上來的礦工隊列的芭蕾舞演員,一眼即可看出。以下4點尤其顯眼:
沒有文學的內在必然性,沒有作為內在必然性的文學,沒有以文學形式出現的內在必然性,沒有訴諸內在必然性的文學,沒有文學性內在性的必然性,沒有內在性文學性的必然性,這些勞什子統統沒有,只有驢和山羊。
「事態怕是比剛才更糟了吧?」老婆說。
不過,這次旅行當中喝到這麼美妙的葡萄酒是初次,吃到這麼美妙的乳酪也是初次。不是誇張。的確美妙得難以置信。當然葡萄酒不是上等貨,葡萄是那一帶農家院里栽種的,然而的的確確好得令人大有覺悟之感。我不由愕然:我以前在這希臘到底吃的什麼、喝的什麼呢!單純、新鮮,有一種深厚的溫煦,乃是直接植根大地的撩人情懷的香味!遺憾的是,餐館里沒有如此味道的葡萄酒。總之我們酒足飯飽平安無事地到了阿基亞·加里尼。乘客們以既像釋然又像滿足、既似乎還想乘此大巴又似乎一次足矣那樣的複雜心情走下大巴,全都同司機和乘務員握手、拍肩膀,互道再見。說到底,克里特就是這樣一座島,好也罷壞也罷兵荒馬亂也罷粗枝大葉也罷。倘若一一細想細究,無論如何也活不下來。啼笑皆非。
話說回來,那時關於這酒宴101號大巴的預感也是百發百中。大巴行駛正當中貨艙的蓋子開了——司機沒有好好關合——裡邊裝的旅客行李有兩件掉在路上。時速高達一百公里左右,司機和乘務員都沒覺察行李落地。所幸最後排一個背包客注意到了大聲呼喊,車總算停下,後退把掉落的兩件行李拾回。噢,還好……正慶幸之際,發覺情況不好,因為那兩件行李雙雙是我們的行李。一件是我背的覓樂牌大號背包,另一件是老婆的尼龍背包。下車查看,覓樂牌背包在路面上摔出一個窟窿。我自然向司機抱怨了,但抱怨就能得出某種結論不成,當然得不出,無非話語在空氣中徒然游移而已。英語幾乎講不通。無奈,我向司機出示摔出的窟窿,並用肢體語言(body language)這樣訴說:怎麼辦?出了個洞!司機聳聳肩,攤開雙手,用手指著貨艙門:這裏,開了!喂喂喂,那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所以說,那是你的責任嘛!知道么,是你的責任!我用英語和法語和日語叫道(生氣時候日語相當管用)。但是,不管怎麼樣都是白白浪費時間,如同用西班牙語向在路上碰見的大角鹿問路——「對不起,大角鹿君,森林出口在哪兒啊?」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向大角鹿問路本身就是錯誤的。我把為準備說什麼而吸進去的空氣原樣吐出,無奈地搖頭。司機也同樣搖頭,而後「通通」拍我的肩,彷彿說飛來橫禍啊!
北歐人,他們旅行的確是為追求艱難、貧困和苦行。不是謊言。這確實是他們的追求,簡直就像中世紀各國的行腳僧。他們似乎相信體驗如此旅程對其人格形成是極為有效而有益的。他們幾乎不花錢、不住旅館,為尋找二百日元的便宜旅館而不惜在街頭轉兩個小時。他們的自豪在於經濟效率,一如汽油費。用儘可能低廉的費用去儘可能遠的地方。他們結束如此漫長的苦行僧般的旅行返回故國、走出大學、步入社會,而且——舉例說——作為股票經紀人取得成功,結婚,子女也茁壯成長。車庫裡停著賓士、沃爾沃和兩用麵包車。於是,這回他們為追求完全相反的經濟效率踏上旅程——怎樣慢慢悠悠花錢怎樣舒舒服服旅行。這是他們新的經濟效率。
