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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愛恨交織的父子三人

第十七章 愛恨交織的父子三人

幾個月之後我想出了一個主意,能夠解決我們歐洲市場不景氣的局面。我們遇到的問題並非產品沒有市場;我們有許多客戶在戰爭中倖存下來,他們急需穿孔卡片機。而我們的海外辦事處卻發現自己對此幾乎無能為力——因為物資緊缺和各國普遍實施的進口管制,這些辦事處沒法弄到新的機器,都處於癱瘓狀態。一天午夜我躺在床上,突然靈光一閃。我坐起來說道:「現有的機器!」美國軍方之前向IBM交還了他們已不再需要的穿孔卡片機,我們將這價值數百萬美元的機器——有些上面還帶著戰場的硝煙塵土——送到歐洲的工廠進行翻新。起初大家還擔心我們海外辦事處的僱員會覺得拿這些髒兮兮的二手機器出去賣很丟人。但當他們看到這些機器經過幾個小時的整修,再上了一層新漆后,儼然很拿得出手的樣子,便欣然接受了。
「這話很難讓我相信,因為我們已經起步了足足13年了。」我說,「我們有著龐大的分銷系統,有著訓練有素的推銷員隊伍,用在研發上的經費也從沒短少過。要是能夠在這上面盈利的話,現在正是時候。」
我能舉出許多說得過去的正經理由,但他這麼一問,弄得我措手不及,一時間腦子裡想到的居然是這麼一個私人考慮:「那樣我就沒理由出國旅行了,我喜歡旅行!」
這話相當於告訴我說我們吃定這個啞巴虧了。於是我跑去找父親,跟他說:「你不能再用這個傢伙了。讓他負責這塊業務只會虧錢。我們找別人來試試吧。」當時我腦子裡已經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H·威斯納・米勒(H.Wisner Miller),此人我在戰前便已認識,他比我大幾歲,我很佩服他,因為他是個面對逆境勇往直前的人。他出身相當不錯,但他剛考入普林斯頓大學時,恰逢1929年股市大崩盤,他的父親在此次股市動蕩中傾家蕩產,威斯納不得不輟學。開始時他能找到的唯一一份工作就是在紐約北邊的布朗克斯區挨家挨戶推銷真空吸塵器。IBM的一位董事認識他,將他介紹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很喜歡威斯納的勁頭,於是雇他推銷打字機。
唯一能切實結束我們之間爭鬥的辦法就是書面溝通。我手頭留存了不少道歉信,都是戰後那些年裡我寫給他的。大都會俱樂部那次插曲后,我給他寫了下面這封信:
簡結婚時我一度滿懷希望,覺得我們也許能夠從此和平相處。簡、約翰、奧莉芙和我的確共度過一些美好時光,我們一同去佛蒙特州滑雪、一起去參加瑪格麗特・杜魯門在白宮舉辦的宴會。但我在IBM的任何作為,似乎都會點燃簡這個火藥桶。我是在1950年春天到她家做客時才終於發現她對我懷有多麼強烈的對抗情緒。她家裡到處都是約翰的照片和獎盃——賽艇好手約翰、田徑明星約翰……約翰這個、約翰那個。簡知道我對約翰有那麼點兒嫉妒之情,因為我年輕時候錯過的所有機會全都被約翰迎頭趕上了。她看到我正盯著約翰軍旅生涯的紀念品,便開口說道:「湯姆,你知道嗎?約翰可當過正經上校呢。」這話就像一根尖針扎向我,因為我沒能升到那個軍銜。我一下子火冒三丈,說:「哼,我當然知道他是個正經上校。不過我還駕駛飛機飛遍了全世界呢!」
父親對簡的感情非常複雜。我從未看明白他對她的期望,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吧。他似乎從未想過讓她成為一位職業女性,創下自己的一番事業,儘管當時女性成為企業管理人員已非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實際上IBM就有一位女副總裁,負責管理各地分部的機構相關事宜。可父親似乎又不想把簡嫁出去,她直到33歲才結束單身生活,在我看來她差點因為父親的緣故毀掉了自己的一生。她曾有過數位追求者,可都被父親趕跑了。直到二戰後簡才找到一個堪堪入我父親法眼的人。此人名叫約翰・歐文二世(John Irwin II),他身材高大、頗有魅力,可能是我見過的跳舞跳得最好的人。約翰不抽煙不喝酒,男孩愛好的那些事情里,他只喜歡跳舞。他大學念的是普林斯頓,四年裡一直擔任班長和校田徑隊隊長。他在戰時的表現同樣可圈可點——他在麥克阿瑟將軍手下任職,一路直步青雲,退役時是上校軍銜,比我整整高了一級。戰後他成為了一名律師和外交官,前途不可限量。
