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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誘惑的潛台詞

三、誘惑的潛台詞

[5] 她打哈欠時脖頸的偏斜
[2] 她水靈的綠色眼眸
「我這裏情況糟透了,請你等一下好嗎?」她用秘書小姐的口吻對我說。
「有道理。(停頓)你不覺得這個點心很難吃嗎?真不該買。」
「我甚至連那都不知道,你比我強多了。我要是多讀些古代神話就好了,」她接著說,「我總是對自己說,要多讀一些,卻從來不抽時間去付諸行動。不過,我倒有些喜歡看那些看不懂的東西,就只單純地看。」
17.維納斯想要喝點什麼,所以她和丘比特向樓梯走去。在咖啡廳里,克洛艾拿了一個托盤,沿著鐵圍欄向前推。
10.每年的這個時候,美術館里總是人群熙攘,因此我們等待了一會兒才把外套存放在衣帽間,走上樓梯。我們從義大利早期藝術看起,儘管我的思緒(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的思緒不得不自己尋找方向)並不在畫上。在《處|女·兒童·聖徒》前,克洛艾說她一直對西紐雷利的畫很感興趣。我便謊稱自己非常喜愛安東內洛的《基督受難》,因為這樣說似乎很合時宜。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沉浸在畫中,全然忘卻了展廳里的喧嘩和人群來往。我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努力想把精神集中到畫上,但我無法領會它們的生動,只有從「克洛艾欣賞著油畫」這樣的情境,我才能瞭然它們的蘊涵。油畫藝術通過克洛艾的生命,才在我眼中獲得意義。
「喂,對不起,」她回到電話那頭,說道,「我現在確實沒時間。我們正在準備一期增刊,明天要出版。我到時候給你回電話好嗎?等事情消停下來,我會盡量在家或辦公室里給你打電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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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懂,只知道那是維納斯和丘比特。」
「你要茶嗎?」她問著我。
7.我寧願自己選擇了書信傳情。當她一周后打來電話時,我已經把要說的話排練了太多次,以至一時語塞。我毫無準備,光著身子從浴室走出來,用棉球擦著耳孔,同時還留心著浴室里的流水。我跑到卧室里的電話旁。除非爛熟于胸而且已經演練過,否則我的言語永遠如同初稿一般。我的話音夾雜了一點緊張,一點興奮,還有一點慍怒。如果換作寫信,我也許可以熟練地把這一切給消除掉。但是電話沒有文字處理程序,說話者只有一次機會。
「對不起,事情煩透了。要不這樣吧,下午你有空嗎?就今天下午,我們可以在我的辦公室會面,然後到國家美術館逛一逛,或隨便你,去公園或別的什麼地方。」
12.這時克洛艾移開手,轉過身來說:「我喜歡背景中的那些小人物,那些山林水澤邊的小仙女、生氣的眾神和無名的小角色。你懂所有這些象徵手法嗎?」
「我請你。」
「聽起來很可怕。」
其他則是一些定格的意象:
「我知道。回到前面你問我的問題上吧,(克洛艾用手拂弄一下頭髮)嚴格地說浪漫是不是不合時代了?我是說read.99csw.com,如果你直截了當地問別人這個問題,多數人肯定會回答是。但這不一定是真的,人們只是把它當作抵制自己真實慾望的策略。他們對浪漫有幾分信,然而卻裝作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們必須得相信,或被允許相信。我想如果可能的話,大多數人都願意完全丟掉自己的玩世不恭,很多人只是永遠沒有機會而已。」
代碼 「人們對愛應該少一些玩世不恭」
24.時間已經過了五點半了,克洛艾的辦公室現在已經下班。於是我問她晚上是否真的沒空和我一起吃飯。她笑了,瞥了一下窗外,一輛巴士開過聖馬丁教堂,然後她回過頭來盯著煙灰缸,說:「是的,謝謝,確實不行。」就在我開始絕望的時候,她的臉羞紅了。
23.這是最好的方式;無論何時,對於兩個通過語言進行漫長而又危險的跋涉去彼此了解的人來說,只有這種方式才會減少他們所冒的巨大風險:袒露自己的慾望,又目睹它慘遭拒絕。
「很高興你打來電話,」我笨笨地說,「一起吃頓午飯或晚餐吧,或做點別的什麼你感興趣的。」在說第二個「或」的時候,我的聲音都啞了。這語句本可以如演講一般無懈可擊,創作者(那些人無法將要說的話付諸筆端)本可以周密詳實,語法精確。然而現在創作者沒了,只剩下一個結結巴巴的說話人,錯漏百出、詞彙貧乏、嗓音嘶啞。
