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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的冬天

羅馬的冬天

話雖這麼說,特意買高檔電視未免發傻,便先去附近一家舊電器店看了看。若是日本的「量販店」,小電視出兩萬日元即可買下——以這樣的打算跑去一看,原來比預想的高出不少,即使舊得不成樣子的都要三萬日元。圖像都有點模糊不清了,在日本絕對是等待回收的廢品。過去我曾在國分寺站附近的垃圾場撿回一個比這清晰得多的電視。無奈,便買了個最便宜的新的黑白電視。只要能知道新聞和天氣預報就可以了,顏色那玩意兒有沒有都一回事。

《挪威的森林》不同,《舞!舞!舞!》動筆之前就已確定書名。這個書名有人推測取自「沙灘男孩」的歌曲,其實(雖然怎麼都無所謂)來自一支叫德爾茲(The Dells)的黑人樂隊的老歌。從日本動身前,歸攏家裡的老唱片自製老歌磁帶,其中正巧有這首歌曲。很像是老風格的「節奏布魯斯」(rhythm-and-blues),悠然、粗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黑人味兒。在羅馬每天半聽不聽地聽它的時間里,倏然來了靈感,就以它為書名寫了起來。我當然知道「沙灘男孩」也有同一名稱的曲目(上高中時常聽),但直接起因是這首德爾茲的歌曲。
關於去倫敦,沒有多少值得寫的,因為在那期間一直獨自寫小說。現在回想起來,可謂不可思議的一個月。在那一個月時間里,我差不多絕對沒和任何人說話。
不過對我來說,仍是一次幸福的旅行。
她對日本人懷有好感,或者不如說對大凡非羅馬性質的東西全都懷有好感。我們每次見面,她都會產生似乎同是北方國民的連帶感,總是長嘆一口氣,就這disorganized country大發牢騷。可她丈夫是那不勒斯人,她抱怨義大利怕是多少有點不應該。畢竟,同那不勒斯人結婚而哀嘆世界的混亂,無異於同黑熊結婚而抱怨其身上的長毛。
這些吉普賽母子有很多謎。我認識的一個人咬定說他三年前看見的母子又在同一街角見到了,三年時間里小孩兒一點也沒長大。這恐怕是他看錯了,她領的應該是另一個孩子。不過很多時候似乎並非真正的母子,而是有組織地將「租來的孩子」帶來帶去。我只能說是「似乎」,真相不得而知。
12月6日,星期天,在羅馬聽喬治·普雷特(Georges Pretre)指揮的聖西西里亞學院(Santa Cecilia)管弦樂團,演奏曲目是貝多芬第五和第六交響曲這種說是驚天動地也好什麼也好反正是相當吵鬧的東西。但也是因為年底的關係,集中聽一下貝多芬恐怕不壞,於是在那前一天去梵蒂岡前面的聖西西里亞學院音樂廳買了門票。票價分為五千五百日元、三千九百日元、二千二百日元,遺憾的是只剩最貴的,而且是前排最邊端的。我和老婆為此好一陣子猶豫,但畢竟年底了,貴就貴些吧(管它好還是不好),就買了下來。什麼緣故不曉得,人在外國,不知不覺之間生活變得節儉起來,而在東京時,一萬日元的票都手到擒來。
回到家,當即動手準備。
聖誕節。
不用說,冷比暖更適合腦力勞動,問題是這房子里的羅馬冬天未免冷過頭了。夜裡為溫暖身體而一小口一小口啜白蘭地,白天為沖淡寒冷而每天都跟老婆大談溫泉和夏威夷。老婆宣布:回日本要好好去溫泉,每天從早到晚泡在裏面,然後去夏威夷一個月。妙!一想都胸口直跳。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首先要寫完小說才行。一旦開寫,橫豎要徹底寫完才能回日本。一旦回日本,必定又要手忙腳亂。無論如何要守在這裏把工作處理妥當。
從新年即將來臨的12月17日開始寫長篇小說《舞!舞!舞!》。寫長篇小說時模式大體相同——「想寫啊」那樣朦朦朧朧的心情在自己體內一點點高漲,某一天猛一咬牙:「好,今天開寫!」就我來說,較之具體結構和情節,更注重把握這個臨界點。
去郵局把打好的小說原稿寄去東京之後(避免通過義大利臭名昭著的郵局寄稿也是我特意來倫敦的一個原因),3月末獨自返回羅馬。
據日記記載,這一時期美元跌至一美元兌換一百二十三日元,而我們的現金差不多全是美元,說實話,打擊不小。
說起來,這位林恩太太把世間所有陰暗面統統一言蔽之為「Stupid」。房子設備什麼的壞了找她請人維修,她每每現出傷心的樣子,就義大利產品的Stupidity抱怨一通。對維修工的Stupidity也發脾氣。照她說來,菲亞特是Stupid Car,郵局是Stupid office(這個我也深有同感),路上的狗是Stupid dog。不過,英國人這種人的確有點怪,我想。
新聞也看不夠。例如哪裡發生火災,就用攝像機把現場拍攝下來。消防隊員理應一起滅火,不料這裏的消防隊員卻手拿水管對著攝像機一動不動,有幾個甚至嬉皮笑臉。最初我以為肯定是一種差錯。可後來發現,無論哪裡的事故現場,也無論情況多麼緊急,只要有攝像機出現,他們就差不多全對著攝像機,且有幾個人幾乎條件反射似的嘻嘻直笑。若在日本肯定惹出一場麻煩,消防隊員滅火當中回頭嬉笑若上了電視,無疑要受警告處分。
布洛森·迪兒莉的颱風極具魅力。年紀該不小了,本來擔心很難發出往日那惹人憐愛的聲音了,結果純屬杞憂。當然,同過去相比聲音的圓潤度多少有所流失,但藝風愈發純凈無瑕,讓人得以全副身心沉浸其中,從第一曲直到最後一曲。曲目全是原創(原創更叫人感動),所謂Standardnumber(標準曲目)幾乎沒有。邊彈鋼琴邊唱,鋼琴也彈得好,輕而又輕,彷彿即將騰空而去。如此味道的聲音並非想彈就能彈得出來的。若說這不是爵士樂,或許真不是爵士樂,但布洛森·迪兒莉的音樂本來就不是吊起眼稍聽的音樂,那是一種高品位夜總會音樂,是讓人細細品味酸甜苦辣的成年人音樂(如今這種成年人倒是少了)。
去倫敦可以說是勢之所趨。老婆有點事情要經倫敦回國,我去送她。從3月初在此住了大約一個月,這期間我幾乎跟誰也沒說話,一直悶在房間里寫作。寫長篇小說時大體都是這樣,產生不了想和誰說話的心情,所以對我來說,倫敦始終是個孤獨而沉默的城市,這一印象滲透到了骨子裡。

