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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9 舊夢

PART9 舊夢

他們會獲得我們永遠也無法擁有的某種體驗或智慧。
在特立尼達的民宿,我們和男主人聊天。老爺爺說他和妻子安娜本來都是蔗糖廠的職工,後來因為工廠效益不好,他們倆雙雙下崗,可是仍能按月領取工資。再加上他家祖傳的殖民風格老房子雖然在革命后收歸國有,但他們一家仍然擁有居住權,還可以出租房間給外國遊客賺取外匯,經濟不成問題,日子過得頗為滋潤。他說:「社會主義……當然我們現在的制度有很多問題,我們都知道……可是我們同時也享受免費教育和免費醫療,連看牙醫都不用自己掏錢。總的說來,生活比革命前還是好得多了……」

古巴,哈瓦那老城區街道
以前我總覺得,作為一個貧窮的國家,就算你把外國遊客當肥羊宰,但假如我們帶來的旅遊收入有助於改善古巴當地人的生活水平,那我也心甘情願。可是古巴政府大力推廣旅游業以及這隨之而來的「一國兩幣」制度,卻似乎並沒有給普通民眾帶來什麼好處。政府仍然維持糧食分配的制度,每人每月可以分配到基本的糧食,比如大米、豆子、麵包、糖、油之類,可是分量實在太少,絕對不足以應付一個月,比如大米和食用油,大概不到一周就見底了。糧食不夠便需要在市場上購買,然而使用本地比索的市場所供應的物資少得可憐,使用CUC的市場倒是物資充足,普通民眾唯有兌換CUC來購買進口貨品。可是一般人的工資只有十幾個CUC,又怎能負擔得起這樣的高消費?若是有海外親友的外匯接濟,生活尚可維持,可若僅靠工資度日,便會捉襟見肘了。
「不知道古巴人看到這個會怎麼想?」
買機場稅的時候,櫃檯的工作人員忽然一臉的鬼鬼祟祟:「你們可以在我這裏把CUC換回美元。」
我們一時沒反應過來。換錢?這裏難道不是買機場稅的地方么?
我坐在計程車上,一邊想著這一切,一邊將目光投向窗外荒涼的公路。只要出了市區,古巴的公路上就很少見到車輛。切格瓦拉的經典頭像偶爾出現在路邊的宣傳牌上,他戴著貝雷帽,目光炯炯,旁邊寫著他給卡斯特羅信中的最後一句話「革命永遠勝利」。公路兩邊到處都是一種名叫荊草的熱帶植物,繁殖能力極強。勞爾曾發動全國打一場「消滅荊草」的「戰役」,可惜最後並沒有取得勝利。道路旁邊偶爾有零零落落的房屋,計程車司機熱心地指給我們看:「看,這是護士學校,非常好的學校……看那邊,那個是溫室。你們知道溫室嗎?就是可以保溫的房子,裏面用來栽培植物。很好的東西!你們國家也有嗎?……」
在古巴吃本地比索的食物,沒有最爛,只有更爛。他們的漢堡和三明治看起來一模一樣,都是兩塊皺巴巴的麵包夾著一塊乾癟的沒有肉汁也沒有醬料的肉,最多加一塊乳酪,連一片多餘的菜葉都沒有。本地人吃的比薩多半是沒有肉的,一個個圓形的小乳酪撒在一塊鋪了番茄醬的麵餅上便是全部了。我嘗過一次,那滋味叫人永生難忘——乳酪完全沒有奶的味道,麵餅好像是空心的,輕飄飄,軟塌塌,吃完兩個小時之內肯定又餓了……可是即便是這樣的東西也有很多人排隊去買。就像古巴本地產的冰激凌,奶味不足又甜得過分,然而價格便宜,又因為古巴人的「冰淇淋情結」,最有名的國營冰淇淋店Coppelia門口的隊伍長得可以繞過幾個街口,令外國遊客瞠目結舌。等待在古巴變成了一種文化,人們早已習慣了等待,等待的過程中和陌生人搭話,和熟人八卦家長里短,結識新朋友……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我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不真實。像是北島筆下的「八月的夢遊者」,看到了夜裡的太陽。

古巴,哈瓦那老城區街道
