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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愛情宿命論

一、愛情宿命論

6.「但願他們沒有把我的行李弄丟,」當飛機開始降落在希斯羅機場時,克洛艾說,「你會有類似的擔心嗎?」
15.然而一切還是發生了。以上的計算遠沒有讓我們信服理性的論證,只是支持了對我們相愛的神秘詮釋。如果事物演變成現實的可能性小而又小,但仍然實實在在發生了,那麼給予它一個宿命的解釋又何錯之有?拋擲硬幣那種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不足以讓我相信上帝操縱論,但是面對克洛艾和我所涉的這種小而又小的可能性,即相遇的概率只有1/5840.82,這除了是命運的安排,再無其他可能。它讓我們執著地去思量,這場改變我們生活的邂逅,其發生背後那巨大的不可能性。一定有人在(三萬英尺的高空)擺弄我們的命運。
「你養仙人掌?」
9.我感覺我們是如此地天造地設(她不僅將我的話語補充完整,她還使我的生命不再殘缺),以至我不能認為邂逅克洛艾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我失去了帶著無情的懷疑論——雖然有人認為它是必要的——來思考命定這個問題的能力。這不是所謂的迷信,克洛艾和我找到諸多的細節,不管多麼微不足道,來證實我們直覺的感受:我們註定為彼此而生。我們都出生在雙數年份的同一個月的午夜前後(她是在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是在凌晨一點十五分);我們都學過豎笛;都在學校排演過《仲夏夜之夢》(她演海倫娜,我演忒修斯);我們左腳腳趾上都有兩顆大大的斑點;同一個后臼齒上都有條裂縫;我們都會在陽光下打噴嚏;都喜歡用餐刀挑出番茄醬;甚至我們的書架上都有同一個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牛津出的老版本)。也許不過是細枝末節,但凡此種種的一致,難道還不足以讓信徒們建立起一種新的宗教嗎?
11.我們本應更理性地看待此事。克洛艾和我都不是經常來往于巴黎和倫敦,此次旅行也都不在各自原本的計劃當中。克洛艾在最後一刻被她的雜誌社派去巴黎,因為副主編恰巧病了。而我之所以去,則是由於在波爾多的建築任務碰巧早早完成,才使我有足夠的時間到巴黎,在姐姐那兒逗留幾天。在我們計劃回英國那天,兩國的航空公司從戴高樂機場到希斯羅機場共有六趟九點至午時的航班。雖然我們都打算在十二月六日下午早些時候回到倫敦,但都是在最後一分鐘才確定到底乘哪架班機。這樣,從六號拂曉算起,我們乘坐同一次班機(不一定是相鄰座位)的數學概率就是三十六九_九_藏_書分之一。
16.對於偶然事件,人們可以通過兩種途徑進行解釋。哲學的觀點堅持奧卡姆剃刀原則,只著眼于主要原因,認為事物背後的誘因不能複雜化,除了認可嚴格吻合的因果關係,避免誇大出更多的原因,也就是說,要探究事物發生的最直接原因。就我們的情況而言,應探究的是克洛艾和我被安排在同一架飛機上相鄰而坐的可能性,而不是火星和太陽之間的位置關係,或浪漫宿命的故事情節。然而神秘主義觀點會情不自禁用更為寬泛的理論來解釋事件。一面鏡子落下牆來,碎成千萬片,緣何如此?又有怎樣的含義?于哲學家而言,不過是一點微震,或是遵循物理法則的某種力量(根據一個可以計算的概率)正好使其落下而已。然而在神秘主義者看來,這面破碎的鏡子卻含義無窮,可能至少是七年厄運的標誌,是神對上千個罪孽降下的報應,是上千個懲罰的預示。
