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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6 魔鬼的銀礦

PART16 魔鬼的銀礦

隧道狹窄,只能一個接一個地進去,潮濕的金屬氣味與黑暗如影隨形。藉著頭燈的亮光,我開始漸漸分辨出眼前的景象——一個相對較大的岩石洞穴分支出許多條狹窄的隧道網路,頭頂上的天花板有時有木板支撐,然而隧道兩壁卻是非常原始的岩石泥土,上面分佈著有毒的礦物質和石棉。腳下的地面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積著很深的水,需要淌水而行,可那一片寂靜中的水聲又愈發顯出這地方的陰森可怖。我覺得很冷,脖子後面總好似有人在輕輕吹氣。隧道在大多數地段都低得出奇,需要長時間彎腰駝背地行走,我漸漸腰酸背痛,可是只要稍一放鬆,直起身子,頭就重重撞在岩石上,「砰」的一聲——幸虧戴著頭盔。每次撞完我都提心弔膽地伸手去摸頭燈,真擔心它會被撞碎。礦井裡塵土飛揚,老實說我已經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級別的塵土飛揚。我想任何在裏面工作過一年半載的人肺都已經爛成棉絮了吧?一開始我還沒做任何防護措施,直到開始劇烈地咳嗽,才趕緊把頭巾綁在臉上掩住口鼻。
我從來沒有見過以如此高密度出現的震撼風景,
波托西的礦井是全世界僅有可供遊客參觀的仍在生產運作的礦井之一。旅遊指南書警告讀者說這項參觀活動費時費力,對身心都是嚴酷的挑戰,尤其不推薦有幽閉恐懼症的人或哮喘病患者做這樣的旅行。可我來自一個世界礦井事故發生最頻繁的國家,常常為各種事故新聞和被掩蓋的消息震驚心痛,因此一直以來都希望能夠親身體驗這個黑暗的地下世界。事實上,我們正是抱著這個目的來到了波托西。
《堂·吉訶德》這本書里有一個細節:為了解除附在杜爾西內亞身上的魔法,堂·吉訶德讓僕人桑丘自己鞭打自己。他對桑丘說:「你這本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我即使把威尼斯的財寶和波托西的礦藏全都給你也不為過。」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會聽到一些輕微的「隆隆」聲,石壁也在輕輕地震動,感覺猶如一場小型地震。「他們正在那邊爆破。」Pablo輕描淡寫地說。每隔幾分鐘,他會大喊一聲:「車來啦!」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已經一邊大叫: 「快!快!」,一邊連推帶搡地將我們趕到一邊。我們的身子剛剛貼緊石壁,已經有一位礦工推著一輛裝滿碎石的推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
在波托西城裡的每一個角度都能看到Cerro Rico。當我們走近這座山,才發現它已經體無完膚——無數礦井在它身上打出一個個血洞,布滿灰塵的礦車道在它臉上刻下一道道疤痕。人們都稱它為「吃人的山」,我覺得簡直荒唐可笑。明明是人類把這座山吃得只餘一具白骨,山上的每一處傷痕分明都在控訴人類的貪婪。銘基同學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他憤怒地揮動手臂:「乾脆把整個山炸平不是更好?!一了百了!」
魔鬼提歐(El Tio)。
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這個名字。大名鼎鼎的威尼斯誰人不知,可是「波托西」又是何方神聖?
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雙重信仰。在礦井之外的世界,礦工們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們和其他信眾一樣去教堂向上帝祈禱。可是一旦進入礦井,十字架就被留在外面,沒有人會去尋求上帝的援助,礦井裡是屬於魔鬼提歐的世界。
我打量著這座傷痕纍纍的大山。山上有無數個礦井入口,每一個入口都通向一座九層地獄。八千名礦工在魔鬼提歐的轄區內辛苦勞作,用青春和read.99csw.com健康換取那一點點微薄的收入,其中有一千名是童工。他們別無選擇,因為在這偏僻荒涼的安第斯山區,根本沒有什麼其他的工作可供選擇。
終於出來了。我在明亮得刺眼的陽光下盡情舒展身體,感覺竟然好似死而復生。前面幾個小時經歷的一切宛如一場噩夢,我想我再也不會抱怨高原的陽光太過毒辣,夜晚的風寒冷刺骨,城裡的空氣不夠清新。如果現在的我沒有辭職,我甚至不會再抱怨自己的工作。事實上,在礦工面前,誰有資格抱怨自己的工作?
