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序 福山

序 福山

當然,我的生活中並非只有工作。我是早婚一族,溫馨的家庭生活是我最強大的精神支柱。周末我和先生銘基一起購物逛公園看展覽和朋友聚會,一有假期就滿世界飛來飛去地旅行。工作之餘我抓緊時間讀書看電影做運動,並將這一切都熱熱鬧鬧地記錄在自己的博客「最好金龜換酒」里。在絕大部分的博客文字中,我像是有潔癖似的強迫自己保持積極陽光,或是所謂的「正能量」,只要一生出負面情緒就用包括黑色幽默在內的各種手段將它淡化。這樣的生活不但一過就是好幾年,而且漸漸發展出一種天長地久的勢頭,簡直可以一眼看到幾十年以後。常有博客的讀者寫信來說羡慕我們的生活,我也總是試圖說服自己:知足吧你!人家可都說你正過著健康合理有益社會張弛有度細水長流的幸福人生呢!
因為——
我想象過很多次辭職的情景。「我要把辭職信摔到她臉上去!」我陶醉地對gay密說,「我要跟她說老子不幹了!讓她趕緊再找一個消防隊員來救急滅火!我要告訴她這個team已經半死不活了。我要告訴她其實我們大家有多討厭那誰誰,還有那誰誰誰……我要跟她說她那些狗屁笑話根本一點都不好笑!我要告訴她這個team的辦公室政治已經讓所有人都無法忍受了!所以別再以為自己的管理能力有多高明了!我要讓她明白我們的工資和獎金和xx銀行比差了多少!按小時算下來又能比麥當勞給的工錢好到哪裡去!別動不動就擺出一副恩賜的嘴臉!……」
那就是往下走入最深的峪谷里,
「如果你真的睜起眼睛來看,你會從每一個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當然我也聽說過這個行業的深不可測和非人的辛苦,可是那時天真無知,覺得以青春和健康來換取功名利祿也算公平。而且最後一輪面試時遇見一位頗為投契的面試官,聊著聊著居然聊到了濟慈的詩。他問我最喜歡哪一首,我不假思索地說是「A Thing of Beauty(美是永恆的喜悅)」。我剛背了前兩句,他就接下去把整首都背完了!我的腦子裡頓時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恢弘樂章。Niiiice!我驚喜地想,投資銀行的世界里居然也是允許有詩歌存在的!看來傳聞不可盡信嘛……
我一邊喝酒一邊打量周遭的景物。曾經是多麼痛恨Canary Wharf這個人工島——大風、高樓、黑色西裝、玻璃森林、冷漠面孔、行色匆匆……連租房的時候我都特地選擇看不到那些摩天大樓的地方,然而「客樹回看成故鄉」,還未動身離開已經有點留戀不舍之意。「捨得」,「捨不得」,這兩個詞在我的舌尖反覆流連。佛經里說:「捨得」者,實無所舍,亦無所得,是謂「捨得」。佛教是印度的土地上開出的蓮花,我相信印地語中一定也有「捨得」這個詞彙。我想問問身邊的阿比,可是竟無法將它精準地翻譯成英文。原來有些東西竟是無法翻譯的。
打開還沒做完的槓桿收購模型,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繼續工作。可是感覺完全不同了,眼前也漸漸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景象:辦公室變成了平原。天上有二十個月亮。模型里的數字和公式全都活了過來,它們在辦公桌上方跳著圓圈舞,齊聲高唱那一首翻來覆去只有四個字的歌曲——
一個人其實總是與圍繞著他的事物相伴相生。隨著時光的流逝與空間的轉換,我們把這些事物連同一部分的自己都遺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然而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偶然又看見了這些東西,現實的巨大力量如一道閃電般照亮了前塵往事,曾經的我們也隨之復活——是的,大昭寺的屋頂宛如一部時光機,我便是在那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當年的那個自己。
然而開始上班之後,幾乎是立刻就體會到「上了賊船」的感覺。好像一個剛學會狗刨式游泳的人就被扔進大海里,我手忙腳亂地應付著一波又一波洶湧的浪頭。在倫敦工作沒多九-九-藏-書久就被派到紐約,在那裡的六個月是我迄今為止的職場生涯中最最辛苦的一段時光:永無休止的加班,辦公室里的晚餐,巨大的工作壓力,凌晨回家的噩夢……生活在那樣一個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住在繁華熱鬧的百老匯,我的世界卻是一片荒蕪。每天下班的時候,眼睛酸痛到流淚,頸椎和肩膀嚴重勞損。周末在辦公室加班,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反覆問自己「這麼辛苦究竟是為了什麼?」有時清晨六點才加完班回到家,匆匆洗個澡換身衣服就又出門了。走在天寒地凍的大街上,我半是崩潰半是自嘲地笑了:詩歌?!呵!
