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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理想化

二、理想化

「這主意不錯,」克洛艾說,「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嗎?」
13.如果愛情生髮得過於迅速,也許是因為對愛的嚮往催生了愛人的生成,需要促成了結果。先是想要愛某一個人(大體來看是無意識的),心上人的出現只是第二步——我們對愛情的渴望鑄就了心上人的特徵,我們對愛情的期盼喚來心上人的出現。(但是我們誠實的一面不會讓欺騙永遠繼續。總會有這樣的時刻,我們懷疑心中構想的愛人是否真實存在——或他們是否只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一個幻影,用以防止愛的缺失必然帶來的崩潰。)
「你倒挺會打探,希望你沒記錯,很高興認識你,」克洛艾說著,朝我伸出一隻手。
就如天才王爾德一樣,我想要說的是「只有我的愛需要申報」。但是我的愛不是罪過,至少眼下還不是。
8.行李終於來了,在我的行李後面只隔著幾個箱子,就是她的。我們把行李搬上手推車,從綠色通道走出去。
「行李還沒過來?」她問道。
「祝你的仙人掌好運,」我看著她走向電梯,在她身後喊道。那輛手推車還是一直往右扭。
「你是和那位女士一起的?」那個海關官員問道。
「也沒有,不過我曾假供認過一次。一個納粹似的關員問我有沒有東西要申報,我說有,其實我沒帶任何違反規定的https://read.99csw.com物品。」
3.「你有沒有被海關扣留過?」克洛艾問我。
「還真難等,」克洛艾露出微笑,低下頭看著腳。
我擔心有些冒昧,就說不是,但又問克洛艾是不是可以在另一邊等我。
12.愛情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和獨特性改造著我們的需求。我對海關例行公事的不耐煩,暗示著克洛艾已經成為我慾望之所在,而幾小時前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兒。這不同於飢餓感,飢餓是逐漸出現的,是根據時間的推移產生的需要,在開飯時周期性到來。我感到如果在大廳另一邊找不到她,我就活不下去了——為那天上午十一點半時才踏進我生命的人而死。
2.我和克洛艾在海關出口處的人群中走散了,後來又在行李提取處找到了她。她正使勁推著一輛總往右扭的手推車,但是從巴黎來的行李的傳送帶在大廳左邊很遠處。我的車靈活自如,所以我便推過去讓給她用,但她拒絕了,說不管車多不聽話,既然推到手上都應該對它忠實,還說飛行之後做點運動也有好處。我們推著這輛往右扭的車拐來拐去(經過卡拉奇航班的行李提取處),走到巴黎航班行李的傳送帶那兒。那兒已經擠滿了人,自從在戴高樂機場登機后,這些面孔不由得都有些眼熟了。第一批行李開始滾落到有聯結縫的橡膠墊子上。一張張面孔焦急地注視著傳送帶,尋找自己的行李。
「我想我已經記住了,寫在你的行李標籤上呢。」
「沒有,你呢?」
「幫read•99csw.com個忙好嗎?我去一趟盥洗室,幫忙留意一下我的手推車,我一會兒就回來。哦,如果你看到一個粉紅色的手提箱,有鮮綠色手柄,那就是我的。」
6.我驟然覺察到愛的降臨,就在她開始講起一個她自認為會是漫長而乏味的故事(間接因為雅典航班的行李傳送帶就在我們旁邊)后降臨了。故事說的是她和她哥哥夏天在羅得島度假的事。克洛艾講述時,我看著她的手擺弄著米色羊毛外套的腰帶(食指上有些斑點),意識到(好像這是最不證自明的事實)自己愛上她了。我情不自禁地認為,無論她如何拙於言辭、語句不全,或者總有些焦慮不安,對於耳環的品位可能也不夠高,她都是那樣的令人傾慕。這是完全理想化的一刻,產生於一種無可理喻的幼稚的感情,就如同產生於她外套的優雅、我的飛行時差綜合征、我早餐所吃的東西,以及在第四航站樓行李區與她徹底展露的美麗截然不同的壓抑氣氛一樣。
「沒有,我的也沒有,不過還有很多人在等呢。至少還要五分鐘,不要那麼急嘛。」
4.「順便提一句,不要根據我的行李箱來判斷我這個人。」我們在張望著等行李的時候,克洛艾對我說。其他的人已經幸運地拿到了。「我是上飛機前的最後一刻在雷恩街的一家破店裡買的,丑得很。」
15.坐在回市區的計程車上,我感到莫名的失落和憂傷。這真的就是愛情嗎?僅共度了一個上午就說是愛,會被認為是浪漫的幻想和語義的錯誤。然而只有在九九藏書不了解所愛之人時,我們才會跌入愛河,最初的行動必然建立在茫無所知的基礎上。所以,面對如此多的憂慮,既有心理學的,也有認識論的,如果我仍然將其稱之為愛,這也許來自這樣一種認知,即這個詞永遠都無法精確地使用。既然愛不是地點,不是顏色,也不是化學品,而是所有這三者甚至更多,或並非這三者甚至更少,那麼當談到愛的時候,人們為什麼不可以如己所願地暢所欲言,各行其是?難道這個問題還局限在學術領域的對與錯?是真愛?抑或是一時的沉迷?如果不是時間(時間也是自欺的),誰又能斷定?