再說新聞。這個也蠻要緊,因為必須充分把握罷工的消息。這個國家動不動就搞罷工,公共汽車、火車、飛機,以及收垃圾者,時不時全面癱瘓。不全面癱瘓時也拖拖拉拉,這個那個常出故障(近來甚至外交部都罷工了)。若像日本那樣在公共汽車站貼一張紙寫道「本日因罷工……」作為我也明白怎麼回事,然而這個國家基本上不存在這樣的溫情,滿不在乎而又毫不含糊九*九*藏*書地進行罷工。一次在罷工那天等了三十多分鐘根本不會來的公共汽車,若非過路人告知今天罷工,我想還要等下去,因為不罷工時等三十分鐘也是家常便飯。如此搞得我心有餘悸,於是下決心非買電視不可。
接下去是第五,這個委實精彩,前後不可相提並論。我一向以為第五交響曲相當沉悶,但以普雷特的指揮聽起來,竟有那般自由奔放生機勃勃超凡脫俗,不由沉浸其中。一言以蔽之,這已不是波詭雲譎感情沉鬱的貝多芬,而是溫柔純真、甚至漾出優質感傷氛圍的煥然一新的貝多芬。
倫敦逗留期間還去聽了一次爵士樂,因為是令人懷念的布洛森·迪兒莉(Blosson Dearie)來爵士樂夜總會演奏。夜總會名字很奇特,叫「比薩餅遊樂場」。名字聽上去不怎麼高雅,實際上卻高雅得多。所有座位都採取預約制,打電話告知信用卡號碼,即給留出座位。票價是八英磅半。客人全部是前來品享夜總會的衣著得體的中年夫婦,單客僅我一個。因此之故,女侍應生時常掛記著來我座位問我「開心么」,我笑著回答「嗯開心著咧」。不一會兒再次來問「如何,開心么」。一身牛仔服的日本男人獨自來聽布洛森·迪兒莉——人家或許為此感到蹊蹺。
我們大體在佛羅倫薩下車住一晚上,再乘火車去博洛尼亞。從佛羅倫薩到博洛尼亞要翻越相當險峻的山路。佛羅倫薩至博洛尼亞之間的高速公路彎路和隧道多得不得了,對於喜歡開車的人倒是個施展本事的路段。世上有不少佛羅倫薩迷,不過老實說我不認為佛羅倫薩那麼有魅力。確是個歷史悠久的美麗城市,可是賓館房費高,美術館總是擠滿人,餐館也不如人們說的那麼好吃。並不是有過什麼不快的事,反正沒有美妙印象。餐館誠然不壞,但沒有哪一家讓人想再去一次,至少佛羅倫薩市內沒有。於是早早離開佛羅倫薩趕往博洛尼亞。

平時我們在附近的超市購物,但在想多少集中買些生鮮食品的時候,一般要到米爾維奧橋(Ponte Milvian)的藍天市場去。米爾維奧橋是皇帝下跪乞求教皇准許修建的,乃台伯河上有名的古橋,但因經常目睹,皇帝也罷教皇也罷都顧不上理會了。
這部小說從頭到尾我都覺得寫得十分順暢。《挪威的森林》是作為我也從未寫過的那一類型的作品,邊寫邊想別人將怎樣看待這部小說呢?這個那個想個沒完。而關於《舞!舞!舞!》根本沒想那麼多,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隨心所欲,怡然自得。從根到梢是自家風格,出場人物也和《且聽風吟》《尋羊冒險記》一脈相承,就好像回到久違的自家院落,非常開心,或者莫如說寫這一行為本身就無比快樂,這在我也是極少有的事。