更何況,因為貧窮,連尊嚴也在慢慢消失。微薄的工資早已令古巴人失去工作的動力,所有國營場所都嚴重缺乏效率,服務態度更是差得一塌糊塗。連農民都失去了種地的積極性,因為連自家養的雞鴨魚和種的蔬菜都要上交集體生產隊,否則就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如今人人都在絞盡腦汁找門路賺外匯,或者偷公家的東西,揩公家的油水。
我這才意識到我終究還是無法避開那短短七天的經歷。
CUC這種貨幣的存在總令我想起二三十年前中國的「外匯券」。在市場供應還非常緊張的那個年代,國人只有使用外匯券這種特權貨幣,才能買到進口的「高檔貨」和緊俏商品。然而和古巴的CUC比起來,中國的外匯券能夠被使用的場所還是比較有限,大多是賓館、友誼商店、免稅店之類,不像古巴的CUC店那樣遍布大街小巷。尤其是在外國遊客最多的哈瓦那老城區內,幾乎是每走幾步就會有一個CUC店,出售包括飲料、食物、煙酒、手工藝品,甚至衣帽鞋襪在內的各種東西。
是的,在很多九_九_藏_書古巴人眼裡,所有的地方都不如古巴。
再也想不起要忘記是什麼,
我喜歡去過的每一個國家,除了古巴。這話說出來真需要勇氣,可這的確是我最誠實的個人感受。寫這篇文章用了很長的時間,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寫,往往寫著寫著就忍不住把電腦扔到一旁。我生古巴的氣,更生自己的氣——那麼多人愛它,讚美它,我怎麼竟完全沒有同感?我熱愛海明威,仰慕切格瓦拉,欣賞哈瓦那的建築,甚至沉醉於特里尼達破敗凄涼的美,可是我真的不怎麼喜歡古巴。
單看這些民宿,我會以為古巴人民早已過上了小康生活。民宿的主人衣著時髦,家裡有各種進口電器,冰箱里的食物種類豐富份量充足。我們在哈瓦那住的第一家民宿的主人是藝術家,家裡裝修得極有品位。第二天剛好是他生日,夜裡大家在屋頂天台上吃著烤肉喝著朗姆酒吹著晚風,俯瞰整個老城區的燈火。客人們不是建築師就是著名的舞蹈家,英語法語西班牙語轉換自如,好一副國際化的場面,令我恍然覺得又回到了歐洲……可是我也知道,就在他家樓下的小巷裡,就在那盞昏暗的路燈旁邊,就住著買不起電器也吃不起肉的普通古巴家庭。不管是革命以前還是革命之後,他們居住的空間一直都是那麼狹窄擁擠,根本沒有多餘的房間可以出租。我想起那天對面二樓的兩位古巴老太隔著馬路不停地向我打手勢,鬧了半天是在問我有沒有香皂可以送給她們。原來自從古巴政府今年開始取消香皂、牙膏等個人清潔用品的配給之後,香皂在市場上的價格已經漲了20倍……我站在天台上,久久地注視著那些沒有燈光的街道和房屋,感覺像是在羅賴馬山頂眺望山下的世界,遙遠得像是另一個星球——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更真實。
動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們身在哥倫比亞著名的殖民城卡特赫那。儘管旅遊書上以極其煽情的口吻說「這是個美如仙境的城市」,我們卻並沒有預期的沉醉和感動。拉丁美洲最不缺的就是殖民城,美是真的美,可是一路過來看得太過飽和,審美神經已經接近麻木了。
這些描述時至今日仍然貼切。哈瓦那市區可分成三個區域:舊城區、中央區和新城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文化遺產」的舊城區以及稍微年輕一點的中央區都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的舊夢——安達盧西亞式的露天中庭,複雜鮮艷的色彩,滿世界的雕樑畫棟;新城區是一場美國式的舊夢——幾何與直線打造的高樓簡潔方正,現代主義實用至上,那是「昂首闊步走向現代化」的底氣。
原來我還在這場舊夢之中嗎?