一句話,似乎能引起我興趣的書幾乎沒有。難道背包客屬於不看正經書的群體?還是說這家「翠微旅館」的飯廳板架上惟獨無人領取的書猶如運河的淤泥靜悄悄沉澱下來了呢?估計後者的概率高些(究竟有誰會在克里特島看柯萊特呢)不管怎樣,我從這大風刮來的不起眼的書堆(library)中挑出一本名叫斯蒂芬·布魯克斯(Stephen Brooks)寫的報告文學《鄉村酒吧冰淇淋》(Honky-tonk Gelato)——後來才明白此書雖題材有趣,但內容枯燥無聊——用來同剛剛看完的《戰火浮生》(Mission,羅伯特·鮑特寫的那部影片的原作,在米科諾斯的書報亭買的)交換,另外放下一本新潮社寄來的作為新潮文庫新書之一出版的《象廠喜劇》(安西水丸、村上春樹著)。既然有這麼多書,那麼有一本日文書恐怕也是應該的,即便在克里特島山窪里的小村莊的小旅館的飯廳那世界末日一般凄清而臟污的板架上。
我想這恐怕不是我運氣不好。因為不用說,義大利人也應當背起行囊旅行的。迄今未同他們相逢估計是偶然性造成的。想必我總是陰差陽錯地同義大利人走不同的路——我去那邊時他們來這裏。
也罷,來了就是來了,反正。
其他國家的背包客已經累了或者正為前面路途的勞累蓄精養銳而老老實實待著(總的說來,再沒有比背包客更老實的旅行者),單單義大利人吵吵嚷嚷。不過這也罷了,他們畢竟是背包客。背負行囊,腳上是旅九*九*藏*書遊鞋。我心想,原來義大利人也像模像樣穿旅遊鞋。
」叫著大砸特砸。木屑飛濺,櫃門砸出一個大窟窿,我們終於取出照相機。倒也簡單。不過我想,往下住這房間的人看見立櫃門上的大窟窿會做何想法呢?如此說來,我——轉念想道——在其他旅館好像也見過類似的窟窿。
飯後正坐在外面椅子上獃獃眺望晚霞,村裡七八個小孩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大體是7歲至14歲小孩,年紀最大的領頭女孩十分漂亮,看上去很聰明。她們互相捅來捅去,或嘻嘻笑著或不好意思似的觀看我們喝葡萄酒,有的還跳了幾下。想必因為從沒見過日本人而覺得好奇,實際不出所料。領頭女孩來到我身旁(花了十幾分鐘才下定決心),叫我耍幾下功夫:「功夫會的吧?」「當然!」我撒謊道。讓女孩兒失望有違我的信念。「那麼,只一點點喲!」我說。說罷耍了一點點,僅僅拉個花架子罷了。畢竟我也研究過李小龍。孩子們現出「哇——、到底厲害」那樣的神情走回家去。估計明天要去學校里炫耀的:「喂喂,我們昨天看見真正的日本功夫啦!」即使我這人,偶爾也還是對誰有所幫助的。
那好啊,我說。范吉利斯像以前那樣為我們做了濃咖啡,吃午飯的時候甚至把太太瑪利亞做的盒飯分給了我們。這東西真是好吃。
不料,往下就沒有想的那麼一帆風順了,因為那場臭名昭著的米科諾斯颶風(J·G·巴拉德式、世界末日式、隱喻式、神經質式的颶風)幾乎一刻不停地呼嘯。反正從早到晚刮個沒完沒了。無論飛機還是輪船都停運了,沒有進島航班,亦無出島航班,總之徹底孤立,惟有風肆無忌憚地呼呼大刮特刮。不具有一定重量的物體統統被吹去天涯海角,草木如蒙克的畫一般變得七擰八彎。天空被染成陰鬱色調,灰色的雲猶傳遞壞消息的使者飛快趕來又飛快離去。海面白浪滔天無邊無際,漁船系在港里百無聊賴地「咔嗒咔嗒」搖晃著桅杆。幾乎看不見行人身影。人們悶在總好像有點神秘意味的儼然白色糕點盒的房子里,緊緊關門閉戶。至於他們在裏面幹什麼,我則不知其詳。或織東西,或看書,或看出租錄像帶——也就干這些吧。反正閉門不出。只有狗和海鷗不在乎什麼風,在地上和空中旁若無人地跑來躥去。
能不能呢?我想。能不能呢?德國人也似乎在想。希臘人難道會工作到12點?
