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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伯爵的侄女The Niece of an Earl

第二十章 伯爵的侄女
The Niece of an Earl

他嘗試這麼做是很自然的。具有喜劇精神的作家對這種種階級差別欣賞不已;對此他可以把握,可以賣弄。沒有了伯爵的女兒和將軍的表親,英國小說會一派荒涼。它就會像俄國的小說,就得依仗靈魂的無限性和人類的友愛親情。它就會像俄國小說一樣缺少喜劇。不過,我們雖然意識到我們從伯爵的侄女和將軍的表親那裡獲益良多,但有時也不免有些懷疑,在這些卷了刃的鋒端玩諷刺,所得的樂趣是否當真抵得上我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因為代價很昂貴。小說家常常不得不勉為其難。梅瑞狄斯在兩個短篇小說中非常英勇地試圖跨越鴻溝,一步邁過許多不同的等級。他一會兒用伯爵侄女的口氣說話,一會兒用木匠妻子的口氣說話。不能說他的大胆嘗試獲得了圓滿成功。你會覺得(這也許沒有根據),伯爵侄女的脾氣未必像他寫的那麼苛刻嚴厲。貴族恐怕並不總是像他從他的角度所表現的那麼趾高氣揚、唐突古怪。儘管如此,他筆下的大人物還比小人物要成功些。他的廚娘都太豐|滿肥胖,他的農民都太紅潤樸實。他過分地突出精氣神以及血性、揮拳和拍腿。他離他們太遠了,沒法得心應手地寫他們。
然而事情總在變化,階級差別並不總是像如今這麼生硬固定。伊麗莎白時代在這方面要比現在有彈性得多,而我們又不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麼狹隘守舊。因此,很可能我們正處在某種前所read.99csw.com未有的大變化的前夜。再過大約一個世紀,所有這些階級差別都可能不再有什麼意義。我們所了解的公爵和農工可能像鴇鳥和野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人與人之間只剩下頭腦和性格等方面的自然差別。奧普勒將軍(如果那時還有將軍的話)將不必刷外衣(如果那時還有外衣)就去見伯爵(如果還有伯爵)的侄女(如果還有侄女)。不過,如果有一天連將軍、侄女、伯爵和外衣統統都沒有了,英國的小說會落到何等田地,我們實在無從想象。它可能變得面目全非,讓我們根本無法認出。它可能會消亡。我們的後代可能很少寫小說,即使寫也不成功,就像在我們的時代里詩劇創作的情形那樣。真正民主時代的藝術將是——什麼呢?
(黃梅譯)
小說的一個側面,所涉及的事非常微妙,因此,雖然它相當重要,卻很少被提到。我們理應裝聾作啞地略過階級差別:照理說任何一個人的出身應該和其他別的人一樣好。但是英國小說里卻充斥著社會等級的上層和下層,如果沒有了這些,它簡直就面目全非了。梅瑞狄斯在《奧普勒將軍與坎珀夫人》中記述道:「他傳話自己馬上就去陪坎珀夫人,隨後趕緊整理自己的行頭。坎珀夫人是一位伯爵的侄女。」所有的英國人毫不猶豫地接受這個https://read.99csw.com說法,而且明白梅瑞狄斯寫得正確。一名將軍在這種情況下肯定得額外刷一刷他的外衣。雖然將軍有可能和坎珀夫人平起平坐,但上述說法卻使我們明白他實際要低一等。他受到她的級別的震撼,無遮無攔地。沒有伯爵、男爵或騎士等名分保護他。他不過是個英國紳士,而且是個窮紳士。因此,即使對今日的英國讀者來說,他在會見坎珀夫人之前「整理他的行頭」是完全應當的。
設想社會差別的消失毫無用處。每個人都可以號稱自己沒有覺得受到這類約束,說他所存身的天地很大,使他足以為所欲為。但這是個幻象。在夏日的街巷裡,閑散的漫步者可能親眼看到披著頭巾的打雜女工在成功人士的綾羅綢緞中擠路而行;他可以看到女店員把鼻子貼在汽車的玻璃窗上張望;還可看到容光煥發的青年和氣宇軒昂的老者等待召喚覲見喬治王。不同等級之間也許並無敵意,但也沒有交流。我們被圈圍、被分隔、被斷絕。我們一旦在小說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立刻認出這就是真相。小說家,尤其是英國的小說家知道,並且似乎很高興地知道,社會乃是由許多彼此隔離的玻璃匣子構成的巢,每個匣子里住著一個有特殊習俗和品性的集團。他知道世間有伯爵而伯爵們還有侄女;他知道世上有將軍而且將軍們在拜會伯爵的侄女以前要刷外套。不過這些只是他的知識中https://read•99csw•com的ABC。