如果是在一個國營CUC餐廳吃飯,我們兩個一頓飯就要吃掉至少二十幾美元,是一個古巴人一到兩個月的工資。一想到這裏,簡直讓人連飯都吃不下去。連旅行指南書都苦口婆心地懇請遊客「盡量付小費,這對於改善當地人的生活至關重要」。CUC餐廳的顧客主要是外國遊客,因此服務員往往能賺到以當地標準來說相當不菲的小費,難怪這已成為當地人眼中的「肥差」,連醫生和老師都想當服務員。古巴人天生熱情浪漫,音樂家極多,為了多賺一點錢,音樂家們也紛紛將目光瞄準了CUC餐廳這塊「肥肉」,幾乎每間餐廳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當地樂隊輪番進駐表演。他們才華橫溢,唱功遠超大多數明星,只是我一邊吃飯一邊看他們表演,心裏卻總是惴惴不安——該給多少小費才合適呢?
得知我們接下來會去Santa Clara,老爺爺咧開沒牙的嘴笑了:「你們去看切?」拉丁美洲幾乎所有人都親切地稱呼切格瓦拉為「切」。而Santa Clara正是1958年底古巴革命最後一戰的現場,也是切格瓦拉長眠的地方。老爺爺從搖椅上起身,去房間里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出他珍藏的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舊版紙幣鄭重地送給我們,令我們十分感動。
兩種貨幣把一個古巴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1個CUC約等於1美元,24個本地比索才相當於1個CUC。在本地比索店吃一個三明治大約花費7—10比索不等,而在CUC店則至少需要3—4個CUC;本地比索店的冰激凌甜筒售價1—2比索,而在CUC店買一個進口雀巢冰激凌至少也要花費1—2CUC,價格相差整整24倍;在CUC餐廳吃一頓普通飯菜至少需要花費十幾個CUC,這是很多古巴人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就連一個資深醫生的月薪也僅有二十幾個CUC而已。
剛到古巴的人們大概都會心存疑惑吧——同樣是商店和餐廳,為什麼有些地方大排長龍,有些地方卻門可羅雀?過一陣子你才會恍然大悟,緊隨而來的卻是黯然心酸。古巴政府實施「一國兩幣」的制度,市面上流通著兩種貨幣:本地比索和CUC(可兌換比索)。本地比索是政府向民眾發放的國家貨幣,CUC則是以外匯兌換的新貨幣,國內一切進口和高檔商品,都要以CUC購買,包括計程車,旅游業相關的消費以及一切被認為是奢侈品的消費活動。古巴的大街小巷也因此充斥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商店:有些以CUC標價,有些以本地比索標價。
和很多人一樣,我對古巴的感情始於海明威。這位曾經發出「人不是為了失敗而生」的美國硬漢一生中超read.99csw.com過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古巴哈瓦那度過的。他曾經這樣描述古巴:「我熱愛這個國家,感覺像在家裡一樣。一個使人感覺像家一樣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鄉,就是命運歸宿的地方。」海明威在這個對他來說「像家一樣的地方」寫出了兩本偉大的著作:《老人與海》和《喪鐘為誰而鳴》,令所有人都記住了那個古巴老漁夫桑提亞哥,也記住了美國戰後一代的迷茫。
「這個已經很不錯了,想想古巴人民吧……」
居然兩座城市都在古巴。
在哈瓦那,到處都是海明威,海明威,海明威……作為他的粉絲,我以為我會欣喜若狂,可是我沒有。我走來走去,環顧四周,心裏越來越疑惑。走過快要坍塌的房子,走過街邊的一條條長隊,走過塞著慘不忍睹的漢堡和比薩的玻璃櫃,走過拚命向我們推銷雪茄、餐廳、民宿和所有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東西的人們……我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麼大多數人只在古巴遊記里大談海明威、雪茄、Salsa和海灘之美?為什麼還有人讚美古巴的「純天然食物」是多麼原汁原味?為什麼時間自五十多年前就靜止了,我彷彿活在了一個既繁華又荒涼的舊夢?