義大利有RAI·1到RAI·3這三家國營電視台。雖說是國營,但廣告照樣播。何苦國營電視有三家之多呢?因為政黨色彩各有不同。具體的不清楚,大致像是RAI·1屬於保守黨,RAI·2是社會黨系統,RAI·3傾向於其他政黨,所以各台的新聞內容有很大區別。不過與政治見解無關,在外國人眼裡,RAI·1台的女子最為濃妝艷抹,看起來賞心悅目。時而垂一對奇大無比的耳環,閃閃發光,炫目耀眼,叫人無法受用,時而身穿豹皮連衣裙,時而從華倫天奴盒子里特意取出鑲滿珍珠的眼鏡——光看這些細小地方都讓人興味盎然。至於她們是以何標準被錄用的,我自是無從得知。她們長得算不上國色天香,年齡都已不輕,但在「花哨」這點上全都一以貫之,身上的香水簡直從熒屏上撲鼻而來。以日本來說,就是港區任何一座公寓都必有一兩個的「頗有名堂而又來歷不明的貴婦人」。若問她們上電視幹什麼,實質上等於什麼也沒幹,只是全身珠光寶氣像真人模特似的對著攝像機,莞爾笑著來一句「下一個節目是……」勉強說來,也就是所謂「報幕員」吧。如此女子天天更換衣著首飾,交替登上熒屏,反常啊,不管怎麼說。
傍晚寫作完畢,去附近買東西,做簡單的飯菜吃。我在倫敦生活期間基本沒在外面吃飯。老實說,吃什麼都吃不出多大味來。當然美味的餐館我想一定是有的,但從義大利趕來,很難有心情在倫敦花錢進餐館。抱歉固然抱歉,可還是自己做來更可口。麵包蠻夠味兒,稱為「料理」怕不合適,但我每天都在超市買來烤牛肉和麵包,做牛肉三明治吃,咖喱飯或西紅柿湯也有時做。
不過,這期間羅馬的冬天迅速加深。這年的羅馬冬天,冷的日子好像多些,屋子裡也冷颼颼的。已有的暖氣設備不夠暖,買了個煤油爐回來,但暖的只是爐的正面,整個房間始終冷氣逼人,而且是潮乎乎的令人討厭的冷。洗的衣物兩天都一點沒幹。這還不算,為了買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音樂會的門票,整整在寒風中排了四個小時隊,結果兩人身體都徹底垮了,一直冷徹骨髓。羅馬的音樂會售票方式實在複雜離奇且蠻不講理。波利尼或伯恩斯坦(Bernstein)等超一流演奏家的音樂會發行購票序號券,甚至發行購序號券的序號券,而這必須一一排隊才能到手。一來二去,連主辦方都暈頭轉向起來。序號券發行到257號,然而門票只有101張,此種事屢見不鮮。既無連貫性,又無溫情可言,何況總有人插隊,企圖矇混過關,有門路的早從後門把票搞走了。
在羅馬買了電視。
房東林恩太太對羅馬的混亂頭痛不已。她是中規中矩的英國人,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這種混沌狀態。「聖誕節快到時我絕不上街,」她說,「真的,村上先生,無論誰怎麼說,那都是khaos漩渦的中心!」
和日本歲末光景不同的是乞丐、藝人、討東西的滿街都是。這些人說起來原本就比日本多,到了年底更是多得怵目驚心。每個街角必有人拿著盤子等在那裡——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歐洲人來日本,似乎為街角的自動售貨機之多感到詫異,羅馬城則有比例大致相同的乞丐站在那裡。
不管怎麼說,在倫敦看的電影中我最喜歡的是法國片《天使的灰燼》(POUSSIÈRE D'ANGE)。節奏如風行水上,演員表現不俗,使我有一種久違的酣暢淋漓的愉悅感。看罷乘興走了三站地鐵的路。另外看了狄更斯的《小杜麗》(Little Dorrit),有亞利克·基尼斯(Alec Guinness)出場,影片極有狄更斯風格。長得不得了,這個星期天放第一部,下個星期天放第二部。亞利克·基尼斯那彷彿每個汗毛孔都深深沁有狄更斯的從容不迫的演技十分了得。觀眾里有好多父子,想必英國人是作為必要的成長儀式讓小孩看這部狄更斯作品的,下一步大概要讓孩子好好閱讀原著。不難看出,英國人和狄更斯文學之間顯然存在著這種強韌的長期關係,不由讓人思索日本是否有與此相應的超黨派的國民作品,但沒有想出像狄更斯世界這樣具有多方面廣度和深度的東西。不管怎樣,狄更斯確實有意思,雖然帶小孩去,但父母其實也足可沉浸其中。
如此這般,語言上意外吃了苦https://read•99csw.com頭。
音樂會也聽了不少。
歌劇看了柴可夫斯基的《葉普蓋尼·奧涅金》(弗雷妮唱主題曲)和布里頓(Benjamin Britten)的《比利·巴德》(Billy Budd),都很精彩。這個已經在別的地方寫了,在此割愛。
接下去買青菜。蘿蔔三根加蕪青。蘑菇兩公斤。西紅柿、黃瓜、馬鈴薯、比埃達(類似京水菜的菜)、菠菜、扁豆、羅勒等等。兩人雙手滿滿抱著東西,站著喝罷咖啡,又坐公共汽車回家。如此購物累是很累,但滿載而歸,又都新鮮,心裏十分快意。較之在米科諾斯生活那兩個月的食物種類之單調,義大利——儘管是隆冬時節——簡直無所不有,堪稱樂園、天堂!總之蔬菜全都生機盎然。此時的赫爾辛基,人們吃的是什麼呢?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魚鋪都大同小異:一個穿長膠靴的似乎有些古怪的老伯和一個健康得不得了的老婆婆兩人在鼓搗。剖了腹的鰻魚仍然吱溜溜地跑了,老婆婆隨後追去。「喂快來呀,小姐,好鯛魚來了!」——這種歡快的聲音此起彼伏。
在這博洛尼亞,傍晚一晃兒走進一所大學附近的電影院,看了西米諾(Michael Cimino)的《西西里人》。電影還算過得去,觀眾人數也算過得去。這且不說,走齣電影院,在夜霧中的小巷裡晃晃悠悠散步之間,發現一家儘管有點像窮困潦倒但氣氛又似乎不壞的餐館,門口寫道「本日有李柯尼茲演奏」。心想這種地方怎麼會有李柯尼茲(Lee Konitz)呢?進去一看,原來一樓是普普通通的大眾餐館,地下室大概是爵士樂夜總會。我沒聽過李柯尼茲的現場演奏,一心想聽上一次,不料在門口問店員,得知今天票已售完。博洛尼亞學生多(氣氛很有點像京都),爵士樂迷不在少數。遺憾。

