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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不可能更好的起點

PART2 不可能更好的起點

瑪雅人的很多哲學大概會被崇尚科學的人斥為「野蠻無知」,卻也很可能會被禪宗愛好者和唯心論者引為知己。比如他們注重心靈超過身體,見面問候「你好嗎」的時候,實際上問的是「你的心感覺怎麼樣?」瑪雅人的祭司(或者是「牧師」?)往往在胸前佩戴鏡子,因為那是「純凈的心」的象徵。治療師給患者治病時常常有中醫把脈的動作,然而他並非在觀察脈象,而是在探測你心靈的感受。他們相信只要心沒有問題,那麼身體也自然無恙。如此看來,瑪雅治療師其實更像是心理醫生……

第一個意外

就像愛麗絲漫遊奇境,
不過在心底我是很坦然的——我已經準備好用我最真實的那一面去迎接旅途了。作為「旅人」的人格,與「白領」或「ibanker」相比,自然可以添上幾分柔軟(也許很多人會解讀為「不靠譜」)。在我倫敦的辦公室里,如果你大談「感受」或「內心」之類的東西,肯定會招來奇怪的目光。然而對於旅人來說,天性中有一點不過分的敏感或瘋狂是完全正常的——你甚至還可以說你熱愛詩歌呢,for Christ's sake(為基督的緣故)!

墨西哥,聖克里斯托瓦爾附近瑪雅村落的教堂。
我打量一下他。此人身材瘦小,眼睛卻亮得出奇,看上去像個邪惡的兒童,不長不短的黑色頭髮好似要遮蓋什麼傷疤似地全部梳到一邊。
瑪雅文化中不欣賞指責埋怨和歸罪於人。他們認為一件事的發生絕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環接一環(舉個粗俗但是直觀的例子:你做了壞事←你母親生了你←你外婆生了你母親……),所以一味埋怨是毫無意義的。如何解決問題才最重要,而且人是可以靠改過而重新贏回信任的,浪子回頭為時未晚;他們誠實守信,重承諾講義氣。一旦你贏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就會不遺餘力地幫助你,哪怕損害到自己的利益……
Nurit是以色列人,本來就對天主教不太感冒,聽了聖母的傳說后更是直拽我的衣角:「你看,我就說西班牙人是老狐狸吧?為了向印第安人輸出自己的宗教文化,還特地編出這麼個故事……多狡猾啊!」
曾經是個大湖的墨西哥城正在下沉這件事令我感覺十分奇妙。果然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連世界都在不斷改變,何況人呢?旅行總會促使你正視你與這個世界的關係。記得電影《摩托日記》有句宣傳語:「讓世界改變你,然後你就能改變這世界。」切·格瓦拉也在日記中說:「當我們離開丘吉卡瑪塔時,可以感覺到世界在改變——還是我們變了?……在美洲流浪,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改變。我已經不再是我,起碼不是相同的我。」
到底什麼樣的文明是「先進」的,什麼樣的文明又是「落後」的?古印第安人有輝煌的建築藝術和發達的社會管理機制,他們懂得將數學知識用於天文學研究,能夠跟蹤金星軌道,推算日蝕的時間,他們的曆法比歐洲的還要準確。印加帝國的外科醫生已經會用金和銀做的刀片實行開顱外科手術。他們還培育了玉米、馬鈴薯、番茄、煙草、向日葵、可可等40多種農作物奉獻給世界。但是印第安人沒有馬,沒有鐵,沒有火藥,因此他們在西班牙殖民者到來時成了被「先進」文明打敗的「落後」民族。就連培根和孟德斯鳩這樣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都稱他們為「卑賤的人」,拒絕承認他們與自己是同類。當時的西班牙神學家們甚至會為「印第安人是否擁有靈魂」而辯論。然而,就算印第安人是「落後」的民族,可這難道能夠成為「先進」文明掠奪、壓迫和改造他們的理由嗎?說到底,「金子」才是關鍵詞,實際上,印第安人過去和現在都是由於本身的富有而遭到不幸。這是整個拉丁美洲悲劇的縮影。
在墨西哥城的「藍房子」(弗里達出生、生活和去世的地方)和現代美術館,我們看到很多弗里達的畫,令人不安卻也美不勝收。除了對自我身份和內心世界的探究以及對社會所懷有的批判意識,弗里達的畫還很明顯地具有「原生態」的特質。當墨西哥的同行們紛紛對歐洲藝術的最新流派頂禮膜拜時,弗里達卻在畫作中固守自己民族的血脈。她對印第安人的傳統和神話充滿興趣,認為墨西哥有自己的文化傳承,不需要來自國外的幻想。在印第安藝術完全不受重視的年代,她和丈夫迭戈·里維拉已經開始收集前西班牙時代的藝術品;在弗里達生活的年代,煤氣已經被廣泛應用,然而在「藍房子」的廚房裡我們卻看到傳統墨西哥式的磚灶,餐桌上也儘是土陶燒制而成的炊具餐具……弗里達拒絕承認自己是很多人認為的超現實主義畫家,她說自己從不畫夢,只畫自己的現實,而「在墨西哥,現實和夢想被視作是混雜在一起的,奇迹被認為是日常發生的。」
西班牙人到來后摧毀了阿茲特克人的金字塔和神廟,並用阿茲特克建築物的石頭在原地建起了聖地亞哥教堂。因為他們意識到這一地點對於當地原住民的重要的宗教意義,希望在同一地點建起的天主教堂也能誘惑他們改變信仰。我看著教堂邊發掘出的阿茲特克金字塔廢墟,發現一塊圓環狀的石頭不倫不類地矗立在其中的一個金字塔上。「那是什麼?」我好奇地詢問亞歷山大。「一口井,西班牙人在那裡打了一口井……」亞歷山大雙手一攤,露出無奈的笑容。「混帳!」Nurit和Idor異口同聲地叫喊起來。
費德里克35歲,高個子,一雙深沉的藍眼睛,半長的金髮飄逸地垂在耳邊。薄薄的襯衫只扣了幾個扣子,露出大片的胸膛,下面是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他長得實在不像墨西哥人,倒更像是位不羈的義大利帥哥。好像看出了我們的疑問,費德里克笑笑說:「上次我帶一個團,團里有個華裔美國女孩對我說『你長得不像墨西哥人』,我反問她『你是哪裡人?』,她回答說『美國』,於是我告訴她『你長得也不像美國人』。哈哈,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唯有變化才是永恆

