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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笛福

論笛福

當笛福成為小說家時,他已經是一位上了歲數的人了。他是一位比理查森和菲爾丁要早好多年的前輩,他是真正給小說定型並且把它推上它的發展道路的創始人之一。然而,沒有必要詳細論述他居於先驅地位的事實,但有一點必須指出,當他著手寫作小說之時,他對於這門藝術懷有某些概念,他之所以獲得這些概念,有一部分是由於他本人就是這種概念最初的實踐者之一。小說必須講述真實的故事,並且宣揚高尚的道德,才能證明它存在的價值。「這樣通過虛構捏造來提供一個故事,肯定是一種最醜惡可恥的罪行,」他寫道。「正是某種謊言,在心頭捅了一個大窟窿,而一種說謊的習慣,就漸漸地鑽了進去。」因此,在他的每一部作品的前言和正文里,他煞費苦心地堅持聲明:他從未憑空捏造,總是依據事實,而他的一貫目的,是那種十分合乎道德的願望,他要使有罪的人幡然悔悟,或者告誡天真無辜的人免入歧途。幸運的是,這些原則和他的自然氣質、天賦才能完全吻合。在他把他的親身經歷轉化為文字在小說中加以敘述之前,他於六十年生涯中所遭受的各種各樣的命運,已經在他的心中積累了豐富的事實。他寫道:「不久以前,我曾經把我一生中的情景總結成兩行對偶的詩句:
這本書的偉大名聲,給它的作者帶來了某種不公正的待遇;因為,在它給了他一種無名的榮譽的同時,它也掩蓋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又是一些其他作品的作者,我們可以放心地斷言,這些作品我們在兒童時期可沒聽別人給我們朗讀過。於是,在一八七〇年,當《基督世界》的編輯呼籲「英國的男女兒童」在笛福那座曾被雷電擊壞的墳墓上豎立一塊紀念碑時,在那塊大理石上就銘刻著:紀念《魯濱孫飄流記》的作者。並未提及《摩爾·弗蘭德斯》。想起這本書的主題,以及《羅克薩納》、《辛格頓船長》、《傑克上校》和其他作品所涉及的主題,我們就不必為這種忽略感到驚奇,雖然我們或許會感到憤慨。我們可能會同意笛福傳記的作者賴特先生的意見:這些「不是念給客廳餐桌旁邊的人們聽的作品」。然而,除非我們把客廳的桌子這件有用的傢具當作藝術趣味的最後裁決者,我們必然會對這一事實表示遺憾:由於這些作品外表上的粗糙,或者由於《魯濱孫飄流記》的廣泛聲譽,使它們遠遠沒有贏得它們應有的名聲。在任何一塊紀念碑上,要是它還值得稱為一塊紀念碑的話,至少應該把《摩爾·弗蘭德斯》和《羅克薩納》的名字和笛福的名字一樣深深地銘刻上去。它們可以與那些為數不多的、堪稱無可否認的偉大英國小說的著作並列。它們那位更加著名的夥伴的https://read.99csw.com兩百周年紀念,很可能會使得我們去思考:它們的偉大之處究竟何在,而它們的優點和《魯濱孫飄流記》的優點有著這麼多的共同之處。
因此,我們對於他的人物所作的解釋,很可能使他感到困惑。我們為自己找到了甚至在他本人眼前也要小心加以偽裝的各種含義。於是發生了這樣的情況:我們對於摩爾·弗蘭德斯的讚歎,遠遠地超過我們對於她的譴責。我們也無法相信,笛福對於她犯罪的確實程度已作了決定性的判斷,或者他沒有意識到,當他考慮到那些被社會所遺棄的人們的生活之時,他提出了許多深刻的問題,對於這些問題,即使他並未公然回答,他也在書中暗示了一些和他所表白的信仰相互矛盾的答案。從他的論文《婦女的教育》所提供的證據中,我們知道他已遠遠地超越他的時代,深刻地考慮過婦女的能力(他對此評價極高),以及她們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他對此嚴厲譴責)。
他確實屬於那些偉大而樸素的作家的行列,他們的作品,建立在對於人性中雖然不是最有魅力卻是最為持久的因素的理解之上。站在餓漢橋上俯瞰倫敦,那一片景色是灰黯的、嚴肅的、宏大的,充滿著由熙熙攘攘的車輛和商販所引起的輕微的騷動,要是沒有那些船隻的桅杆和城裡的塔尖與拱頂,這幅圖景是平凡而毫無詩意的,它使我們想起了笛福。站在街角的那些手裡捧著紫羅蘭的衣衫襤褸的姑娘們,還有那些久經風霜的老婦人,她們在橋拱下面陳列著她們的火柴和鞋帶,耐心地等候著顧客,她們似乎都是從他的書中跑出來的人物。他和克雷布與吉辛屬於同一個學派,他並非僅僅是他們在這個嚴格的學習場所的平輩同學,而是它的鼻祖和大師。