13.接著,售票處的計算機是如此地造化弄人,把克洛艾安排在位於機翼邊的15A座,而我則在旁邊的15B座(見圖1.1)。當我們開始談論那張安全指示卡時,完全沒有想到兩人對話的可能性其實極其微小。我們都不可能乘坐頭等艙,在有一百九十一個座位的經濟艙里,克洛艾被安排坐15A,而我,極可能是出於偶然,被安排坐15B。從理論上說,克洛艾和我相鄰而坐的可能性(雖然我們相互交談的機率無從算起)是110/17847,也就是1/162.245。
「唉,我一點也不願意出行,」克洛艾嘆了口氣,咬著食指尖,「更討厭回來,我真是有歸來恐懼症。每次離開一段時間,我就總擔心家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要麼水管破了,要麼工作丟了,或仙人掌死了。」
「沒有,不過我倒是碰上過這種事,已經兩次了,一次在紐約,一次在法蘭克福。」
「養過金魚。」
4.「如果飛機出事,我們都會死掉,這些可笑的安全指示有什麼用?」她自言自語道。
「說真的,這倒是不錯的死法,快速,特別是當飛機墜地時正好坐在前排。我有一個叔叔就死於空難。你認識的人有沒有那樣死的?」
3.我左邊的乘客也許有些不適,她取下耳機,仔細研究起面前椅袋裡的安全指示卡。卡片上介紹了理想的墜機狀態:乘客平靜地軟著陸在地面或水面,女士們脫掉高跟鞋,小孩熟練地給防護衣充氣,機身尚未破損,汽油也奇迹般的沒有燃燒。
「有好幾盆呢,已經養九-九-藏-書了一段時間了。我知道有人說這屬於陰|莖崇拜,不過我曾在亞利桑那過了一個冬天,是在那兒迷上仙人掌的。你養寵物嗎?」
14.但這個數字只是基於當巴黎和倫敦之間只有一趟航班時,我和克洛艾互為鄰座的可能性。而實際巴黎和倫敦之間有六趟航班,並且我倆都曾在這六趟之間猶豫不決,到最後一刻才選擇了這一班,所以這個可能性必須乘以三十六分之一的機會。這樣,克洛艾和我在十二月份的一個早上,乘坐英國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飛越英吉利海峽時邂逅的最終可能性為1/5840.82。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克洛艾,」她一邊說,一邊從扶手上伸過手來與我握了一下,稍顯得有些正式,但令人心動。
「這樣或許能使人們感覺安全一些,」作為惟一的聽眾,我回答說。
「我真的沒搶你的午飯?」
8.惟有生命走到盡頭,我們才能知道自己的愛之所在。但是與克洛艾相識不久,我就似乎找到了愛的歸宿。審視自己所有可感知的情感,和這情感可能的接受者,我無從確定為何突然之間對克洛艾產生的竟然是愛情。我不知曉這生成過程的內在動力,而且也只能借人生的閱歷來確證這些感受。我惟一能交代的就是在我回到倫敦後過了幾天,克洛艾和我共度了一個下午的時光。接著,在聖誕節前的幾個星期里,我們總是一起在倫敦西區的餐館共進晚餐,然後去她的房間做|愛,歡度良宵。好像這一切既是最陌生卻又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她和家人一起過聖誕節,我和朋友去了蘇格蘭,但我們卻每天都要跟對方通電話,有時一天竟達五次之多。並不是特意要說點什麼,只是因為我們都感到自己從未與人這樣交流過,以前都在奉行中庸之道,在自欺欺人,只是到現在這一刻,我們才最終領悟了另一個人,也才最終為對方所領悟。等待(本質上是對救世主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我意識到,她就是我痴痴尋找了一生的女子,一個符合我夢想的精靈。她的微笑、她的雙眸、她的幽默、她的閱讀品味、她的焦慮、她的智慧,她所有的一切都與我的理想完全吻合。