可是錫礦的價值自然無法與白銀相比,波托西用銀磚鋪道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返了。這裏的人們與衰亡的Cerro Rico山同進退共命運,如今的波托西是玻利維亞最貧窮的城市之一,而玻利維亞本身又是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當我們來到波托西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座衰落破敗的城市,廣場周圍的殖民建築在背後紅色礦山的巨大陰影下顯得無比蒼涼。
走出礦井的最後一段路陰冷潮濕。每個人都默默無言。像是為了打破這難堪的沉默,Pablo開始做「總結陳詞」:「……這個礦井算是比較大的,今天我們走了那麼久也只走了三層,其實一共有九層……」
我覺得在礦井中看到鬼魂(無論是真的抑或想象)簡直毫不為奇,之前我在礦井某處的天花板上看到宛如動物巢穴的小龕,那是古代礦工睡過的床。很難想象西班牙人竟讓他們在井中吃住,一待就是幾個月,直到身體完全報廢。有遊客不可置信地問導遊:「你說那些是床……是什麼意思?」導遊說:「就是礦工睡覺的地方。」他益發迷茫:「你說睡覺的地方……是什麼意思?」是的,養尊處優的現代城市人無論如何無法想象。
Pablo領著我們在礦井裡繼續深入,上上下下,曲折迂迴。我漸漸意識到什麼彎腰行走,什麼呼吸困難,根本都是小意思。到了後來,有些隧道的空間是如此之小,以至於我們不得不像野獸一般手腳並用地爬行,之前我總埋怨工作服的袖子太長,此刻才開始慶幸——用袖子包住手掌可以避免被地上的碎石磨傷。可是也許因為雙腿承重太大,即使穿了兩層褲子,膝蓋還是被磨傷了。
言歸正傳。禮物在手,可是Pablo先帶我們去參觀了一個提煉廠。腐爛的木板上,搖搖晃晃的機器正在粉碎岩石和處理礦物質。在沒有任何衛生和環保措施的情況下,大桶的化學品被用來清洗礦物,我簡直閉上眼睛都能看見那些滲入毒物的水匯入河中一直流下山去,流向城區,流遍波托西……看著工人們將一鏟鏟的沙倒在篩子里,以大海撈針的耐心努力尋找一點點銀子,我有點時空錯亂的感覺——從前的銀幣真的是由這麼原始的過程製造出來的嗎?