第四天早上,風終於止息。5月2日,星期六,風絲皆無,波平如鏡。風一旦消失,就徹底消失,沒有所謂中間過程。我們提起行李趕到機場,鑽進較之飛機更像是退役的超舊型潛水艇的雙引擎飛機。乘客共八個人。初次目睹希臘國內航線航班的人心裏想必生疑:喂喂,這種白鐵罐似的東西真能載人升空?不過別擔心,照飛不誤。畢竟襲斷希臘國內航線的奧林匹克航空公司以少有事故聞名。但若讓我發表個人意見,這一事實恐怕不能證明奧林匹克航空公司技術有多麼出類拔萃。這是因為,這家航空公司天氣稍微不好就取消航班,此外還動不動就罷工。較之飛,莫如說以不飛聞名。但不管怎樣,沒有事故總是可喜可賀。
我去旅館服務台告以情由。服務台坐著一個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女子,親切,但長相薄倖聲音亦薄倖。我告以鑰匙折斷以後,她的薄倖目錄上又加上了新的一頁。長相委實薄倖。我心裏萬分歉疚。我像《局外人》中的默爾索那樣囁嚅著自言自語「不是我的責任」。不是我的責任,鑰匙自己斷的。
如此這般,我們把克里特島山窪里的小村莊甩在後面,這往後恐怕永遠不會到訪的小村莊。
首先,立櫃的鑰匙斷了。要出門時把照相機什麼的放進立櫃鎖上(立即上鎖是義大利生活後遺症),回來一開就斷了。不是我特意擰斷的。走進房間,從衣袋掏出鑰匙,以一、二、三那樣的感覺隨便一擰,結果鑰匙「咯嘣」一聲斷掉。就像酒吧里作為下酒菜端上來的有些受潮的格力高(GLICO)百奇巧克力,一下子就斷了,斷得利利索索,無任何前兆,無任何牽連。我手中只剩下黑乎乎寒傖傖的鑰匙的一半,另一半剩在鎖孔里。
1987年復活節的周末,死了相當不少東西。
騷動是從司機在哪裡一座小村莊熟人那裡拿到一瓶葡萄酒開始的。司機在那座村莊停下車,和乘務員一起走進一戶人家,十多分鐘都不出來。那時間里,我們就在車廂里靜靜等候司機和乘務員返回。司機拎著一升左右的大瓶子回來了。我當即預感事情不妙,果不其然,那東西是當地土造葡萄酒。在下一座村莊司機又把大巴停下,這回乘務員單獨下車,走進做乳酪的人家,買了一個排球那麼大的圓形乳酪上來。如此這般,大巴上的酒宴開始了。
時不時有什麼毛病的國家——希臘。
數萬隻羊、阿多尼斯旅館的立櫃、開往雅典的大巴的引擎。那不是我的責任。
豈料,從港口爬五分鐘坡路到那旅館一看,大廳黑乎乎的,不見人影,但聞用大鎚子砸碎什麼的「咣咣」聲一陣緊似一陣。一種非常不吉利的預感。按了幾次鈴,出來一個六十上下的禿腦瓜子矮小老伯,口稱「guten Abend」。原來這老伯只會講希臘語和德語。我的希臘語實際上停留在基礎水平,德語僅在大學學過,早已銹跡斑斑近乎解體。不過勉強可以溝通。老伯說的大致歸納起來是這樣的:
想不出有別的事可做,遂坐大巴去附近海濱遊玩。那裡有個叫普拉基亞斯的比阿基亞·加里尼寒酸兩三倍的鎮。海岸的確是有,但冷得游不了泳,有也等於沒有。一看就知道沒有錢的三十幾個鐵杆背包客在海岸無所事事地轉來轉去。作為實際問題也無事可干。他們之所以來這裏,不過是因為克里特這座島的海岸有個叫普拉基亞斯的鎮並且想來看一眼罷了。這種事惟獨閑人才幹得出來。我倒也沒資格說別人。

