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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伯尼博士的晚會Dr.Burney's Evening Party

第十九章 伯尼博士的晚會
Dr.Burney's Evening Party

那時的倫敦還很小,人們想出人頭地比現今要容易得多,他們並不費力氣去保持那個地位,而是因眾口一詞的贊同享有這份殊榮。見到格利維爾太太的人個個都知道並記得她曾寫了《淡漠頌》;人人都知道布魯斯先生曾在阿比西尼亞旅行;同樣的,人人都知道斯特里特姆莊園有幢房子是由一位名為史雷爾的夫人當家。史雷爾太太是社會名流,卻不曾勞神寫詩,不曾在野蠻人中賭命冒險,也沒有高貴的爵位或萬貫家財。靠運用某些難以言傳的能力,史雷爾太太有了高貴女主人的名氣——要領悟她的那些能力,你必須坐在她的桌邊,觀察她的千百種大胆言行、巧妙周旋和機智的組合,而這些都已隨著特定的時刻而消逝了。她的名聲遠播到她的住宅之外。從未見過她的人在議論她。人們想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兒:她是否真的機敏俏皮、博覽群書;那是否只是裝裝樣子而已;她有沒有心肝;她愛不愛她那位看來很乏味的酒商丈夫;她為什麼嫁給他;約翰遜博士是不是愛上了她——總之一句話,她故事的真面目,她魔力的秘密。因為,無可爭議的是,她確實具有影響力。
或許,這也有點兒怪。因為,說到底,18世紀是個動不動詛咒發誓的年代。范妮早年的日記里滿是這類話:什麼「上帝救我」「天打雷劈」「讓我五臟俱碎」,還有很多「該死的」「魔鬼般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詞語日復一日、時時刻刻從她親愛的父親和備受尊敬的克里斯普老爹嘴裏吐出來。或許范妮對語言的態度壓根就有點不正常。她非常容易被語言的力量觸動,卻不像簡·奧斯汀那麼靈敏或銳利。她崇拜滔滔不絕,崇拜熱情奔放、連篇累牘傾倒在印刷紙頁上的語言的聲音。她讀了《拉塞拉斯》,稚嫩的筆端立刻生成了約翰遜博士那種冗長膨大的句子。她小小年紀就不惜大費周折地避免湯姆金斯這類俗名。這樣,不管她在花園盡頭的小屋裡聽到了什麼,她對它們的反響肯定比大多數別的女孩子強烈,而且,很顯然,她既有對聲音敏感的耳朵,更有對意義敏感的心靈。她天生有點過於循規蹈矩。就像她想方設法不提湯姆金斯的名字,她同樣也努力規避日常生活的粗俗、嚴酷和平庸。在她筆下,噴涌的詞語常常磨平文句的稜角,而可人的情感每每讓思想的線索柔順。這一重要弱點使她異常生動活潑的早年日記有所減色。這樣,當范妮聽到水手們罵人,就打道回府了,雖然她的隔山姐姐瑪麗亞·艾倫可能會留在那裡並向河水送個飛吻——至少瑪麗亞後來的經歷使我們有理由斗膽做如是猜想。
終於,「自由詠嘆」結束了。皮奧齊先生看到沒人可以交談,寂寞中打起瞌睡來。到這時連伯尼博士也一定看出音樂不是萬無一失的特效藥了,但是事到如今卻已無計可施。既然人們不肯講話,就只好繼續聽音樂。他叫他的女兒們來了個二重唱。等那結束后又只好再唱一首。皮奧齊先生仍未睡醒,或是仍在裝睡。約翰遜博士仍在發掘自己頭腦中的豐富資源。格利維爾先生仍不可一世地站在爐前地毯上。而且那個夜晚天很冷。
