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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真實

四、真實

5.儘管保持真實的自我需要一個先決條件,即,能夠不受他人的影響而獲得穩定的個性,但那個夜晚還是讓自我不再真實,而是根據克洛艾的喜好來自我定位、自我調整。她對男人的期待是什麼?我應該根據什麼品味和取向來調整自己的表現?如果認為保持真實的自我是個人道德的基本標準,那麼愛的誘惑讓我在道德考驗中一敗塗地。克洛艾頭頂上方的廣告招牌上陳列著一排排的酒,看上去味道不錯。我為什麼要掩飾自己想要喝的真實想法?因為與克洛艾只想喝礦泉水的要求相比,如果我選擇酒,那麼我的選擇似乎會顯得很不恰當,而且粗俗。為了迎合她,我分裂成兩半,一半是真實的(想要喝酒)自我,一半是虛假的(想要喝水)自我。
「你這樣就不對了,」克洛艾咬著下嘴唇,表情半是期待,半是羞愧,「不過,為什麼不這樣呢?這樣好。生命太短暫了。」
「不知道,你呢?」她反過來問我。
我對這兩種都不感興趣,因為當時消化不良,不過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此。
9.在這些笨拙的問題後面(每問一個,我就似乎更不了解她一些),我迫不及待地想提出一個最直接的問題:「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從而「我應該做一個怎樣的人?」)但是這樣直接的提問註定會一敗塗地,我越是直截了當地追問,就越偏離我的目標;我只能知道她喜歡看什麼報紙、聽什麼音樂,卻不能明白她會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使「我」消除自我的提示者,如果有人需要它的話。
「太美了,簡直不忍心吃它,」克洛艾說(我亦有同感),「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煎金槍魚。」
「聽你的,我也不想要什麼,」我贊同說。
「我無所謂。」克洛艾在說謊。
「如果你想喝一點,我真的不在意,」我答道。
「那我們是要還是不要?」
我們開始用餐,惟一的響聲是刀叉碰到瓷餐具的聲音。似乎沒什麼要說的:這麼久以來,克洛艾是我唯一的念想,但此刻,這念想又如何能與她分享?沉默是致命的指責。與毫無魅力的人共處時,沉默暗示對方令人厭煩;面對仰慕不已的對象時,沉默不語會讓你相信,正是你自己了無意趣。
「既然這樣,我們兩種甜點都要,互相分著吃。不過你更喜歡吃哪種?」
7.沉默和笨拙也許可以得到諒解,可當作心懷仰慕的證據。一個人完全可以收放自如地吸引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而最笨拙的人則可被認為是最真誠的,拙於言辭反而可以證明其真情實意(如果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話)。在小說《危險的關係》里,梅特伊侯爵夫人寫信給瓦爾蒙子爵,指齣子爵的失誤:他的情書過於完美無缺,過於邏輯嚴謹,不像真愛之士的心聲。胸懷真愛的人,思緒凌亂,無法雕飾華麗的辭藻。語言在愛情面read.99csw.com前無法自制,錯誤百出,因而慾望往往言辭樸拙(但那一刻我多麼情願把我的語塞換作瓦爾蒙子爵的辭采)。
19.我說謊了,但是克洛艾就會因此更喜歡我了嗎?她會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或建議說我們回家,不吃甜點了嗎?肯定不會,由於卡拉梅爾糖的味道不好,她對我堅持要巧克力的行為表示了一定的失望,並且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嗜好巧克力的人最終會與厭食巧克力的人一樣有麻煩。
「隨便你,你要什麼都行,」她繼續說。
「你要哪種,巧克力的還是卡拉梅爾糖的?」她問我(額頭上出現不安的痕迹),「或者你要一種,我要一種,然後我們一起分。」
「好。」
