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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0 尋找邊緣的人

PART10 尋找邊緣的人

「我的朋友,他們有辦法搞得到。」她懶洋洋地眨著眼。
經過一番自我介紹,我們得知她的名字叫薩莎,來自俄羅斯——真是出乎意料……俄羅斯姑娘給人的普遍印象是個高貌美,前|凸|后|翹,可是薩莎的個子比我還要矮一點,身材也扁平得像小女孩一般。也許是因為太瘦,額頭上有好幾條刺眼的抬頭紋,給她增添了幾分年齡感。她的相貌並不出眾,肩背也永遠挺不直,可是整個人在弔兒郎當的懶散氣質中又透出一種瘋狂——那種好像蠟燭一樣用力燃燒自己的瘋狂,這使得她仍能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女生。
通過這間「非法民宿」,薩莎很快就認識了一大幫古巴朋友,每天一同到處閑逛,喝朗姆酒,跳salsa……「都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噢我真的太喜歡古巴了!」她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新認識的朋友們還帶她去了一個遊客罕至的郊野地方——「是一個山上的小瀑布,當然沒有委內瑞拉的那麼厲害,不過真的很可愛,而且旁邊還有一些山洞……我們在那裡住了幾天,每天從瀑布後面跳水,讓自己被瀑布衝下去,衝到下面的水潭裡游泳,累的時候就在山洞里休息,聊聊天,喝喝酒,看看書,抽抽大麻……」
事實上,我們不一樣。我和銘基只在加拉加斯待了一晚,其他時間都在委國的其他地方。而薩莎除了去過天使瀑布之外,其餘時間都待在「罪惡之城」加拉加斯。「你們去了羅賴馬徒步?」薩莎一隻手捶著自己的后腰,「我不行,我的腰不好,去趟天使瀑布已經夠嗆了……」而我們也對於她在加拉加斯待了幾個星期之久感到驚訝——每天做什麼呢?難道不危險嗎?而且加拉加斯的旅館價格也不便宜啊。
因為只有邊緣才能界定。只有感知到邊緣,我們對一件事物的了解和定義才有可能完整。
我們正在等待的這班飛機是從古巴的哈瓦那飛回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一問之下,原來薩莎和我們一樣,之前也是從委內瑞拉飛來古巴的。「所以你也已經在委內瑞拉待過一陣了?」我問她,心想真的都是些不怕死的旅人哪!她的眼睛頓時一亮:「是啊!你們也一樣?」
她看起來的確是那種典型的https://read.99csw.com雲遊四海的嬉皮女孩,一頭長發編成無數小辮子,鬆鬆垮垮的洗得發白的桃紅色小背心,裏面沒穿內衣,皮手鐲,銀足鏈,穿孔的鼻子,一大堆銀戒指,古怪的文身。她的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出,肩膀和膝蓋的骨頭都那麼突兀,整個人瘦得有點脫形,我猜這得「歸功」于拮据的旅行、太差的食物和太好的毒品。
快要登機的時候,薩莎問起我們今晚飛抵加拉加斯后的打算:「有沒有人去機場接你們?或者你們會打車去市區?我可不可以蹭你們的車一起走?」
是的,我就是那個躲在岩洞里的人。
「這樣啊……」薩莎看起來有些失望,「其實我也可以自己坐公共汽車去我朋友那兒,但是夜裡的加拉加斯的確是有點危險……」
她動作很大地撩起自己那件小背心,轉過身來要給我們看她背上的新刺青。那是東洋風格的紅色錦鯉圖案,紋在肩胛骨的位置,而她的小背心裏面又什麼都沒穿,銘基同學尷尬得簡直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我不用抬眼也能感覺到人們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好了好了,」我也被他們搞得尷尬起來,「看到了,很好看。」這倒不是敷衍,那文身的確好看。
工作人員和所有正在等待的乘客都被她嚇了一跳,大家還沉浸在驚愕中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高高地站在那裡,自顧自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然,「嬉皮」這個詞已經被用濫了。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是想反抗,必須反抗的東西也所剩無幾,因此如今的所謂「嬉皮」不過是形式相似而已。一路上見過形形色|色的旅人,包括很多正在進行間隔年之旅的高中或大學畢業生,已經在路上行走多年、幾乎忘了家在何方的老驢,熱衷瑜伽的New Age神秘主義者,吸食大麻或可卡因的party animal……打扮氣質其實都跟眼前的這個女孩差不多。