一言以蔽之,那頓飯將困難重重;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觸礁。如果史雷爾太太僅僅是個一般的淺薄獵奇者,她就會拿約翰遜展示上一陣子后就甩了他。但史雷爾太太那時就已經認識到了,即使約翰遜博士譏諷、呵斥、惹惱和得罪了你,你也得忍著點兒,因為——說到頭,是什麼力量使博斯韋爾那種驕傲魯莽的年輕人一聽約翰遜吩咐就像個挨了揍的小男孩似的重新在自己的椅子上悄悄坐下?她本人又為什麼給他斟茶倒水一直熬到早晨4點鐘?因為他身上有種力量,即使是見過世面的能幹女人也不能不敬畏,即使是老臉厚皮、自以為是的小夥子也不能不折服。他有權利責罵史雷爾太太不仁義,因為她知道他每年只在自己身上花70英鎊,其他的收入全都用來養活一大家子身體衰弱而又不知感恩的寄居者。如果說他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在圍牆上把桃子扯下來,可他也非常準時地回倫敦查看他那些倒霉的住戶周末是否確有三餐好飯食。此外,他還是一所知識的倉庫。如果舞蹈師議論起舞蹈,約翰遜能比他談的還多。他能一小時一小時地講下層社會的故事讓人聽得津津有味,講那些酒徒和無賴,那些傢伙騷擾他的住所,要求他解囊施捨。他隨口說出的話讓人終生難忘。但也許比所有這些學問和德行更讓人喜歡的是他對享樂的喜好,是他對書蠹的蔑視和對生活與社交的熱情。此外,史雷爾太太像所有的女人那樣,因他的勇氣而愛他——他曾在博克萊爾先生的客廳里把兩隻撕咬成一團的惡狗分開;他曾把一個男人,連同椅子和別的東西,統統扔到劇場正廳的後面;而且,像他那麼個眼力極差、四肢痙攣的人,還曾在布萊特斯頓但斯一帶跟著獵狗騎馬馳騁打獵,好像他是條快九九藏書活的狗而不是個身軀龐大的憂鬱的老人。再有呢,他們兩人天性不無相近之處。史雷爾太太能讓約翰遜淋漓盡致地發揮。她讓約翰遜說出了沒有她就不可能說的話;事實上,約翰遜曾向她坦述自己青年時代的一些痛苦的秘密,而她對此一直守口如瓶。最重要的是,他們熱衷於相同的事。他們談起話來都沒個夠。
「晚會就這麼散了;參与的人沒有誰請求或希望再舉辦一次類似的聚會。」
也許,即使在當時也很難說清這力量從何而來。史雷爾太太具有某種不可名狀的特質,她擁有某種永遠激發討論的才能。由於這樣或那樣的緣故她成了個人物。比如說吧,伯尼家的孩子們從來沒見過史雷爾太太或到過斯特里特姆,可她攪起的騷動波及他們所在的聖馬丁街。當他們的老爸上斯特里特姆給史雷爾小姐上了第一堂音樂課回家后,他們全都聚到他身邊聽他講小姐的媽媽。她真像人們說的那麼出類拔萃嗎?她和善嗎?她狠心嗎?他喜歡她嗎?伯尼博士興緻極好——這本身證明了女主人的魔力——並回答了問題,我們可以斷定,他並沒有像范妮所記述的,說她是「頭號才女的星座中的一顆明星;她的天賦超群出眾,巨大家產又使這些才能得以彰顯,為她在世間掙來了顯赫聲名,她不只是名副其實,而且她的『實』,遠遠超過名氣」——寫那段話時范妮的文風陳舊晦澀,它的葉子簌簌搖動並紛紛揚揚地墜落到地上。我們可以設想,博士輕快地回答說,他在那裡待得很高興;那位夫人很機靈;她時不時地打斷音樂課;她的嘴巴很尖刻——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他敢打賭說她歸根結底是個好心眼兒的女人。之後呢,他們一定追著問她長什麼樣。她40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挺豐腴,個頭不高,有金色的頭髮和碧藍的眼,嘴唇上有道傷痕或裂紋。她臉上用了胭脂,其實並不需要,因為她的皮膚本來就是紅紅的。總的印象是她是個忙碌快活好脾氣的人。他說,她是個「勁頭十足」的女人,沒有誰會認為她是個女學究,那類女人是博士先生最受不了的。不那麼明顯的是,她非常善於察言觀色,那些關於她的軼事可為佐證;她能迸發激|情,雖然在斯特里特姆時期尚看不出這點。對於自己作為一個才女或「藍襪子」的成績她耐人尋味地採取一種無所謂的隨和態度,然而,有趣的是,她卻因自己出身於古老的威爾士士紳家庭(史雷爾的家世乏善可陳)而驕傲不已,她時不時地記起在她的血管里,如紋章院所承認的,流淌著薩爾茨堡的亞當家族的血液。