瑪雅人不相信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做的,他們堅信女人和男人同樣重要,所以你若問他們「家裡是誰說了算」,他們會認為這是個愚蠢透頂的問題。
世間的際遇多麼神奇,而人生又到底有多少種活法?離開餐館的時候,我一邊和他們揮手道別,一邊感慨地想。每個人的生命都獨一無二又充滿未知。以前在英國讀研究生時,我也認識一對情侶,是墨西哥男生和台灣女生的組合,畢業后我們失去了聯繫,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天各一方還是仍在一起;2008年底重遊西藏時遇見一位香港男生,當時他辭掉工作在亞洲旅行,看起來窮困潦倒,讓人忍不住為他的前程擔憂。誰能想到短短兩年過去,他不但在泰國清邁住了下來,而且已經是兩間青年旅舍的老闆,生意成功客似雲來;而我們自己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部峰迴路轉的劇集?八年前的今天我還在痛苦的異地戀中飽受煎熬,成日患得患失「到底能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八年之後我們卻共同拋棄以往的人生,攜手遊歷這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旅途中最令我感動的就是這些人性之美,溫柔寬厚,沒有機心也不求回報,甚至讓我們這些來自所謂花花世界的人有些無所適從。
如果只是他單方面的感情那也就罷了,奇妙的是一路上遇見的所有瑪雅人都愛他。是的,他們真的愛他。他在教堂前的廣場上給我們做講解,身邊經過的所有族人都和他熱情地擁抱握手打招呼,舉手投足間竟是兄弟般的友愛;每當有瑪雅族的小孩子走過,費德里克會叫出他們的名字,然後蹲下來指指自己的面頰,小朋友們就會羞澀而開心地走過來,給他一記響亮的吻;忽然間一位梳著兩條長辮的瑪雅族老奶奶朝他身後躡手躡腳地步步逼近,佯裝要偷他手中的可樂瓶子,費德里克發現后猛地一轉身,老奶奶發出快樂的一聲輕喊,就一頭扎進他的懷裡。兩人緊緊擁抱,費德里克不停地撫摸老奶奶的頭髮,老奶奶則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教堂里一位胸前掛著鏡子的祭司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他趕緊彎腰低頭,讓祭司的手碰觸他的額頭……所有這一切由他做來都無比自然,毫無作秀的成分,令我們嘖嘖稱奇。按照我們有限的知識和經驗,瑪雅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喜歡外人的打擾和眼光,尤其是對歐美人模樣的遊客非常冷漠,又因為在社會上一直遭受不公平的對待,他們甚至對普通墨西哥人都不怎麼理睬。像費德里克這樣典型白人長相的年輕小夥子,為什麼會令他們九*九*藏*書另眼相看?
年輕的切·格瓦拉和格蘭納多本來只是懷抱著青春的熱情在拉丁美洲的土地上流浪,可是那趟旅行卻為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改變。格瓦拉在旅途中被世界所改變,萌發了革命意識,並從此決定去改變這個世界。想到這裏,又想到自己之前大言不慚地說要「在旅途中尋找自我」,實在是有些空泛可笑。世界在變化,「自我」也隨之改變,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讓自己欣然接受世界賦予我的種種變化,從而發掘出自己身上寬廣的潛力和可能性吧。

墨西哥,瓦哈卡市桑托多明戈教堂
又比如瑪雅人的宗教傳統中曾經有「活人獻祭」這一項。瑪雅人認為此事天經地義:為了保護族人不受神的責怪,這個勇敢的人甘願犧牲自己,把自己的血肉奉獻給神。而初次見到這種駭人場面的西班牙傳教士自然是大吃一驚。他們告訴瑪雅人:這樣的犧牲是不對的,是野蠻的行為。誰知瑪雅人聞言也大吃一驚,他們反問傳教士:可是,當初耶穌不也為世人作出了同樣的犧牲嗎?
雖然有點不恭,可是我想的其實和Nurit一模一樣。1521年西班牙征服了墨西哥,可是在此後的整整10年間,西班牙傳教士在印第安人中並沒有形成多大影響,而自從1531年「出現」了瓜達盧佩聖母后,不到7年時間,竟有800萬以上的印第安人改信天主教。如今的墨西哥到處都有聖母像,瓜達盧佩聖母被尊為拉丁美洲的天國守護神,美洲的皇后。可見這個故事是多麼成功。亞歷山大告訴我,就連墨西哥的獨立運動時期,因為沒有統一正規的旗幟,很多墨西哥民眾都用瓜達盧佩聖母像作為獨立運動的旗幟……
從費德里克的外貌來看,他的家族應該是較為純正的歐洲白人血統,與本地印第安人混血較少,然而他很明顯地為自己是墨西哥人而自豪。我覺得這是在當今拉丁美洲人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可貴的感情——雖然他們已成為混血民族,然而他們從感情上把美洲大陸的受害者印第安人當成了自己的祖先,這一點與北美洲的情形完全不同。歷史上的壓迫,以及當今全球化所帶來的新的剝削和困境使得拉丁美洲強化了自身傳統中的反對殖民主義立場和文化,而美國即使在其獨立后的100多年裡也一直繼承著殖民主義的意識和行為。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美洲。
亞歷山大說:「看到那座黃色穹頂教堂嗎?它是斜的,你們看到了嗎?還有旁邊那個塔……還有右邊那座建築……統統都是斜的!這就是因為這個城市在不斷下沉的緣故。你們沒發現嗎?就連你們住的青年旅舍都是斜的啊……」
來到墨西哥城的第六天,在旅館天台吃早飯時遇見兩個剛剛入住的男生,一個來自印度,一個來自巴基斯坦(暫且管他們叫小印和小巴吧)。兩人都在加州伯克利讀MBA,得空飛來墨西哥度個兩周的假期。他們是那種常見的亞洲精英的典型——聰明自信,開朗健談,名校出身,躊躇滿志。聽到他們說自己兩個月後即將開始在投資銀行的工作,我忍不住在心中輕嘆一聲「果然!」——果然在意料之中。學習好——讀名校——學金融——去投行,這幾乎變成了一條理所當然的「康庄大道」。
瓜達盧佩聖母的畫像和我們在歐洲看到的相當不同,她身上有很多墨西哥的影子。她是印第安婦女的容貌,有著棕色皮膚;她全身籠罩在太陽的光芒中,而當時的墨西哥人(阿茲特克人)崇拜太陽神;她的斗篷上有星星和幾種特殊花朵的裝飾,而這些都與阿茲特克人的神話和宗教緊密相連,有著高深的意義,其中一種四瓣的花朵更是墨西哥城的象徵;在她的腳下有一彎月亮,而「墨西哥」的原意就是「在月亮湖的中心」;畫像最下端的天使有一對鷹的翅膀,而雄鷹在墨西哥人的文化中就象徵著這個民族的誕生……因著這些微妙的聯繫,很多人甚至認為瓜達盧佩聖母其實是阿茲特克人崇拜女神Tonantzin的天主教版本。
我們邊吃邊聊,不知不覺日頭都快升到中天了。不知小印和小巴究竟對我們產生了何等樣的興趣,告別前他們仍有點意猶未盡,詢問了我們的房間號后非常熱情地表示「晚上我們來敲你們的門,大家喝著酒接著聊吧」。
大家都笑了起來。果真如此。身處這樣一個瘋狂、戲劇化、高速運轉的世界,以至於我們更熱衷於談論熱點新聞,而不是自己的生活;我們更愛好成功和傳奇,沒有興趣去了解普通人的願望和心意;我們忙著追逐最新的資訊,根本沒有時間去找回被剝奪的記憶。
那團火焰從喉嚨一直燃燒到胸口。我和銘基相視而笑,適才的壞心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墨西哥,世外桃源似的地下洞狀陷穴。
我笑了,把手伸給他。
雖然對於上面這一點我表示無法理解,可是瑪雅人的確有一些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樸素哲學令我十分欣賞:
在瑪雅人供奉偶像的神壇上,我們見到三個十字架,十字架的下方是耶穌和瓜達盧佩聖母的小塑像。「哦,原來西班牙人入侵后,瑪雅人也被迫改信了基督教。」我們都一廂情願地這麼想。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瑪雅十字架與基督教中的十字架在形狀上有些不同(兩端和中心都是圓球形),而且三個「十字架」代表著三個太陽(日出、正午和日落),因為瑪雅人和古埃及人一樣崇拜太陽。而那兩個塑像也未必就一定是耶穌和聖母,他們只代表著男人和女人,或是太陽和月亮,換上任何其他塑像也一樣行得通。瑪雅人家的牆上貼著前教皇保羅二世的照片,可是你若以為他們瘋狂崇拜教皇那就錯了。瑪雅人完全不認同梵蒂岡,貼教皇照片只是單純覺得「他人還不錯」。事實上,你就是在他們面前詛咒謾罵教皇,他們也一樣無動於衷。
離開小店的時候,我握緊拳頭:「明天我們再來吃吧!我要把『青檸檬之戀』 問個水落石出!」銘基同學只是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壓根不相信我有那麼生猛。但是他真的低估了我的八卦熱情,第二天我們再去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和男主人客套幾句,我就硬生生把問題拋了出去:「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呀?」我的臉上一定充滿了粉絲般的天真和熱情,以至於銘基同學頻頻從桌子對面投來震驚和警告的目光。
這天費德里克給我們好好上了一課,課程的名字就叫做「眼見為虛」。現在想來,他自己本身就是個好例子:「殖民者」的外表下是一顆「被殖民者」的心,不羈的打扮難掩學識上的真材實料。看待瑪雅文化時同樣如此,你必須摒棄你的先入為主的看法,不能輕易作判斷下結論,因為眼睛看到的未必真實。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當我們結束一天的遊覽,懷著愉悅的心情走回旅店時,噩夢發生了。由於旅店工作人員的低級錯誤——他們以為我們應該今天早上退房,可是其實應該是明天——我們的背包和留在房間里的零零碎碎的各種東西被他們統統踢出房間,裝進兩個巨大的垃圾袋,暫時存放在前台。更糟糕的是,由於是周末,這天晚上房間全部客滿,連一張多餘的床位都沒有,我們瞬間變得無家可歸。而且旅舍工作人員一開始還企圖不承認自己的錯誤,直到我們將收據摔到他面前。
他拿出一瓶tequila(墨西哥的特產龍舌蘭酒),用shot杯(烈酒杯)盛了滿滿的兩杯,又找出兩片檸檬角放在吧台上,然後向我們勾勾手指。
他把鹽巴倒在我手背的虎口處。我舔一口鹽,接著將一杯tequila一飲而盡,再咬了一口檸檬。凶烈而辛辣的味道溢滿口腔,檸檬的酸味卻中和了那一點苦澀。