正像是被拋入一個時間的荒原中,
今後的日子充滿未知,四海為家,前程未定,
當然,兩個人的間隔年旅行需要有一定的積蓄來支撐,作為兩個平日花錢大手大腳的「敗家玩意兒」,我們無法立即出發,還是得先繼續工作來積攢旅費。然而回到倫敦后,雖然我還在如常地開會、加班、抱怨……心態卻已完全不同了,因為心裏的那頭野獸已經徹底蘇醒。每天擠在沙丁魚罐頭般的地鐵車廂里,或是步行穿過那條地下通道的時候,望著身邊幾乎清一色穿著黑色西裝的人群,我的心中一片澄明——我終於開始相信自己是正常的,而這個世界瘋了。雖然身邊這些西裝人的看法也許剛好相反,可我覺得我知道真相。我的周圍是一個已經失去了目的和意義的社會,再遠的未來也遠不過下一年度的資產負債表。它是一個非自然的社會,在這裏長大的孩子永遠不會爬樹,也無法識別天上的星星;對物質的信仰超過了詩歌,做夢是不切實際的表現;活著的純粹的快樂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組裝宜家傢具的快樂,擁有名牌包的快樂,在五星級酒店的泳池邊喝雞尾酒的快樂……不,我可不想讓一個公司或一群人的價值觀變成我的價值觀,我也無法為大房子、職業生涯和退休金而興奮。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串火花,一次遠行,一場思考。
TK:你知道自己正像個白痴一樣傻笑么?
有一度我懷疑自己病了。開會的時候,如果不是討論什麼重要的話題,我偶爾會產生「靈魂出竅」的感覺——靈魂漸漸飄出頭頂,在會議室的上空默默俯視著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的肉身。這場景有時令我覺得好笑,有時則是恐懼。我記得清代文人袁枚在《子不語》中用極短的篇幅記述過一個題為《賣冬瓜人》的小故事,說的是杭州草橋門外有一個賣冬瓜的人,能「在頭頂上出元神」。他每天閉著眼睛坐在床上,讓他的元神出外應酬。有一天,他的元神在外面買了幾片魚乾(原文稱作「鯗」),托鄰居帶回家去給他妻子。妻子接過魚乾,一邊苦笑著說:「你又來耍我!」一邊用魚乾打她丈夫的頭。不久,元神回到家裡,發現自己肉身的頭頂已經被魚乾所污染。元神在床前彷徨許久,可是因為那魚乾的污垢而不能進入自己的肉身,最後只好大哭著離去。而那肉身也漸漸冰冷僵硬了。
我辭職啦!
Gay密白了我一眼,繼續淡定地喝他的酒:「我說你真的要搞得這麼戲劇化么?」
剛回到座位上,屏幕上已經多了兩條閃動的消息:
我終於做到了。我終於停了下來。
聽起來真是有點自私吧。走那麼遠的路,見那麼多的人,目的也不過想更多地了解自我。可是這是每種生物保持生存的自我執著所必需的,它使我們活著,使根本沒有意義的人生變得有意義。斯賓諾莎說,人類所能希望達到的最高極限就是自我滿足,而沒有對自我的了解,滿足又從何談起。我知道旅行結束也未必能交出完整的答卷,甚至有可能會更迷茫,然而就像何兆武先生在《上學記》中所說:「幸福是聖潔,是日高日遠的覺悟,是不斷地拷問與揚棄,是一種『durch Leiden Freude(通過苦惱的歡欣)』,而不是簡單的信仰。」思考後的迷茫與無知的快樂相比,我寧取前者。
有點諷刺的是,我也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初得到這份工作時的欣喜若狂,與辭職時的感受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國人在英國念完書後本來就不read.99csw.com容易找到工作留下來,更何況我只讀了一個短短一年的研究生而已。從來都不是運氣特好或天分特高的我,拿到offer的時候實在是每一個毛孔都塞滿了自豪與受寵若驚:傳說中的投資銀行耶!畢業生中門檻最高薪酬最好的工作耶!我耶!