范妮在描述別人時也描繪了自己,我們似乎還記得,她本人總是熱切而又輕手輕腳地在客人間穿進穿出,她的眼睛有如蚊蚋般向外突出,她的舉止靦腆,有些笨拙。但蚊蚋般的眼和笨拙的舉止掩蓋了最敏銳的觀察力和最長久的記憶力。待客人一走,她就溜進觀測室,把每句話每個場面都寫進多達12頁的長信里,寄給她遠在切星頓的親愛的克里斯普老爹。那位老隱士因為對社會憤憤不滿退隱到田野中的房子里——他宣稱地窖中的酒、馬廄中的坐騎和傍晚一盤雙陸棋勝過世界上所有的高朋嘉賓,可卻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聽新聞。如果他的范妮兒沒有原原本本把她家的事都告訴他,他就要罵她。而且,若是她沒能在詞句出現在腦海之際火速寫下來,她也要遭他斥責。
如此這般,格利維爾待伯尼如同儕,上他們家來做客,他的來訪常常被激烈的爭吵打斷,就是和溫順的伯尼博士本人在一起,他也每每能挑起爭端。實在說吧,日子一久,沒有人不和格利維爾先生爭吵。他在賭桌上輸掉很多錢。他的社會聲望日漸衰頹。他的積習使家人與他疏離。他妻子瘦骨伶仃,簡直適合去讓人畫「犀利、有權勢而又好譏諷的仙后」的肖像,但她其實卻是生性溫順寬和的。不過即便她也對格利維爾先生屢次三番的不忠行為感到厭煩了。受此激發,她突然出人意料地寫了一闋有名的《淡漠頌》,「被收進所有私下流通的英語文集中」,而且(這是達勃萊夫人的話),這使「她的額頭戴上了芳香遠播永不消退的花環」。妻子的成名大概讓她丈夫更覺芒刺在背,因為他本人也是作家。他曾寫了一部《箴言及人物速寫》,過去一直「毫不焦急、不失尊嚴地等待聲譽來臨,他的期待從沒有被懷疑所阻塞」。然而名譽遲遲不來,他可能開始有點著急了。此外呢,他喜歡和聰明人做伴,大半是為滿足他的願望,才在那個異常寒冷的夜裡舉辦了聖馬丁街的那次著名的晚會。
因此,我們可以萬無一失地指靠史雷爾太太把約翰遜博士帶來;而約翰遜博士,當然就是格利維爾先生最想會見的那個人了。正巧,伯尼博士相隔多年後和約翰遜博士重修了舊誼:他去斯特里特姆莊園教授第一節音樂課時,約翰遜博士也在那兒,並且「拿出了他最和藹的面目」。因為他九九藏書記得伯尼博士,心懷好感。他記得伯尼曾寫信給他稱讚詞典;他還記得伯尼多年以前曾拜訪他,發現他不在家,就擅自從爐塘掃帚上剪下幾根棕轉送給某個約翰遜的崇拜者。當他們在斯特里特姆再次見面時,約翰遜立刻就喜歡上伯尼了;不久后史雷爾太太又帶他去看了伯尼博士的藏書;因此,在那1777年或1778年的早春之夜,由伯尼博士出面,讓格利維爾先生一遂會見約翰遜博士和史雷爾太太的大願,並不是什麼難事。日子定下了,萬事都已安排就緒。
「當我記錄下自己每時每刻的念頭,記錄下我與人初次見面產生的看法,我的快樂無可言傳」——因此她不能不寫。零星紙頭從她的口袋裡掉出來,被她父親撿了去並閱讀了,這讓她窘困萬分。有一次,她被迫在後花園裡把所有的文字付之一炬。最後,似乎是達成了某種妥協。早晨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用於縫紉之類的正經事;她只有在下午可以在那間臨河的瞭望房裡塗塗寫寫——什麼信件啦,日記啦,故事啦,詩歌啦,直到水手們的詛咒粗話把她攆回家……