「我是說,為什麼她要與一個比她笨三千倍的人待在一起,哪怕是一分鐘。他甚至對她一點都不好。我跟她說過,那個人與她交往根本就是為了性。如果她的目的也是如此,那倒也無所謂。但顯然她不是這樣,因此她簡直把兩個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
[6] 她兩個門齒之間的縫隙
「別這樣,我來。」
「你簡直比首相還要忙。」
22.我們進入了一場遊戲,這遊戲允許我們隨時全身而退。它的主要規則就是,在進行過程中必須不留遊戲的痕迹,兩位參与者必須全然忘卻遊戲的存在。我們運用語言的普通詞彙,賦予它們新的意義,拓展了符號和普通意義之間的張力:
13.她的舉動多少都在暗示點什麼。這是一個空白的領域,你可以隨意賦予它從慾望到單純幾乎任何一種意圖。這是一個微妙的象徵(比布龍齊諾的畫更微妙,更少有形文本的證明)嗎,允許我(有如畫中的丘比特)有一天探過身去親吻她,或並沒有什麼含義,不過是疲倦的手臂肌肉無意識的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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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晚飯,你看,我們得另找一個時間了。我很樂意,真的。但現在確實不行,讓我再看看記事本,明天給你電話,我保證。也許周末之前我們就能見面了。」
3.她的電話號碼的數字組合已經不幸被我忘得一乾二淨(記憶更願意重複克洛艾的下唇),如果當時意識能夠專註於它們該多好啊。號碼是
25.正因為羞澀最適於九-九-藏-書人們用來應對自己面對誘惑時的模稜兩可,所以經常被援引解釋慾望之所以缺少明顯表徵的原因。面對心上人模稜兩可的信號,沒有什麼比把這不予應允理解為羞澀——渴望在心,但口難開——更好的解釋了。羞澀暴露了一個耽於幻想的心靈,因為誰的行為舉止中又總有羞澀的痕迹呢?僅只藉由對方的臉紅、默不出聲或是局促不安的笑聲確認它的存在,從而希望對方羞澀的誘惑者就永不會失望,這是傻子都會使用的簡單方法。它可以讓信號由無到有,能夠將否定變為肯定,它甚至表明,易於羞澀的人比自信的人的慾望更為強烈,其強烈程度可以通過表情的難易程度來驗證。
我們挑了一張可以俯視鴿子廣場的桌子坐下。聖誕樹上的燈光給城市的景色籠罩了一層不和諧的節日氣氛。我們開始談起藝術,而後又談到藝術家,然後要了第二杯茶和一塊點心,接著又談起美,從美又談到愛,這時我們不再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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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讓我瞧瞧,嗯,哦(停頓),我正在這兒看我的日程簿,你看,好像也沒空。」
15.我們坐了下來,克洛艾伸伸腿,黑色長襪裏面的腿向下逐漸變細,線條優美,沒入一雙平底鞋中。我無法用合適的詞彙來描繪她的姿勢——如果在地鐵中某個女人的腿這樣拂過我的腿,我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理解一個意思並不貼近其本質的姿勢是多麼困難啊,只能通過前後聯繫,通過解讀者(我是一個多麼有偏向的解讀者啊)來賦予它含義。對面掛著克拉納赫的《丘比特向維納斯申訴》,這北方的維納斯高深莫測地俯視著我們,不知欲偷蜜糖的丘比特正可憐兮兮地被蜜蜂叮咬。愛神的手指被蜇傷了。畫中充滿象徵。
我拿著聽筒,心裏很不是滋味。縱使我曾幻想我們之間如何親密,然而回到現實空間,我們只是陌生人。我的渴望粗魯地越出了範圍,侵入克洛艾的工作時間,它並不受歡迎。
1.對於墜入情網的人們而言,戀人的任何言行舉止似乎都有了潛台詞。每一點微笑的意蘊、每一個詞語的含義都如一條小路,通向即使沒有一萬二千個,至少也有十二個。日常生活中(即沒有愛情的生活)可以按其表面意義理解的姿勢和話語,現在卻要窮盡詞典可能有的所有釋義。至少對傾慕者而言,所有的疑慮都歸結到一個中心問題,如同罪人驚惶地等待判決一般:她/他喜歡我嗎?
這種類似戰爭中使用的密碼使我們能夠想談就談,不必擔憂自己或對方的慾望不被回應而遭受羞辱。如果納粹指揮官突然闖進屋來,盟國情報員可以輕鬆地宣稱他們只是在播送莎士比亞的作品,而不是在傳輸最敏感的文件(我渴望得到你)——因為克洛艾和我實際交談的內容並沒有將我們直接牽涉其中。如果誘惑的信號非常微弱,以至可以被否認(輕輕拂一下手或凝視九-九-藏-書的時間過長),那麼誰能說我們甚至是在談論誘惑?