回不到過去,也看不見未來。
可是……可是既然別人都不覺得痛苦,那麼問題恐怕還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吧。我頹然地想。
可是我同時也痛恨它。投行的工作強度令我沮喪而衰老,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過長的工作時間導致了私人生活的貧乏,而我們將這一缺憾變本加厲地投射在對物質的慾望中。我的很多同事已經不能搭乘廉價航空甚至經濟艙,也無法入住四星級以下的酒店。金錢的誘惑力如此之大,由奢入儉變得異常困難,我們很難捨棄現有的舒適生活,因此無法輕易離開這份工作。我們越來越膽怯懶惰,因為這份工作使我們喪失了那種使人變得勇猛無畏的生機和活力。我也反覆地問過自己,一年的旅行結束后又將如何?我是否會回到這個行當?答案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些年的工作也許已經悄然改變了我,也許我依然無法抵抗豐厚薪酬的誘惑。我不是愛買名牌的女生,可是未來的孩子和家庭或許需要我這份收入來維持體面的生活?我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又有意義的工作,可是這樣的工作能否滿足我的物質慾望?有時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個行業,就像倉央嘉措說的,「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如果從來不曾擁有過,捨棄的時候就不會有那麼多掙扎吧?
雖然肉身不得不服從於各種規則,我相信此刻的自己仍然擁有自由的靈魂。可我也的確有些恐懼——會不會真有那麼一天,肉身已被污染,靈魂無處可歸?
為著它所帶來的珍貴的自由和可能性
一旦你登上頂峰,你就只有一個願望,
「啪。啪。」
上班時坐地鐵,看著車廂里大片黑壓壓的西裝和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我時常有想尖叫的衝動。出了地鐵,不用上到地面,就有一條通往地下購物商場的通道也可以通到我們公司,所以我每天上下班都走這條近路,基本上看不見外面的天空,看不見日出日落。我走在這條走過無數次的地下通道里,常覺得有一種超現實的恍惚感,又或者那其實是崩潰的前兆。我總在幻想: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在這條路上停下來,然後轉身走掉,就像保羅·奧斯特小說里的主人公一樣,任憑命運把我拉到難以預測的地方去,又會怎樣?最壞又能怎樣?
人真是至賤的物種。經受過最為殘酷的剝削之後,殘酷程度稍有下降便覺得是種恩賜。回到倫敦后,我竟覺得連這個陰沉古肅的城市都有了一種天地初開般的清新可喜。雖然每天平均工作時間仍然超過12小時,然而和紐約相比已經很令人滿足了。我還是會因為工作強度和壓力而疲倦、抱怨、偶爾情緒失控,可第二天一早還是挺直了腰桿坐在電腦前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雖然並沒有什麼激|情——是的,我並不十分熱愛自己的工作,但我非常感激和珍惜它。因為它提供了可觀的薪水和由此帶來的社會地位以及尊嚴感,因為我知道有無數人羡慕我的這份工作。