幾百周年紀念的報道者往往有一種恐懼心理,他唯恐自己是在打量著一個正在消失的幽靈,並且不得不預告它正趨向于滅亡。對於《魯濱孫飄流記》兩百周年紀念的報道者而言,不僅不會有這種恐懼心理,甚至只要想起他居然會有這種念頭,都會感到可笑。這或許是事實,在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五日,《魯濱孫飄流記》已經誕生兩百周年了,然而,我們大可不必去作那種通常的推測:人們現在是否還在閱讀並且將要繼續閱讀這本書。這兩百周年所產生的效果,令我們驚嘆https://read•99csw•com:這部永存不朽的《魯濱孫飄流記》,不過才存在了這麼短一段時間。這本書好像是整個民族的無名產品之一,而不是個人智力的結晶;說起這本書的兩百周年紀念,我們立即會想到,我們是在紀念英國的史前遺迹威爾特郡索爾茲伯里平原的巨大石柱本身。這有一部分是由於以下事實:在我們的童年時代,我們都曾經聽別人給我們朗讀過《魯濱孫飄流記》,因此,我們對於笛福和他這部小說的心情,與希臘人對於荷馬的崇敬十分相似。我們當時從未想到過有笛福這麼一個人物,如果有人告訴我們,《魯濱孫飄流記》原來是某人用筆寫出來的故事,這或者會使我們感到不快,或者會使我們覺得毫無意義。童年時代的印象,是最持久、最深刻的印象。丹尼爾·笛福的大名,似乎仍然沒有權利在《魯濱孫飄流記》的扉頁上出現,如果我們紀念這本書的兩百周年,我們不過是間接提及這個事實:這本書就像那史前的巨大石柱一樣,至今依然留存。
考慮到我們的國家是一個文明的基督教國家,我經常想到,我們否認了婦女學習的權利,這是世界上最野蠻的風俗之一。我們愚蠢而傲慢地每天都在指責女性;我深信,如果婦女享有和我們平等的受教育權利,她們所犯的罪過會比我們的更少。
這位飽經風霜的老罪人的各種品質和美德的清單,還遠遠沒有開列完畢,我們完全可以理解,在倫敦橋上賣蘋果的博羅的女人為什麼把她稱為「上帝賜福的瑪麗」,並且認為她的書比她貨攤上所有的蘋果還要值錢,而那位博羅則拿起這本書躲進貨棚深處,一直讀到眼睛發酸。我們詳述有關人物性格的這些跡象,無非是藉此證明,摩爾·弗蘭德斯的作者並非像人們所指責的那樣,僅僅是一位對於人的心理本質毫無概念的新聞記者和客觀事實的忠實記錄者。的確如此,他的人物的形象和實質都是自動形成的,它們似乎對作者置之不理,而且並不完全符合他的心意。他從不仔細描繪或特彆強調任何精巧微妙或哀婉動人之處,而是冷靜地匆匆忙忙把故事繼續講下去,似乎這些精巧動人之處都是自動湧現出來的,而他對此毫無覺察。一個富於想象力的筆觸(例如,當那位王子坐在他兒子的搖籃旁邊,而羅克薩納注意到「當那嬰兒熟睡之時,他多麼喜歡瞧著他」),似乎對於我們比對於他本人含有更多的意義。在對於把重要消息傳送給新門監獄中的盜竊犯這樣一個次要人物的必要性發表了一通非常現代化的議論之後,唯恐我們會在睡夢之中論及此事,他請求我們原諒他扯得離題太遠。他似乎把他的人物深深地印在心中,結果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樣把他們變得栩栩如生的;而且,和一切無意識的藝術家們一樣,他在他的作品中所留下的財富,比他的同時代人所能發掘出來的更多。
「我歷盡滄桑經受了https://read•99csw.com十余番貧富更迭。」