至於伯尼博士本人,由於時間久遠,有些事今天看來可能讓人不大吃得准。我們很難確知,如果我們現在見到他將如何感受。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們到處都可能遇見他。女主人會競相邀請他。總是有很多的短簡在等他批閱。電話鈴聲將時時打擾他。因為他是大家最需要的大忙人。他總是不停地衝進衝出。有時他帶一盒三明治在馬車上匆匆吃頓飯。有時他早上7點就出門,直到晚上1l點才能教授完他的音樂課回家。他的社交魅力在於「他習以為常的溫和風範」,這使他人見人愛。他的作風散漫邋遢——他把所有的東西——筆記、錢幣、手稿等,統統扔在一個抽屜里;有一回他丟失了全部存款,不過他的朋友們很心甘情願地補償了他的損失。他的經歷有時離奇古怪:不是曾有一次,他顛顛簸簸地乘船渡海到多佛后,酣然入睡又被帶回了法國,結果只好再渡海峽嗎?不過,正是這些使他得到了人們的善待和同情。也許,正因他無處不在,所以面目有點模糊不清。他似乎總在沒完沒了地寫文著書,然後改寫,還要求女兒們為他寫。與此同時,未經清點分類,甚至也許根本未曾覽讀過的便箋、書信、宴會請帖劈頭傾瀉而來,他不能銷毀這些東西。他打算有一天將它們輯集加註,於是到最後他似乎消融在一片語詞的雲霧中了。當他以88歲高齡辭世之後,即使最忠心耿耿的女兒對那一大堆字紙也無可奈何,只得一焚了之。甚至連范妮對語言的熱愛都被窒息了。但是,如果說我們對伯尼博士的情感可能有點含糊,范妮可絕不是這樣。她敬愛父親。不管有多少次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寫作來給父親抄稿,她也從不介意。而且她的愛也得了回報。雖然伯尼博士希望范妮在宮廷中嶄露頭角的抱負是不明智的,而且可能差點就搭上了她的性命,不過,當某個討厭的求婚者窮追不捨時,她開口請求說:「哦,父親大人,我什麼也不想要!只要讓我跟著您過就行了!」那位感情衝動的博士立刻就答道:「我的命根兒!只要你樂意,你可以永遠跟我在一起。你總不會以為我是想擺脫你吧?」於是,他不僅雙眼熱淚盈眶,更可嘆的是,他從此再也不提巴羅先生了。千真萬確,伯尼一家美滿和睦,相反相成,搭配奇特;因為其中有姓艾倫的孩子,還有後來出生長大的隔山的小弟弟妹妹。
不論到底是哪一天,主人在日曆上標出這個日子的時候必定多少心懷疑慮。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這麼多引人注目而且超群出眾的人晤面,可能極為風光也可能是大災難。約翰遜博士咄咄逼人;格利維爾先生高高在上;格利維爾太太是某一方面的社會名人;史雷爾太太則是另一類名流。因此這就成了一個重要場合。人人都覺得如此。才子們將絞盡腦汁;滿懷期待的人會緊張注視。伯尼博士預見到了這些困難並採取了措施來避免它們,不過,我們不免恍惚地覺得,伯尼博士在有些方面恐怕有點木。他是個熱心、善良、忙忙活活的人,滿腦子是音樂,滿抽屜是字條,缺少點辨別力。人的性格的確切線條被一片隨意彌散的粉紅色暈掩蓋了。對於他的天真頭腦來說,音樂就是萬應的靈藥。人人都應像他一樣樂此不疲。如果出現什麼問題,音樂一定會使之化解。於是他邀請了皮奧齊先生參加晚會。
有一天,正當我在悲悼一個在美洲死去的表親的時候,他說:「親愛的,請別裝腔作勢號喪了,我倒要請教,即使您所有的親戚都像雲雀一樣被叉住烤了,給普雷斯托做了晚餐,這個世界又能有什麼損失呢?」