親愛的爸爸:
父親一直沒有把他在為弟弟掃清障礙的事實大肆渲染,直到1948年底他帶著迪克前去歐洲考察。那是父親戰後第一次前往歐洲大陸。他在那裡停留了幾個月,安排工廠的生產,與老熟人重新接上關係,全程他都讓迪克緊隨左右,向大家介紹說迪克是他的「助手」。這讓每個人都看清楚了誰將是未來負責IBM國際業務的人。
沒人敢說比我對IBM的了解更深,我為它足足奮鬥了35年。要是當年能有個經驗豐富的人為我指點來路,我能作出的成就也許能比現在大上許多倍。
那是封匿名信,投訴我們一家工廠的工作條件。信里寫道:「我們50個人擠在一間廠房裡幹活,這地方設計的時候原本是要做倉庫的。廠房裡一點也不暖和,而且只有一間廁所。讓IBM的工人在這樣的環境里幹活簡直丟人。」我第二天便前往那個工廠,到了以後發現情況果然屬實。不知是誰覺得5月時已經足夠暖和,用不著取暖,可以對鍋爐進行大修了。就在鍋爐被拆得七零八落之後,一場倒春寒來襲,工人們就慘了。我想了想父親在此種情形下會如何行事,然後開始著手。抵達工廠一個半小時后,我便讓人安裝好了臨時取暖設備。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已經讓人在廠房後面開read•99csw•com挖新廁所的地基。接著我把所有的工人聚集起來,我搬過來一架梯子,爬到上面,對底下的工人們說:「我想給你們念一下這封信。很遺憾上面沒有署名,因為我想表揚、提拔寫這封信的人。我真希望他能對我足夠信任,能在信里署上自己的名字。不過他做得很對。那些拿著手提鑽的人正在為你們加蓋八間廁所,我們還將徹底改善廠房的供暖設施。」我很高興以這樣一種方式開始行使我在生產方面的監管職責,而對我如何處理這件事情的描繪很快傳遍了IBM的所有工廠。
對您所說的我的脾氣會壞事的話,我想了很多,我相信您的確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的缺點,這個缺點很可能會讓我葬送大好前程。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脾氣、不假思索信口開河——這些毛病的確影響了我在待人接物方面的表現,不僅對您和我自己的家人如此,對商業夥伴和朋友們也是如此。這次我在大都會俱樂部的所作所為、我對您的那些不敬之言,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我一直以來都希望能同您和迪克坐在一起像家人那樣說話,可當這樣的機會第一次擺在面前時,我卻徹底毀掉了它,為此我欠您一個道歉、欠迪克一個道歉……
我和迪克陪同父親坐電梯下樓,將他送到等在大門外的豪華轎車上。他上了車,搖下車窗對我們說道:「記住,孩子們,要同心協力。」我只覺得挫敗不已。我和迪克返身上樓后,忙不迭地跟他說我並非針對他個人,想這樣彌補我們之間的裂痕。而贏下這一局的迪克也表現出足夠的大度,沒有再揪住此事不放。
在把世界貿易公司交給迪克之前,父親作出的第二個重大創舉是僱用了許多落魄貴族,利用他們的人脈關係重新開拓我們在海外的業務。父親一向對出身高貴的人頗為屬意,而到那時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名望,能夠吸引那些人在需要工作時加盟IBM。儘管歐洲絕大多數國家的政體都發生了變化,但父親知道貴族的名頭能促進我們產品的銷路。有時他找來的人是徹頭徹尾的廢物,但大部分都很不錯。負責整個東歐地區的業務是一位羅馬尼亞的達貝克男爵(Baron Daubek),他的來頭如此之大,甚至敢飛進「鐵幕」之後,向那些接管我們分公司的傢伙收取租金。我們雇傭的另一位貴族是克里斯蒂安・德・瓦爾德內男爵(Baron Christian de Waldner),他是個法國胡格諾教徒,後來成了著名的「法國IBM先生」。他外表柔弱、內心堅韌,把IBM法國分公司辦成了法國最大的公司之一。只要是為了他眼中的公司利益,德・瓦爾德內先生敢同任何人戰鬥。他甚至說服我父親IBM要想在法國成功,就得順應當地習俗,比如在咖啡館的自助午餐會也要供應葡萄酒。