隆冬時節

我們乘公共汽車前往米爾維奧橋,先去魚鋪買大馬哈魚。大馬哈魚是進口貨(地中海當然捕不上大馬哈魚),價錢決不便宜,但對我們極有利用價值。一條大馬哈魚,既可做壽司,又可鹽烤,頭還可以做湯。慶幸的是,買了魚身,魚頭可以白拿,因為義大利人一般不用馬哈魚頭,鐮狀魚骨那麼鮮美的地方也棄之不用。一公斤三千日元左右,隨便買多少。去鱗、掏腸、切頭,還切段分開賣。我們總買上半身。仔細看去,往往只上半身剩在那裡,說不定義大利人專門買下半身。我們買了兩千五百日元的大馬哈魚。
此外,離這市場不遠有一家價廉味美的小餐館,也有遞出一百五十日元(一千五百里拉)即可吃上一塊相當大的熱氣騰騰的比薩餅的站食餅屋。叫一聲「米萊·廷奎(一千五百里拉)」果然切下一塊一千五百里拉的,用電烤爐熱了端上。出二百日元就吃得肚皮鼓鼓的。旁邊還有總是給工人和士兵擠得熱火朝天的廉價餐館,男服務生的眼神和態度極端惡劣,時常有汗臭味撲鼻而來。與此同時,義大利也有能夠吃到甚是少見的正統裡脊肉的高雅餐館,那裡幽靜,服務生態度也好,壁爐「嗶嗶剝剝」燒著。市場入口一家小店的站喝咖啡也濃郁可口。任何國家都一樣,熱鬧的市場附近必有許多美味小食店,錦小路如此,築地也如此。
我們今年的聖誕節只送了這麼一點禮儀性禮物,自然沒費多少時間,而若是普通人,上街為許多人買齊禮物想必累得半死。
趁不下雨的時候,每天在攝政公園跑一個來小時。這個程度的運動若再不做,腦袋勢必掉弦。若不想讓腦袋掉弦,就要讓身體跑。只要不下雨,攝政公園還是極妙的公園。沿中間一條池邊路跑過,再繞公園跑一圈。跑到動物園附近時,動物欄里飄出一股嗆人的臊臭味兒,但這個也極妙,可以切切實實感覺出圍欄里有許許多多動物。活物的活生生的氣味。獅子們高角羚們駱駝們遠離故土在這裏生活,什麼動物叫喚的聲音也傳來耳畔。
比薩餅和葡萄酒也很可口。我吃過西西里風味比薩餅,而這個同義大利比薩餅相比也並不遜色。餐費十英鎊。
聖誕前的羅馬街頭同日本的歲末情景相當像。豈止像,簡直像過頭了,像得叫人懼怵。和日本不同的是,街上沒放聖誕歌「鈴兒響丁當」(音樂一概不放,謝天謝地)。此外兵荒馬亂的光景大同小異,如人多啦、商店擁擠啦、車輛嘈雜啦、人們不無亢奮的表情啦、店鋪張燈結綵啦、打扮成聖誕老人招徠顧客的店員啦、艷麗包裝紙上的禮品結啦等等。
義大利電視還有一點叫我割捨不下的,就是「鍾錶圖像」——時間剩餘的時候單純推出時針圖像,僅此而已,無任何名堂。有時候長達五分鐘,即秒針在鍾錶盤面旋轉五圈、分針移動三十度。我也閑著無事,遂抱臂直勾勾地注視不動。秒針無聲地走著刻度,的確無聲無息。起初自覺不對頭,後來意外地著了迷,每次這東西出現都奇異地感到放鬆,偶爾一段時間不出現,竟有些寂寞,盯視之間甚至產生「諸行無常」的感慨。日本的電視若如法炮製,想必惹出一場騷動。
東西也好吃,熱情好吃的是無所謂的普通飯菜。博洛尼亞有好幾家我偏愛的餐館,哪一家都沒上導遊手冊和「米其林」,都是隨意闖進去偶然發現的。便宜,好吃,去多少次都不變味,因為和一流餐館不同,不至於由於廚師被其他飯店挖走而味道一夜驟變。規模都小,感覺上就像老爺爺和老婆婆在裏面一邊吵嘴一邊鼓搗飯菜。形式不講究,但吃多少次都還想吃。小費都不收!我尤其常來這裏吃義大利疙瘩湯。意式疙瘩湯並非博洛尼亞的特產,但寒冷季節在大霧籠罩的博洛尼亞「哈唏哈唏」吃起熱氣騰騰的疙瘩湯來,那種感觸卻是很難替代的。疙瘩湯這東西是一種奇妙的食物,我想再也沒有這麼容易做的食物了,然而味道的好壞判然有別。惟其是真正的平民風味,其中也就格外含帶某種心情。即使拿食物來說都是可圈可點的城市。
休息時間里團員們消化晚吃的午飯,驅趕葡萄酒醉意,我在座位上看保羅·鮑爾斯(Daul Bowles)的《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很想去一次摩洛哥。
歲末禮物也同樣不少——聖誕禮物一半兼作歲末禮物。和日本一樣,不僅在親朋好友和家人之間互相贈送,而且有向老主顧、上司以及關照過自己的人等等贈送的禮儀性禮物。進入商店,搭配裝好的糕點等食品禮盒按不同價格齊刷刷排列開來,人們從中適當挑選出大約價值五千日元的。不是憑內容而是憑款額選購,這一點也同日本的歲末禮物毫無二致。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日本和義大利竟如此酷似。裝進漂亮的籃子里,包上玻璃紙打上禮品結,甚是堂而皇之。價格下至五千上至三萬日元不等。人們一起買好幾個,滿滿塞進後車座帶回家去。我也給我們住的小區的看門人送了葡萄酒作為聖誕禮物。四位看門人,一共需要四瓶。我因為是臨時居住的外國人,沒必要送特別貴的,略表心意即可。在附近食品店買四瓶葡萄酒時,問我要不要禮品式包裝,我說要,遂一瓶瓶用包裝紙包了,並打了禮品結遞給我。雖是廉價葡萄酒也並不歧視。歲末的商店裡有專門負責特殊包裝的阿姐,把顧客買下的東西一個接一個一層層包好打上禮品結。
《舞!舞!舞!》中出現夏威夷場面也是因為這個。我邊寫小說邊想去夏威夷想得不行,所以拚命想像夏威夷寫了下來。大概是這樣子、大約是這個感覺——一邊回想一邊寫。如此寫夏威夷場面的時間里,似乎多少暖和起來,心情就像歪在熱帶太陽底下喝鳳梨園似的。文章也有這種具體效用!儘管轉瞬即逝。https://read.99csw.com
總而言之,街上混亂不堪。交通堵塞非比一般,搭計程車也寸步難行。公共汽車擠得水泄不通。外出一次,回來心力交瘁。這些地方也和日本一模一樣。
不知幸與不幸,買回電視后罷工立時活躍起來,電視上的新聞節目連日全是罷工報道。看來,買這電視可真沒賠本。
回來路上就差一點點回到巴斯的時候,自行車徹底分崩離析,不折不扣地變得七零八落,即使請來國王及其家臣也不可能修復,害得我扛著自行車走了最後五公里,得得!