就這樣,這些男孩或女孩人人都得為自己去開闢一個世界,進行一番搏鬥。如此來處理書中的局面,完全合乎笛福的心意。他們中間最著名的人物,摩爾·弗蘭德斯,她剛剛出生,或者說僅僅獲得了半年的喘息時間,就被那「最惡毒的魔鬼——貧困」所唆使,她剛會做針線活兒,就不得不自己謀生,她被人們所驅逐,到處流浪,從來也不向她的創造者祈求她無法給自己提供的那種美妙的家庭生活氣氛,卻依靠他去盡她所能地招徠陌生人和顧客。從一開始,證明她自己的生存權利這個沉重的負擔,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她不得不完全依靠她自己的理智和判斷力,每逢意外事故發生,她就用在自己的頭腦里鍛鍊出來的、憑經驗得來的道德準則去應付。這個故事之所以是生氣勃勃的,有一部分是由於她在非常年幼的時候就越過了眾所公認的法律界限,因此她就獲得了一種被社會所排斥的流浪者的自由。唯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是她能夠舒適安全地定居下來。然而,從一開始,作者的特殊天賦就表現出它自己的力量,避開了那明顯的危機,免於陷入冒險小說的俗套。他使我們明白,摩爾·弗蘭德斯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而不僅僅是為一連串冒險故事所提供的某種材料。為了證明這一點,像羅克薩納一樣,她一開始就熱情地,或許是不幸地,陷入了情網。她必須提起精神去和別人結婚,並且非常密切地注視她的賬目結算和前途命運,這對她的熱情而言是不可輕視的因素,但這要由她的出身來負責;而且,和笛福筆下所有的女人一樣,她是一位有健全理解力的人物。只要合乎她的目的,她就毫無顧忌地撒謊,既然如此,當她把關於她的真相說出來時,其中總有某些不可否認的事實。她不能為個人感情的細膩微妙而浪費時間;她落下一滴眼淚,感到片刻的惆悵,於是她又把「那個故事繼續講下去了」。她有一種喜歡迎著風暴毅然前進的氣概。她樂於施展她自己的各種能力。當她發現,在弗吉尼亞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原來是她的親兄弟,她感到十分厭惡,她堅持必須和他分手;但是,她一到布里斯托爾港,「就改變航線到巴思溫泉去了,因為我還年輕,我的天性一向樂觀,並且繼續樂觀而趨於極端。」她並非沒有心肝,也沒人能指責她舉止輕浮;但是,生命使她喜悅,她是一位把我們全都吸引住的活生生的女主人公。有甚於此,她的雄心壯志帶有想象色彩,這使它可以列入那些高貴激|情的範疇。她生性潑辣,注重實際的需要,儘管如此,某種渴望仍時常在她的心頭縈繞,她渴望浪漫的愛情,渴望那種(按照她的觀念而言)使一個男子漢成為一位紳士的品質。當她使一個攔路搶劫犯對她的財產作出錯誤的估計之時,她這樣寫道:「他的確具有一種真正的騎士風度,而這對我說來就更加可read.99csw.com悲。寧可毀於一位體面的紳士之手,也勝過被一個流氓糟蹋,甚至這也是某種令人寬慰的想法。」下面的情況和她這種性格是完全符合的。她為她的最後一個夥伴感到驕傲,因為當他們到達殖民地時,他拒絕幹活而寧可打獵,她高高興興地給他買了假髮和銀柄的寶劍,「使他看上去像一位優雅的紳士,因為他確實是一位這樣的人物。」她對於炎熱氣候的偏愛,和她親吻她兒子踏過的土地的那種激|情是完全一致的。她高尚地忍受了別人的各種過失,只要它不是「在精神上完全低級下流,專橫,殘忍,在佔上風時冷酷無情,在處境不利時卑躬屈膝、灰心喪氣」。除此之外,她對一切人都善意相待。
但是,笛福之所以令我們欽佩,並非由於我們能夠顯示出他已經預告了梅瑞狄斯的某些觀點,或者寫出了可能被易卜生改寫成劇本的某些場面(這種奇怪的建議已經提出來了)。不論他對於婦女地位的主張是什麼,它們都是他的主要優點的一種附帶產品;他的主要優點就在於他只論述事物的重要的、持久的方面,而不涉及其暫時的、瑣細的方面。他的作品往往顯得單調。他能夠摹仿一位科學旅行考察者實事求是的精確性,直到我們驚嘆他的筆居然能夠描繪,或者說他的頭腦居然能夠想象,那些甚至不能以事實來作為借口的場面,以此來減輕它的枯燥乏味。他忽略了蔬菜的大部分特性,並且忽略了人類的大部分天性。這一切我們都可以容忍,儘管我們已經在許多我們認為是偉大的作家身上容忍了一些同樣嚴重的缺陷。但是,那也並不損害削弱剩餘部分的特殊優點。從一開始,他就限定了他的活動範圍,並且限制了他的雄心壯志,這使他得到了一種洞悉事實真相的真實,它要比那種他稱之為他的目標的外表事實的真實遠為珍貴和持久。