一年又一年,時間就這樣從鍵盤間溜走。回首時覺得時光飛逝,可是落實到每一天又好似度日如年——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周末,盼望著假期,而這一姿態本身又讓我覺得心酸而惶惑,彷彿是在盼望著時間的飛速流逝,盼望著自己的生命早日終結。
這就是這座山叫做福山的原因。」
雖然J女士讓我「慢慢地」告訴其他同事,然而這種消息永遠傳播得像緋聞一樣快。西方國家的好處是人人見多識廣,沒人會覺得辭職旅行是瘋子的行為。大家只是禮貌地表示羡慕,並開玩笑地說:「能不能帶上我一起去?」因為我還有一個月的notice period來移交工作,關係好的同事開始輪流約我午餐或喝酒。一向吝嗇的TK甚至主動給我買了香檳。然而經歷過很多同事的離別,我非常清楚大家很快就會把我忘記。沒有人是不可替九_九_藏_書代的。少了我地球照樣運轉,說不定運轉得更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我震驚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生機勃勃,天真好奇。看著她的衝動莽撞,無所畏懼。看著她滿臉的燦爛希望和滿心的瘋狂夢想。倘若此刻她推開時光之門朝我走來,恐怕只會與我擦肩而過,根本認不出這個萎頓世故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辭職去旅行一段時間的念頭正是在重返西藏的那段日子里冒出,後來漸漸變得越來越強烈。沒有回程票的長途旅行是我從小的夢想,可是自從入了職場,兩周的假期已是極限,這個夢便只能深埋心底。如今既已決定打破束縛,我的方式便是走在路上。我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是怎樣生活的,看看他們如何理解身邊的事物。我也希望能在旅途上對自己有更深的了解,了解自己的本心,也了解自己的局限。
「啪。」
我一驚,摸摸自己的臉,趕緊正襟危坐。事前就知道我計劃的,唯有阿比和TK這兩個平日和我關係最好的同事而已。J女士剛才也婉轉地向我建議,最好不要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的同事——她是怕我情緒太過亢奮,以至於動搖軍心……我懂。我都懂。
我和銘基是2003年在西藏旅行時相識相戀的。就像村上春樹在《斯普特尼克戀人》的開頭所寫的一般,「那是一場猶如以排山倒海之勢掠過無邊草原的龍捲風一般的迅猛的戀情」。後來我們不但延續著這個勢頭很快就結了婚,還出版了一本《藏地白皮書》來記述這個真實的愛情故事。不過在當時,才認識十幾天的兩個人自然無法得知後來的命運安排,在彼此心儀卻尚未點破的曖昧時刻,懷抱著「旅途結束便要天各一方」的悵然心情,坐在大昭寺屋頂的塑膠椅子上,我們訂下了一個「五年之約」,說好2008年再於此地相見。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到了2011年初的時候,我和銘基終於決定了一個辭職的日期,在日曆上用紅筆將它圈了起來,並在旁邊畫上巨大的驚嘆號。銘基還送給我一隻用來倒數的橙色鬧鐘,它每天都會用數字來顯示離辭職的日期還有多少天。我把鬧鐘放在辦公桌上,每天光是看著都喜心翻倒。不知情的同事看到總會好奇:「那數字是什麼意思?」「Lucky number.」我也總是嬉皮笑臉地說。
有些人或許會任憑周遭世界的價值觀將他們漏洞百出的生活吞沒,直到他們變成零,直到他們只像個影子般存在。另一些人則奮起反抗:有的投身宗教,有的依賴酒精,有的裝扮成另一種性別,有的靠一段又一段戀情維持生命……那麼我自己呢?