因為在此後幾頁之內,梅瑞狄斯讓我們了解到,不僅伯爵有侄女,將軍們也有表親,表親們又有朋友,朋友有廚娘,廚娘有丈夫,而將軍們的表親的朋友的廚娘的丈夫是一些木匠。這些人中的每一個都生活在他自己的玻璃匣子里,都有小說家需要顧及的特殊的習性。從表面看來中產階級各集團廣泛平等,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種種奇特的脈絡和線條橫貫社會大眾,把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分割開來;神秘的「有權」和「無權」常常那麼縹緲,根本不能用名號之類粗笨的東西來標識,它們卻妨礙著、打亂著人類交流的偉業。當我們小心翼翼地穿過了從伯爵的侄女到將軍表親的朋友等一系列社會等級之後,我們還將面臨深淵,一道鴻溝赫然展現在我們的面前,對岸則是工人階級。像簡·奧斯汀那樣的判斷力和趣味都無懈可擊的作家僅僅對那深溝略瞥一眼;她把自己局限於本人所從屬的那個特殊的階級並發現其中還有無數的層次。然而,對於像梅瑞狄斯這類性情活潑、喜好追究和爭論的作家來說,探索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他在社會琴鍵上上下下地摸索,按按這個按按那個;他非讓伯爵和廚娘、將軍和農民各自發言並在極為複雜的英國文明生活的喜劇中出演角色。
因此,小說家,特別是英國的小說家,有時會顯得無能為力,而其他藝術家卻從沒有受到同樣程度的困擾。他的出九_九_藏_書身影響他的作品。他註定只可能深切地了解本社會階層的人並恰如其分地描繪他們。他不可能逃脫自己在其中生長的那個匣子。縱覽小說,就會發現狄更斯的作品中沒有紳士;薩克雷的書里沒有工人。人們對簡·愛算不算淑女不大有把握;而奧斯汀的伊麗莎白們和愛瑪們則只能是淑女,絕不會被認作別的類型。想找出個公爵或清潔工純粹是白費力氣——我們簡直懷疑,這些處於階級等級末端的人在別的任何地方也進不了小說。因此,我們不免得出黯淡然而卻誘發好奇心的結論,認定小說比它本來所可能達到的水準要貧乏得多,而且這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我們了解社會的高層或底層發生的事——因為小說家們畢竟是些了不起的闡釋者。可以藉以猜測世間最高層人物心態的證據幾乎沒有。國王怎樣感受?公爵如何思考?我們無從知曉。因為世上的最高層人士很少寫東西,而且從來不寫他們自己。我們從來不知道在路易十四本人眼裡路易十四的朝廷是怎樣的。看來,很可能英國的貴族有一天歸於消亡或和平民百姓融為一體,卻始終未留下任何有關他們的真實圖畫。
不過,若是與我們對工人階級的無知相比,我們對貴族的無知就簡直不算什麼了。各個時期里英國和法國的大戶人家都喜歡在家裡款待名人,於是薩克雷、迪斯雷利和普魯斯特之流對貴族生活的式樣和風氣相當熟悉,寫起它們來也就頗有把握。然而不幸的https://read.99csw.com是,按照生活的規則,文學上的成功總是意味著作家的攀升,而從不帶來地位下降,也很少造成廣泛接觸各個社會等級——而這是更值得嚮往的。管道工夫婦絕不會糾纏正在發跡的小說家去和他們一道喝酒吃海螺。他的作品不會引起他和生產貓食的工人打交道,也不會促使他與在大英博物館門口賣火柴、鞋帶的老太太開始通信。他有了錢;他有了身份;他購買一套晚禮服並和同儕一道用餐。因此,成功的小說家的後期作品所表現的社會等級總是稍許有些上升。我們往往會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於成功者和佼佼者的描述。另一方面,莎士比亞時代的老捕鼠人和老馬夫徹底地挪出了場景,或是更讓人難以接受地成了被憐憫和好奇的對象。他們被用來襯托有錢人。他們被用來指示等級制度的弊端。他們不再像在喬叟寫作的時代里那樣單單純純是他們自己。因為,讓工人們用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生活似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受到教育,能讀會寫,就意味著使人大大加強自我意識或階級意識,或使他們脫離原來從屬的階級。只有中產階級的作家才享有匿名的特權,在它的蔭庇下可以從容地寫作。作家們雨後春筍般地從中產階級里產生,因為只有在中產階級里寫作活動才像鋤地蓋房一樣是自然而然、司空見慣的。因此,拜倫當詩人准比濟慈要難;而一位公爵成為偉大的小說家簡直就像由櫃檯后的買賣人來寫《失樂園》一樣,是不可思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