請您相信,我已經發自內心地認識到大都會俱樂部發生的事是我的錯,我必須也願意為我的所作所為負責。如果您還願意看看從今往後我的表現,我保證會作出改變,決不讓您失望。我會時刻注意克制自己的脾氣、不再表現出愚蠢的妒忌,我會改過自新,做個好兒子和好哥哥。
老爺子繼續著手實施他的計劃,在1949年初組建了IBM世界貿易公司,並在一年之後正式將其作為一個全資子公司分立出去。事實證明我的絕大多數顧慮都是立不住腳的。世界貿易公司沒有扯IBM的後腿。它利用歐洲經濟復興的時機,通過自己的利潤和國外貸款進行融資,發展勢頭同美國IBM公司不遑多讓。父親並沒有把迪克放到跟我一樣的級別上,那樣實在太讓我感覺被打臉了。他是讓迪克當了副總裁沒錯,但他也把我往上大大提了一級,把那個我辛勤工作以謀求的位子給了我。1949年9月,我成為IBM的執行副總裁,也就是柯剋死前擔任的職務。我甚至沒有錯過夢寐以求的歐洲之旅。其時歐洲尚有大批美軍駐紮,他們使用的穿孔卡片設備歸美國本土的IBM公司負責,所以我有許多機會到歐洲各地視察。
但這些事實都不足以緩和我們家的緊張氣氛,父親一直懷疑我在私下拆我弟弟的台,而迪克呢,受到父親這種想法的影響,總是對我有所保留。他會同父親討論世界貿易公司的事情,卻從來不會和我討論。這一狀況使得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們父子三人共事起來相當彆扭。世界貿易公司的一些業務是美國本土公司必須參与的——像投資、產品規劃之類的重大決策問題——因為它是我們的子公司。但每當父親、迪克和我聚在一起討論IBM的未來規劃時,總是會爭吵不斷。即便是我的觀點同迪克存在一丁點兒分歧,都會讓父親懷疑我的動機,從而引發更激烈的爭吵——這樣的爭吵總是發生在我和父親之間,迪克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一邊。這些爭吵通常發生在關著門的情況下,不過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在公開場合對他們叫嚷了起來。當時我們正在大都會俱樂部里,父親跟我說,我對於歐洲業務的觀點,不用給他說了,自己留著就好。我大為光火,告訴他們一家企業里容不得兩個老闆,我高聲咒罵著父親和迪克,奪門read.99csw.com而出。整件事情的細節我已不太記得,但後果卻記得很清楚,因為我以為這件事後,我在IBM的路就算走到頭了。
二戰末期,我們在國外的生意相當冷清。當時IBM在海外的辦事處和工廠數目頗為可觀——在78個國家設有辦事處。不幸的是,這些辦事處取得的收益遠不如它們的數目來得讓人印象深刻。打個比方,1939年IBM的利潤只有1/8來自那些海外辦事處,不用說,在戰爭期間這一比例更是一路下滑。所謂的「海外部」的業餘同我們國內業務的一派欣欣向榮相比顯得微不足道。但父親卻不這麼想。我還記得在1946年春天的一次會議上親眼看到查利・柯克和喬治・菲利普斯因為我們海外業務的悲慘境況而遭到父親的嚴厲指責。父親將之稱為「奇恥大辱」,這麼說其實並不公平,因為海外銷售量最大的份額總是來自歐洲,而歐洲當時已是一片廢墟。會議結束時,父親宣稱我們必須把海外部建設成為一個獨立的子公司,使其自負盈虧。但他沒有下達具體的指令,因此大家都覺得他不過是說說氣話而已。
我將竭盡全力,給IBM留下足夠多我信賴的管理人才。喬・羅傑斯、弗雷德・尼科爾、查利・柯克、泰特斯和奧格斯伯里都曾是我的得力助手——后兩個人覺得我制定的政策不好,他們的所作所為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損失。所以我不得不解僱了這兩位副總裁。這是我在IBM工作這麼多年裡作出的最艱難的決定——但我別無選擇。