墨西哥,瓦哈卡市街上拉手風琴賣藝為生的盲人。
參觀瑪雅人的教堂又是一次畢生難忘的「眼見為虛」的體驗。從外觀上看,這是一座風格優美的教堂,中規中矩,和其他任何教堂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一走進教堂內部,你一定會在心裏驚呼一聲。這哪裡是什麼教堂?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傳統的瑪雅神廟!沒有椅子,所有人都席地而坐,而地上竟鋪著一層薄薄的乾草!原來草是山的象徵——古九*九*藏*書代瑪雅人的神廟都建在山上,因為山頂是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地上點滿了代表液體的蠟燭向神靈獻祭,幾位瑪雅治療師就在旁邊燃燒某種植物給人治病驅魔,搞得滿室煙霧繚繞。幾位大叔在用簡陋的樂器不停地奏樂,其他人則揮動一種沙錘狀的物體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費德里克說那是在模仿下雨的聲音以向雨神示好。神廟內倒是也供奉著一些穿著瑪雅服裝的耶穌和聖徒像,可是整個氣氛實在難以讓人把眼前的景象和基督教聯繫到一起,反而更有巫術的意味。教堂里不許拍照,我們在漫天煙霧和「下雨」聲中繞過地上的人們小心地走來走去,心裏滿滿的都是不可思議。瑪雅人的堅韌和固執令人感慨萬分,當年和他們同時存在的其他部落和族群都紛紛改信了殖民者的宗教,只有他們在做出一定妥協和讓步的同時又把自己古老宗教的主要儀式堅守至今。