另外有手風琴手走街串巷,不時有手風琴發出不堪入耳的聲音。人行道上有人畫宗教畫要錢,一連花好幾天時間用彩色粉筆把宗教畫畫在路面上,夜晚敷上塑料布以免有人踩上。有彈著吉他唱尼爾·揚《金子心》(Heart of Gold)的長發青年(這個太讓人痛心了,給了一百日元),「咆咕咆咕」吹著風笛樣的東西挨門討錢的從山上下來的羊倌,牽猴人(只牽不耍),手提用義大利語寫著「肚子餓了」的牌子坐在路旁的面容憔悴的外國小夥子,一聲不響地伸手討東西的別無所長的男子,如此形形色|色的男女充斥街頭。
我在這個房間里寫完了《舞!舞!舞!》這部長篇小說。一邊用收發機聽音樂、眼望外面的阿比大街,一邊日復一日「啪嗒啪嗒」敲擊電子打字機鍵盤。這是暖氣極足的公寓,儘管外面大家都穿著大衣,但裏面只穿T恤和短褲都滲出汗來,須不時開窗把腦袋伸到大街上空涼快涼快。寫累了,就看在附近書店買來的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一個近乎殘酷的力透紙背的書,無可遏止的絕望,積極向上的自毀。天氣總是不大好,三天有兩天陰天,動不動就「啪啦啪啦」下小雨,一種彷彿預告惡劣世界到來的令人萬念俱灰的冷冷的雨。不知何時下起,不知何時停住,甚至走到外面也弄不清此刻是否真的在下雨。這便是倫敦的雨。

羅馬的歲末

在博洛尼亞常買東西,因為買起來比羅馬容易得多。店員的熱情截然不同,商店也沒那麼多人。可以慢慢挑選,即使沒中意的不買,也不會遭遇難看的臉色。而若在羅馬這樣做,店員臉色當即沉下。佛羅倫薩雖然不至於像羅馬那樣鄙俗,但接待上還是有油滑之處。米蘭店鋪固然多,卻又因為過多,光轉一圈都筋疲力盡。我只是想買點衣、鞋之類,不想筋疲力盡。人生應有更寶貴的東西。如此琢磨下來,博洛尼亞乃是義大利非常「地道」的城市。
由於太冷了,我穿上大衣,對著桌子「啪嗒啪嗒」連續敲擊電子打字機的鍵盤,和在西西里寫《挪威的森林》時正相反。那時暖和得不能再暖和,坐在桌前昏頭昏腦,這次則冷得差點兒把鍵盤敲壞。
人多擁擠,加之阿姐們不像日本人那麼手巧,包裝相當花時間。但想到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只好耐心等待。在這個國家,著急就要吃虧,總之要排隊靜等包裝。這樣,給四位看門人每人一瓶葡萄酒。
想吃美味義大利疙瘩湯(Gnocchi),遂乘火車遠遠趕去北部的博洛尼亞。我無端喜歡上了博洛尼亞這座城市,即使沒什麼事也一晃兒跑去,悠悠然住上三四天。這裏幾乎沒有風景名勝,遊客不怎麼來,城市規模也恰到好處,用來漫步也蠻合適。不舉辦什麼書展,賓館也空。