這是我們之間最嚴重的衝突之一,不過我和父親幾乎每個月都要大吵上幾架。每次吵完后我們會和好如初,繼續努力合作,可過不了多久他又會在我作出某項決定后大放馬後炮,或是在我對某件事情發表看法后告訴我說那不關我的事,於是我們又會開始爭吵。現在回想起來,我意識到這些爭執肯定給父親帶來了莫大的痛苦。他去世時留下的另一份文件,是他在75歲生日前後寫下的沉思錄。從文中可以看出,他為我說過的一些話深感痛心。我曾明確地指責他將有能力的管理人才驅趕出IBM,以便讓自己身邊環繞的都是那些對他唯命是從的人。而實際上那些曾在IBM任職而後去世了、辭職了或是被解僱了的人的名字總是環繞他的心間,讓他感傷不已。他覺得我和迪克都迫不及待地等著他讓位——而對這件事情,他表現出了相當激烈的抗拒之情。
那天晚上我因為自己不分場合的爆發而懊惱不已,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早晨,父親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年輕人啊,」他說,「要是你在IBM或者生活中一敗塗地,肯定是因為你的脾氣使然。」說完這句話他就讓我離開,連一句話也沒容我說。其實那樣也好,因為當時我們的關係已經危如累卵。我們已經走到決裂邊緣——我和父親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誰也不想邁出那不可挽回的一步。父親當時差點就要開除我了。多年以後,他已不在人世,我發現了一張當時他草草寫就的便條。他用鉛筆在一張午餐會的菜單背面寫了這樣一段話:
對父親設立一個世界貿易子公司的想法,我沒再多想。但過了一兩年,也就是迪克進了IBM后,我忽然注意到我們國外的辦事處將大部分利潤用於重新投資而不是上交到紐約的總部。我是因為公司需要資金髮展國內業務才發現這件事情的——擴大機器租賃業務需要大量現金。當時負責海外部的是個身材高大、為人和氣的人,名叫喬・威爾遜(Joe Wilson)。我把他找來,問他海外辦事處的利潤都到哪兒去了,他回答說我父親給他下過指示,要他努力擴展海外業務,使之儘快達到國內業務的規模。我覺得這實在愚不可及,但父親對我的意見充耳不聞。沒過多久,我又聽到父親再次談起將國外業務獨立出去的想法。他希望海外子公司有自己的行政部門、自己的董事會以及極大的自主權——好去做他所期望的那些大事。他提出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美國的人口只佔世界人口的6%,世界上其他地區佔了94%,總有一天IBM世界貿易公司將比IBM美國公司做得更大。」
幸好他從沒把這張條子給過我,否則我肯定會覺得大受打擊,不過更可能的後果是我們之間的爭執升級。我肯定會去找他說:「你這是在威脅我。那我們現在就攤牌吧。」我同父親在一起時總是特別容易生氣,我經常會想這是因為我生性大胆呢,還是因為自恃長子身份覺得有權這樣對他。我從未得出過答案。而父親知道任我經受負罪感的煎熬對他達到自己的目的更有利。我對自己控制不住脾氣發怒的事實想得越多,就會越發痛苦。
許多人,比如說我的朋友阿爾・威廉斯,覺得這個看法十分深刻,而我卻認為父親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太天真了。在美國國內,我們機會無窮同時風險很小,而在國外的話,很難想象我們能有所作為。比如說拉丁美洲,似乎就是個無底洞,那裡許多國家施行的經濟政策使我們幾乎難以賺回一塊錢。在歐洲,雖然那些二手機器大受歡迎,但我們的業務離正常開展還差得遠。歐洲的貿易依然處於癱瘓狀態,馬歇爾計劃還在構思階段,我們連什麼時候可以重新開始製造機器都尚未可知。
父親的想法是把IBM在美國的業務交給我,其他的都歸迪克。為了給迪克設一個位置,他把我們在六個大洲的辦事處和工廠合成一個子公司,稱為「IBM世界貿易公司」,父親晚年為之傾注了極大心血。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是父親漫長的商界生涯中最令人驚嘆的成就之一。迪克正如父親希望的那樣擔負起經營它的重任,表現得無可挑剔,使其處https://read.99csw.com處符合父親期望。而我在父親首次提出這一想法時就以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激烈的態度站在他的對立面。我的反對如此強烈,以致父親差點與我斷絕關係。