希望有一天能夠懷抱著踏實的心情重新回到茫茫人海,那時的我或許已經找到了那座福山。
如果你張開耳朵來聽,你會在一切聲音里聽到你自己的聲音。」
Gap year(「間隔年」,其實工作多年的人辭職旅行一般稱為「career break」,不過我更喜歡「gap year」這個詞)旅行最初只是我一個人的主意,然而我畢竟不是孤家寡人,不能自己一意孤行。我知道銘基挺喜歡自己的工作,心態輕鬆,並沒有我那麼多的「花花腸子」。可是他一直把我的迷茫看在眼裡,也理解我的想法,當我第一次向他透露辭職旅行的念頭時,他二話不說,立刻無條件支持:「走!一起去吧!」——這傢伙的語氣就像在說一起去看場電影那樣輕鬆。銘基曾經的網名就叫作「遊牧人」,我想,遊牧人的本性恐怕和野獸也頗有相通之處吧……
阿比大概是同事中最捨不得我走的一個。我也同樣捨不得他。我們幾乎同時間來到現在這個team,同甘苦共患難,一起經歷了最好和最壞的時光。即便是在他去香港工作的兩年中,我們仍堅持每周通電話。在西方國家,同事之間的友誼一般只到下班為止,我們的友誼卻延續到了生活中。那天下班以後,我和阿比去酒吧買了啤酒坐在廣場的台階上喝。大概是離別在即,我看到什麼都感慨萬分。剛來英國的時候一臉幼稚,每次進酒吧都被查身份證件。當時還很窩火,現在的我是多麼希望再被查一次啊……可惜歲月滄桑,https://read.99csw.com如今老傅我就算醉倒在酒吧里都沒人管了吧……
對於這份剛剛辭掉的工作,我的感情很複雜。我當然感激它——在清貧歲月中,它及時出現,救了我一條賤命;它付給我可觀的薪水,讓我可以滿足自己的物質慾望,去喜歡的地方旅行;它提供了一個國際化的工作環境,鼓勵寬容多元文化,同事們受過良好教育,擁有正確的價值觀,使我免於種族歧視的憂慮,保持自己的尊嚴;它重視公平和秩序,遵守遊戲規則,不同於國內「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含混曖昧,這使我覺得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公平的對待;它強迫我保持冷靜和耐心,學會應對壓力的本領,在發生緊急事件時懂得處變不驚;又教我像男人一樣思考和行動,在必要時刻簡直可以扛著槍上戰場。它同時也讓我學會了穿高跟鞋,懂得什麼時候應當握手,什麼時候應當行貼面禮,派發名片時可以像發撲克牌,而不必像在中國那樣雙手奉上,還有在酒會上交際應酬時,如何自然地加入和離開任何一段對話……
老闆J女士和我一前一後地走回辦公室。她仍是一貫的大步流星面無表情,我則努力地控制著臉上的肌肉,好讓自己看上去也是同樣的波瀾不驚。
然而我自己還是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變得越來越不對勁。每次假期結束我都心有不甘一步一回頭地踏上歸程,坐在辦公室里總是魂不守舍,旅途上的風景一幕幕在腦海里閃回。看著比我年長的那些同事,事業有成,生活富足,參加了退休金計劃,買了一幢大房子,生了兩到三個小孩,每年兩次出國旅行,回來又即刻精神抖擻地投入工作……我會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自己的內心:你想成為這樣的人嗎?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忘了在哪裡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如果有人能夠理解你,那麼即便與你待在房間里,也會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我何其幸運,有一個理解我的人願意與我一道去真實的世界旅行。
「啪。啪。啪。啪。啪。啪。啪……」
阿比:你跟她說了?說了?!

如果一定要找出轉折發生的那個「點」,又或者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想那應該是在2008年底的西藏之旅中。
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個世俗的人,這些對我當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可是心裏總有一個缺口,它讓我痛苦迷惘,令我恍然若失。
在路上的生活卻即將開始。有點忐忑,可是也充滿期待。這一年是我們送給自己的禮物,儘管預算有限,吃住都需非常儉省,可這畢竟是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跟隨自己的心意而生活。
之前過年回家時也和父母談到這個問題。他們真是偉大的父母,gap year在很多人看來是矯情和瘋狂的事情,可是他們竟然支持我和銘基的決定,雖然他們也有作為父母的擔心——他們希望我們快樂,但也希望我們生活舒適,在經濟上不拮据。有一天晚上老爸帶我去湖邊看鴨子,散步時也談起旅行結束回國后要做什麼的話題。這時手機忽然響了,我接起來,原來是獵頭公司打來的。掛掉電話后我對老爸說:「你看,沒問題的。最不濟我還可以回來做投資銀行嘛。」可是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我的內心可以強大到為了精神追求而放棄別人羡慕的機遇嗎?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煩躁而羞愧,對自己充滿失望。可是我也得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不能為擺姿態而故作豪語。銘基安慰我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想再多也沒用,好好享受旅途才是正經事。」阿比也說:「你有一年的時間慢慢思考這些問題呢,急什麼?也許旅行結束時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了,人的想法常常會變化的啊。」
我們辭掉工作,退掉房子,決絕地斬斷過去的生活。
更何況,我和銘基雖然在英國生活多年,也非常喜歡倫敦這個城市,卻從未想過永居此地,總念叨著要搬回中國。只是兩人成天像陀螺般被動地轉個不停,回國的事竟從未提上具體的日程。我想,如果我們用一年的時間去旅行,旅行結束便回到中國展開新生活,豈非九九藏書順理成章?