近些年來,美國指控古柯葉是導致古柯鹼(可卡因)泛濫的原因,一直想封殺它,並提出了「零古柯葉」計劃。然而雖然古柯葉是古柯鹼的原料,但在提煉之前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咀嚼古柯葉既不會使人上癮,也不會危害身體。遍銷全球的可口可樂一開始時就含有古柯原料成分,也因此得名。既然古柯葉不是毒品,玻利維亞自然堅決反對禁止種植,更何況種植古柯葉乃是原住民的經濟命脈,怎能隨意打擊?至於禁毒,最應打擊的難道不是國際毒梟和其在美洲的販毒路線?禁止未經提煉的古柯葉根本沒有道理嘛。70% 以上的毒品都是被美國消費掉的,那麼製造危險的人究竟是美國還是盛產古柯葉的玻利維亞?還有,判斷合法與非法的飲食用品,究竟由什麼人以什麼標準來決定?為什麼可致癌的煙草和含有古柯的可口可樂能夠暢通無阻九-九-藏-書?……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今天此地仍有大約8000名礦工在各個小型合作社工作,尋找大山深處所剩不多的礦藏。他們不再是奴隸,然而礦井中極度惡劣的工作條件與幾百年前相比幾乎無甚分別——工作方式仍然是中世紀式的,安全裝備也幾近於無,唯一的改善是他們現在不用再和有毒的水銀打交道了。2005年有一部贏得多項大獎的紀錄片Devil's miner(《魔鬼的銀礦》)便是對波托西礦工生活的誠實記錄。
或許是因為這裏的工作環境最為嚴酷,Pablo把十罐啤酒和那一大瓶酒全都送給了這個組。礦工們眉開眼笑,馬上打開瓶蓋就喝起來。其中一個礦工這會子才發現我的性別,驚訝地「誒」了一聲。他把那瓶96度的酒遞給我讓我嘗嘗,我剛想喝,他趕緊阻止我,說得先敬Pachamama,即原住民所信仰供奉的「大地之母」。我依言將幾滴酒灑在地上,這才對著瓶口喝一口。奇怪的是並不如我想象中那般辛辣,居然還是可以入口的。
答案不久就揭曉了。我們來到了一個可以站直身體的「山洞」。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我們到底在礦井裡待了多久,我簡直感覺我已在此處度過了整個生命。雖然全身酸痛,口乾舌燥,可是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鼻子也已經習慣了發霉的礦物氣味。然而來到這個「山洞」之後,我感到自己的人生自羅賴馬山在塑料袋裡大便之後又到達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如果有地獄的話,這裏就是活生生的地獄!溫度從幾度忽然飆升到令人窒息的45度,我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汗,連視線都被額頭不斷滴下來的汗水弄得模糊。我想取下擋住口鼻的頭巾,又怕吸入有毒的粉塵,進退兩難間頭腦一片暈眩。我擰開水壺蓋連灌幾口水,心裏十分感激銘基的先見之明——出發時導遊說除了小數碼相機之外什麼也不要帶,因為在礦井內走動爬行時會很不方便,還好銘基堅持帶了這瓶水(雖然的確麻煩,在洞里滑行時水壺曾幾次滾落)。一眼瞥到旁邊的法國男在默默地咽口水,我把水壺遞給他,他立刻接過去毫不客氣地咕嘟咕嘟大灌起來。
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導遊Pablo居然脫下上衣,開始加入礦工們的行列拚命干起活來。他身材健美,姿態熟練,汗出如雨,身體鍍上一層油光,在黑暗中亮閃閃的煞是好看。他一鼓作氣狂干幾十分鐘,我們都看傻了。後來才知道,Pablo以前就是礦工,機緣巧合下遇到一位轉行當礦井導遊的同仁,這才開始學習英語當起導遊來。他說當導遊賺得不比礦工少,而且沒有生命危險,在工作缺乏的波托西算是難得的好差使。可是因為他當過礦工,深深了解礦工生涯的艱辛,所以每當帶領遊客進入礦井,總不忘為從前的夥伴們出一份力。Pablo自己的父親也是礦工,這麼大年紀仍在井下工作。他說過段時間他父親會和人合夥開挖一個新礦,他自己也會去幫父親的忙。
終於離開了那個煉獄一般的場所,我們都不由自主地長吁一口氣,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受夠了」的神情。雖然需要原路返回(這意味著把之前遭過的罪統統重新經歷一遍),可是我們都很高興這段奇異的旅程快要接近尾聲。不過在「重見天日」之前,我們還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需要拜訪——