我漸漸展露的頭角開始讓父親不安。他想讓我成為IBM未來的領導者,又不甘風頭被我搶去。所以他對我的態度頗為矛盾。我不在場的時候,他會對我大夸特誇,告訴人們有朝一日我肯定會接掌公司。可要是他看到我做成什麼事情——像是我上台講話而他在底下做聽眾,或是他在報紙上讀到我成為某個慈善協會董事的消息——反而會不置可否。我沿著他期望的方向走下去,到頭來卻發現他對小湯姆・沃森揚名立萬這事感覺不是很舒服。我從不知曉父親還有這樣一面。在我讀書那些年裡,我成日渾渾噩噩、成績堪憂,他給予我的全是愛與支持。當我成為一名初出茅廬的推銷員時,他給予我那麼大的幫助,簡直讓我局促不安。當我步入商界,他悄悄地關照我,讓我一路順風順水。但當涉及到了權力——將千萬人命運握于掌心的真真切切的權力時,父親可謂錙銖必究。
我難堪極了,只好答應下來,悻悻地離開他辦公室。那周晚些時候他又把我叫去討論這件事情,這次迪克也在。我開始一一陳述出於業務考慮的反對理由。我說設立世界貿易公司只會造成機構重疊和浪費,我還預言世界貿易公司一經獨立便會開始研發自己的產品,勢必嚴重影響生產IBM產品的效率。迪克正襟危坐,一言不發,不過我能感覺到父親正在變得越來越不耐煩。讓他終於忍不住爆發的是我的逼問:加拿大應該歸誰?我們在加拿大的生意很好,每年有大筆現金入賬,我不想失去它。在我看來,實在沒什麼理由把加拿大划給世界貿易公司,除非他們比我們更需要現金。這是父親計劃中的軟肋所在。我看出父親已經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但我還是不管不顧地說下去:「任誰都能看出加拿大的業務應該歸國內公司!要是世界貿易公司沒了加拿大就經營不下去,那你也許根本就不應該把它獨立出去。」
他們在十月份的時候結束了此次旅行,父親一回來就找到我,跟我說了他打算怎樣劃分IBM在世界的業務。迪克的世界貿易公司將負責美國以外所有地區IBM機器的生產和銷售業務;美國的IBM公司由我負責,業務僅限於美國本土,不過做為母公司,美國IBM也負責IBM所有與融資、研究和開發相關的事務。父親準備親自擔任世界貿易公司的總裁,任命一個叫哈里森・昌西(Harrison Chauncey)的資深主管做第二把手,而迪克則是副總裁——同我的級別一樣。我告訴父親將世界貿易公司獨立出去是我聽過的最差勁的主意,我惡狠狠地說:「要是你這麼乾的話,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我的回答讓父親禁不住微笑起來。「好吧,」他說,「這好辦,我會把阿拉斯加、夏威夷和波多黎各給你,你可以到那些地方去旅行。」
湯姆
父親拍案而起,咆哮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就這麼不願意給你弟弟一個機會么?」這可真是很要命的一句話——它把我推到我親弟弟的對立面,而我弟弟本人就坐在這兒。父親總是會不假思索地說出這種話,因為他實在太好勝了。要是有時間細想的話,他還是會遵循《昆斯伯里規則》,可要是他被逼至牆角,什麼風度、體面就全被他拋到腦後了,他滿心想的只有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說出這話以後,我實在無話可說了。
這就是1948年時我為何如此沮喪的原因——當時在我看來,父親似乎有意將半個IBM傳給我的弟弟。那時我已是IBM的副總裁,而迪克在從部隊退役后回了耶魯念書,主修國際關係,拿到了學士學位。畢業后他進了IBM,父親表現出此等意向時,迪克在公司的時間尚不足一年,還是個剛剛起步的推銷員。我自然將他看成公司里的小字輩。但父親年紀漸長,自感來日無多。他夢想著將來兩個兒子能夠同心協力地經營IBM。當75歲生日漸漸臨近之時,他感覺可能沒有時間讓迪克接受我所經歷過的那種艱難歷練了。他必須儘快為迪克鋪好路,既能讓我們兄弟倆一起工作,又不至於產生太多爭鬥,因為總有一日他不能再擔任我們之間的仲裁者。