「微微風湧起舊夢,
「資本主義就是浪費啊,如果是在古巴——」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儘管古巴民眾渴望改善物質生活,也會因缺乏民主自由而發發牢騷(雖然依舊不敢非議卡斯特羅),而且近幾十年來接近五分之一的古巴人口逃亡美國是個不爭的事實,然而我們此行所接觸到的古巴人似乎都不願意放棄和否定社會主義。
他想了想:「Havana(哈瓦那)。你呢?」
還有遊離于建築和色彩之外的另一場舊夢。那是幾十年前的中國夢。
「我們窮,但沒有一個人會餓死。」
「什麼時候修好呢?」

古巴,旅館天台上可以俯瞰哈瓦那老城區
不再多說。」
「這個長長的城市沿著廣闊的大西洋而建,浪潮翻飛至瑪索大道上,模糊了車輛的擋風玻璃。一度是貴族豪門的廊柱如今已斑斑駁駁,黃的、灰的、紅的,有如飽受侵蝕的礁岩。一面形體模糊、臟污褪色的古紋章,立在一家寒磣的旅館門口;夜總會的百葉窗漆著俗麗鮮艷的顏色,以免受到鹽分與溫度的摧殘。往西看,新市鎮的鋼筋骨架摩天大樓比燈塔還高,直入清朗的二月天空。這城市適於遊覽而不宜久居,但它是伍爾摩初戀的城市。他的愛是一出悲劇,他卻堅守不渝。時間為那場戰役添加了詩意,而梅莉宛如悠悠古壘上的一朵小花,見證著當年慘烈的歷史。」
月光灑滿了你的行蹤,
我常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愚蠢的主觀想法和經驗強加到別人身上,尤其是不要因為在資本主義國家生活多年,就選擇站在強者和征服者那一邊輕易做出評判。古巴早已不再是拉丁美洲孤獨的社會主義實驗者,拉美很多國家都在近幾年集體「向左轉」,左派政黨在各國連連得勝,紛紛開始社會主義新革命。這自然有其背後的原因,並不只是巧合和偶然,但其中一個最大的原因恐怕是——拉美人實在受夠了。
古巴便是那種「特定的經歷」。走在哥倫比亞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我和銘基常常會忍不住感慨:
我和銘基常常討論這個問題: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你是願意生活在古巴,還是那個我們曾在那裡學習西班牙語的貧窮的瓜地馬拉小山村?思來想去,兩個人還是把票投給古巴。我們都對瓜地馬拉山村更有感情,可是那裡實在是毫無底線的貧窮,是真的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危機感和餓死人的可能性。相比起來,自從度過了九十年代的「特殊時期」,如今的古巴的確「沒有一個人會餓死」。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它能成為官方的宣傳口號?一口一個「我們窮,但……」,然而貧窮本身根本不是什麼值得引以為豪的事情啊!