墨西哥城,藍房子-弗里達 . 卡羅出生、生活和去世的地方。
「藍房子」是我在墨西哥城最喜歡的地方。即使沒有它大名鼎鼎的主人,這所色彩濃烈的房子本身也是件藝術品。儘管我們都知道弗里達和丈夫里維拉之間愛恨交織、混亂糾葛的關係,作為夫婦二人共同生活過的地方,「藍房子」里更多展現的還是他們之間野火般熾烈的愛與崇拜。弗里達逝世后,里維拉說「這是我一生中最悲慟的一天……我真正意識到我一生中最美的部分是對弗里達的愛,但這已經太晚了。」而「藍房子」牆壁上寫著的弗里達的話中也有兩句令我感慨良多,一句是「和迭戈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恐怕全世界都在等著聽我的哭喊『這將意味著多少苦難』,可是我不相信河堤會因為河水流去而傷心……」,另一句是「有生之年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存在。你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四分五裂,而你卻把我完完整整地帶了回來。」
「請你們的。」酒保牽牽嘴角,臉上卻還是那副看似邪惡的表情。
Roy忽然說:「你們有沒有發現?最近有很多事情都幾乎同時發生了——本·拉登死了,教皇保羅二世被封聖,威廉王子結婚了……太戲劇化了,簡直是好萊塢電影嘛——壞人死了,好人去天堂,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更令人動容的還是三文化廣場本身所承載的歷史。1968年墨西哥舉辦奧運會的前夕,學生走上街頭公開反對政治腐敗和獨裁主義。而當時的總統為了向世界展示一種穩定的局面,採用了極其嚴酷的手段來阻止抗議行為。離奧運會開幕還有一周,學生在三文化廣場上舉行了和平示威活動,直升機在廣場上空盤旋。突然,一架直升機上扔下一顆信號彈,隨即槍聲大作,幾百名學生抗議者被政府軍隊血腥屠殺。然而屠殺的新聞被封鎖了,奧運會卻按計劃如期舉行。
旅途才剛剛開始,毋庸置疑,前方還會有無數的意外在等待著我們。可我已經不再為此困擾了——有時候,意外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嘛。
什麼嘛?!我們心情不好,當下也懶得搭理他。上樓找到房間,心情頓時更糟了。這個房間里有十張床卻沒有一扇窗,壓抑得像個監獄。吊扇就在日光燈下面嘩啦啦地瘋狂旋轉,轉得滿屋子電光幻影,明明滅滅地令人頭昏。
小印和小巴的言行舉止都令我覺得熟悉和親切,因為實在像極了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們。我絲毫不懷疑他們日後也會成為最典型的那類投資銀行家。他們有點自我和傲慢,即使來到墨西哥,也壓根不打算學西班牙語;他們對古迹和文化毫無興趣,只打算在墨西哥城待上一天,就直奔海邊喝酒享樂曬太陽;關於墨西哥,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這裏的啤酒多少錢一瓶?」……
這天除了瓜達盧佩聖母堂和特奧蒂瓦坎金字塔之外,我們還去參觀了特洛特洛爾科的三文化廣場。三種文化的建築遺產在這裏匯合:阿茲特克人的特洛特洛爾科金字塔廢墟,17世紀的西班牙聖地亞哥教堂,以及如今的大學文化中心。1521年西班牙人擊敗了特洛特洛爾科的守衛者,廣場上有一段關於這場戰鬥的銘文:「這既非勝利,也非失敗,這隻是今天墨西哥混血人種慘痛的開端。」三百年的被殖民史使得墨西哥人成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原住民的混血民族,我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便驚訝地注意到街上的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面貌,完全有別於我此前想象的千篇一律的棕色皮膚和寬闊前額。
然而街上卻看不見想象中的毒販和黑幫,反而是一片熱熱鬧鬧安居樂業的景象。一開始我們保持著如臨大敵的姿勢流著汗走了半個小時,最後徹底放棄了,開始輕鬆散漫地走街串巷,勇敢地操練我們蹩腳的西班牙語。超市裡一位老太太看不清商品標籤上的價錢,抖抖索索地拉著我讓我告訴她。我大聲在她耳邊念出西班牙文的數字,自豪得簡直忍不住搖頭晃腦。
泰國女生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一邊在廚房裡揮汗如雨,一邊朝我們投來一個大大的笑容。「來這裏多久了?」我問她。「墨西哥?三年了!」她笑著回答。「西班牙語一定說得很利索了吧?」我羡慕地問。「嗯……還可以吧!」她的笑容實在有感染力,完全不同於我以往遇見的那些說話輕聲細語的容易害羞的泰國女孩。我忍不住凝視她纖瘦卻充滿活力的身軀和被墨西哥的日光晒成小麥色的面龐。她稍稍一彎腰,后腰上便露出一個巨大的刺青。我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不知道她是因了什麼樣的妙緣只身前往墨西哥的小城當英文教師,不知道她為何選擇背井離鄉和異國的愛人一起在這裏開了這間小小餐館,也不知道他們夫妻倆將來又會選擇在哪裡以何為生……可我知道一件事——她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女生。
每天下午五六點,聖多明我教堂前會有一位金髮白膚的女士走過,她穿著好似沒有式樣卻又熨帖無比的連衣裙,肩上背一隻大大的籃子,明眸皓齒,美得像是從波提切利的畫中走出來。她或許不是我們所見過長得最美麗的女性,卻無疑是最夢幻的。夢幻女士既不像當地人也不像遊客,卻只像是為了滿足人們最美好的夢境而存在,讓人想起四月的風,成熟的檸檬,散發著清香的羊齒植物。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色彩統統消失了,世上唯一的光柱溫柔地投射在她身上,街上的人們甚至忘了呼吸。我和銘基連舉起相機的動作都無法完成,只能獃獃望著這一滴五月清晨的朝露。一直到她轉過街角,世界才又恢復運作,銘基恍然若失:「仙女……仙女走了嗎?」我四周打量一下:「仙女走了,但是瑪麗蓮·夢露來了……」他順著我的目光望去,只見一位身穿艷粉色花朵緊身連衣裙露出大半個胸部腳踏九寸高跟鞋的性感女士正款擺腰肢翩翩走來,巨大的反差驚得他渾身一哆嗦。
在墨西哥城你永遠不會餓死。墨西哥的食物辛辣而美味,滾燙卻爽口,就像這個國家一樣。無論你是否喜歡墨西哥菜濃重的口味,你都不得不承認這裡有著全世界最有活力的街頭美食。城裡每走幾步就有一個小攤,售賣各種便宜美味的食物。我在倫敦上班時每周就至少要吃一次墨西哥卷餅當作午餐,來到墨西哥后自然少不了去嘗嘗真正的原汁原味。記得三毛在《萬水千山走遍》里把墨西哥最典型的街頭美食tacos(玉米面卷)形容為「好吃的小抹布」,當時就令我神往不已,沒想到多年後自己也來到這裏,天天吃上幾個小抹布。
兩種文化的交流溝通往往比想象中難,只明白某個詞語,可是不明白詞語背後的含義也同樣無濟於事。常常聽到一些歐美遊客以「過來人」的經驗指點其他旅遊者:「不要隨便和那些向你推銷手工藝品的瑪雅女孩子們講話。她們非常恐怖,會對你糾纏不休……」然而真相是很多遊客往往在面對推銷時並不明確地表示拒絕,而是採用了在他們的文化中比較委婉的說法:「Later.」(「等會兒再說吧。」)而在瑪雅文化中,一諾千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說「later」,我就真的認為你等一會兒會回來買我的東西。你若不買,你就是言而無信的騙子,令人厭惡。
貝里斯有著全世界最美麗的海水,是名副其實的潛水天堂。
我們在瓦哈卡待了三天半,說實話真是有點多了,因為如果不去山村徒步的話,附近可看的景點並沒有那麼多。可是瓦哈卡這個小城和這裏的人們又是如此可愛,簡直讓人捨不得離開。這裏堪稱墨西哥的大理,雖然沒有大理那麼山明水秀,然而無論是面積大小,街道分佈,還是那種輕鬆的氛圍都很相似。瓦哈卡城以旅游九_九_藏_書業為主,街上有很多吸引遊客的餐廳、咖啡店和酒吧,推銷手工藝品的小販也絡繹不絕,奇怪的是整體的商業氣氛卻並不濃厚,大概是因為這裏的商業場所對自己的傳統文化仍然有一份堅持,並不輕易為迎合外國遊客而把自己搞得不倫不類。
墨西哥人不但在食物上是重口味,在文化和傳統上亦是如此。墨西哥城的人類學博物館里展出的一些東西如果放在歐洲,很可能會被觀眾投訴說太過噁心和令人不適。在國家宮殿里,12位獨立戰爭英雄的遺骨就放在半開的盒子里大剌剌地展現在所有來訪者面前。墨西哥人對於死亡有他們獨特的態度,沒有沉重,沒有傷感,而是嬉笑相對,甚至拿來作為跳舞玩鬧的借口。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墨西哥著名作家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話來說,「對於紐約、巴黎或是倫敦人來說,『死亡』是他們永遠不會提起的,因為這個詞會灼傷他們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卻老把『死亡』掛在嘴邊,他們調侃死亡、與死亡同寢、慶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鍾愛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恆的愛。不可否認,在墨西哥人面對死亡的態度里或許有著與別人一樣的恐懼,但是至少墨西哥人從不避諱死亡,他們用耐心、輕蔑和調侃直面死亡。」
拉丁美洲的關鍵詞除了「魔幻」和「美麗」之外,還有「危險」。聽說過許多遊客的驚險遭遇,我和銘基自下飛機起便保持著高度警惕。剛剛走上墨西哥城街頭的時候,我倆肩並著肩,雙手緊緊按住斜挎的隨身小包,警覺的目光來回掃射。天氣那麼熱,神經一繃緊更是汗出如雨。
可我還是覺得很慚愧。大叔告訴我們他一天要打兩份工來維持生計,我們這樣的長途旅行對他來說一定是極其奢侈和難以理解的。所以我總是提醒自己要珍惜這奢侈的自由和在路上的日子。目前因為是「旅行蜜月期」,即使生活儉省也覺得非常幸福。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後,當「旅行倦怠期」到來時,我會時時想起瓦哈卡圖書館里大叔困惑的目光,告訴自己是多麼幸運,也提醒自己不要辜負自己的本心。
在瓜達盧佩聖母堂里,我們看到聖母瑪利亞的畫像。據說在1531年12月,一位名叫Juan Diego的印第安人在這一帶看到一位身穿鑲金藍斗篷的美女,即是聖母瑪利亞。聖母讓Diego去帶話給教會,說想讓人在這裏建一座供奉自己的神殿。但主教不相信他的話。Diego於是又跑回去見聖母,讓她施展神跡以說服教會。最後聖母不但變出滿滿一衣襟的玫瑰花給Diego(因為玫瑰不在12月開花,故視為神跡發生的證據),而且她身體的圖像還奇迹般地印到了Diego的斗篷上。於是教會最終相信了他的話,禮拜活動從此在這一帶盛行起來。