「Rebel!」心靈深處的那頭野獸吼叫著。
他說的對。人的確是會變化的。剛工作時我也曾被這個行業的表面光鮮所迷惑,心中只知道有項目、規則、獎金,全然不曾想到什麼自己的宗旨、誠意、志向。如今我已度過了那段只知服從的歲月,gap year將開啟尋找自我的第一步。我想我尋求的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涅磐,我也知道並不會有一張寫著神秘經文的紙條隱藏在高山之巔的某個神廟中,只要高聲念誦三遍,就可以把自己從那一直折磨著我的精靈手中解放出來。我只希望可以走很長很長的路,看看沿途的人們如何生活,看看他們的建築、街道、集市、藝術,看看他們如何面對歷史和傳統,看看他們與自然的關係……我對天地間一切瑣碎的日常事物都充滿好奇,可是這一切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辭職後日子過得飛快,轉瞬之間,連notice period(通知期)也快要結束了。臨走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公司附近的酒吧辦了個離別酒會,向所有相熟的同事一一告別。最後一天的下午大家又集體涌到我的桌邊做了一次正式的告別儀式,送給我幾件禮物。到了下班的時候,我實在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再上演一次依依惜別的場面,於是以最小的動作關了電腦,把桌上僅剩的幾件東西放進手提包,低著頭輕手輕腳地溜過走廊。
我需要一個暫停。一個改變。暫時逃離這迄今為止一直被安排的人生。「嚓」的一聲,像是有人在我的心裏劃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塵封已久的初心與夢想。
它是我們世上最高的山。

當然不是。我是個孬種,只敢在腦子裡過過癮而已……再說我辭職的目的其實只為旅行,又何必把自己搞得好像負氣出走?所以真正辭職的那天,我只是和老闆J女士說著「今天天氣哈哈哈」走進會議室,然後笑著把辭職信雙手奉上。老闆久經沙場,什麼風浪沒見過?一聽說我並無打算跳槽去另一家投資銀行,臉色立刻鬆弛下來,「旅行?啊旅行很好啊!我表妹去年也辭職去旅行了一年 ……」沒有抱怨,沒有討價還價,賓主盡歡,happy ending。
和那裡的人民一同生活。
可那並不是真正的我。就像一個天生的左撇子,無論右手被訓練得多麼靈活,你的本性依然堅持告訴你那並不是真正的你。被馴養在鋼筋水泥森林里的野獸也是一樣的——我的靈魂深處就住著那頭野獸。
有時我甚至有點窩火。媽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個啊——在青春期的迷惘與中年危機之間,居然還要承受這種莫名其妙無可名狀的痛苦……
再次走在那條地下通道里,我感到一陣恍惚——
見鬼,我想,我連一輛巴士都稱不上,至多隻能算是有軌電車……
「他也許聽說過那座福山。
是同事們在我身後緩慢而有節奏地鼓掌。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擊中。就像是體內忽然釋放出大量的腎上腺素。就像是遇到危險時身體自然的警覺反應。就像在一次漫長的夢遊之後被人扇了一巴掌陡然醒來。直到那個時刻我才意識到我整個人從裡到外都在枯萎,過去的幾年都迷失在了別人的世界,被外表光鮮的那些東西——高等教育,世俗標準的好工作和中產階級的幸福生活——牢牢束縛。人生似乎是一條早已被安排好的軌道,我只不過是被一股什麼力量推動著機械地往前邁出腳步。
「好啦好啦!我走也不用開心到鼓掌吧!」我笑著回頭向他們揮揮手,可是並沒有停下腳步。

可我又是如此享受這種感覺,
儘管故事是happy ending,我們還是希望能夠履行這個約定。所以五年之後,我和銘基一同回到拉薩,重返大昭寺,在熟悉的場所尋找當年的自己。
但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轉身走掉。
這本來應該只是一個「文藝」的說法而已。然而當我們再次坐在大昭寺屋頂的塑膠椅子上的時候,奇妙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