「我真是沒法跟你聊這個,湯姆,」他說,「你不明白打字機業務。」
「我對你和迪克之間的關係想了很多,我決定,如果你們過去那些分歧繼續下去的話,我必須把你和他分開。我寫這些是希望你在作出選擇前有足夠的時間進行考慮。」
當我弟弟在世界貿易公司日漸頭角崢嶸時,我作了許多努力,既不去擋他的路,又向他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幫助。我退出了國際商會,這樣他就能接替我的位置;我帶他去參加美國銷售管理人員協會的會議,將他介紹給大家認識,我還迴避一切同歐洲業務或國際業務有關的討論。在他急需懂得如何制定經營策略並獲得良好成效的管理人才時,我把手底下最優秀的一些人才派了過去——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之前的行政助理吉爾伯特・瓊斯(Gilbert Jones),幾年之後迪克選他作為自己的續任者,出任世界貿易公司的董事長。我覺得迪克非常九九藏書能幹,我們在工作之餘走得很近。我們經常會帶上各自的妻兒一同進行滑雪之旅,南茜和奧莉芙也成了好朋友。
選擇威斯納負責打字機這塊業務可謂冒險之舉,但父親同意了我的提議,這意味著要將威斯納從一個相當低的職位一下往上提拔好幾級,直接越過那些父親更了解的人。但威斯納的推銷策略正好是推銷這些打字機所必須的。IBM用於推銷穿孔卡片設備的方法過於偏重分析,並不適合推銷電動打字機。你沒辦法把打字機這玩意兒說得有多複雜。但威斯納的推銷策略直接明了、充滿熱情、易於上手。我很喜歡看他在銷售會議上激勵手下人。他會把一台打字機單獨放在台上,用聚光燈照著,然後他穿著藍色的毛嗶嘰西裝走上台去,端詳一番那台打字機,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拂去上面一粒不存在的灰塵,接著他後退一步,開口說道:「這台打字機真是棒極了。哪怕上面有一點灰塵都是我不願意看到的。它那麼漂亮。」他教手下的推銷員用如此這般的甜言蜜語打動那些女秘書,他還將打字機做成不同的顏色,像是紅色或是褐色。他甚至做了一台白色的打字機供我父親贈給教皇派厄斯十二世。許多人都覺得米勒又老土又膚淺,但他的確是IBM最傑出的銷售主管之一。1949年電動打字機開始在市面流行,之後數年間這塊業務的銷售額以每年30%的增幅上漲。我作出的第一次重大人事調動取得了完滿成功。
我多麼希望當時自己能夠回顧一下剛進入IBM做推銷員時,得到的那些特殊待遇,進而意識到迪克的難處。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他承受著重重壓力。他要應對的不僅有父親的赫赫威名,還有比他早踏入商界五年的我。此外,父親一向最為寵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姐妹簡,這也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迪克是在非常不易的處境下長大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兩兄弟與父親的相處模式頗為不同。如果父親對我嚷嚷,我會嚷嚷回去,我們兩人就會吵起來。迪克的脾氣同我一樣倔強,但他似乎相信要想在事業上有所作為,那麼不管父親怎麼嚷嚷,他都得受著。這般委曲求全給他帶來不少痛苦,他有哮喘病,有時他會被父親罵得喘不上氣,甚至得打腎上腺激素針才能緩過勁來。
我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看到這篇文章,否則我肯定會愧不能當,也可能會瘋掉。因為父親在這篇文章里傳達的意思似乎是我們的「學徒期」將會永遠延續下去,我肯定會因此再次同他發生爭執。
謹致以最誠摯的敬愛
「我們還在起步階段。」