摩爾·弗蘭德斯和她的朋友們向他毛遂自薦,吸引了他的注意,並非像我們所說,因為他們「栩栩如生」,亦非如他所斷言,因為他們是公眾可能獲得教益的懲惡勸善的例證。出於苦難生活的熏陶而在他們身上滋生的一種自然而然的真實性,激起了他的興趣。對於他們而言,沒有任何借口可以利用;沒有任何仁慈的避難所可以掩蓋他們的動機。貧窮就是壓迫他們的監工頭兒。對於他們的失誤,笛福從未超過一種口頭上的審判。但是,他們的勇氣、機智和頑強,卻使他欣喜。他發現,在他們的社會中,充滿著有趣的談話、好聽的故事、互相信賴的誠意和一種自己創造的道德準則。他們的命運變化無窮,在他自己的一生中,他對這種變化讚賞、玩味、注視。最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和女人毫無顧忌地公開談論自古以來就感動了男男女女的那種激|情和慾望,因此,即使到了現在,他們的生命力還未削弱。在被人公開注視的任何一件事情之中,都包含著一種尊嚴。甚至在他們的經歷中起了如此巨大作用的金錢這個骯髒的九-九-藏-書主題,當它並非代表一種悠閑舒適和趾高氣揚的態度,而是意味著榮譽、誠實和生活本身,它就變成一個並不骯髒而是悲劇性的主題了。你可以提出反對意見,說笛福平凡單調,但你決不能說他熱衷於瑣碎無聊的事情。
婦女權利的鼓吹者們,或許幾乎不想把摩爾·弗蘭德斯和羅克薩納列入她們的守護神的名單;然而,這一點很清楚:笛福不僅想要她們說出關於這個問題的某些十分現代化的論調,而且他把她們置於這樣的環境之中,讓她們所遭受的特殊的苦難以這樣一種方式呈現出來,以至於必然會引起我們的同情。摩爾·弗蘭德斯說,婦女所需要的是勇氣和「堅持她們自己的立場」並立即顯示出其可能獲得的利益的那種力量。羅克薩納,一位具有和她相同信念的女士,更加敏銳地為反對婚姻的奴役而爭辯。那位商人告訴她說,婚姻會使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創一個新的事業」;她卻認為「這是對於通常的實踐提出相反意見的一種說法」。在所有的作家中,笛福最少犯那種赤|裸裸地說教的錯誤。羅克薩納牢牢地吸引住我們的注意力,因為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從任何良好的意義上來說,她是女性的一個榜樣,所以她有權承認,她的那一部分論點「帶有一種高尚而嚴肅的傾向,這一點我當初的確完全沒有想到」。意識到她本身的各種弱點,以及由這種意識所產生的對於她自己的動機的真誠的疑問,導致了令人愉快的後果,那就是保持她的形象的鮮明生動和富於人性;而這麼多社會問題小說的殉教者和先驅者們,卻讓他們的作品皺縮枯萎,只剩下他們各自的信念的乾巴巴的教條。
在他寫作《摩爾·弗蘭德斯》之前,他曾花了十八個月時間,在倫敦新門監獄和小偷、海盜、攔路搶劫犯、偽幣鑄造者交談。但是,通過現實生活和偶然事件在你身上所留下的深刻印記來切身感受各種事實,這是一種情況;把別人所說的那些事實貪婪地吞咽下去並且把它們的印象永不磨滅地保存下來,這又是另一碼事。並非僅僅因為笛福理解貧困的沉重壓力,因為他曾和這種壓力之下的犧牲者們談過話,而且因為那種任憑環境擺布、被迫想盡各種辦法來餬口的沒有保障的生活喚起了他的想象力,要求把它作為他的藝術的恰當素材。在他那些偉大小說的最初幾頁中,他把他的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置於如此冷漠無情的悲慘境地,他們的生存必然是一種不斷的掙扎,他們僥倖活了下來,完全是幸運和他們本身努力奮鬥的結果。摩爾·弗蘭德斯是一個女犯人在新門監獄生下的嬰兒;辛格頓船長在童年就被人偷去賣給了那些吉卜賽人;傑克上校雖然「生來就是一位紳士,卻當了扒竊犯的門徒」;羅克薩納起初生活較有保障,但她在十五歲時結了婚,後來眼看著她的丈夫破了產,在她身邊留下了五個孩子,處於「用言詞所能表達的最悲慘的境地」。
「沒有人比我更飽嘗命運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