「這才是真正的食物嘛,你還記得我們在古巴吃過的那個——」
可是話說回來,雖然不排除當地人對外國遊客說話特別小心的可能,我仍能從他們的話語和眼神中看出,他們對於社會主義的信心是真實的。當你了解到古巴痛苦的被殖民歷史,以及獨立后依然被美國介入內政和操縱經濟的恥辱,就會明白為什麼古巴人時時刻刻都在提防美國的顛覆,尤其是對美式資本主義特別反感。老一輩的古巴人都是從資本主義走過來的,他們並不認為資本主義是理想的出路。而對於沒有經歷過那段歷史的古巴年輕人來說,他們在社會主義體系裡長大,只熟悉這個制度,對其他的制度都不太了解。
古巴人民活潑幽默,能歌善舞,熱愛閱讀,受教育程度極高。他們的醫療、音樂、藝術都是全球一流水準。生活在一個物資匱乏且沒有自由的國度,他們用音樂、幽默感、野麥般的頑強和很多很多的樂觀來面對生活。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他們總是重複著這幾句話:
不能不願,
去機場的路上,計程車司機大叔非常健談。得知我們是中國人,大叔熱烈地表示自己也想學中文,因為「這是大勢所趨」,而且他本身甚至有八分之一的中國read•99csw•com血統。可是他同時也誠實地表態:「如果可以移民的話,我大概不會想移民去中國。」我很有興趣地問他為什麼?遲疑了一下,大叔說:「你們……你們背叛了社會主義……你們的國家現在是很有錢,可是我聽說貧富差距也大得嚇死人……」我覺得這話題很有意思,於是又繼續追問他是否支持社會主義。大叔忽然有點警惕,他從反光鏡里偷看了我一眼,開始謹慎地選擇著詞語:「我還是覺得社會主義比較好……當然我們不像你們這麼自由,可以出國旅遊,可是我們生活得開心,我們有笑容,我們有免費教育和免費醫療,我們雖然窮,可是沒有人會餓死……」
我們背著行囊走進機場,才發現司機送我們去了錯誤的航站樓。哈瓦那機場沒有航站樓之間的擺渡車,距離又非步行所能抵達,我們只好再下樓去叫計程車。可是沒有車願意載我們,一聽到我們只是去另一個航站樓,所有的計程車司機都不耐煩地搖頭。他們都是來釣大魚的,根本不屑於浪費時間在我們這些「小蝦米」身上。我們絕望地背著包到處向司機哀求,很久以後才有一個好心的司機願意載我們。
是的,這裡是古巴。
以我們兩個背包客的眼光看來,古巴並不能算是一個便宜的國家,尤其是當你要以CUC來消費的時候。而且大多數CUC餐廳的食物不但水準平庸,連份量也對不起那個價錢。那麼不如「轉戰」便宜的本地比索餐廳?我們瞄上了那家看起來不錯的「La Luz」餐廳,可是門前的隊伍之長令人馬上心生退意。我們混在當地人中排了十五分鐘,那條隊卻幾乎沒有移動過。天氣又熱得叫人發狂,我們最終還是放棄了。銘基一邊流著汗一邊說:「算了,這家店這麼受歡迎,我們兩個外國人,還是不要跟當地人爭了。」

古巴,哈瓦那老城區常常找到舊時代的感覺。
可是這世上也總有一些人會選擇在懸崖的邊緣摸索,
「我們窮,但我們有尊嚴。」

古巴國旗與後面哈瓦那老城衰敗的建築

古巴,哈瓦那品嘗古巴雪茄。
我就是那個躲在岩洞里的人。
他們選擇直面恐懼,有可能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但是也有可能,
滿街都是一臉焦急的外國遊客。大家紛紛詢問工作人員那條該死的數據線什麼時候能修好,那中年男人只是聳聳肩:「下午再來試試唄。」
「我們窮,但我們有笑容。」
可是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他們本身也是受害者——貧窮、陳腐和低效的受害者。儘管勞爾上任后推出了多項改革措施,放鬆了涉外管制,也表達了對官僚主義的不滿,認為有必要提高生產力,改善物質生活,然而在社會主義框架內進行的自上而下的改革模式究竟有沒有效果?用政治手段來處理經濟問題可是長久之計?