我對迪克向父親讓步的程度吃驚不已。比方說,他們去往歐洲的那次旅程,其實本應是迪克的蜜月之行。1948年6月迪克同一位來自紐約錫拉丘茲的姑娘結婚,新娘名叫南茜・海明威(Nancy Hemingway)。他們本來打算乘船去英國渡蜜月,這時向來強勢的父親問迪克,是否能讓他和母親也一同前往。我認為父親可能是覺得自己來日無多了,而迪克肯定對這個將自己的蜜月同公務出行合而為一的提議有所顧慮,但他還是答應了。於是他們四個一起乘船出發了。這還不算完,在斯德哥爾摩的時候,一天晚上他們在斯德哥爾摩大酒店等著同瑞典國王共進晚餐。快要出發時,父親注意到南茜穿的不是拖地長裙,於是問她:「你連條長裙都沒有嗎?」南茜緊張地解釋說自己沒有帶。父親便很不客氣地訓斥她道:「你會讓我和我的家庭蒙羞的!」南茜的眼淚奪眶而出,迪克終於忍無可忍,他說:「聽著,爸爸,您隨便怎麼說我都行,因為我是您兒子,但別那樣對南茜說話。她是我妻子,和您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父親被驚住了,他道了歉,南茜就這樣穿著短裙同國王共進了晚餐。
當我回到紐約告訴父親自己在梯子上的表現時,父親很高興。這件事情讓他看到我正在努力學習經營之道。而早先我作出的一些決策開始讓IBM大賺其錢的事實更是讓他心情大好。比如說,歸功於查利・柯克去世一年後我作出的一項人事調整,我們打字機那一塊業務即將收穫第一桶金。自從父親在1933年收購電氣自動打字機公司(Electromatic Typewriter Company)以來,我們一直在努力向美國企業推銷電動打字機的優點。父親覺得這筆買賣肯定穩賺不賠,因為電動打字機打起字來又快又整潔,還不會讓女辦事員們在打字的時候損傷她們精心修剪過的指甲。但電動打字機要比普通的打字機貴上好幾倍,直到二戰結束后它們都沒流行起來。我們電動打字機的年銷售額只有1100萬美元,年年虧損。所以在1947年初的時候,我告訴這個部門的負責人諾曼・科利斯特(Norman Collister)說:「我寧願馬上把這塊業務賣掉也好過年年虧本。」我這話說得很尖刻,不過他的回答也毫不示弱。
我為兩個兒子感到同樣的驕傲,我也為他們在短短時間內就在公司里各自的崗位上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我知道他們都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經驗是最好的老師。
我之所以還在堅持我的工作、我的事業,只因為全世界傑出的實業家和銀行家似乎一致認為,我在建立一家發展勢頭良好的企業,我在創立某些政策的過程中取得了一些有價值的成就。這些政策被證明有益於全體IBM僱員,從而也有益於我們服務的公眾及信任我們的股東——而他們並非這些政策僅有的受益者。我想說的是:一直以來,我的夢想和期望就是我的兩個兒子能有這個抱負、有這個決心,將IBM公司發展壯大,將「沃森」這個名字在業界、社會與經濟領域read.99csw.com中現有的地位提上一層樓。這樣的話,他們將有更多的機會為他們的家人、親友以及各個地方值得資助的社會事業機構和需要幫助的人們貢獻自己的力量。
您提到……您多麼希望看到我願意並且能夠以長子的身份成為凝聚整個家庭的核心,要是我真的做到了這一點,我的抱負也能得以實現。當然,除非我能向您證明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氣,可以做到三思而後行,否則您是不會相信我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您是位務實的商人,因為IBM是您腳踏實地建立起來的,而不是憑空畫出來的餅……
在那些年裡,我和父親還是有相處得頗為不錯的時候——通常都是他放手到足夠程度,讓我能以自己的方式管理IBM的事務,這些事情我知道自己能處理好。作為執行副總裁,此時的我實際上可以說已是IBM的第二號人物,儘管父親事先已作了安排,讓喬治・菲利普斯充當我們之間的緩衝劑,這也許是非常明智的做法。父親是這樣做的:他在管理層進行了一些洗牌,將菲利普斯提升為總裁,自己明升暗降,出任了新設的董事長職位。
父親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麼這麼反對這件事情?」