米爾維奧橋市場

我們現在租的房子大體配有傢具,但傢具中不包括電視。住在東京的時候一不訂報紙,二不看電視,倒也沒有什麼不便,但在羅馬不能一如既往。在信息泛濫的日本,有意切斷信息可謂恰到好處(即使切斷,信息也會滲來),而在羅馬如法炮製可就任何消息都進不來了。況且在這裏我是徹頭徹尾的外國人,信息進不來,感覺上好像自己被剝個精光。另外還有一點,義大利和日本的社會運轉方式不同,在這裏沒辦法適當預測。既然這個現在這樣,那麼往下大概這樣——即使如此估計,很多時候也根本對不上號。因此,若不在某種程度上積極搜集信息,勢必四處碰壁。
首先是第六《田園》,這個不那麼有意思。星期天演奏比平時開始得早,時值傍晚5點半,聖西西里亞學院樂團成員們好像帶有午飯的餘韻(不是開玩笑,此事真可能有,這個國家),聲音總好像不到位。普雷特那意圖未能痛快傳達給樂團的焦灼如塵埃一般彌散開來。
對了,義大利的電視節目最叫人愉快的,不管怎麼說都是天氣預報,單單這個就百看不厭。若去義大利,務請看電視上的天氣預報。首先滑稽至極的是,主持天氣預報的人動作著實煞有介事。我所喜歡的是RAI·1台的老伯,此人的動作相當有感染力。天氣好的時候笑眯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而若下雨或降溫,臉色陰暗得簡直就像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似的,聲音也往往低沉下來。這個秋天大雨連降一周的時候,他真箇一蹶不振,讓人擔心他沒準上弔。一隻手悄悄朝天花板舉起,閉目搖頭說「諸位,這場陰雨……」——每天見他如此預報,我都不由覺得不就是天氣預報么,何苦……總之他忽兒聳肩,忽兒用手一圈圈畫圓,忽兒歪起脖子,忽兒啪一聲拍手,忽兒雙手緊握(這已近乎手語),整個熒屏都是此人的手舞足蹈。這樣的天氣預報看得我捧腹大笑,不料問義大利人,他們都說:「什麼地方有趣?不是理所當然的么?」這也未免可怕。
本來不想買這東西,不得不買。因為漸漸切實地明白過來,沒電視現實生活不方便。第一,不知道天氣;第二,消息全然進不來。
但是,這些人中有的並非身體真有障礙,而是為討錢裝出來的,即一種表演。康多提大街(Via Condotti)附近有個四肢扭曲、脖子反轉、總是淌口水的乞丐少年,每次看見我都覺得不忍。不料有一天看見他一邊數錢一邊在街頭快步如飛,看得我目瞪口呆。穿的衣服一樣,我想不至於看錯。不過如果那是演技,我寧願為那演技付錢。
阿什肯納吉(Vladimir Ashkenazy)指揮的皇家愛樂管弦樂團的音樂會也去聽了。他與其兒子沃夫卡·阿什肯納吉同台演奏。我在雅典聽過一次沃夫卡君的演奏,老實說,當時沒怎麼認可,不過也可能多少有所進步。曲目首先是父親指揮的科里奧蘭序曲,接下去是沃夫卡出場演奏的莫扎特的迴旋曲,以及父子共同演奏的弗蘭克的《交響變奏曲》,最後又是父親指揮的馬勒的第四交響曲。沃夫卡的鋼琴依然不夠到位。較之好壞,更屬於感染力匱乏的問題,沒有訴諸心靈的東西。倒也不是受到兒子傳染,但為人父者的阿什肯納吉的指揮也不怎麼樣。馬勒的交響曲合奏得也粗疏,漫不經心,比之不久前在羅馬聽的殷巴爾(Eliahu Inbal)指揮的《大地之歌》那天風海read•99csw.com濤般的演奏,簡直有霄壤之別。他的馬勒鬆鬆垮垮而又黏黏糊糊。翌日時報的樂評欄載文寫道:「如果我是弗拉基米爾·阿什肯納吉的兒子,那麼我會做什麼呢?或許當理髮師,也可能投標槍,但有一點可以斷言:絕對不當鋼琴手!」
我揪下蘑菇腦袋煮。老婆用尖頭菜刀(這是從日本帶來的)剖開大馬哈魚,肥度適中的絕好部位出來了,馬上蘸醬油和芥末站在廚房裡吃了起來。大口小口吃這東西的時間里,不由得想吃米飯,正好有昨天剩的冷飯,便就著這生魚片和梅干一掃而光。那麼嘗嘗魷魚如何,於是魷魚也切片吃了。這魷魚滑潤潤的,十分可口。剛煮好的扁豆也當鹹菜「咯嘣咯嘣」吞了下去,速食大醬湯也做了……如此這般,站在廚房裡就簡單解決了午飯。這麼吃相當夠味兒。
從米爾維奧橋到留有墨索里尼時期面影的弗拉米尼奧橋,沿河走去,一家挨一家排列著宛如上野「糖商小街」一帶那樣的食品店衣帽店等店鋪。蔬菜新鮮,各種各樣應有盡有。所以附近的主婦大軍提著大購物袋聚集到這裏,各個階層各色皮膚比肩接踵,既有穿皮衣蹬高跟鞋的闊太太,又有儼然大件垃圾的老太婆,既有菲律賓中年婦女,又有美國外交官夫人模樣的人,日本太太也看見了幾個。每次去市場我都心生感慨:世界上委實存在著類型繁多的主婦。
而且遺憾的是,這天波利尼的演奏很難說精彩得使我們的殊死努力沒有白費。前半場好像焦點還沒對上就完了。心想這就是波利尼?好在最後的李斯特奏鳴曲到底雲消霧散一般別開生面,不同凡響。不過,就波利尼的實力來說,本應提供更為石破天驚的音樂。聽起來就一再覺得「不到位、還不到位」,卻又無法把這種感覺聚斂成形,因而有種無可言喻的意猶未盡的不滿留在心底。哪一年的事我忘了,總之過去在東京聽過一次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的演奏,當時我累得幾乎邁不動步了,聽的時間里萬分感動,音樂會結束時勞累早已不翼而飛,身體如剛出爐一樣精神百倍。在這裏追求那個就算是苛求,但畢竟挨冷受凍排長隊買來的票,想不到竟是這個樣子,雖說不是波利尼先生叫我排的隊……
在倫敦期間只做過一次短途旅行。小說好歹完成了,高興得外出旅行去了。從帕定頓站坐兩小時火車來到一座名叫巴斯(BATH)的溫泉鎮。一如鎮名所示,這是羅馬人進駐英國時期發現的溫泉古鎮。羅馬人是異常喜歡溫泉的民族,滿世界建造華麗壯觀的溫泉設施。我在那裡的自行車出租店租了一輛自行車,準備騎去一個名叫庫姆堡(Castle Combe)的小村莊。有人告訴我去英國最好到庫姆堡,那裡漂亮得很。從巴斯到庫姆堡,路段果然漂亮(很早很早以前羅馬人修的筆直的路),但要翻過好幾座山嶺,相當費力,況且我借的自行車有個要命的問題——每隔一小時車鏈就「嘩啦」掉下來一次。如此這般,沒能「悠悠然騎著自行車在英國鄉間遊逛」。這還不算,傍晚時分大汗淋漓地騎到庫姆堡一看,旅館早已滿員,必須騎到下一個村莊去。