聽著後面的歡聲笑語,我的心臟好像忽然中了一槍。我似乎從未如此刻骨地感受到自己的怯懦與平庸——與薩莎相比。薩莎並不是一個特例,正相反,她完全可以代表我和銘基在旅途上遇見的某一類人群。這類人往往擁有自己特read.99csw.com殊的才智或好奇心,生活狂放不羈,對平凡的事物不屑一顧,卻願意用生命來交換那些真正吸引他們的東西。他們的人生好像一直在用力地燃燒,我猜他們渴望爆炸——像行星相互撞擊那樣爆炸。是的,在旁人看來,他們在莫名其妙地消耗自己,他們總是離危險那麼近,毫無必要的近,可是我也知道,他們一定在那個過程中得到了我們這些「正常人」永遠無法獲得的東西。比如,和薩莎那精彩又深入的古巴之行相比,我和銘基的旅程平淡乏味得就像一塊嚼了兩個小時的口香糖,這其實很公平——它是我們的「正常」所交換來的東西。
我在心裏笑了一下——原來蹭車並不只是中國「驢友圈」的獨有現象,外國的「嬉皮」也會這一招啊……
但是,也有少數幾個人從岩洞里爬了出來,爬到黑暗的懸崖上,一邊緩慢地前進,一邊伸出手來碰觸著,感受著懸崖的邊緣。
「對!」她很高興,「你們從哪兒來?」
我注視著她的瞳孔,果然——第一眼看見她,我就知道這姑娘嗑了太多葯。
她的託運行李是一個不怎麼大的旅行背包,髒得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背包上了輸送帶后,她忽然一個箭步跳上了櫃檯旁邊的行李稱重器!
「危險」這個詞從她嘴裏說出來,不知怎的竟有點搞笑——我一直覺得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事實上,單從她剛剛告訴我們的這些經歷來看,如果不是她足夠幸運,遇見的都是「好人」,她很可能早就被搶劫被傷害甚至遭遇不測了。實在很難想象她父母的感受啊——年紀這麼小的女兒一個人在犯罪率高得離譜的拉美國家跑來跑去,性格本身就有點瘋狂,還有嗑藥的愛好,而各種毒品在這裏又幾乎唾手可得……
「對了,我還在古巴弄了個新文身,」薩莎的情緒可以在一秒之內大幅變動,此刻她又忽然變回了剛見面時的興高采烈,「你們看你們看!」
薩莎本來是和弟弟一起來到拉丁美洲旅行的,沒想到弟弟在旅途中結識了一位奧地利姑娘,兩人迅速墜入情網,很快便如膠似漆,姐弟倆於是分開旅行各走各路。「你知道嗎?那女的比他大整整十歲!」薩莎做出誇張九九藏書的表情,隨即又聳聳肩,「不過反正那是他自己的事。」
下了飛機,我們和薩莎分道揚鑣。她跟在中國男生身後,弔兒郎當地走向加拉加斯的黑夜,隨時準備著開啟另一段奇緣,或是另一場冒險。如果,如果她真的有所謂「人生目標」這種東西的話,我想那恐怕就是——
「兩公斤!哈哈哈哈哈!兩公斤!」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點無奈,「我聽到了。你重了兩公斤嘛。」
當然,我不知道等待著薩莎的會是什麼。
還記得在英國讀研究生時,大麻在校園裡幾乎是一種半合法的東西,很多學生都會時不時地抽兩口。除了去阿姆斯特丹旅行的時候,其他時間我從來沒有主動買過大麻,但是開party時舍友們常會互相傳著抽,我也很少拒絕。不知為什麼,大麻在我身上好像不起作用,我從來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直到有一次,巴基斯坦的同學從家鄉帶來一小袋大麻,神秘地說「給你們點兒真正的好東西嘗嘗」。我只抽了幾口就覺得頭暈目眩,心臟狂跳,意識開始不受自己控制,覺得房間在不停地打轉,而自己的身體正在漂浮……
中國男生起初還相當拘謹,可是薩莎身上那種自燃式的瘋狂絕對是有傳染性的,何況她還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瓶朗姆酒!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直接對著瓶子喝,很快中國男生就high到不行了,整個機艙里都回蕩著他們倆的笑聲。我隱約聽見男生說公司會派車來接他,很豪氣地讓薩莎跟他的車一起走……
她的目光接觸到前面的一對好像已經石化了的中年夫婦,大概是覺得大家沒懂她的意思,又手舞足蹈地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嬉皮啊……」銘基同學輕聲說。
還是沒有人做出配合的反應。大家只是看著她,沉默中帶點驚疑,不知這瘋瘋癲癲的女孩究竟是何方神聖。
拉丁天後夏奇拉的國家,可卡因、朗姆酒、
我曾經讀到過這麼一個場景的設定——與柏拉圖著名的「洞穴比喻」頗為相似: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有一個巨大的懸崖,懸崖上的岩洞里生活著一個部落。他們在岩洞里生起一堆火,火光照亮了洞穴,卻也同時遮蔽了外面的一切。部落居民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有些什麼九*九*藏*書,可又不敢離開安全的岩洞,於是漸漸的,他們忘了外面還有另一番天地,卻把岩洞當成整個世界。