有件事情當時我沒有想過,但現在我很是懷疑:所有那些我同父親的爭執中,有些可能是我的妹妹簡所煽動的。父親總能聽進她的話,而在當時,她和我的關係並非十分融洽。她總是從競爭的角度看待世界貿易公司的問題,因為她這個人就非常爭強好勝。如果一定要在沃森家的兒女們裏面挑出個性最強、最桀驁不馴的人,簡和我實難取捨。她是個端莊美麗的女人,個子高挑,一頭黑髮,老早就在華盛頓和紐約的社交圈裡為自己闖下了名頭。她繼承了父親結交上層人物、顛倒眾生的魅力,可我和她一直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學會如何共處。
出任新職位后,我負責的方面遠不止銷售業務這一塊。我得監管IBM全部的生產工作,這意味著我必須想辦法迅速成為在9000多名工廠工人眼中說得上話的角色。這些工人對我父親無比忠誠,對柯克也很擁護,對我卻幾乎一無所知。父親看到了這可能成為一個問題,於是在我上任六個月後,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封信。「這是個機會,能讓你得到工人們的喜愛,」他說,「為什麼不親自去同他們談談呢?」
總有些事情能讓父親在十秒鐘之內找到理由把我訓斥一頓。這個發生在簡家的小插曲就是其中之一,父親告訴我說要對簡好一些,還讓我把約翰當作自己的榜樣。事實上約翰和我相處得挺不錯,但父親從不相信我是真心待約翰好。他總是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你的妹夫。他是個思慮周全的人,開口說話之前總是經過仔細考慮。」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白:約翰有著我所缺乏的自制力。我這人太衝動,為這話暴跳如雷。
父親為此想出了不少解決辦法,從中可以看出他是個多麼足智多謀的人。他專為IBM在歐洲的辦事處想出一招,讓它們自己進行跨越國界的自由貿易。他經由IBM建立起了一個共同市場,要比歷史上歐洲共同市場的建立早了10年——而且不像歐洲共同市場,父親建立的這個共同市場從一開始就運轉良好。我們設在歐洲的工廠不像設在恩迪科特或波基普西的那麼規模宏大;最大的一個廠子大概只有二百個工人,其他那些與其說是工廠倒不如說是車間。在父親的安排下,這些小廠子互為倚靠。他制定了一條簡單的規則:每家工廠製造的部件不僅供應本國市場,還要出口。具體說來就是法國生產穿孔機部件的工廠其產品60%用來製造供應法國市場的穿孔機,剩下的40%則出口至其他國家的裝配線——比如說義大利或德國。通過出口這些產品部件賺取的外匯信貸資金,可以用來進口其他種類的零部件,比如一家設在荷蘭的IBM工廠所生產的零部件,因為關稅壁壘如此之高,我們只將完整的機器出口至一些沒有設廠的小國家,而很少有IBM的機器全部是在最後組裝成型的那個國家裡生產出來的。比起那些局限於一個國家的公司,這種跨國貿易的方式能使我們的經營規模更大,效率也更高。
在我作出了一些自己的成就之前,許多年裡,我一直為迪克比我出色的念頭困擾。儘管他比我小5歲,但我覺得他在很多方面都比我強。他進了耶魯,而且成績比我在大學的表現好了不止一星半點。他在運動方面也比我出色。他生來就能言善辯,待人接物讓人挑不出毛病——同我相比,他舉止優雅,大方得體,富有魅力。他能說會唱,嗓音優美,聚會表演總少不了他。看到迪克如此出色,總讓我覺得自己很不成器。我想人們之所以對他讚不絕口,是因為他達到了父親的期望,而我沒有。但當我在戰爭期間取得了自己的成就后,便不再那麼嫉妒迪克了。此時的我有著自己的遠大抱負,同時也對迪克滿懷手足之情。他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他也能有所成就。我的不滿只針對父親——他看待我們兄弟倆似乎毫無二致,這讓我相當惱火。要知道戰前我就已經在IBM幹了三年,戰後又幹了將近三年——這些年我過得可不總是很愉快,但我覺得多少能在我的資歷上添上一筆——而迪克,來公司不過八個月,父親就把整個世界放在盤子上端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