我們只好悶悶不樂地先去吃午飯,和餐廳的服務員聊起取不出錢這件事,他看起來毫不吃驚:「你要知道,這裡是古巴……」
來到古巴前我總以「這是個社會主義國家」來為自己做心理建設,可是短短几天里我卻接觸到了那麼多的「資產階級」。因為住不起那些國營的星級酒店,我們在古巴的日子里都住在一種相對便宜的叫作「Casa Paticular」的民宿——為了讓民眾從旅游業中獲得一點好處,古巴政府特許民眾向外國遊客出租自己屋子裡的房間。當然,屋主必須向政府申請成為合法民宿,每個月還要向政府繳納不菲的稅金。政府還會不定期檢查這些民宿,確保其乾淨安全。在古巴期間我們先後住過四個不同的民宿,每一個都非常像樣——大床、冰箱、空調、熱水、抽水馬桶……有的房子是有幾百年歷史的殖民風格老宅,有巨大的後花園;有的是貨真價實的penthouse,屋頂的天台是一般都市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有的是三層樓的獨立宅邸,女主人還在拚命裝修擴建,想多弄幾個房間爭取更多的遊客……這些屋主在革命前就屬於富裕的「資產階級」,革命后儘管什麼都被收歸國有了,可他們還擁有房屋的居住權,現在還可以把多餘的房間出租出去,賺取更多的外匯。
如今,切格瓦拉又回來了。古巴隨著拉丁美洲的社會主義革命而重登國際舞台。由委內瑞拉帶頭的拉美左翼聯盟與古巴漸行漸近,委內瑞拉向古巴供應大量石油和衛星等高科技產品,古巴則向委內瑞拉派出免費醫療人員,駐守委國最為貧窮的社區。
我默默地聽著,心裏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如此這般的官方宣傳語,古巴人到底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我不知道古巴到底有沒有餓死過人,可是九十年代古巴嚴重油https://read.99csw.com荒,農業一度衰竭,飢餓和糧食短缺是普遍現象,無數飢餓的古巴人抱著輪胎漂去對岸的邁阿密;特立尼達民宿主人的兒子接受免費教育,上了很好的大學學習工程,畢業工作幾年後還是下崗了,只好轉而投身時下最火可是與專業毫無關係的旅游業;醫療的確是免費,可是醫院和診所常常會出現藥品短缺的情況,導致免費卻無法得到治療;至於「我們有笑容」,我想有的時候,沒有煩惱和不去煩惱是不一樣的。我也不知道計程車司機是否真的「貧窮但是有笑容」,他遞給我們的名片上有無數的頭銜,包括與司機這一職業風馬牛不相及的會計師、廚師等等,很顯然他做這麼多不同的工作是為了謀生,而非單純出於興趣……
剛到古巴的那幾天里,我覺得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把那些掩蓋了古巴人民真實生活水平的CUC商店統統關閉,物質匱乏的哈瓦那還會如此受旅人喜愛嗎?那些歐洲遊客還會如此沉醉於海明威和切格瓦拉的世界嗎?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反而漸漸地意識到:CUC的世界不只是個繁華的布景,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殘酷的真相。一直以來,古巴政府都將本國的貧窮落後歸罪於美國嚴厲的經濟制裁,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可是來到古巴之後我不禁失笑——制裁?在這裏,只要手中有CUC,你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市場里的古巴商人手裡拿著Iphone,美術館的咖啡廳里人人都在喝可口可樂,民宿的走廊里晾著剛剛洗凈的嶄新的Nike球鞋,我們每天早餐吃的大雞蛋是百分之百的美國力康蛋,甚至商店裡的雞肉、蘋果、罐頭食品……統統都是美國貨色。美國的「制裁」反而使得美國和古巴兩邊的一些商人獲益。他們將貨品倒賣,價錢翻了幾番,自己賺得盆滿缽滿,可真正受害的還是貧窮的古巴老百姓。