那個夜晚來了,爐火點燃了。椅子擺好了,客人也到了。如伯尼博士所料,場面相當尷尬。看來確實是從一開始就出了岔子。約翰遜博士戴著他的毛紗假髮來了,乾乾淨淨的,顯然準備過一個開心的夜晚。但是,格利維爾先生看了他一眼以後,似乎認為老頭子什麼地方有點可怕,覺得最好還是別和他競爭,最好還是當個溫良的好紳士,讓文學先挑話頭。他似乎嘟囔地說了句牙痛什麼的,一邊「擺出他最最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神情立到了火爐邊,一動不動,像尊高貴的雕像」。他一言不發。而格利維爾太太呢,雖然她很想出風頭,但是斷定還是應該由約翰遜博士先發話,於是她也沒說什麼。本來可以指望史雷爾太太來打破僵局,可她似乎覺得這又不是她開的晚會,該讓那些主要人物採取行動,也決定不開口。格利維爾夫婦的女兒克魯太太又可愛又活潑,不過她是來享受並受教育的,因此自然也不說什麼。誰也不說話。晚會上一派沉寂。這就是伯尼博士聰明地預見到的局面。他向義大利的皮奧齊先生點點頭;皮奧齊先生就走到鋼琴旁開始唱歌。他唱起一曲「自由詠嘆調」,同時在鋼琴上為自己伴奏。他唱得很美,唱出了他的最好水平。可是,音樂不僅沒有消除尷尬氣氛讓人開口說話,反而讓人更加拘束。誰也不說話,人人都等著約翰遜博士開口。在這事上,他們暴露了致命的無知,因為,有一件事約翰遜博士是從來都不做的,那就是挑頭說話。先得有別人開始,然後他再決定是繼續這個話題呢,還是推翻它。此刻他默默地等待別人向他發出挑戰。可是他白等了。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敢說。皮奧齊先生的急奏不受打擾地繼續下去。約翰遜發現,進行愉快的晚間談話的機會被鋼琴的鳴響淹沒了,他便悶不作聲,心不在焉地背對鋼琴坐著,望著爐火。「自由詠嘆」仍不受打擾地進行著。最後,氣氛緊張得讓人無法忍受了。最後,史雷爾太太實在受不了啦。顯然,是格利維爾先生的態度惹她生了氣。他站在爐火前「古怪地沉默著,譏諷地環視著所有的人」。就算他是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朋友的後裔,他又有什麼權利看不起與會的其他人而只是一心專註于爐火?她自己的家族自豪感突然爆發了。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薩爾茨堡的亞當的血液嗎?它難道不是像格利維爾家的血統一樣高貴,甚至更加輝煌嗎?在史雷爾太太心裏有時翻騰著一股無所顧忌的勁頭,這時這股勁兒佔了上風,她於是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鋼琴邊。皮奧齊先生仍舊一邊唱一邊戲劇性地為自己伴奏。史雷爾太太開始滑稽可笑地模仿他的姿勢:她全盤照搬他的動作,聳肩,翻眼,忽而又把頭向一邊傾去。由於這奇異的表演,客人們開始哧哧地笑——這是後來「滿倫敦每個圈子的人」都爭相描繪的場面,「還加上了各種各樣的評論和譏諷之辭」。那晚看過史雷爾太太表演的人後來永遠不會忘記這就是那樁造孽的戀情的發端,是那場讓史雷爾太太失去朋友和子女敬重、使她名譽掃地地離開英國並且幾乎再也不能在倫敦露面的「最不同尋常的戲劇」的第一幕——她後來愛上了那個既是樂師又是外國人的傢伙,而這是那樁最應受譴責、最違背自然的愛情的起始。不過這些後事還都在諸神手裡攥著呢。那會兒還沒人知道這位活潑的夫人能幹出多麼邪的事。此時她仍是富有酒商的受尊敬的妻子。幸運的是,約翰遜博士正衝著爐火出神,對鋼琴邊的場面一無所知。不過,伯尼博士立刻制止了笑聲。在一位客人——就算他又是外國人又是樂師——的背後耍笑他,這讓伯尼震驚不已,他悄悄走到史雷爾太太身邊,低聲在她耳邊說,即使她不喜歡音樂,也應該照顧欣賞音樂的人的情感。他的口氣和藹卻不乏威嚴。史雷爾太太接受了責備,點頭認可,回到她的座位,柔順得令人讚歎。但她的戲已經演完了。此後可不能指望她再有任何舉措了。他們想幹什麼幹什麼吧——她可不想摻和了。她坐在那兒,如她自己後來所說,「像個漂亮的小姑娘」,忍受著「她所見識過的最沒勁的夜晚之一」的剩餘的安排。九九藏書