14.為了避免自己的觀點會疏遠持異見之人,我的回答沒有一點獨創性。我只是根據自己對克洛艾的判斷來調整自己的答案。如果她喜歡堅強的男人,我就裝得堅強;如果她喜歡風帆衝浪,我就是一個風帆衝浪運動員;如果她討厭下棋,我也就與象棋勢不兩立。在我看來,她對情人的看法可比作是緊身的套裝,而我認為真實的自我卻很肥胖,所以,那整個晚上似乎都是一個胖男人在努力想讓一套太小的衣服顯得合身。我得拚命把多餘的贅肉塞進不合身的衣服里,緊縮腰身,屏住呼吸,防止衣料撕裂。如果我的動作不如往常反應自如,那麼一點都不奇怪,一個被過瘦衣服纏身的胖男人如何能反應自如?他太害怕衣服裂開,不得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屏住呼吸,禱告上天保佑這個夜晚不出大禍,平安度過。愛情已讓我癱瘓。
23.我們回伊斯靈頓時,尤斯頓路的交通依然擁擠。我早就想好要送克洛艾回家,但是一個兩難的問題(吻別,還是不吻別)沉重地壓在心頭。從誘惑的某些方面來說,演員要冒著失去觀眾的危險。誘惑方可以通過模仿行為來迎合,但是這個遊戲最終需要對方定義成敗,甚至在進行中得冒著心上人生疏我們的危險。一個吻將會改變一切,兩個人皮膚的接觸必然會不可逆轉地改變我們交往的進程,結束談話語義迷離的階段,承認潛台詞。然而,當我們到達利物浦街23A號門前時,因為害怕錯誤地解讀了她的意圖,我認為提議去喝一杯富有寓意的咖啡的時機還沒有到來。
13.她的觀點是那麼紛繁複雜,以至我有點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我應該釋放自己的哪些個性?我怎樣才能不與她生分,同時不顯出令人討厭的枯燥乏味?我們吃著一道道菜(年輕的瓦爾蒙感到一道道的障礙)。我發現自己試著提出一點想法,過後不久就會微妙地加以修正,使之與她的想法一致。克洛艾的每個問題都讓人心驚膽戰,因為答案不知不覺會包含有觸怒她的內容。主菜(我點的是鴨,她點的是鱒魚)是一塊布滿地雷的沼澤地——我認為兩個人應該互相保持獨立嗎?我的童年時代苦澀嗎?我曾經真愛過嗎?感覺怎樣?我是比較感性的還是理性的?上次選舉我投了誰的票?我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我認為女read.99csw.com人沒男人情緒穩定嗎?
10.克洛艾不願談及自己。也許她最明顯的特徵就是有些謙遜羞怯,慣於自我貶低。每當談話涉及這個主題時,克洛艾總是用最嚴厲的詞貶抑自己。她不再稱自己為「我」或「克洛艾」,而是「像我這樣的廢人」或「極度神經質的奧菲莉亞獎得主」。她這樣做反而增添了吸引力,因為這種稱呼似乎不是自哀自憐之人遮遮掩掩地訴求,也不屬於「我太蠢了/不,你一點也不蠢」之類讓人恍然大悟的自我貶低。
15.克洛艾面對的卻是一個不同的難題。到吃甜點的時候了,儘管只能挑選一種,她卻期望有更多的選擇。
16.然而我又一次撒謊了(我開始聽見廚房裡公雞的叫聲)。我一直都對巧克力有些過敏,但是眼下這情形,讓我已經確鑿地認定,對於巧克力的熱愛是與克洛艾和諧相處的首要標準,我又如何還能誠實地表達自己的願望?
「我喜歡吃巧克力,你不喜歡嗎?」克洛艾問我,「我不能理解那些不喜歡巧克力的人。有一次我和一個男的出去玩,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羅伯特,我一直感覺跟他在一起不舒服,但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後來我知道了,是因為他不喜歡吃巧克力。我是說,他不只是不愛吃,簡直是厭惡它。你用棒子逼著他,他都不會碰一下。這種想法實在與我的習慣大相徑庭,你說是吧。很顯然,自那以後,我們只能分手。」
24.但是在吃完這樣一頓緊張而富含巧克力的晚餐之後,我的肚子突然有了一種截然相反的需求,我不得不請求進到她家裡去。我跟著克洛艾上樓,進入起居室,直奔衛生間。幾分鐘后,我出來了,想法沒有改變。一個男人經過深思熟慮,找到所有理由,決定克制還是上策,讓幾個星期以來的狂熱幻想埋在心底。我拿起外套,對心愛的人說,今晚我過得非常愉快,希望很快再見到她,聖誕假期后就給她打電話。滿意于如此沉穩的告別,我吻了她的兩頰,祝她晚安,隨即轉身欲離開她的住所。