「一點都沒有。」
18.然而,迷失在愛情中的我們提議說,某些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其不可避免,藉此來化解偶然性帶來的全部恐懼,從而給我們亂糟糟的生活以持續下去的目標和方向,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骰子會搖出不同的數,我們卻執意要搖到那表明終有一天我們會相愛https://read.99csw.com的必要數字方肯罷休。儘管客觀地說,我們的相遇是那麼偶然,以至幾無可能,但我們還是不得不相信,與我們踐約者的不期而遇,早已被寫在從天空中緩緩打開的捲軸之上。因此,那一刻(不管到現在還是怎樣的悄無聲息)最終會把那個被選中的人兒呈現給我們。趨於將事物視為命運的安排會有怎樣的後果?也許只會走向它的反面,對偶然性產生焦慮,害怕生活中的細微感覺只是我們自己的想象,根本不存在什麼捲軸(從而也沒有預定的命運等在那兒),除了我們主觀附會,發生什麼或不發生什麼(在飛機上邂逅或不邂逅某個人兒)並沒有任何意義。簡而言之,這焦慮就是,根本沒有上帝在安排我們的故事,於是我們的愛情也沒有上帝來給予保證。
(可能性=1/36→110/17847=1/162.245→1/162.245×36=1/5840.82)
1.戀愛時,我們最嚮往緣分天定。然而,多數時候我們不得不與無法理解我們靈魂的人同榻共枕。如果我們相信(與這個理智時代的所有準則相反),終有一天,命運會安排我們與夢中情人相會;或者有些迷信地幻想:冥冥之中有一個正是我們無盡思念的人,難道我們不該得到理解和原宥?也許我們的祈禱永無回應,也許彼此的心靈永難溝通,如果上天對我們還有些許憐憫,難道我們不能期盼在一次邂逅中與心儀的王子或公主不期而遇?難道我們不能暫時擺脫理性的責難,僅僅把這當作是愛情的一次無可避免的緣分天定?
10.我們讓存在得以升華,獲得意義;我們賦予時間本身並不具有的情節性。克洛艾和我把飛機上的相遇神化為愛神阿弗洛狄忒的安排,充滿古典和神秘氣息,是愛情故事的第一場第一幕。自我們降臨凡塵,宇宙中就有一位偉大的神靈在微妙地改變我們的運行軌道,終使我們能于這一天邂逅在巴黎至倫敦的班機上。一切於我們已經如願成真,所以我們可以忽略那沒有發生的無數故事,忽略因為錯過飛機或忘了電話號碼而未曾得以書寫的浪漫。就如歷史學家一樣,堅守既成的事實,就必然萬無一失,不必在乎每一個片段都可能出現的偶然性,也不用正視自己扮演著自己的黑格爾和施本格勒,錯誤地編織起宏大的歷史敘事。我們read•99csw.com搖身變成敘述者(緊跟既成的事實),把飛機上的邂逅美化為天意的安排,為我們的命運找到難以置信的因果聯繫。我們這樣做實在是過於神秘主義,或者(仁慈點說)過於文學粉飾。
接著,我和克洛艾各自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克洛艾說她是到巴黎參加一個交易會回來。她畢業於皇家藝術學院,從去年開始在索霍區的一家時尚雜誌社做平面設計。她出生在約克郡,但小時候就搬到威爾特郡去了,現在(二十三歲)獨自住在伊斯靈頓的一套公寓里。
17.上帝一百年前就已死去,如今這個世界,是計算機而不是神諭在預測未來。愛情宿命論在危險地轉向神秘主義。我認為克洛艾和我是命中注定要在一架飛機上相遇,為的是而後的相愛,這表明,我尚停留在通過查看杯中的茶葉渣或觀察水晶球來占卜命運的階段。如果上帝不擲骰子,他或她肯定無法與命定的愛人相會。