第一個衝擊是排隊。到處都在排隊。所有人都在耐心地排隊。機場出關處,從美國回來探親的古巴僑民排成令人嘆為觀止的長隊等待報關稅,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從美國帶來了全新的各種電器送給古巴的親戚朋友們;電信局外面是等待交電費的一條條長龍;供銷社、銀行、找換店、以本地比索標價的餐廳、甚至是賣熱狗和冰淇淋的小攤……所有的地方好像都有一大群人在排隊——頭頂著烈日,可是毫無怨言地排著隊。
到達哈瓦那的第二天,我們去銀行取款機取錢。本以為只是幾秒鐘的事,誰知跑了幾個地方都取不出來。不只是我們,所有的外國信用卡都在當天遭遇了同樣的問題。很多外國遊客都快急瘋了——他們當晚要乘飛機離開古巴,需要現金來繳納機場稅。銀行工作人員給出的解釋是「數據線壞了」。他們面無表情,態度冷淡中有點不耐煩,好像對這一切都司空見慣。我和銘基則在烈日下跑來跑去,一邊流著汗嘆著氣一邊哀嘆我們的人品——剛剛在委內瑞拉經歷了現金短缺之窘迫和官方匯率之變態,本以為來到古巴可以鬆一口氣,沒想到還是逃不脫這「社會主義國家」的魔咒。
海明威熱愛古巴,古巴也將海明威「利用」到了極致。美國大作家竟然成了這個與美國勢不兩立的國家的最大文化名片:老城區的「兩個世界」飯店的511房間至今依然屬於海明威,餐廳里也保留著海明威曾經喜歡的菜肴。這所謂的「四星級飯店」名不副實,可是遊客們偏偏就買海明威的帳;哈瓦那大教堂廣場附近的街中小酒館(也譯作「五分錢小酒館」)和小佛羅里達餐館里至今仍然驕傲地懸挂著海明威留下的字句:「My mojito in La Bodeguita, my daiquiri in El Floridita.」(「我的莫希托在街中小酒館,我的達依基里在小佛羅里達餐館。」)於是我和所有人一起一擁而上,迫不及待要品嘗大作家最喜歡的雞尾酒,卻發現這所謂的「原汁原味」實在不怎麼樣,我在英國嘗過的都比這個強;漁村的老漁夫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據說是《老人與海》 的原型,老人在2002年逝世,他活到104歲,生前常在海邊小屋中接待世界各地的來訪者,每次與遊客聊天都要計時收費……
微微風湧起舊夢,拾起一片回憶如葉落。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曾在《哈瓦那特派員》中這樣形容哈瓦那:
最後我們只好去了一間以CUC標價的咖啡店,因為賣的是漢堡、三明治、比薩和意大利麵這樣的快餐食物,價錢比正規的餐廳要低一些。我們選了感覺比較保險的意大利麵,結果端上來一看真是慘不忍睹。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意大利麵——麵條不但完全沒有面的味道,而且吃到口裡軟得像一團漿糊。麵條上堆滿了我平生所見最劣質的乳酪,切碎的香腸嘗起來全是化學添加劑的味道。我們兩個相對無言,只好默默地吃了下去,可是吃完以後也完全沒有飽的感覺。一向最愛美食的銘基同學吃得非常痛苦,直說這是他嘗過最爛的食物。
即便是沒有真正經歷過那個計劃經濟年代的我,也能從古巴的街頭巷尾發現令人驚訝卻倍感熟悉的影像和氣息,那是長輩的回憶,書本上讀到過的信息,以及屬於童年時代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絕望地盯著他,那一刻真有衝進櫃檯把他揪出來痛打的衝動。
哈瓦那老城區read.99csw.com里到處都是「熱心人」,他們無所不知,從吃飯住宿到乘車購物,他們統統都有「好地方」可以推薦,當然,推薦完了也絕對不會忘記討要「推薦費」;從哈瓦那去特立尼達的那天,我們剛到長途汽車站,就有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迎上來說「今天去特立尼達的車票已經全都賣完了」。我注意到她穿著計程車公司的制服,就懷疑她是想騙我們改乘計程車去特立尼達(當然費用也高得多),後來進了車站一問,果然證實了我的猜想,車票根本就沒有賣完;去本地比索店吃東西,服務員總是故意少找錢給我們,要經過反覆「提醒」和抗議后才不情不願地找回正確的差額;在哈瓦那參觀煙草博物館,我們只不過想從博物館的一個窗口拍攝外面的街景,工作人員竟然向我們索要拍照費,而且很顯然這不是博物館的規定,而是她自己想賺點零花錢;所有人都把遊客當肥羊宰,政府更是起了帶頭作用。很多地方古巴人支付本地比索,我們則要支付24倍價錢的CUC。我們也從來沒有遇到過不敲遊客竹杠的計程車司機……