當然,這隻是硬幣美麗的那一面。採礦是極其危險和辛苦的勞動,因此西班牙殖民者強行「徵召」印第安原住民和從非洲運來的黑人奴隸來為他們工作。一旦進入礦井,這些勞動力們往往需要在裏面勞作、吃飯、睡覺長達兩三個月的時間。大多數非https://read.99csw.com洲奴隸因為身體無法承受波托西4000多米的海拔和礦井裡的壓力,六個月內就葬身井中。據說總共大約有八百萬工人因為礦井事故、高強度勞動、飢餓、水銀中毒和矽肺病而死去。諷刺的是,死在地下的人越多,地上的城市就越金碧輝煌。
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有多累,直到Pablo朝我投來鷹一樣銳利的目光:「喂!你!你來幹活!」我吃了一驚——我?女礦工?Pablo面無表情地說:「我就喜歡看女孩子幹活。」好吧,為了滿足他的惡趣味,我只好拿起了鐵鍬。其實在女生中我算是身強力壯的,可是居然差一點拿不穩那把鐵鍬!這傢伙重得不可思議,簡直是一把青龍偃月刀……我鏟了幾下便完全體會到剛才銘基同學的痛苦。在氣溫高達40多度且完全不通風的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礦井中,連站著不動都是種煎熬,更別提干體力活了。只要一動就氣喘如牛,感覺快要窒息。更倒霉的是之前我在亞馬遜地區因為對氣候過敏,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疹,奇癢難忍,幾天都沒褪下去,此刻一遭遇高溫汗水,更是火上澆油,全身癢得恨不得把這層皮扒掉。我機械地鏟著石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想看到陽光。我要呼吸新鮮空氣……
他是一個歐洲人。一個殖民征服者。
終於進礦了。入口居然那麼小,簡直像假的一般。一輛裝滿碎磚石的小推車風馳電掣般迎面而來,在後面駕馭它的那個礦工滿頭滿身儘是灰塵泥土,看起來活像是電影《殺死比爾》中剛從地下棺材中破土逃生的烏瑪·瑟曼。他停下車,將滿車碎石倒在入口外。小推車的輪子嵌在軌道上,我探頭進去張望,那長長的銀色軌道一直伸向礦井的深處,在黑暗中像一條銀蛇般蜿蜒閃亮。
有時我們不得不像猴子一樣攀登一些我平生所見最恐怖的一步一搖晃的木梯——「好,梯子最下面的幾個橫杆都爛掉了,所以現在你們就直接跳下來好了」,Pablo用一種輕鬆愉快的語氣說;有時我們需要像電影里的尋寶探險者一樣從各種狹窄古怪的「洞」里一路滑下去,這是一項技術難度極高的運動,銘基同學有幾次差點滑過了頭,還好Pablo眼疾手快將他截住。銘基的屁股在下滑時被磨破了皮,而同行的法國男生褲子上也被磨出了一個好大的洞;礦井裡如此黑暗,可是銘基的頭燈沒過多久就沒電了,為了安全起見只好讓他走在中間……我真是有點好奇,遊客的意外事故真的很少發生嗎?
礦工們大多穿著骯髒破爛的衣服,有些人乾脆赤膊上陣。沒有一個人戴口罩。他們戴著頭盔,可是很多人的頭燈根本是漆黑一片。也許不開燈是為了省電,不過Pablo說他們天天在這裏工作進出,即便不開燈也輕車熟路。礦工們都是原住民,身材並不高大,可是身段非常紮實,肌肉一塊塊隆起。每個人都在咀嚼古柯葉,葉子把一邊的腮幫子塞得滿滿的,以至於臉頰上都鼓出了一個大包,只能古怪地用半邊嘴說話。我注意到他們的牙齒已經被古柯葉和煙草熏得發黑。
然而天地間的風景的確可以感化一個人的心靈。
雖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在波托西,成千上萬的男性都在礦井中工作,極少數人受雇於私營公司,有穩定的工資、醫療保險和退休福利。但絕大多數人都像Pablo的父親那樣選擇在合作社工作,與人合夥,自己挖礦,自己賺錢。合作社自然風險更高,但是回報也更大——如果運氣好的話。如果一個獨立的礦工發現了一個大銀脈,他可以自己保留全部利潤,遺憾的是中大獎的寥寥無幾,大多數在合作社工作的人一輩子也只能勉強read•99csw•com維持生計。更殘酷的是礦工的「一輩子」非常短暫,很多人在井下工作十年便因為事故或疾病死去,波托西的礦工很少有活到50歲以上的——我沒敢問Pablo他父親今年貴庚。
每到一組人工作的地方,Pablo會停下來給他們禮物,並向我們解釋他們的工作。說實話我沒怎麼聽懂,總之據我看來,他們就是在不停地挖石頭,再不停地把挖下來的石頭鏟進推車再運出去。礦工們似乎不介意我們的存在,但也懶得和我們寒暄,他們最關心的還是禮物。可是我總覺得被分到古柯葉和可口可樂的兩組人似乎並不怎麼高興。也許他們更想喝酒?那麼那十罐啤酒和96度的「酒精」到底會送給誰呢?