「是你要買的。」
她又轉過臉去看畫,她的手又一次拂過我的手。
[1] 克洛艾靠在機窗邊的身姿
中的哪一個呢?
「哎呀,謝謝,八十便士不會讓我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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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被克洛艾吸引了。在這吸引中,自始至終都有令我迷惑不解的問題,她的每句話和每個動作中不可言說的潛台詞都讓我耗盡心神。當我們從她在貝福德大街的辦公室去鴿子廣場時,她在想些什麼?所有的跡象都是惱人的模稜兩可。一方面,克洛艾非常樂意在這個下午與一位男士參觀美術館,這位男士和她只是一周前在飛機上有過一面之緣;另一方面,她的行為舉止無不表明,這不過是一次關於藝術和建築的理性探討。也許這隻是友誼,只是女人對男人的一種充滿母性、無關性|愛的關係。克洛艾每一個姿勢的意蘊都懸浮在純真和誘惑之間,滿含令人瘋狂的意義。她明了我對她的渴望嗎?她渴望得到我嗎?她的話尾以及笑容背後有挑逗的痕迹,我探察得準確嗎?或者我只是在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這張無辜的面容?
仰慕者表示了同情。
26.「天哪,我忘了重要的事情,」克洛艾說,從而給她的臉紅以另外一個解釋,「我今天下午應該給印刷商打電話的。該死,我簡直不相信我竟然忘了。我都昏頭了。」
[4] 她說「那很奇怪」時的口音
2.隨後的日子里,我對克洛艾的思念總是縈繞心頭,無法抑止。這是莫名的思念,惟一能夠理解的解釋就在於所思念之人本身(從而回應了蒙田對於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誼所作的闡述;因為她是她,我是我)。儘管國王十字路口附近的辦公室工程設計工作壓力很大,然而思緒還是任性地、不可抗拒地漂移到她那裡。我得把這仰慕的對象予以限制。儘管思念不是我工作日程的一部分,(客觀地說)沒有任何樂趣,缺少發展變化,沒有意義,只是純粹的渴望,但她總是侵入我的意識之中,干擾我辦理要緊事務。這些以克洛艾為內容的思緒就是:啊,她多麼好;如果能……該多好啊。
「噢,晚餐怎麼樣?」
「我想說的是,這是一件非常主觀的事,認為世上存在一種可以客觀驗證的『真愛』是很傻的。要把激|情和愛情、迷戀和愛戀或不管什麼事物區分開來都是很困難的,因為一切取決於你所處的立場。」
6.心上人不給我打電話,電話成了她魔手中的一件刑具。故事的發生與否為打電話的人所操縱,接聽者失去了敘說的主動性,只能在電話打來時跟隨、回應。電話將我置於被動的角色。從電話交流的傳統性別習慣來看,我像是等待電話的女性,克洛艾則成了撥打電話的男性。這迫使我時刻準備接聽她的電話,因此我的行動被賦予了難以忍受的目的論色彩。電話機的塑料外殼、易用的撥號鍵、色彩的設計,所有這些都顯示九-九-藏-書不出隱藏在它的神秘之下的殘酷,也缺少它將於何時獲得生命(我也如此)的線索。
「我不知道,」克洛艾說,「你信不信這世界存在永恆的真愛?」
[7] 她握手的姿態
21.我們嘗試著給自己定位,猜測心上人給予我們的定義,我們以最拐彎抹角的方式行事。我們詢問對方「一個人想從愛情中獲得什麼呢?」——這「一個人」體現了言語的微妙迴避,避免涉及自己。儘管這種方式可能被當作遊戲,卻既重要又有用。這些疑慮、這種不加定論(是/不是?)存在一定的邏輯性。即便克洛艾有一天會表示說「是」,這種先經Z再從A到B的過程也比直接的表達更為有利。它把冒犯一個不情願的對象的風險減到最少,使心甘情願的對象放鬆下來,更為舒緩地進入共同的渴望之中。那句偉大的表白「我喜歡你」所存在的危險,可以通過補上一句「但我並不想讓你直截了當地知道……」來減少。
「要,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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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後來在第二個義大利展室時(1500—1600),人群更擁擠了。我們一度挨得很近,我的手都觸摸到她的手了。她沒有退縮回去,我也沒有。以至有那麼一刻(我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的畫)我感覺克洛艾的皮膚似乎裹住了我的身體。我融化在一種興奮中,沉浸在一種激動里。然而因為未經她的許可,這興奮並非光明磊落,這激動也只屬於窺淫癖。而她直直地盯著別處——儘管她也許並非全然不知。對面是一幅布龍齊諾的《維納斯和丘比特的寓言》,丘比特吻著他的母親維納斯,維納斯偷偷地拿走他的一支箭,美掩住了愛,象徵性地解除了小愛神的威力。