帕特拉斯的復活節周末和對壁櫥實施的大屠殺

九_九_藏_書
說實話,這輛101號酒宴大巴,兩天後我們碰巧又一次同它相遇。司機換了一個,乘務員則是同一人物。總有一種凶多吉少的預感。在希臘和義大利旅行久了,我們開始具有——無論我們情願與否——這種預感能力。一如特洛伊的卡珊德拉,我們只能看見所預感的凶面。遺憾的是這種預感大體成為現實:驀然覺得奧林匹克航空公司可能因罷工停飛,果然停飛,驀然覺得義大利火車可能晚點兩個小時,果然晚點兩個小時(不過以概率來說,這兩個例子都很難稱為預感)。
不過,縱然把這種偶然性充分計算進去,我想義大利人不那麼中意背包旅行是毋庸置疑的。不知道為什麼,那種旅行形態似乎不為他們所青睞。一個人背著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挪地徒步而行,有時只靠麵包、乳酪和蘋果過一個星期,有時在沒有熱水的旅館里聽著「咣當咣當」的門聲入睡——北歐人比義大利人遠為適合這樣的旅行,我覺得。
上面寫了,旅館門沒有鎖頭。可這扇門別說鎖頭,連門閂也沒有,以致整整一晚門都被風吹著,在我耳畔乒乒乓乓叫個不停。不知何故,聽這風聲的時間里,我想起了貝多芬的《愛格蒙特序曲》。也可能是因為初中音樂教室牆上掛的貝多芬肖像畫做出的是那種絕望(desperate)的神情——那種住在一無門鎖二無門閂的廉價旅館里通宵耳聞房門乒乓之聲的神情。
當然要從這裏返回阿基亞·加里尼那座旅館,但這輛大巴同樣是個令人吃不消的勞什子,司機一邊隨著收音機里的歌聲快活地唱著,一邊在彎彎曲曲的懸崖峭壁路上快速蹦來跳去。糟糕,不要緊么?正擔心之際,果不其然,左拐彎時一個車輪在山崖懸空,車廂陡然傾斜。我雖然早已不抱希望了,但還是穩住神,好歹挺著身子,得以有驚無險。乘務員以「瞧你瞧你」的神情看司機,司機也隨即中斷了十多分鐘的歌唱——恐怕多少還算是個事故。
這是他們的人生目標、他們的人生方式。
由於復活節的關係,雅典街上空空蕩蕩。人們不是回老家就是出門旅行了,商店大多落著鐵簾門,街道沒有活氣。男服務生們無可奈何似的招待客人。常去的便宜餐館關門了,只好去普拉卡附近面向外國人的餐館吃飯。味道固然無可挑剔,但看付款單,上面有所謂「多隆」(DRAWN)一項,要另外加錢。這東西從未見過,於是叫男侍應生過來詢問。對方說是復活節期間官定特別費用,類似日本的正月費用。加收百分之七。不僅餐館,計程車也加收。也罷,既是官定費用,倒也算是「陽光付款」。
在雅典消磨了兩三天時間,然後又乘鍍鋅鐵罐般的飛機去米科諾斯。因為想見一下久違的范吉利斯,同時也想看看春暖花開的米科諾斯。范吉利斯仍然悠哉游哉地繼續做工,管理員室的金絲雀已經生了小金絲雀,常來家裡玩的母貓聽說生了四隻小貓。我在義大利買了兒童皮鞋作為送給范吉利斯的孫子的禮物帶了去,遞出的時候,范吉利斯甚是欣喜。「跟你說春樹,退休金真的快了!」范吉利斯拍著我的肩興沖沖地說,「退休金終於要下來了。這回不用干也可以了。干到夏天,秋天就不幹了。往下舒舒服服過日子!」
大媽隨即精神抖擻地開始屠殺立櫃。就像電視劇《蝙蝠俠》那樣「CRASH!BOOM!BLITZ!