好像重磅炸彈般一顆接一顆扔在人的心裏。
Pablo說今天是星期五,送酒給礦工們比較合適。所以最後我們買了古柯葉、香煙、一瓶96度的酒、十罐啤酒和一大瓶可口可樂。其中古柯葉簡直是一項神物,礦工們沒有它簡直不行——他們一天在礦井中工作超過十小時,而井中岩石內壁上遍布的有毒化學物迫使他們盡量避免吃東西以防中毒。在這十幾個小時中,他們唯有不斷咀嚼古柯葉,用古柯葉中輕微的刺|激作用降低飢餓感和高海拔引起的不適。
我們默默地看著礦工們幹活,時不時地需要給他們讓道,從一個角落慌忙逃竄到另一個角落,深覺自己礙手礙腳。這時,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Pablo忽然把鐵鍬遞給銘基:「輪到你們幹活了!你以為你們只是來參觀的么?」我們三人面面相覷,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銘基一聲不吭地接過鐵鍬,開始把從推車上倒下的大堆碎石鏟到角落,黑暗中他悶頭苦幹的身影簡直與真正的礦工無異。不知過了多久,他鏟完那堆石頭,朝我走過來,我這才藉著頭燈的亮光看清他的樣子,真是嚇一大跳——他看起來活像剛在水中和鱷魚經過一場殊死搏鬥,整個人忽然脫了形,滿臉滿身都是汗水,連繫在臉上的頭巾都在往下滴水。「好累!」他一邊擦汗一邊搖頭,「真的好——累!」
魔鬼提歐有著稜角分明的五官輪廓和一把山羊鬍子,這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經過了這次礦井體驗后,我完全能夠理解礦工們的信仰。礦井與人間完全沒有相似之處,是一般人完全無法想象的另一個世界,無數可怕詭異的事情在那裡發生:有些礦工在礦井深處迷路,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有些人因為被困或窒息而死在井中;有些人因為成年累月在礦井內生活,患上了幽閉恐懼症;有些人勞累過度導致精神失常;有些人看到了幾個世紀前死於井中的非洲奴隸的鬼魂……
大概是存著僥倖心理,法國男一直在山洞里東躲西藏,試圖逃避Pablo的目光,結果還是被毫不留情地揪了出去做壯丁。而且銘基不知怎的又再次被叫過去幹了一通活。直到大家「服役」期滿,Pablo終於決定放過我們。看著我筋疲力盡的樣子,他似笑非笑地搖搖頭:「還真沒用。」「可不是,」我抹一把臉,「不但沒用,而且愚蠢,特地花錢來買罪受!」
銀礦屬於魔鬼,而魔鬼是一個歐洲人。
古柯葉是大自然賜予這些高山居民的禮物,也是玻利維亞和秘魯原住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從秘魯開始,連我和銘基都愛上了古柯茶,因為它既提神又解乏,還能補充體力,減輕高原反應。可是說到古柯葉,又是一部原住民血淚史,簡直可以寫一篇論文。我就簡單說說吧:最初當西班牙殖民者試圖讓這裏的原住民改信天主教時,教會將古柯葉視為這一過程中的「絆腳石」,一度想除之而後快,直到殖民者發現古柯葉的妙用——咀嚼這些神奇的綠色葉子竟能使原住read.99csw.com民在礦井中持續工作16個小時!一旦西班牙教會意識到古柯葉對自己人有利,他們立刻決定全面掌控這些葉子,再將它們賣給當地原住民,並在其上附加了10% 的稅,這些稅款自然是直接進入了教會的荷包。