「我會打電話給你,」我隨口說道,「我們可以一起去買一些箱包。」
7.島上擠滿了遊客,但我們租了摩托車和……克洛艾的假日故事沉悶無趣,但沉悶無趣不再是一個評判標準。我不再依據日常談話約定俗成的邏輯看待它;我也不再從話語中找出智性的感悟或詩化的真諦。她說了什麼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她正在說——我想從中發現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完美無缺。我樂意傾聽她說的每一個趣聞(有一個賣鮮橄欖的店子……);喜愛她講的每一個笑話,即使講丟了其中的妙語;欣賞她發表的每一點見解,即使頭緒紛亂。因為這徹底的寄情克洛艾,我樂意不再自我專註,而是用心體會她的每一點脾性,分享她的每一段記憶,探索她童年時代的生活歷程,了解她喜歡的所有事物,知曉她害怕和痛恨的東西——所有這些也許早已存在於她身心之中,卻在瞬息之間變九*九*藏*書得那麼神奇迷人。
「要我等你嗎?」克洛艾問我。
5.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克洛艾穿過大廳,朝我走回來。她臉上現出難受的表情,略有些焦慮不安。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的常態。她的臉上看去永遠凄楚欲淚,眼神中有一種擔憂,似乎有人要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她的這種氣質令人忍不住想要撫慰她,給她安全感(或只是伸手讓她握住)。
「不知道,我當時有一種罪惡感。我一直有這種可怕的傾向,想承認一些自己沒做的事。我總有些怪念頭,總想向警察坦白一些自己根本沒有犯過的罪行。」
11.「可以檢查你的包嗎,先生?」海關官員詢問我,「你有什麼東西需要申報嗎,比如酒類,香煙,槍支……」
10.為何心知肚明卻不能阻止我跌入愛河?因為我的慾望毫無邏輯、天真幼稚,無法阻止我對她的信念。我知道有一種空虛,浪漫的幻想可以填補;我知道有一種喜悅,來自於發現他人值得傾慕。早在遇見克洛艾之前,我肯定早有必要去從另一張臉上找到一種完美,一種我在自己身上從未發現過的完美。
14.克洛艾在那邊等我,但我們只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就又分別了。她當初從倫敦出發時把車泊在停車場,我則必須乘計程車去辦公室拿文件——這是一個雙方都倍感為難的時刻,不知是否要把故事繼續下去。
「待會看過我的你再說吧,我可連個借口都沒有。這包我用了五年多了。」
「那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1.「洞悉他人不難,但於己無益,」艾利亞斯·卡內蒂說,意指我們挑他人的過錯再容易不過,但於己毫無意義。正是因為出於瞬間的念頭,人們沒有透視對方的心靈,甚至為此付出蒙蔽自己的代價才因此而相愛。如果玩世不恭和愛情位於對立的兩端,那麼有時候我們是用相愛來逃避自己耽於其中、從而遭其弱化的玩世不恭。每一例一見鍾情中都有對愛人品質的故意誇張。這種誇張的讚美使我們只會把精力傾注在一張特定的臉上,這張臉承載著我們草率而神奇的信念,不致使理想破滅。九-九-藏-書
9.一個人對他人的美化可以達到可怕的程度,甚至連自己都無法忍受——因為自己都無法忍受……我必定已經意識到,其實克洛艾不過是一個平常人(包含這個詞所有的字面意義),但是我不願正視,因為旅行和生活的所有壓力,我理應得到諒解。每一例相愛都是(借用奧斯卡·王爾德的一句話)「希望」壓倒「自知之明」的偉大勝利。我們跌入愛河,祈望不要在心上人身上發現我們自己的劣根——膽怯、脆弱、懶惰、無信、妥協忍讓、粗魯愚蠢。我們給心上人戴上愛的飾環,認為心上人能夠超越我們自己犯下的一切錯誤,從而可親可愛。我們從心上人的內心找到自己並不曾有的完美,盼望通過與心愛之人的結合,即可保有(不顧心知肚明的所有反面證據)對人類的一種岌岌可危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