如果連一開頭都沒人敢招呼約翰遜博士,這會兒就更不可能有人出頭了。約翰遜顯然已經斷定,不能指望這天的晚會上出現什麼有意思的談話了。如果他沒穿最好的衣裳來,衣兜里倒可能會有本書,可以拿出來讀一讀。但現在除了腦子裡的資源就沒什麼別的可以指靠了。當然了,他腦子裡的存貨也多著呢。當他背對鋼琴坐著的時候,他就正在開發這些資源,看去像是體現凝重、尊嚴和安詳的塑像。
時間流逝,年復一年,伯尼一家已經無法繼續在波蘭街住下去了。他們先是搬到了王后廣場,後來,在1774年又遷到萊斯特田聖馬丁街上那棟牛頓曾經住過的房子;在那裡仍然可以見到牛頓的天文觀測室和他的帶有漆格的住房。伯尼們就在這個地處市中心但低賤的街區里安家落戶。范妮在這兒繼續塗鴉,偷偷鑽進觀測室,就像在林鎮躲進小木屋那樣。她說:「時時把自己的想法記到紙上的快樂真是無法抗拒,我再也抵制不住這種誘惑了。」有很多名人到她家來,有的關起門來和博士在內室談話;有的像加里克那樣,當主人那一頭天生美髮正被梳理時在一旁陪坐;有的和這家人一道熱熱鬧鬧地進餐;更常見的則是聚在一起舉行音樂晚會,晚會上全體伯尼家的孩子都參加演出九*九*藏*書,而他們的父親則在豎琴琴弦上「緊撥急彈」,也說不定還有傑出的外國音樂家表演個獨唱獨奏什麼的。總之,有那麼多人為這樣那樣的緣故到聖馬丁街的那幢房子來,在那裡能引人注意的只有那些離奇古怪的人。比如說,我們能記得阿杜加莉,那個令人驚異的女高音,原因是她「在襁褓中時曾被豬傷過,據說,因此她的身體一脅用了個銀撐子」。而旅行家布魯斯能被人記得,是因為「他有個最奇特的毛病。每當他想說話時,他的胃就會像風琴箱一樣鼓起來。他倒並不想隱瞞,他說這是在阿比尼西亞落下的毛病。不過,有一天晚上他有點激動,這種狀況延續的時間比平常久得多,在場的人都有點害怕了。」
不過,如果因為約翰遜博士看來是在出神,而且他的視力很差,肯定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就認為他對房間里發生的事——特別是那些應該譴責的事情——毫無知曉,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的「視力突發」一向出人意料而且幾乎總是令人痛苦的。在這個場合也是如此。他突然醒過來,他突然振作了,他突然開了口,而所有的人整個晚上都在等他說話。
那次晚會是在1777年或1778年舉辦的,具體月日不詳。那個夜晚天氣寒冷。我們的消息大都來自范妮·伯尼,她當時25歲或26歲——這取決於我們把晚會日期到底定在哪一年。不過,想要充分地欣賞晚會,就還得退回幾個年頭,想方設法去結識一下晚會上的諸位賓客。
(黃梅譯)
「如果不是怕妨礙了女士們取暖,」他盯著格利維爾說,「我也想待在爐火前邊呢!」突然的發話振聾發聵。伯尼家的孩子們後來說它的效果有如一出喜劇。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朋友的後代在博士的注視下畏縮了。所有的布魯克斯家族的血液都聚集起來抗擊這一羞辱。得教訓那個書商的兒子明白自己的身份,格利維爾儘力擠出笑意——勉強的、嘲諷的微笑。他努力維持待在自己整晚站立的地方。