另有一個把捲毛金髮不可一世地朝兩側膨脹開來的(少女漫畫中常出現的髮型)天氣預報美女,此人也夠滑稽的。她幾乎沒有動作,只是面對攝像機坐著微笑。問題是由於髮型的關係,氣象雲圖整個被擋在後面,收視者甚為不便。好在人還算漂亮,本人也幹得喜氣洋洋,好壞也就由她去了。
接下去發生了大韓航空飛機爆炸事件。2月間兩人同時得了重感冒,咳嗽和鼻水一連幾個星期都止不住,腦袋昏昏沉沉,低燒遲遲不退。但奇怪的是,惟獨寫作進展順利。對我們來說,那的確是個嚴寒的冷季,從頭冷到尾,即使在我們長達三年的旅歐生活當中也是最難熬的時期。這年冬天發生的唯一好事,就是小說完成了。因此,每當我想起《舞!舞!舞!》這部小說,就想起羅馬馬洛內先生那座寒冷的房子。是的是的,我是穿著大衣在那座房子里寫小說的。並想起叫琴的貓、叫瑪多的狗、米爾維奧橋的市場和波利尼音樂會。
儘管如此,這次旅行還是叫人歡欣鼓舞。一來畢竟有一種小說終於寫完的解脫感,二來天氣也出奇的好,而且正值春天。由於拚命登車渾身是汗,肚子也癟了。在庫姆堡下一個村莊住的旅館名叫「WHITE HEART」,態度雖然冷淡,但住起來蠻舒坦。只剩大房間了,我說只我一人,便減了房費。傍晚在旅館的酒吧喝啤酒,在餐廳吃鱒魚。鱒魚是切成薄片同杏仁一起蒸的,這東西簡直香得無與倫比。談不上多麼好看,但味道實在地道。由於是棕樹主日前一天,星期六,旅館餐廳里坐滿身穿外出服裝的面目和善的一家老小,以致我險些吃不上晚飯。村裡只此一家餐廳。
此外,新聞節目報道員衣著極其花哨:紅襯衫、黃領帶、藍邊眼鏡(因是黑白電視,當然看不出顏色,但我偏偏知曉),尖腦袋上的頭髮剪得硬橛橛的,朝哪裡一個老伯一把甩過麥克風:「喂,你對義大利的罷工怎麼看?說上一句,如何,老伯?」我也看了許多國家的電視,而義大利的最看不厭。
到了晚間,聽音樂會換一下心情。現在看來,旅居倫敦期間能想得起來的,也就是音樂會和電影,因為此外光寫小說和跑步。電影的確看了很多。布魯斯·羅賓遜這個年輕導演拍攝的英國片《我與長指甲》清晰留在了記憶里,在日本是否公映我不知道。是一部喜劇片,維斯涅爾這個雖然厚臉皮卻叫人恨不起來的窮困潦倒的藝術青年、不無懦弱的主人公「我」以及維斯涅爾的同性戀老伯,三人難解難分,相當有趣。另外由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劇本的美洲西部片《死亡的時間》這部哥倫比亞片也看了,甚為爽凈的影片。《去聽美人魚歌唱》這部富有小品意味的加拿大片也看了。這部大概日本也公映了,講一個長得並不算漂亮的立志當照相師的普通女孩如何對單位的上司——漂亮的女同性阿姐崇拜得神魂顛倒,但最後還是失望了,跟這位阿姐去日本餐館時,一個活章魚一搖一擺爬了出來,女孩叫得半死——這地方不夠正常,那東西縱然日本人也不吃的。
然而普雷特絕不想刻意顛覆迄今為止的「第五」圖像(例如前些日子同樣在羅馬聽的蒂爾森·托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演奏的貝多芬),他僅僅是在自然而真誠地表達自己本身內在的音樂,由於這一點鼓涌而出,其結果便超出了「第五」這一藩籬或者規制,成為自由自在而富有人情味的音樂。普雷特的指揮妙趣橫生,不時讓身體動作戛然而止,定睛逼視樂團,只用脖頸以上部位指揮,或轉目或揚眉或搖頭,但僅僅這樣便使其激|情傳達給觀眾,十分了得。一場久違了read•99csw.com的令人信服和感動的音樂會。
在相鄰的魚鋪買了七條沙丁魚、五條魷魚。沙丁魚非常便宜,魷魚略貴,一共一千四百日元。
沒有小孩的(或小孩沒有到手的)中年婦女偶爾也有,這類人把空空的哺乳瓶往行人鼻頭那裡猛地一伸,怒氣沖沖地吼道:「沒有牛奶錢!」猶如狄更斯《雙城記》里革命時期的巴黎街景。
若說送這個檔次的禮物有沒有效果,那還是明顯有的。此後一星期左右全對我們那般和藹可親,這種立竿見影之處不妨說是義大利人可愛的地方。過了年倒是徹底回到了老樣子……
今天是12月22日,差不多該去購物了。25日和26日聖誕節休息,所有店鋪一律關門閉戶,一如日本的正月。今天若不買好那期間吃的食品,往下勢必坐以待斃。
其次多的是身體有障礙的人。沒腿的人、沒了很多部位的人。這些人把沒有的部位明確出示于眾。不存在的存在感。久久觀察之間,發現不存在部位多的人在比例上討得的錢多一些。我不由感嘆:人世的運轉意外地公正。
這且不說,這麼多乞丐都能討到錢不成——這個疑問自然浮上腦海。但觀察之下,確有相當不少的人停住腳從錢夾里拿出錢來放進盤子。我猜想歐洲人這樣做怕是出於宗教原因,不過他們時常也做這種微小的施捨,尤其在聖誕節時,這種感情傾向似乎更強烈,看準這一點的乞丐自然有增無已。也可能情況相反,或者乞丐的增加為社會的慈善狀況推波助瀾亦未可知。不管怎樣,需求和供給巧妙地保持著平衡。大致說來,穿戴得體的太太給一千里拉(一百日元),一般人給五百里拉(五十日元)。一次試著給一個小女孩乞丐十五日元,結果沒能從她口中聽到「謝謝」。觀看之間(因閑著無事,看得比較仔細),發現他們等到盤裡的錢大體湊齊了,便迅速藏進了哪裡。盤裡大致留五六百日元像是討東西時的訣竅。若比這個數多,過路人難免心想「都討不少了,用不著我給了」,而若少於這個數,人家則可能以為「大家都不給,我不給也無所謂」。世上的實用哲學的確五花八門,靜靜注視著街巷,自會學到某種東西。如果站在東京街頭定定地注視什麼,一定會遭遇怪異的神情,在羅馬則不至於,人們經常止步細看什麼。老婆垂涎三尺地盯視著Max Mara或Polini等百貨商店的展示窗,這時間里我朝著大街凝目觀察乞丐形態。人各有各的人生方向性。