眼見為虛

墨西哥城重口味

海面之下的奇異世界令我目眩神迷。
我聽得張口結舌。望著教堂門口那些一路跪拜的原住民打扮的朝聖者,我覺得這一切簡直不可思議。用殖民者施予他們的宗教象徵來反抗殖民統治,聽起來實在是有點諷刺。可是轉念一想,與征服埃及的羅馬帝國和伊斯蘭大軍比起來,西班牙人至少還花了點心思將天主教和阿茲特克的宗教神話融合起來再「推銷」給印第安人,羅馬人和阿拉伯人可是把古埃及宗教直接打入十八層地獄,使其永不得見天日,也使得古埃及從此滅亡……更何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殖民征服是如此的血腥殘酷,原住民仍然頑強地通過各種手段保存了他們原始宗教的某些成分,這其實也可算是土著居民的一個微小的勝利。
其實有時候我們被一種樸素的道德和哲學觀念所打動,並非因為這些思想本身是多麼振聾發聵盡善盡美,而是因為我們實在受夠了當今這個「文明」世界所暴露出來的種種文明弊病。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等作品中常常反映出對理想化的遠古文明的追憶和對歐洲自身文明的批判性反思。而西班牙血腥殖民過程中第一個站出來為印第安人說話的西班牙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也經常在他的著作中拿印第安人的品行與古人記載中的人類祖先的優良品質相比較,他恐怕也是在無意識地希望能在理想化的遠古文明中找到抵消歐洲文明弊端的精神力量。
難怪!我一直覺得旅舍的房間和浴室有點不對勁。上次洗完澡出來,差一點就直接一路下坡滑回房間了。我還一度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相隔40年後,墨西哥現代歷史上第一位反對黨總統下令對此事進行的調查還是無果而終。沒有追究,沒有賠償,特洛特洛爾科屠殺仍然是一代墨西哥人痛苦的記憶。只有一座新的特洛特洛爾科大學文化中心在屠殺現場旁邊落成,收集電影膠片、報紙文章、照片、海報和訪談錄音進行展覽,並在樓下立起紀念碑來追憶和見證這場令人心痛的悲劇。
這讓我想起哲學家羅素的觀點。他說很遺憾人們非常容易擁有兩種緊密相連的情緒——恐懼和厭惡。我們很容易厭惡我們所恐懼的事物,也常常恐懼我們所厭惡的事物。在原始人群中,人們通常會既恐懼又厭惡任何他不熟悉的事物。而「在對待其他外族的問題上,這種原始的機制仍然控制著現代人的本能反應。那些完全沒外出旅行過的人會視所有外族為野蠻人。但是那些去外面旅行過的,或是學習過國際政治的人,會發現要使自己的民族強盛,在某種程度上,必須與其他民族聯合。」
漸漸地我們才有點明白過來。去到一戶瑪雅人家拜訪時,費德里克指著牆上的照片,熟悉地向我們介紹照片上的每一個人。介紹到一個孩子的照片時他笑了:「這是他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事實上,剛才在鎮上和我打招呼的好多人,我們都是一塊兒長大的……」這時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走過來,費德里克試圖把她抱起來,沒想到她咯咯笑著逃掉了。費德里克有點沮喪:「她是我的教女……小時候她最喜歡我把她抱起來舉到半空,現在長大啦,知道害羞啦……」