這裡是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國家,
「古巴不是禁毒很嚴嗎?也有大麻?」我有點好奇。
可是這世上也總有一些人會選擇在懸崖的邊緣摸索,甚至越過邊界。神秘主義者、巫師、靈修者、科學家、藝術家、極限運動愛好者,受虐狂、變態……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們選擇直面恐懼,有可能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但是也有可能,他們會獲得我們永遠也無法擁有的某種體驗或智慧。有些人把這種感受稱作——「無限接近上帝」。
薩莎是念法律的大學生,利用假期來到拉丁美洲旅行。「那是不是九月開學就要回去了?」我問她。「不用啊,」她一臉的無所謂,「我常常在外面旅行,本來就很少去上課的。」看見我不解的眼神,她笑得有些得意:「只要按時回去參加考試就行了。相信我,我成績一向很好的。這兒——」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這兒挺好使的。」
「我沒住旅館,」薩莎懶懶地說,「我住在朋友家裡。啊不對,是朋友的朋友,到加拉加斯以後認識的朋友……都是好人,真的,非常好的人…… 我們每天一起玩,一起抽點大麻啊可卡因啊什麼的……」她說到「抽可卡因」的時候就像在說「吃巧克力」一樣自然。
「一頓比薩而已!哈哈!我剛剛吃了一頓比薩,好飽!馬上重了兩公斤!哈哈哈哈哈!」
尋找邊緣。
可似乎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它們的瘋狂。
我害怕了。我能感到ego(自我)在漸漸變弱,而那個一直被壓抑的代表著危險和原始衝動的「本我」卻開始浮現出來……我非常驚恐慌亂,無法接受不能自我控制這件事,擔心自己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於是我用殘存的一絲清醒命令自己離開現場,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來據舍友們說,我離開的姿態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但我的腳步卻已不read.99csw.com受大腦控制了——我是踉踉蹌蹌走著「Z」字回到房間的……我一頭栽倒在床上,聽著自己急促而響亮的心跳聲,拚命地大口喘氣,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可是我和銘基壓根不打算踏出加拉加斯機場半步。飛機到達時已近午夜,而我們又已經買了第二天早晨的機票飛去哥倫比亞的首都波哥大,對於害怕危險又不想浪費錢的我們來說,在機場湊合著熬過一晚是最好的選擇——至少機場內一些區域有軍人走動巡邏,比起外面要安全得多了……
和我們一樣,因為發現了從委內瑞拉飛古巴的便宜機票,薩莎來到了古巴。不過,與我對古巴的糾結感受相反,薩莎「簡直愛死了這個國家」。她覺得合法民宿(Casa Paticular)每晚25到30美元的定價太貴,於是——「我跑到大街上隨便攔下一個人,問他家裡有沒有床可以給我睡,他說他家沒有,不過他知道哪兒有。然後他就把我帶到他朋友的家裡,我就在那兒住下來了……合法?當然不合法!可是真的便宜得不得了!」她得意地說。
不不,別誤會我,我並不是在鼓勵毫無底線的冒險和濫用毒品。我只是試著去理解他們的想法,盡量不輕易做出評判。
我是在排隊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注意到那個女生的。她把護照交給值機櫃檯的工作人員,然後轉過身來朝著遠處門外的什麼人拚命揮手,又跳又笑,看那樣子像是正在和朋友告別。
綠寶石、咖啡、和足球的國家。
在這裏,瘋狂的事情隨時都在發生,
過了安檢以後,我們發現自己與那嬉皮女孩在同一個候機室等待同一班飛機。周圍的人群中只有我們三個人看起來是外國遊客,她態度很熱情地走過來搭話:「Hi!我剛剛吃了一頓比薩,我……」
上飛機后,薩莎的座位和我們之間隔了幾排。起飛后還有很多空位,薩莎便跑去和一個男生坐在一起。我回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那是一位年輕的亞洲男生,聽英文口音應該是中國人,很奇怪之前在候機室居然沒看見他。他英語不太好,衣著比較正式,看氣質也不像背包客,後來聽到他們聊天的隻言片語,原來他是中國企業派駐委內瑞拉的員工,但不知去古巴是公幹還是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