20.吸引是一種表演行為,是從自發的行為向符合觀眾要求的行為的轉變。但是,就如演員必須了解觀眾的期望一樣,吸引者必須知道心上人想要聽的是什麼——因此,如果有確鑿的理由反對為了被愛而撒謊,那麼演員將不知道什麼才能打動他或她的觀眾。表演行為惟一正當的理由是其具有實效性,而不出於本能。但是考慮到克洛艾性格的複雜,以及模仿行為的引誘力效果難測,所以不論我是誠實還是本能地行事,我吸引克洛艾的機會都不可能很大。看來,失去自我只是使我在性格和觀點方面翻起滑九*九*藏*書稽的筋斗。
「嗯,我想我不要,」克洛艾大胆地說。
「那我們就不要酒吧,」她作出決定。
25.面對此時的情形,幸運的是,克洛艾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她抓住我領帶的末梢,阻止了航班的離去。她把我拉回房間,雙手環擁著我,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先前說起巧克力時忍住的笑這時方才露出,她輕聲呢喃:「你知道,我們都不是小孩。」
8.既然想要吸引克洛艾,那麼關鍵在於對她要有更多的了解。如果尚不知該採納哪種虛假的自我,我又怎能拋棄真正的自我?但這實非易事,了解一個人需要長久的體察和破譯,從萬千言語和動作中梳理出完整的性格。不幸的是,其所必需的耐心和睿智卻不為我這焦慮不安、情迷昏沉的頭腦所有。我如同一個持簡化論的社會心理學家一樣行事,急於將人置於簡單的定義之中,卻不願像小說家一樣,用細膩的手法去捕捉人類天性中的多種質素。用完第一道菜,我慌亂地問了幾個笨拙的、 採訪式的問題: 你喜歡讀什麼書?(「喬伊斯、亨利·詹姆斯,如果有時間,還看一看《時尚》雜誌。」)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你不認為世上所有的工作都令人討厭?」)如果隨便你挑,你會住到哪個國家去?(「這兒就挺好,只要不用換電吹風的插頭,住哪兒我都行。」)周末你喜歡做什麼?(「周六看電影,周日買點巧克力,對付晚上情緒低落。」)
17.然而,我的謊言卻適得其反,因為這對我的口味和習慣的假設,必然比克洛艾的口味和習慣缺少存在的合理性,而克洛艾肯定會被任何有悖於她的分歧所冒犯。我也許應該為自己和巧克力編造一個動人的故事(「我最喜歡吃巧克力了,但是醫生會診小組警告我說,如果我還吃,就會把命都丟掉。自此我已經戒了三年了」),藉此我也許能得到克洛艾的許多同情——但太冒險了。
11.她的童年缺少歡樂,但她淡然處之(「我痛恨童年的戲劇表演,因為那裡面的約伯看起來總像是有點昏昏欲睡」)。她出生於一個經濟條件良好的家庭,父親(「自他出生之日起就麻煩不斷」)是大學老師,一位法律教授,母親(克萊爾)曾一度經營過花店。克洛艾在家裡排行居中,上下各有一個備受寵愛、完美無缺的男孩。她八歲生日剛過,她哥哥就患白血病死了,父母的悲痛轉化為對女兒的惱怒:她在學校成績很差,在家脾氣又不好,居然能頑固地活下來,而他們的寶貝兒子卻不能。她在負罪感中長大,為所發生的不幸自責,但她母親卻並未設法來緩解她的痛苦。母親read•99csw.com喜歡挑剔別人的致命弱點,並且緊追不放——所以克洛艾永遠被拿來跟死去的哥哥比較,指責她在學校里成績是如何不好,她是多麼不善交際,她的朋友是多麼不體面(都不是與事實特別相符的批評,然而每批評一次,就似乎真實了幾分)。克洛艾轉而向父親尋求親情,但父親感情封閉的程度,就如他對自己的法律知識的毫不保留一樣。所以他非但不能給予她所需要的父愛,相反,他會迂腐地向她賣弄法律知識,直到克洛艾長大,由失望轉為憤怒。克洛艾公開反對他以及他主張的一切(幸虧我當初沒選擇法律行業)。
1.我們自信能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征服我們最不在意的人,但慾望中包含的鄭重成分阻止了愛情遊戲所需要的漫不經心,而且從心上人身上發現的完美所產生的吸引力,又會引發我們的自卑感,這些真是愛情中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對克洛艾的愛戀意味著我不再能看到自身的價值。在她身邊,我會是誰?她同意去吃晚飯,打扮得那麼優雅(「這樣穿行嗎?」她在車上問,「但願不錯,因為我都換了五套衣服了」),更不用說還會願意回答我一些毫無價值的話語(如果我的舌頭還能轉動的話),這些於我而言,難道不是最大的榮耀?