很多女人可能具有上述品質但卻沒有因此而被人們記住。史雷爾太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使她名垂千古的特徵,即她作為約翰遜博士的朋友所擁有的勢力。若沒有這一點,她的生命可能嘶嘶燃燒並化為灰燼,隨後蕩然無存。但是約翰遜博士和史雷爾太太聯合起來就創造出一種在某個意義上像藝術品一樣堅實、耐久而出色的東西。而要取得這一成就,史雷爾太太所必須具備的那些能力遠比好女主人的品性要罕見得多。當史雷爾夫婦遇到約翰遜時,他正處於極為消沉的狀態,哭訴出那麼絕望而可怕的話語,史雷爾先生不得不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他的身體受著哮喘和浮腫的折磨;他的作風生硬;他的習慣不雅,他的衣裳骯髒,他的假髮燒焦了;他的內衣不幹凈;他還是最最粗魯的男人。然而史雷爾太太把這個怪物帶到布萊頓去,後來又在斯特里特姆莊園里給他單獨安置了一個房間,讓他每周在那裡過幾天,最終把他馴化了。當然了,有可能這隻是一個搜寶獵奇者的熱忱,她肯于忍受無數的不快,可能只是為了讓家裡有個全英國人都樂意花錢一睹的、獨特的約翰遜博士。不過,史雷爾太太的鑒賞力顯然比這勝出一籌。她懂得——關於她的軼事是明證——約翰遜博士是奇才——一位重要而給人深刻印象的人,和他做朋友或許不那麼舒服但肯定是一種榮耀。在當時,認識到這一點顯然不像如今這麼容易。當時人們知道的是約翰遜博士將要來吃晚飯。而當約翰遜博士來吃晚飯時,人們就得問問自己還有誰會來。因為,如果來的是個劍橋人就可能會有爭吵;如果來個輝格黨人肯定會有一場好戲;如果來個蘇格蘭人,天知道會出什麼事。這些都是他的怪癖和成見。其次,人們得琢磨,晚宴上該上哪些食品?因為任何食品都一定會遭到他的批評;即使你給他上從園裡摘的嫩豌豆,你也絕不能誇讚它們。這些豌豆真討人喜歡,是吧?史雷爾太太有一次問道。博士吞了一大堆上面有好多糖的豬肉餅和小牛肉餅,然後沖她開了腔:「對——豬來說豌豆可能是討人喜歡的。」而後,該談些什麼——就成了下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如果談繪畫和音樂,他常會輕蔑地打發掉話題,因為他對那兩種藝術不感興趣。如果有哪位旅行家講個故事,他肯定會不屑地「唔,唔」,因為他對非親眼所見的事物一概不信。如果有人當他的面表示同情,很可能會被譴責為不真誠。
有那麼兩三分鐘,他微笑地站著,他站著努力微笑。不過,當他環視房間時,他發現所有的人都垂下了眼睛,所有的面孔都因感到有趣而抖動,所有的同情都顯然在書商的兒子一邊,於是他沒法在那兒站下去了。福爾克·格利維爾溜開了,甚至垂下了他驕傲的肩膀,坐到了一隻椅子上。不過,他邊走邊「用力」地搖鈴。他要求備馬車。
因為格利維爾先生實在是永恆的好奇的根源。真是萬分遺憾,時光用它的毒塵掩蓋了格利維爾先生,結果只有他最突出的特徵——他的出身、他的相貌和他的鼻子——還依然能顯露出來。福爾克·格利維爾是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朋友的後裔——這一點曾被多次重複,據此我們猜想那位先生大概著實強調了這一情況。實際上,貴族的冠冕「差一點就落到他頭上了」。從儀錶上說他身材高大,四肢勻稱。「他的面孔、五官及皮膚無不引人注目地體現著男性美。」「他的風度和姿勢高雅,流露出自覺的尊嚴」;他的態度「高高在上,卻又十分雍容」。除此以外,我們還得說明,他騎馬、弄劍、跳舞和打網球的技藝都高明得令人讚歎。但是,如此傑出的才能和品格又都被一些大缺陷損害了。他極端頤指氣使。他自私自利。他三心二意。他脾氣暴烈。他最初之所以結識伯尼博士,是因為他懷疑樂師是否適合與紳士為伍,有意考究一下。他發現年輕的伯尼豎琴彈得出神人化,彈奏時還曲著指頭攏起手掌;而且伯尼對音樂,比對恩主更感興趣,因此回答問題時只簡簡單單地說「是」或者「不」;只是在格利維爾本人憑著記憶固執地撥弄琴弦時,他才感到受不了了,才開始生動的談話——總之,直到格利維爾發現年輕的伯尼既有才氣又有良好的教養,他這個聰明人才不再擺高人一等的架子。伯尼成了他的朋友和儕輩。實際上,伯尼幾乎成了他的犧牲品。