我問銘基:「看了這麼多殖民城,你覺得哪裡最美?」

古巴的「一國兩幣」制度導致各國營店出現排長隊的奇怪現象
直到下車,司機還在不停地叨叨:「你們飛去哪裡?委內瑞拉?天哪!千萬小心,委內瑞拉可不是古巴!古巴可安全了,委內瑞拉簡直……哦,你們只是在委內瑞拉轉機?去哪裡?哥倫比亞?!我的老天!那裡全都是毒品!黑幫!那裡可不是古巴……」
在哈瓦那民宿主人的生日party上,我們遇見一位長住古巴的阿美尼亞裔建築師。望著老城區美麗的萬家燈火,他徐徐吐出一口煙:「我真的愛死這個國家了……是的,社會主義國家,貧窮,沒有自由,沒有網路,可是治安多好,多麼安全!孩子們多麼天真無邪!和西方國家不同,這裏的孩子們不會接觸到暴力和毒品,他們在和平安樂的環境里長大。你有沒有留意過他們的眼睛?……」
她拎起自己的皮包,輕輕打開,露出裏面的美元鈔票:「1比1哦,這個匯率比那邊的國營兌換點更優惠哦……」
「一國兩幣」使得古巴社會階層分化,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誰擁有外匯,誰便擁有特權,可以享用更多的物資。本來就比別人享有更多特權的人,能夠與領導層搭上關係的人,便有更多的門路可以賺取更多的外匯。如此看來,CUC的存在實在與社會主義精神相悖。
下午又跑了幾次銀行,每一次都是令人失望的回應:「數據線還沒修好。」
在西班牙殖民統治時期,拉美原住民被殺戮和掠奪,淪為農奴。當拉美成為美國的後院,他們又淪為血汗工廠的最底層廉價勞工。21世紀的拉美原住民依然領著和奴隸差不多的薪金在礦井、田地和工廠里勞作,本質上一切都沒有改變。拉丁美洲並非世界上最貧困的地區,然而卻是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地區。更何況,自從1989年出現了以新自由主義為理論基礎的「華盛頓共識」,不少拉美國家紛紛開始嘗試這一劑美國開出的藥方,結果卻導致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經濟主權不斷弱化,政局動蕩不穩,最終陷入了嚴重的經濟和社會危機。
「Trinidad(特里尼達)。」我不假思索地說。
有些經歷就像記憶的原材料,彷彿記憶正在製造將來回憶的劇集。小吃攤的油煙,路邊翻倒的垃圾桶,公車乘客搭在窗上的一隻手臂,晾衣繩上的衣服,的士司機指向某個方向的手指……我們都見過,可是究竟在哪裡呢?遺忘,並不是一塊被消滅的空白,而是記憶決定將它們排除在劇情之外,因為它不太願意儲存一些特定的經歷,儘管它仍然留下了它經過的痕迹。
很久以來,人們以為社會主義只存在著一種模式,而如今的很多拉美國家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建設本國的社會主義。委內瑞拉正在建設「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玻利維亞奉行的是「印第安社會主義」,巴西則並不公開講社會主義,而是溫和地推行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政策……可是,對於正處在改革的重要過渡期的古巴而言,真正的問題在於:能否在社會主義的框架內提高生產力?可否實現民主社會主義?怎樣重新分配權力?如何汲取經驗和教訓去尋找新的可能性?
我和銘基面面相覷。那種夢遊般的不真實感又洶湧而來,將我整個人都吞沒了。
對於中國當年的外匯券,我的腦海中只有一點點童年時代模糊的印象,可是在古巴見到的「一國兩幣」現象卻是此行最大的震撼。哈瓦那建築美觀繁花似錦,本來應該是美好的旅行體驗,可是手持這特權貨幣,我的心情卻一落千丈,整趟旅程都籠罩在一層陰影之下。我討厭這種貨幣,討厭這種特權,討厭這種不公平。
那櫃檯里的工作人員有氣無力地舉起雙手,無聲地做了個「天知道」的手勢:「哈,這是個永遠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