倫敦

以種類說,最多的是母子乞討者。這類人原則上坐在路邊,盤子置於前面,手伸在行人膝蓋那個位置,口中說道:「這孩子連牛奶也沒喝上,肚子餓了,幫幫忙吧!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難說。」看臉形,大體像是吉卜賽人,而且小孩子的確一副如饑似渴的樣子,瘦,臉積了一層污垢似的約略發黑,眼窩深陷。說來不可思議,任何一對母子都長得極為相像。小孩子的年齡多少有所不同,此外任何一點都是某種典型的母子,就好像同樣的母子複製了很多很多撒遍大街小巷似的。
最初幾天住旅館,後來搬進短期租用的公寓。實際上來倫敦是第一次。首先最讓我吃驚的是英語根本講不通。我這人徹底習慣了美國英語,英國英語開始幾天怎麼也跟不上,很多時候都驚嘆莫非這也是英語?發音聽不大清楚,老是重複「Pardon my(對不起)」(其實英國人這種時候都說「Sorry」)。例如在附近超市賣肉的地方我要烤牛肉,那裡的女孩子就此說了句什麼——她問我什麼,可我完全聽不懂。不僅有很重的地方口音,而且速度快,心裏不由叫苦。我說了句「pardon my?」對方重複一遍。但因為速度仍那麼快,還是聽不懂,於是我說聽不懂。結果她再也不重複了,只是以「得得」那樣的神情搖搖頭,並包了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肉給我。如此幾次過後,我再不在此買烤牛肉了。不單這家超市,其他地方也有幾次同樣的遭遇。這點和美國很不一樣,美國人若對方聽不懂自己說的,一般情況下都反覆改變語速和用詞,直到對方完全聽懂。
還在女王伊麗莎白音樂廳聽了科瓦塞維奇(Stephen Bishop Kovacevich)的鋼琴音樂會。內容皆是貝多芬和舒伯特,舒伯特的降B調奏鳴曲絕對精彩,朦朧溫馨,讓人身上的疲勞悄然脫落一盡,就是如今難得聽到的舒伯特。但貝多芬方面多少有些枯燥。此外還去了我喜愛的馬里納(Neville Marriner)和ASMF的音樂會。巴赫的《聖母頌》尤其優雅動聽,彷彿每一個角落都清掃得乾乾淨淨,指甲剪了,耳孔掏了,頭髮洗了——便是這樣一種感覺。這麼說也許是出於我個人偏愛,反正是出色的演奏。如此充實的音樂會可以天天花不多的錢聽到,倫敦市民真讓人羡慕。
先說氣候。今年秋天羅馬氣候糟得令人吃驚,傾盆大雨整整一個星期沒停,每天還下好幾次雹子。雨太多了,台伯河水幾乎漫上岸來。院子里栽的做意大利麵條用的羅勒(basilico)也和春天一樣全軍覆沒。出門買東西都不可能。這種季節不看天氣預報就非常不方便。在日本的時候,如果需要可以從電話中聽到天氣預報,所以沒電視也完全應付得來,但這裏不成。
總之羅馬市場的食物全都神氣活現,尤其西紅柿、菠菜和扁豆,放進嘴裏簡直一聲脆響,「這才叫鮮菜」的芳香颯然擴展開來。這三樣回到東京后一段時間里難吃得無法下咽——東京的義大利菜雖說近來好吃多了,但青菜的生鮮程度還是一言難盡。
不過說不可思議也是不可思議,何以惟獨聖誕節乞丐數量突飛猛進?這些短工式乞丐平時到底靠什麼維持生計?如此琢磨起來,謎團一個接著一個,腦袋成了一團亂麻。說真的,他們平時究竟何以為生呢?
殘酷,但有趣。第二代也十分不易。
順便交待一下,這天的午飯菜單是:大馬哈魚和沙丁魚壽司、梅干壽司、青蕪速腌泡菜、扁豆拌梅干、燒沙丁魚。不過這天屬於例外,平日大多吃通心粉。

電視、意式疙瘩湯、普雷特

房子是找中介商介紹的,看到第三處時定了下來。最先一處是位於名字叫「World End」(世界盡頭)的——好厲害的名字——地段的公寓(順便補充一句,我以前翻譯的保羅·泰羅《世界盡頭》這本書的背景即在這個地段。小說蠻有意思,務請一讀),寬敞倒是寬敞,但房間裝修有點叫人透不過氣,就謝絕了。其次一處在帕丁頓(Padding ton)站附近。房間本身固然不差,可惜地下室氣氛陰鬱,又涼浸浸的,免了。第三處位於聖約翰森林路,是美術工作室樣式的房間,狹窄,摺疊床,可以收進牆內,但位置不錯,光線好,離地鐵站和攝政公園(Regent's Park)也近。反正一個人生活窄點兒也沒關係,遂定了下來。窗外就是那條阿比大街(Abbey R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