12.克洛艾後來告訴我說,她本來打算乘坐十點半的法航班機,但由於退房時包里的一瓶洗髮香波漏了,不得不重新裝包,耗去了寶貴的十分鐘。當旅店打好賬單,用信用卡結完賬,再為她叫來一輛計程車時,已經九點十五分,要搭上十點半的法航班機已經很趕。當她總算通過維耶特門附近擁堵的交通到達機場時,那架航班已經停止登機了。因為不想再等下一趟,於是她就去了英國航空公司候機樓,買了十點四十五分飛往倫敦的機票。我(因為種種私人原因),乘坐的也正好是那架航班。
2.十二月初的一個上午,十點左右,我坐在英國航空公司噴氣式飛機的經濟艙里,從巴黎回倫敦,全無體驗愛情或是邂逅故事的心理準備。飛機剛剛飛越諾曼底海岸的上空,冬天的雲層散開退去,下面是一覽無遺的碧藍海水。我百無聊賴,心緒不寧,隨手拿起一本航空雜誌,漫無目的地讀著上面假日旅店和機場服務設施的介紹。飛機尾部引擎的微微顫動、機艙里寧靜的灰暗色調以及乘務員甜甜的微笑令人心情略覺愜意。一位乘務員推著飲料和點心從走道上過來了。儘管我不餓也不渴,但在這飛機上,我產生了想吃點東西的感覺。
20.因為這愛情宿命論,我們便不用考慮那個不可理解的論斷:人們總是先有愛的需要,然後再去愛一個特定的人;我們選擇的伴侶必定在相遇的人當中,如果給予不同的範圍,不同的航班,不同的時間或事件,那麼我愛上的人可能不是克洛艾——既然我已經愛上了她,我便不會再作如此思量。我的問題在九_九_藏_書於,將註定去愛和註定愛上一位特定的人混作一團,錯誤地認為,於我,不可避免的,不是愛,而是克洛艾。
5.她留著栗色短髮,後頸露了出來,水靈清澈、如綠潭一般的大眼睛迴避著我的目光。她身著藍色襯衫,膝蓋上放著一件灰色羊毛開衫,肩頭瘦削,顯得弱不禁風,從參差不齊的指甲看得出她經常啃手指頭。

圖1.1 英國航空公司波音767
「後來呢?」
19.愛情宿命論無疑是一個神話或一種幻覺,但是我們沒有理由將之斥為胡言亂語。神話除卻主要信息也許還有重要的含義,我們沒有必要為了知道希臘諸神關於人類思想的深刻論斷而去篤信他們。如果認為克洛艾和我命中注定會相遇,當然荒謬可笑,但是如果我們已經把發生的許多事情視為了命運的安排,也理應得到諒解。在我們天真的信念里,我們只是不想讓自己產生這種想法:如果航空公司的計算機沒有將我們的座位安排在一起,我們同樣也會相愛。當愛情是如此牢牢依附於愛人的獨一無二時,這種想法絕無生存的空間。當我愛上的是她的眼睛、她點煙的動作、她接吻的方式、她聽電話的樣子和她盤弄頭髮的姿勢時,我怎麼可能想象克洛艾在我生命中的位置能夠被他人取代?
「那還是幾年前的事,我和當時的女友住在一起。有一天她關掉了魚缸里的通氣管,魚都死了,我想她多半是出於妒忌。」
7.我們天馬行空地閑聊,微妙地捕捉彼此的性情,猶如漫步在蜿蜒崎嶇的山間小徑,輕掠淡遠山色。直到飛機輪胎落地,引擎反向轉動,飛機滑向航站樓,準備將乘客卸在擁擠的入境大廳。當取好行李,通過海關檢查時,我已經愛上了克洛艾!
21.但是對於故事開端的宿命論詮釋,至少證實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愛上了克洛艾。待我覺得兩人陌路相識或是擦肩而過的時刻,最終不過是一個偶然,只有1/5840.82的可能性時,也就是我不再覺得必定要與她共度人生,從而也不再愛她的時刻。
沒有,但我沒來得及回答,因為有位乘務員過來(她不知道她的乘客們這會兒正對航空公司的職業道德產生了懷疑)給我們送午餐了。我要了一杯橙汁,正準備把一盤三明治擋回去時,我旁邊的這位旅伴小聲地說:「拿著,給我吃,我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