墨西哥,聖克里斯托瓦爾附近瑪雅人家的神壇
這一觀點總令我想起作為文學流派的魔幻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發源於拉丁美洲,往往根據印第安人的思想意識,在敘事和描寫中插入神奇而怪誕的人物和情節以及各種超自然的現象,藉以反映拉丁美洲的現實。據說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客觀物質世界與印第安傳說中神的世界是相通的,夢幻和現實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他們的周圍變成一個半夢幻半現實的世界。而在這個意義上,歐洲超現實主義的文學和藝術的確和土著印第安人的思維方式有相通之處,他們的思想方式都是界乎現實與夢幻、現實與想象、現實與虛構之間。這也許就是很多人認為弗里達的畫屬於超現實主義的原因吧。
聽說我之前也做投行,小印和小巴立刻對我興趣倍增。「你讀什麼學校?在哪家投行?做什麼工作?職位是什麼?……」他們不斷地拋出各種問題,簡直要把我的個人履歷挖個水落石出。望著天台上明晃晃的日光和遠處教堂紅色的穹頂,我忽然感覺時空錯亂——這哪裡是在旅途中的墨西哥城,分明是以前和同事們、客戶們社交場景的重現……
房間里實在沒法待,我們放下包就出去了。經過吧台的時候,那個酒保又叫住了我。「你們倆,」他打著手勢,「過來嘛!」
這天我們參加了一個半日游的旅行團,由導遊費德里克領著去參觀瑪雅人的村莊和宗教聖地。說實話,出發時看見費德里克年輕的外型和瀟洒的西式打扮,心裏對他沒抱什麼期望,以為他只是像很多年輕人那樣,為了賺錢而投身導遊行業,歷史典故都靠死記硬背。沒想到他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驚喜。他說起瑪雅人的歷史、宗教和文化簡直口若懸河剎不住車,你能明顯看出他不是半桶水而是有真功夫在,而且對這個族群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
去當地圖書館的時候遇見一位對我們很有些好奇的工作人員,我們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和他交流了一陣。聽說我們是中國人,他一臉的茫然和困惑。他說:「我無法想象……瓦哈卡和中國……中國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遙遠了……」其實我完全明白他的心情,曾幾何時,「墨西哥」三個字對我來說也只意味著巨大的仙人掌和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遠方。大叔又問我們的旅行計劃,我們告訴他將用半年的時間從墨西哥一路南下,爭取把拉丁美洲走一遍。大叔驚嘆一聲后又感慨道:「那需要很多錢吧?」我們解釋說我們的預算其實九九藏書也很有限,所以住的是便宜的青年旅舍,而且有時一天只吃兩頓飯,其中還有一頓是旅舍的免費早餐。如果吃三頓也盡量找最便宜的街頭小攤……
後院里我們和另一個旅行團「狹路相逢」,那個團的導遊是一位氣質非常儒雅的老先生,花白的頭髮和鬍子,衣著樸素,可是頭戴禮帽,手裡拄一根手杖,一派英國紳士的風度。他微笑著和費德里克握一握手。直到走過之後,費德里克才低聲說:「他是我的父親。」
等待的過程中,我和銘基同學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店裡的牆壁上掛著泰國的佛像和風景畫,櫃檯上擺著泰國旅遊書和簡易泰語教程,廚房的冰箱上貼著店主夫婦在泰國的親密合影和女生身穿泰國傳統服飾的美麗照片……我們都很好奇:泰國和墨西哥相隔十萬八千里,這對夫婦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的?銘基同學慫恿我:「你去問問嘛!」我說:「太失禮了吧?怎麼好意思……你自己怎麼不去問?」他打了個哈哈企圖扯開話題:「其實泰國菜和墨西哥菜還是有共同點的——都很辣,而且都用很多青檸檬……」「青檸檬之戀?」我條件反射地說。
瑪雅祭司從來不需要像基督教的牧師那樣滔滔不絕地佈道,因為所有的瑪雅人都自農業耕種中明白了一個最根本也最樸實的道理:想要收穫,必須先付出。而且他們的神也並不完美,可以自私任性不講道理,因此為了取悅神靈,必須奉上豐富的祭品。同樣在生活中他們也從不相信「不勞而獲」的可能性,甚至認為不付出就收穫是非常危險的。而這一點也造成了瑪雅人與眾不同的時間觀念:他們更重視當下,而不是昨天和明天;