= 信息 「為了我你放棄玩世不恭吧」
16.是慾望使我成為一個偵探,一個不懈的線索搜尋者。如果我少一點這情感的折磨,就不會注意那些線索;是慾望使我成為一個浪漫的偏執狂,要從一切事物中解讀出意義來;是慾望將我變成一個符號解碼員,一個地貌風景的釋義者(因而是一個潛在的感情誤置的受害人)。然而無論我怎樣迫不及待,所有問題都有高深莫測的撩人魔力。這模稜兩可不是靈魂的拯救,就是地獄的懲罰,需要我們守候一生,方能分清。我期待得越久,就越希望我期待的人兒尊貴高尚、非凡無比、完美無缺、值得期待。正是進展受到擱置,才增加了值得期待的內容,這是即時就得到滿足的興奮所不能給予的。如果克洛艾一下子就亮出底牌,遊戲將失去魅力。無論我多麼惱怒進展的擱置,我還是明白,事情需要保持不予言說的狀態。最具有魅力的不是那些立刻就允許我們親吻(我們很快會感到無趣)或永遠不讓我們親吻的人兒(我們很快會忘記他們),而是那些忸怩地牽引著我們在這兩極間期待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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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天,當我終於撥對了克洛艾的電話時,正在上班的read.99csw.com她似乎也將我忘到了九霄雲外(把我忘到哪兒去了?我無法想象)。
19.或者,這隻是一個可笑的想法?除了吃去一半的胡蘿蔔蛋糕和兩杯茶以外,桌上真的什麼也沒有?是不是克洛艾正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抽象,表達的正是她真實的想法?這是不是與挑逗的第一法則——所言非所指——截然相反?當丘比特是一個如此有偏向的釋義者時,當他所期望能成真的夢想是那麼明顯時,要保持冷靜的頭腦是多麼困難啊!他是不是在強加給克洛艾一份只有他自己才感受到的情感?他憑著我渴望得到你這一想法,錯誤地得出相應的想法:你渴望得到我,是不是犯了那古老的錯誤?
18.我不理會她話語的表層意義,而是探究她的話外之音。她真正的意思沒有直接表達出來,我在破譯,而不是在傾聽。我們談論著愛情,我的維納斯隨意地攪動著已經冷卻的茶水。但這次交談對我們兩人意味著什麼?她所說的那些「多數人」指的是誰?我是那個能驅散她那份玩世不恭的男人嗎?這場關於愛的交談表明兩個參与者之間是什麼關係?又一次,我毫無線索。彼此小心翼翼,不讓話語涉及自己。我們抽象地談論著愛情,無視有待解決的不是弄清愛自身的本質,而是更急迫的問題,即,我們于對方而言,現在(以及將來)到底是什麼關係。
14.一旦開始尋找互相吸引的種種跡象,心上人的每句話、每一個行動都會被視為飽含深意。我找到的跡象越多,發現裏面的含義越豐富。克洛艾身體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含有喜歡我的潛在證據——她拉直裙子的方式(我們穿過北歐早期繪畫展室時);或她在凡·愛克的《喬瓦尼·阿諾費尼的婚禮》旁的咳嗽;或把目錄遞給我,用手支著頭休息。當我靠近聽她說話時,同樣發現這裡是線索的寶藏——她說她累了,讓我們找張凳子休息一下,我從她的話語中解讀出某種挑逗,我的解讀有誤嗎?
「是呀,真讓人難過。一個人得選擇雙方平等對待、彼此同等付出的關係——而不是一個只願及時行樂,另一個人想要真正的愛情。沒有平衡,認不清自己,或不明確自己想從生活中獲得什麼,或什麼都不搞清楚,我想這就是痛苦的源泉。」
[3] 她輕嚙下唇的牙齒
8.「這個星期我真的沒空和你一起吃午飯。」
4.第一個電話沒有回應我的慾望,反而傳達了痴情的風險。6097187打到的不是心上人的住所,而是離北街不遠的一個殯儀館——起初並不知道,直至一場亂七八糟的交談之後,我才弄清那兒也有一個職員叫克洛艾。她被叫來接聽電話,花了好幾分鐘試圖把我的名字對號入座(最終還是把我當作曾諮詢過喪葬事宜的顧客)。我掛上了電話,面色潮|紅,衣衫濕透,簡直半死不活了。
20.我們參照別人來定位自己。克洛艾有個工作夥伴總是愛上不適合自己的人,愛的信使在玩弄這位感情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