我得承認,當看到魔鬼提歐時,一陣寒意襲上了我的脊椎。他從頭到腳呈鮮紅色,頭上的兩隻彎角是魔鬼的象徵。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根巨大的紅色陰|莖,幾乎是以一種囂張的姿態直愣愣地從胯|下伸出來。他的身上纏繞著五顏六色的紙帶,腳下堆滿了作為供品的煙酒和古柯葉。
小時候看《西遊記》,唐太宗游地府的時候,發現不但很多壞人在這裏受苦,連好人也得下來,先經過一通審判,才能決定他下一世的去向。可是眼前這些勤勞樸實的礦工們還未死去便已日復一日地經受地獄之苦,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公理可言?是,我知道世界總有缺陷,否則女媧也不必鍊石補青天。可是有些人身上的傷口又比其他人更深更痛,連撫摸過那傷口的人都感染了同一種病毒。從此以後,我的心上也多了一道傷口,我不得不帶著它繼續行走在這美麗卻殘忍的人世間。
懷著巨大的好奇去查資料,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大吃一驚——這座全世界最高的城市竟曾擁有過如此輝煌!由於在此地的Cerro Rico山上發現了銀礦,17世紀中葉的波托西已經擁有16萬居民,是世界上最大、最富庶的城市之一。這裏出產的銀礦佔世界總產量的一半,據說西班牙從波托西得到的礦藏足夠架起一座從此地通向大洋彼岸西班牙本土的銀橋。而到了18世紀末期,城內的街道以銀磚鋪砌,連馬掌都由白銀製成,貴族們在波托西的生活方式簡直可以媲美住在凡爾賽宮的路易十四。對於西班牙來說,波托西不僅僅是個奢華墮落的天堂,更是一棵長滿銀葉的搖錢樹——上萬噸的白銀被用來償還所欠鄰國債務,甚至因此供養了整個歐洲的工業成長和經濟發展。很多白銀甚至輾轉流落到了中國——或許是為了負擔大英帝國對茶葉、絲綢和瓷器的新愛好?
九層!我忽然打了個哆嗦。但丁《神曲》中描寫的地獄不也正是九層嗎?
波托西的歷史是一部苦澀的傳奇。到了19世紀初,波托西的銀礦已經瀕於枯竭,這座城市也因此萎縮,漸漸繁華不再,無人問津。西班牙人撤走了,走的時候用小笤帚將五千個礦井掃得乾乾淨淨,一點兒銀渣也沒剩下。不幸中的萬幸是,就在大家都以為波托西即將淪落為死城的時候,人們發現了山中的錫礦也具有開採價值,這座城市的生命也因此得以延續。
魔鬼提歐決定著所有礦工的命運。他掌管著災難、暴力以及任何礦井裡所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情。這裡是魔鬼之域,所有的供品和祈禱都只能奉獻給魔鬼提歐。如果他感到滿意,礦工們就會獲得更多在礦井內存活的機會。因此礦工們在礦井中布置了許多個供奉魔鬼提歐的神壇,我們當天拜訪的只是其中一個。
換好衣服后我們先到礦工的街頭市場為礦工們買點禮物。據說礦工們總是非常期待遊客們帶來的這些禮物,這也是他們對於遊客來訪並不反感的原因之一。擺在小攤上可供選擇的禮物不僅有古柯葉、煙、酒、飲料,還包括炸藥和導火索(!)。我疑心這裡是南美洲唯一可以在大街上買到炸藥的地方。更令我眼珠都差點掉下來的是一瓶酒精含量為96度的酒!我狐疑地看著Pablo——如果這玩意兒能喝,那是不是洗甲水也可以喝了?
在一間簡陋的小棚屋裡,我們換上了工作服和長筒膠靴,戴上頭盔和頭燈。意料之中的衣不稱身,而且出奇的冷——工作服下面只穿一件T恤,因為導遊Pablo說一會兒在礦井中會熱到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