青檸檬之戀

原來他的父親是一位考古學家,研究的就是瑪雅文明。在這樣的家庭里熏陶長大,果然是虎父無犬子。費德里克對自己家庭的事情說得不多,我們不太清楚為什麼他身為考古學家的父親現在在當導遊,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說得一口流利英語而且明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也選擇了這個行當,然而有一點是身為外人的我們也確定無疑的,那就是父子倆對於瑪雅人的深厚感情。瑪雅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弱勢族群,能夠真正理解和尊重他們,同時又具備跨越兩種文化的能力的人實在寥寥無幾。費德里克父子便是這個意義上的溝通者和橋樑。我想,之所以開闢這個旅遊項目,讓遊客參觀瑪雅人的家庭和宗教聖地,除了增進雙方的互相了解之外,更重要的當務之急,就是為瑪雅人的教堂和他們的家庭帶來一些經濟收入以改善他們的生活。真心換真心,愛人才能被愛,這就是為什麼瑪雅人對他們特別友愛的原因吧。
同行的法國夫婦饒有興緻地向費德里克詢問瑪雅人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費德里克只是一笑置之。他說:「你們知道嗎?聽說今天也是很多人認為的世界末日呢。如果是真的,各位,很榮幸與你們一起度過如此特殊的日子……」我立刻下意識地看了看手錶,2011年5月21日。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末日」已經過去了,我很高興大家都還活得好好的。果然是耳聽為虛,而眼見也不一定為實啊……
我甚至覺得死亡于墨西哥人而言意味著一種藝術創造。他們用骷髏來裝飾房屋,在亡靈節吃亡靈麵包和寫著全家人名字的糖制骷髏頭,縱情歌舞,他們愛聽表現死的快樂的歌曲和笑話……墨西哥最有才華也最命途多舛的女畫家弗里達·卡羅也常用畫筆表現死亡,對死亡的迷戀是她的創作之源,她的自畫像也往往是一副面露譏誚漠視死亡的神情。
這段時間是中美洲的雨季,瓦哈卡連續幾天每到晚上就暴雨傾盆。「暴雨」二字其實完全不足以形容它的氣勢,那也許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瘋狂的雨,電閃雷鳴,雨水夾著冰雹一起噼里啪啦往下落,街道在短短几分鐘內就變成了一條河,街上的垃圾和飲料瓶就順著河水往下游流去。我們旅舍天井的周圍明明有屋檐卻仍抵不住雨水的侵襲,原本在屋檐下看書上網自得其樂的眾人只好扔下手裡的事情,逃到電視機前一起看了部無厘頭的美國殭屍電影。
更令人讚歎的是他們的藝術品位。雖然瓦哈卡州即便在墨西哥也算是非常窮困的地方,可是這裏漆成明艷色彩的房屋外表簡樸內里卻別有洞天;這裏的酒吧、餐廳和小店大多極有格調品位不俗;這裡有很多精緻的小小美術館,裏面的雕塑和畫作驚人的前衛和富有生命力。學校也很重視培養學生的審美情趣,常有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們在老師的帶領下來到美術館參觀……每次看到街上衣著樸素眼神明亮的當地人,我就會從心裏生出對他們的愛和敬重。我愛他們淡雅的風度,也敬重他們在物質貧乏的情況下仍能保持對美的追求和豐富的靈魂。
因為城市不大,我們每天都在相同的幾條街道上走來走去,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看到當地人的各種生活,感覺自己也成了他們的一份子,和這個小城休戚相關。賣手工藝品和刺青的街頭浪人每次老遠見到我就會用力揮手打招呼,露出大大的笑容,卻並不向我推銷他的東西,而是街坊鄰居日常見面般的親切;我們也知道了什麼時候在哪一間酒吧有半價的啤酒可以享用,推門進去,半個城的人們都聚集在那裡;聖多明我教堂前忽然來了一個龐大的攝製組拍攝墨西哥旅遊宣傳片,路人們都好奇地站在一邊觀望一對歐洲人模樣的俊男美女演員(也可能是被拉來當演員的遊客)在一家精美的小店裡「表演」吃晚餐,我正對銘基說:「其實他們也可以找我們來演嘛!雖然沒有那一對那麼美,至少我們是不一樣的亞洲面孔啊……」,忽然攝製組的工作人員就朝我們走來,熱情地邀請我們當演員,第二天跟他們的車去普埃布拉繼續拍片!可惜我們兩天前才從普埃布拉來到瓦哈卡,而且已經買了第二天的車票去別的地方……當時我們一定是腦子進了水才會拒絕這大好機會,此後每每想起都後悔得捶胸頓足。
同伴們都對此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圍著亞歷山大七嘴八舌,問東問西。只有我和銘基呆坐一旁沉默不語。我之前已經從別的書上看到過對這一事件的報道,可是再次聽到還是心內震蕩,苦澀難言。人類的歷史何其相似,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有時我們選擇改變,並非經過深思熟慮,而更像是聽見了天地間冥冥中的呼喚,呼喚你前往另一個地方,過上另一種生活。你也許會發現,山那邊的世界並沒有吃人的野獸,反而開滿了在你的家鄉隨處可見的鳳凰花;那裡的人們以玉米為主食,可是每一道菜肴都少不了你最熟悉的青檸檬;你在那裡遇見了一個人,他的膚色面貌與你完全不同,可是你們卻有著驚人的默契和相通的靈魂……你並不一定會從此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可你仍然感謝天地和人世所帶來的這些變化和發生。不然,不然你大概會一直好奇和不甘吧——家門前的那條小路,到底通向了什麼樣的遠方呢?
我們的吃驚不是沒有道理的。自從離開了墨西哥城,一路的亞洲餐館實在寥寥無幾,街上連亞洲面孔都很少見,更別提偏門的泰國菜了。這家泰國餐廳小得只能放進五張小桌,連同那個半開放式的廚房,一共也只有大約二十平方米。店主是一對年輕的「國際couple」——斯文靦腆的墨西哥男生和笑容甜美的泰國女生。墨西哥男主人只負責遞菜單端盤子,泰國女主人才是真正的大廚。所有的食物都由能幹的她一人烹飪,只見她忙碌地穿梭于灶台和案板之間,一張清秀的臉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害羞的男主人卻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原來他們倆是三年前在瓦哈卡州北部一個小城的一所學校里認識的,泰國女生在那裡當英文老師,墨西哥男生在那裡做志願者之類的工作,一段異國戀情就此萌生。婚後他們去泰國住了三個月,之後又一起來到聖克里斯托瓦爾這個美麗的山城開了這家全Chiapas(恰帕斯)州唯一的泰國餐館。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吵架也沒用。好在工作人員最後還是幫我們在另一家青年旅舍找到床位,我們只好又背著大包吭哧吭哧地穿過幾個街區來到新的旅舍。這個地方燈光昏暗,氣氛詭異,可是仍然擠滿了人。在前台登記的時候,旁邊吧台的酒保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神神秘秘地湊過來:「你們安頓好以後過來我這兒,有好東西給你們。」
我和銘基的興趣與他們簡直南轅北轍,奇妙的是我卻一點也不討厭這兩個年輕人,也許是因為「同上賊船」的惺惺相惜,也許是因為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那股盲目的熱情,也許只是因為年紀越大人變得越寬容…… 我甚至希望他們能夠真心熱愛這一行,希望他們對經濟和金融的興趣不會被扼殺在日復一日繁重而單調的工作里;又或者是真心喜歡錢,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歡錢。這樣才會九九藏書比較快樂吧。

墨西哥,奇琴伊察羽蛇神金字塔。
店很小,菜單更堪稱「簡樸」——根據當天市場上所能買到的新鮮食材,每天只有三種菜式可供選擇。先到先得,賣完即止。儘管如此,烹飪手法卻一點也不馬虎。泰國女生一定是個偏執的完美主義者,她壓根不準備任何「半成品」,每一道菜都從頭開始細細做來,連醬汁調料都一滴一滴地添加,臉上全神貫注,像在製作精美的藝術品。好處是做出來的菜肴真是鮮美無比,壞處是「慢工出細活」,點完菜后要等上至少半個小時才能上桌。
你愛一個地方是因為她的風景還是她的人民?我想我大概是愛後者更多。來到瓦哈卡之後,我發覺這裏的人們簡直比墨西哥城更加熱情友善。在街頭小攤吃東西,已經坐下來的食客卻忽然站起來,堅持要把位子讓給我們坐;Zocalo(佐卡拉)廣場上,成群結隊的女學生們羞澀而友好地向我們打招呼;去看ElTule(一棵有1500年歷史的據說是世界上最大的樹)的時候,因為沒有直達車,本來應該是乘公共汽車在某一站下車,再步行幾百米去一個計程車的拼車點,沒想到公共汽車司機知道以後,居然越過車站,直接把我們送到了一輛計程車的前面(他還打著手勢讓那輛計程車停下來!);計程車上已經有三位乘客,可是計程車司機居然也讓我們上了車。雖然擠得要命,好在這樣一來車費也更便宜。那個計程車司機和我們也很有緣分,當我們看完大樹打算回城,居然又上了同一輛車!他很擔心我們找不到公車站,於是至少向我們重複了六遍具體的路線。直到我們下了車,還能看到他一邊駛過一邊不停地朝我們招手……
很多旅遊書(包括《孤獨星球》)都誤導讀者,說瑪雅人大多不喜歡拍照,因為他們認為照相機會奪走他們的靈魂。費德里克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在瑪雅人的文化中,靈魂就是生命本身,是不可能被輕易奪走的。瑪雅人不喜歡拍照,只是因為他們認為不經允許就拿走東西是一種偷盜行為,而不經允許拍照就是這樣的偷盜行為。這種說法在後來得到了證實——我們被邀請去幾戶人家做客,因為得到了許可,給他們拍照就完全沒問題。
即便在擁擠嘈雜的地鐵里,人們也會注意保持身體和目光的距離。車廂內有很多流動小販走來走去,叫賣各種東西——礦泉水、口香糖、零食、化妝品、圓珠筆、唱片CD……令我驚訝的是其中不乏盲人,他們一般由另一個人引導著,一邊叫賣,一邊慢慢摸索著穿過一節又一節車廂。沒有糾纏,沒有強買強賣,沒有過長的停留,人們只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車廂內時常有虔誠的天主教徒大聲誦讀《聖經》,其他乘客也只是禮貌地沉默著,並不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我想所謂文明,有時正體現在對自己和他人的尊重,就這一點來說,墨西哥城人們的教養實在令人敬佩。
聽說我辭職來旅行,小印和小巴顯得非常吃驚。「你找好下一份工作了嗎?」他們看起來很為我擔心。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說「還沒有」,他倆對視一眼,目光閃爍,欲言又止,大概心裏都覺得我很不靠譜吧。
第二天經過Zocalo廣場時,見到一棵大樹竟然被前夜的雷雨擊倒在地,連根都被拔了出來。旁邊有很多工程車和工作人員在忙個不停。我們以為他們在鋸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覺得很痛心。可是過了一天再經過的時候,沒想到他們竟然把樹重新立了起來——原來他們是在儘力挽救這棵樹!這樣一來我們卻更覺得痛心了,因為對比之下南京的梧桐樹是多麼可憐可悲。有時我真希望我們還有馮玉祥將軍那樣愛樹如命的人物——「老馮駐徐州,大樹綠油油。誰砍我的樹,我砍誰的頭!」