因為,若是說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朋友的這位後裔有什麼看不起的,那就是「老古板」。在他嘴裏那個生動的字眼指的似乎是謹慎、得體等中產階級德行,它們和被他稱為「時髦」的貴族美德正好相反。活就得活個倜儻人時,大胆恣肆,就得不停地向人炫示,即使這種炫示所費不貲,而且對於炫示者和那些被他逼迫不得不進行讚美的不幸的客人來說都同樣的乏味——而這后一點恐怕正是那些驚愕地環繞他的領地參觀並讚美種種改良措施的來賓的感覺。格利維爾絕不能容忍自己和他人身上的「古板」。他把默默無聞的年輕音樂家拋進懷特俱樂部和紐馬基特的生活急流,並饒有興趣地觀看他是沉是浮。伯尼是最機靈的人,游起泳來好像生來就在水裡似的。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朋友的後代大為高興。伯尼先是他的被保護人,後來成了他的知己。事實上,那位了不起的紳士雖然派頭不小,還真缺個朋友。因為,如果我們能除盡蓋在格利維爾身上所有的毒塵,就會發現他是那些被截然相反的慾望折磨的不幸的可憐蟲之一。一方面他欲|火中燒,一心想領導時髦潮流把「事兒」辦到,不管那「事兒」多麼費錢而無趣。但是另一方面他私下裡又認定「以他的頭腦和悟性的特點。合適的用武之地乃是研究形而上學」。伯尼說不定是「時髦」世界和古板世界之間的連接環節。他是個有教養的人,能和血性男兒們一道擲色子、下賭注;但同時又是個音樂家,能談論思想文化問題,並請那些聰明人上他家去。九九藏書
他靠自己的才能取得了可羡的社會位置,交遊甚廣,又出身於士紳人家,因而孩子們不費氣力就可以既和爵爺們往來又與訂書匠打交道,而且享受著一份世人可能企及的最自由自在的生活。
范妮自幼喜好寫作。她的繼母家在金斯林鎮,住宅花園的盡頭有一所小屋,她常常待在那裡寫上一下午,直到沿河上行和下行的水手們的叫罵聲把她趕回大宅里。不過,只有在下午躲到僻靜的角落裡,她那半被壓抑的惴惴不安的寫作熱情才能恣意發揮。女孩子寫東西被認為有點荒唐可笑;而成年女人寫作就是很不相宜的事了。而且,誰也不知道,如果一個姑娘家寫開了日記,她會不會說一些不檢點的話呢——多莉·揚小姐這樣警告過她。多莉·揚小姐雖說丑得要命,在金斯林鎮一帶可是被公認為品格最高的女子。范妮的繼母也不贊成舞文弄墨。但是,這其中的樂趣是那麼刻骨銘心——
范妮回到主宅內,但不是去獨自冥思。不論是在林鎮還是在倫敦——說來她們家一年大多數時間是在倫敦的波蘭街度過的,她家的宅子里都熱熱鬧鬧。豎琴在彈奏,歌聲在飄蕩,甚至書房裡伯尼博士在一大堆筆記本的包圍下埋頭瘋狂寫字的沙沙聲也似乎歷歷可聞——如此專註的書寫似乎使那聲音籠罩了整棟房子。此外,當伯尼家的孩子結束了各自的營生回來,重又聚在一起,就會迸發七嘴八舌的閑談和朗朗的大笑。沒有人比范妮更喜歡家庭生活。因為在家人中,她的靦腆只不過給她帶來一個「老夫人」的綽號;她可以對一幫熟悉的聽眾說俏皮話,她用不著為自己的衣服操心;而且,也許多少因為他們小小年紀母親就過世了,他們常常通過笑話、傳言和竊竊私語表達一種親近感(他們會說「假髮濕了」,並彼此眨眨眼睛);姐妹兄弟、兄弟姐妹間還不斷地聊閑天或講知心話。毫無疑問,伯尼們——蘇珊和詹姆斯和查爾斯和范妮和海蒂和夏洛特——是個有才華的家族。查爾斯是學者,詹姆斯是幽默作家,范妮長於寫作,蘇珊有音樂天賦——每個人都能在共有的修養之外添點什麼專長或特點。他們很幸運,除了擁有天賦,老爸還是個十分受歡迎的音樂家。
克里斯普先生特別想了解「格利維爾先生的情況和他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