不過糟糕的是,我們到達的第二天,米科諾斯就徹底返回了冬季。我打算暢遊一番,帶了游泳褲來,但風又猛又冷,根本談不上游泳,甚至日光浴都無從談起。雅典的溫暖魔術一般變成了寒冷。米科諾斯人也都說「直到昨天還熱得異乎尋常呢」,他們也渾身發抖。得得,只好在房間里看書,或翻譯司各特·菲茨傑拉德的《富家子弟》(Rich Boy)。結果在米科諾斯待了十來天。
「請稍等一下,馬上派負責人去。」她以薄倖的語聲說。隨即叫負責人。所謂負責人,就是女傭大媽。她敲我們的房間,敲得很有力。開門一看,一個很健壯的矮個子阿婆立在走廊里。她照例只會講希臘語。我出示折斷的鑰匙,說「鑰匙、不行、打不開」。她猛拉立櫃門,拿腳踢,用身體撞。立櫃「咔嚓咔嚓」搖晃。我不安起來:裏面的照相機不要緊么?而門偏偏不開。
坐在最前排的希臘大媽向司機以責怪的語氣說「喂喂你喝的是葡萄酒吧」。「水呀,水!」司機笑著搪塞,不久說「大媽你也來一杯」,遂把葡萄酒倒進杯里,切了一塊乳酪遞給大媽。不知不覺之間,包括我們乘客在內的車上所有人員全部聚到前面大吃大喝起來。司機已然醉意上來,用看樣子足可剝鹿皮的尖刀切開乳酪分給大家。問題是隨著車身的搖晃,尖刀在坐在第一排的英國老夫妻鼻尖前閃來閃去,閃得二人把肩靠在一起,臉上浮現僵硬的微笑,直冒冷汗。司機早已不看什麼路面,興高采烈唱著、開著玩笑,並且哈哈大笑。道路依然險象環生,七拐八彎。
由於太冷了,遂求旅館主人借狀如拋物面天線的超舊型電熱爐一用(可要瞞著別人喲!畢竟大家都冷得不得了。只偷偷借給你的)。在電熱爐前瑟瑟顫抖著熬過一夜。如魚市一般濕冷濕冷的風從窗縫颼颼直吹進來。
到達雷西姆農時,我當然若無其事地把耐克鞋紙包塞在了車座下面。可我一直擔心到天亮,有人敲賓館房間門把鞋送來:「基里奧斯,這個忘了!」好在沒人來,謝天謝地!
1987年4月
如此議論之間,大媽手持新石塊回來了。這回是敦敦實實的大理石塊,一看就無堅不摧。大媽出示給我們,自豪地微微一笑。我們只好報以一笑。此外有什麼辦法呢?
不料,不知何故,壓根兒見不到義大利背包客,一次也沒遇上。匪夷所思。我遇上了波蘭背包客,遇上了韓國背包客,甚至遇上了坦尚尼亞背包客,然而從未遇上義大利人。

在帕特拉斯發生了幾件事。
下面說我們。我們到帕特拉斯是4月18日星期六,復活節的周末。入住港口附近一家名叫阿多尼斯的旅館。並非想在帕特拉斯住下才住的,因時間關係,當天轉去雅典不太容易,只好在帕特拉斯住一晚上。帕特拉斯是座缺乏情趣的城市,幾乎令人窒息。只有港口和火車站,旁邊鬆鬆垮垮排列著樓房。連狗都愁眉苦臉。餐館服務態度差味道也差,差得同上野站周圍不相上下。在街上行走之間,漸覺心灰意冷。街上氣氛就像被祖國驅逐的索爾仁尼琴那樣的二流作家一邊嘟嘟囔囔發牢騷一邊住下來的城市。順便說一句,這裏正在辦電影節,其中有大島渚的電影專場,招貼畫上寫道將舉行有大島渚參加的學術報告會。我不由為之一震,但沒必要跑來帕特拉斯看大島渚的電影,遂作罷。九_九_藏_書
相隔很久我重讀了卡贊扎基斯的《希臘左巴》,於是特別想去克里特島。眾所周知,克里特島是《希臘左巴》的舞台。卡贊扎基斯出生於克里特島,因而他懷著極深的摯愛之情(有時轉變為扭曲的憎惡)描寫了此島的風土人情和男男女女。從米科諾斯到克里特乘飛機瞬間可達,那麼就去一趟克里特好了。至此為止,進展照例順利。
那位大媽半夜12點再次「咚咚咚咚」大聲敲我們房間的門。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走到門那裡打開。這回她抱來的不是大理石,而是帶有復活節雞蛋的麵包。「復活節快樂!」說著把麵包遞給我。這時,港口停泊的輪船一齊「哞——」一聲拉響汽笛:「復活節快樂!」