返回旅舍的途中,同行的美國小孩Roy還在兀自對特洛特洛爾科屠殺耿耿於懷。他嘟囔著:「殺完人沒幾天就開奧運會,這也太過分了……」然而其他人的注意力又很快被別的話題所吸引——中東民主革命,英國王室婚禮,本·拉登的死亡……亞歷山大好奇地詢問我和銘基英國人對王室的看法,一邊說「我不能理解為什麼英國人仍然保留王室」,一邊又表示自己半夜還特地爬起來看婚禮直播……
站在瓜達盧佩聖母堂前的廣場上,導遊亞歷山大向我們展示了一張幾百年前墨西哥城的圖片,上面竟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和幾個小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現在的墨西哥城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然而其前身特諾奇蒂特蘭城卻是一座建在湖心小島上的獨立王國,進出需要乘獨木舟或越過堤壩。而16世紀西班牙征服者佔領特諾奇蒂特蘭后,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竟然鍥而不捨地將湖面大部分的區域不斷填平,成為今日的墨西哥城。因此如今的墨西哥城絕大部分的市區都是建立在不穩定的回填土之上,不但對於地震之類的天災特別沒有抵抗能力,而且因為近年來地下水的急劇下降(為了滿足不斷增長的人口的用水需要),這個有2000多萬人口居住的城市正面臨加速下沉的災難,在過去100年中已經下沉了9米多!
只是浮潛便能看到那麼多那麼美麗的海洋生物,
吃得便宜並不代表吃得不好。墨西哥也許是中美洲擁有最多美食的國家,而且並不像人們想象的只有玉米卷餅而已。我們在瓦哈卡的食品市場里已經嘗到了好吃的雞腿湯飯、蔬菜豬骨湯和玉米粉蒸肉,來到聖克里斯托瓦爾後又在一家樸實的小店裡享用了美味無比的牛肚湯以及各種本地泡菜。不過,雖然我們並沒有十分想念亞洲的食物,然而在聖克里斯托瓦爾的一條小街上看到「Thai comida」(泰餐)的招牌時,大腦還處在震驚的狀態,雙腳卻已經不由自主地邁入了店裡。
由於如今的瑪雅宗教中處處透出基督教的元素,很多人認為它已經與基督教相混雜,成為一種新的奇怪的宗教信仰。而按照費德里克的看法,瑪雅人一直以來都盡了最大力量保存自己的原始宗教,有些所謂的「與基督教的結合」,其實也只是表面上的讓步,目的是為了避免西班牙傳教士找他們麻煩,實際上他們對基督教的很多象徵和典故都有著自己的理解和傳承。瑪雅人認為有些讓步是無關緊要的,比如當初教會讓他們改名字(改成西班牙姓名),為了省卻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很快就都換上了新名字。在瑪雅人的文化中,名字並不代表自己,所以隨便叫什麼都無所謂。不管你是叫我彼得還是胡安,我還是我,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說起拉丁美洲的變化,最明顯的分水嶺便是西班牙殖民者對這片土地的征服,墨西哥自然也不例外。幾天遊覽下來,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西班牙人對墨西哥的影響——用在旅途上認識的新朋友Nurit和Idor的話來說:「西班牙人真是一群混帳東西!」
短短几天我已經愛上了墨西哥城的人們,用「不卑不亢」來形容他們恐怕再合適不過。墨西哥人非常禮貌友善——在街頭小攤吃東西,攤主會心血來潮地送給我們飲料喝;在某家店買不到想要的東西,店主會指引我們去別家店買,而且一連幾家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別於我們在中東、北非和印度常常遭遇的那種別有目的的熱情。也許因為墨西哥城是個大城市,人們見多識廣,所以雖然街上鮮有亞洲面孔,可我們兩個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感覺有指指點點和好奇的目光。墨西哥人身上有種自尊和坦蕩,我們幾乎沒有遇見任何漫天要價、痛宰遊客的事情。
這次對瑪雅村莊的拜訪實在令我眼界大開,也提醒我不要因為自己淺薄的見識而隨便臆測,信口開河。以前看到瑪雅人的資料和圖片,聽說很多學者都認為他們在幾千年前由蒙古遷移到美洲。也許是因著這樣的暗示,我總覺得他們無論是外貌還是髮型服飾都很像亞洲的蒙古人和西藏人。然而事實上瑪雅人的起源至今還是個謎,最新的研究更是提出他們並非來源於一個單一的種族,而是由腓尼基人、古印度人、蒙古人、古埃及人等等混血而成。而提到髮型服飾就更是諷刺了,現在大部分印第安婦女的服裝都是十八世紀末由當時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三世規定的,這些服裝是模仿西班牙某些地區勞動婦女的服裝式樣。而印第安婦女的髮式也是由托萊多總督規定的,和亞洲一點關係也沒有。

墨西哥的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