21.目標的實現,往往是因為偶然性,而非來自事先算計。這是一個令充滿實證主義和理性主義精神的吸引者沮喪的消息,吸引者相信,通過足夠的細心觀察和完全科學的研究,就能夠發現相愛的法則。吸引者開始行動,希望找到愛情之鉤,把心上人鉤入彀中——一種微笑、一個觀點,或拿餐叉的一種姿勢……不幸的是,儘管人人都有愛情之鉤,但如果在吸引對方時碰巧奏效,更多的也是出於偶然,而非通過算計。克洛艾究竟做了什麼使我愛上她?我愛她向侍者要黃油時令人讚美的姿態,我愛她認可我對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一書的價值的看法。
6.第一道菜來了。菜肴擺放得極其精緻,就像地道的法國花園那樣一絲不苟。
18.我的謊言儘管無可避免,也令我羞愧難當,但它倒給了我啟示,讓我分清兩種不同類型的謊言,為了逃避而說謊和為了被愛而說謊。出於吸引他人的謊言迥異於其他謊言。如果我向警察謊報我的車速,這謊言的動機非常直接:為了逃避罰款或逮捕。但是為了被愛而說謊,則包含了更有違常情的假設:如果我不說謊,我就不會被愛。這是一種態度,認為要富有魅力就得消除所有個性(因此也可能會事與願違),認為真正的自我不可避免地會與心上人的完美髮生衝突(因而配不上心上人的完美)。
「完全可以,我們就喝水。」
「我也隨便。」
「真的?如果你真的無所謂,我就要巧克力,我簡直太想吃了。你看見那下邊的雙層巧克力蛋糕了嗎?我就點那個,看上去好像含有很多巧克力。」
4.失去主見不一定就是可恥的欺騙或誇示。它只是在預先考慮克洛艾可能想要的每一樣東西,以便我可以迎合對方的興趣。
2.那是在星期五的晚上,克洛艾和我read.99csw.com坐在一家名叫危險的關係的餐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這是一家新開的法國餐館,位於富爾漢街的盡頭。再沒有其他地方比這兒的環境更能襯托克洛艾的美麗:枝形吊燈的柔和燈影映在她的臉上,牆壁的淡綠色正如她淡綠色的眼眸。我似乎被坐在桌子對面的天使驚呆了,發現(就在一陣熱烈的交談之後的幾分鐘)自己失去了一切思考或表達的能力,只能默不作聲地瞧著漿過的白色檯布,機械地啜飲著一隻很大的高腳杯裏面冒泡的水。
「想喝點酒嗎?」我問她。
3.因為感知到自卑,我需要獲得一種自己本身並不具有的個性:一種為了吸引對方而去迎合心上人的需求的自我。愛情是不是在譴責我失去了自我?也許不是永久地失去,但是,嚴格說來,至少在眼下這個階段確實如此。意欲吸引她的想法使我不斷向自己發問:什麼可以吸引她?而不是:什麼吸引我?我會問:她怎樣看待我的領帶?而不是:我認為自己的領帶怎麼樣?愛情迫使我以心上人的眼光來觀察自己。不是問:我是誰?而是問:對於她來說,我是誰?在思考這些問題時,我的自我不但束手無策,而且毫無信心,失去主見。
26.隨著這句話,她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我們開始了人類歷史上最長久最美好的親吻。
12.在用餐的過程中,克洛艾只是略微提及了過去的男友:一個在義大利干摩托車修理,曾經對她很不好;另一個因為攜帶毒品被關進監獄,他們也就此結束,她曾為他懷孕;還有一個是倫敦大學的精神分析學家(「你不要像弗洛伊德那樣認為他代表著我的戀父情結,不要以為我不會與他上床」);再一個是蘭德羅弗汽車公司的試車員(「直到現在我都說不清為什麼會看上他,我想是我喜歡聽他的伯明翰口音」)。但是她沒有詳細地描述這些人,因此我需要在腦海里不斷地調整她理想男人的模樣。在談論中她既有讚揚又有批評,從而使我手忙腳亂地不斷修改我理應表現的自我。她似乎一會兒稱許感情脆弱,轉而又會詛咒它,贊同精神獨立;她上一分鐘把忠誠譽為最高貴的品質,在下一秒又會認為外遇合理,因為婚姻更虛偽。
22.愛情之鉤顯然不符合一切邏輯的因果法則,而具有一種極其獨特的品性。有時我會碰到一些女性有意吸引我,但她們積極的手段最終卻無法讓我成為裙下之臣。我容易因了一些全不相干或完全偶然的因素萌生愛意,但那個吸引我的人卻對此全然無知,不加以利用這富有價值的資本。曾經有一次,我愛上一個上唇微微有些絨毛的女人。換作平常我會感到很厭惡,但這次我卻奇迹般被迷倒。她親切的微笑、金色的長發或是聰慧的談吐都不及這個特徵更能激發我強烈的情感。當我與朋友談起自己對她的迷戀時,我努力表明是由於她身上擁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氣質」——但是我無法否認,事實上我只是愛上她毛茸茸的上唇。後來當我再一次看見她時,肯定是誰建議她用了電燙除毛,她上唇的絨毛不見了,(儘管她有許多好的品質)我的熱情也很快隨之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