如此這般,在機場候機大廳坐立不安地過了三天。也遇見了幾個日本人,交換了信息。一個是必須接一家雜誌攝影組的負責協調的男孩,因為不知來還是不來,只好在機場不屈不撓地等待來自雅典的航班。我覺得不忍,便將手上的最新一期《焦點》(FOCUS)給了他(至於我何以有那種東西,解釋起來話長,此處從略)。其餘兩人是講關西話的女孩。訴說從雅典起飛的航班已經定了,這裏卻飛不過去,急死人了。那是要著急的,我想。一如絕大多數兩人結伴旅行的女孩,一個儼然發言人(Spokesparson)口若懸河,一個在旁邊面帶微笑,一個瘦尖尖的,一個胖乎乎的。
不過地方還算安靜,這點足可保證。清晨人們牽著驢、山羊、馬、綿羊這個那個的走去農田或原野,傍晚又帶著同樣的動物返回。清晨和傍晚,路上全是這些動物的叫聲和蹄聲。山羊脖子上拴的鈴鐺叮咚作響。
簡潔明快的人生。
復活節周末去希臘旅行。在義大利住了一些日子之後,開始分外懷念起希臘來。

「找專家來難道不好些?」
反正到了阿基亞·加里尼。事先曉得傍晚到達,旅館已經訂了,而且是在有巴士接送的正正規規的旅館住兩晚。畢竟我們已有三個星期沒好好泡過浴缸了,所以委託旅行代理店的約翰,由他預訂保證有像樣浴缸的旅館。

「這就拿工具來。」她說。聽得我放下心來。一開始就該拿工具來。豈料她拿來的工具竟是石塊:葡萄柚那麼大的石塊,要用來砸立櫃的拉手。總之聲音驚天動地。過去我不知道,用石頭砸立櫃拉手實在是非常吵鬧的活計,以至旅館其他客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全部過來察看。她「吭唷」、「混賬」一聲聲吆喝著連續用石頭擊打立櫃。不一會兒,石塊一分為二。立櫃也好拉手也好鎖孔也好已經面目全非。然而門仍未開。這讓我聯想到只在書上看到的對古代文明的屠殺,聯想到迦太基的毀滅、印加人大屠殺和撒馬爾罕的陷落。
(1)對不起,正在施工當中,熱水完全沒有。
「12點。」老伯說,「他們說12點保准能出熱水。」
驢和山羊通過後,天就黑了。由於別無事情可干,遂去僅兩家酒吧中的一家。因為已經在另一家(揚尼斯餐館)吃了午飯,所以晚飯必然(非內在必然)輪到這一家。彼此彼此,反正哪一家端上來的東西都一樣。客人只有我們。一位老伯搓著手走了出來,樣子像是說稀客稀客。我提出想喝本地葡萄酒,對方說倒是黑的更好喝。紅的白的玫瑰色的都聽說過,黑的卻是頭一遭。嘗了一口,果然好喝。簡直像藥水似的刺舌頭,但味道堅挺醇厚。看情形是自家釀製的,裝在髒兮兮的一升瓶子里,擺在廚房地板上。也罷,來半升好了。接下去要了一盤希臘色拉、兩盤炒土豆片。炒土豆片盛得滿滿的,足夠喂冬眠醒來的狗熊。之後又喝了一瓶蕾契娜酒。一共七百日元,不認為佔了便宜?
去大廳一看,一個看樣子正直而又有幾分懦弱的德國人已經在向老伯表示抗議了。這個德國人帶著長相同樣顯得正直的太太和嬰兒旅行。後來得知在這家旅館投宿的客人只有我們。我問德國人怎麼樣了,他用英語對我說施工根本沒有結束。跟在老伯身後去地下鍋爐房一看,三個工人正發出很大的聲音干一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活計。「反正正在抓緊干。」老伯解釋說。但這麼解釋也沒用,我們需要的是熱水。「不是說9點之前弄好的嗎?」我抗議道。「就是!」德國人也說。老伯向施工人員抗議:「不是說9點之前弄好的嗎?」施工人員則莫名其妙地反唇相譏。全然沒有結果。「那麼,幾點能有熱水出來呢?準確地?」
我們大巴的引擎跑到距希臘十五公里的地方死掉了。死得利利索索,「咔」一下子。司機和乘務員活像盯視突然倒地咽氣的老馬的御者,木然抱臂看著徹底沉默的引擎。什麼也不做,光是注視。「我們怎麼辦呢?」我問乘務員。
幸好中途換乘另一輛大巴。在山頂等了三十多分鐘,來了一輛番號為101的開往阿基亞·加里尼的大巴。上車的有我們兩人、一對相貌溫和的英國老夫妻、大約30歲的德國單身遊客、兩個結伴的希臘一二十歲年輕人,以及當地一個大媽。這輛大巴起始跑得蠻認真,後來又開始莫名其妙起來。時近中午,司機和乘務員在車上大開酒宴,當然是在行駛當中。
我又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