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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約瑟夫·康拉德

論約瑟夫·康拉德

因此,通過一番粗略的區別,我們就會得出結論說:是馬羅在作出評論而康拉德在進行創作。這會導致我們意識到我們說明那個變化的根據很不充分;康拉德告訴我們,在他寫《颱風》那部書的最後一個故事時發生了那個變化——這兩位老朋友之間關係的某種交替變換引起了「帶有靈感性質的一種微妙的變化」。「……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可寫的了。」讓我們假定說,是康拉德,正是作家康拉德帶著憂傷的滿足回顧他講過的故事而說出了上面這番話;他很可能感覺到他再也寫不出比《水仙號上的黑水手》中更好的暴風雨場面,或者再也不可能比他在《青春》和《吉姆爺》中更忠實地讚揚英國海員的優秀品質。正是在那時候,評論員馬羅提醒他說,在自然的進程中,人必定會衰老,會坐在甲板上抽煙並且放棄航海。然而,他又提醒他說,那些艱苦的歲月已經儲存在他們的記憶之中,他甚至會暗示說,雖然關於惠萊船長以及他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已經無話可說,在岸上還有許多男男女女芸芸眾生,他們之間的關係雖然是一種更加私人的關係,也許值得深入考察一番。如果我們進一步假定,在船上有一部亨利·詹姆斯的小說而馬羅把這本書給他的朋友帶到床上去看,我們可以從下面的事實中為我們的假設找到支持——正是在一九〇五年,康拉德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來評論那位大師。
就這樣,在那昏暗的背景之上,他描繪了一幅又一幅圖畫;首先是船的圖畫:下了錨的船;在暴風雨之前飛馳的船;在港口中停泊的船;他描繪了夕陽和晨曦;他描繪了黑夜;他描繪了大海的千姿百態;他描繪了東方海港艷麗的光彩、男人和婦女、他們的房屋和他們的姿態。他是一位精確的、毫不畏縮的觀察者,習慣於「對他的感情和知覺的絕對忠誠」,而這種忠誠,康拉德寫道:「是一位作家在他最意氣風發的創作時刻所必須牢牢把握住的。」有時候,馬羅異常安靜而同情地在無意中漏出幾句墓志銘式的詩文,使我們透過眼前閃耀著的所有的美和光彩,想起那背景的昏暗。
他們曾經是堅強有力的,就像那些既不知道懷疑又不知道希望的人們一樣堅強有力。他們曾經急躁而又忍耐,狂暴而又摯愛,橫蠻而又忠誠。懷著善意的人們曾經試圖把這些人描繪成為了他們每一口食read.99csw•com物而哀號啜泣,為了擔憂他們的生命而奔波勞碌。實際上,他們只知道辛勞、貧困、暴力和放蕩——但不知道畏懼,並且不想在心中結下怨仇。他們不易駕馭卻易受鼓舞;他們默不作聲——但他們有足夠的丈夫氣概,在他們的心中藐視那些為他們的艱苦命運而慟哭的多愁善感的聲音。這是一種獨特的、屬於他們自己的命運;在他們看來,能夠去忍受這種命運,是精選出來的優秀分子的特權!他們這一代默默無聲地、責無旁貸地生活著,從來不知道愛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庇護——而臨終之時也不受狹隘墓穴的威脅。他們是神秘大海的永恆的兒女。
突然間,我們的客人離開了我們,叫我們還來不及在思想上有所準備或考慮好告別的言辭;而他的不拘禮節、不辭而別和他多年前神秘地到這個國家來定居是合拍一致的。因為在他的周圍始終縈繞著某種神秘的氣氛。這種神秘的氣氛一部分來自他的波蘭血統,一部分來自他令人難忘的容貌,一部分來自他奇怪的選擇:他寧願住在窮鄉僻壤,聽不到流言蜚語,受不到人們的邀請,因此,要得到關於他的消息,只有依靠那些習慣於拉拉門鈴就登門拜訪的淳樸鄉民所提供的證據,按照他們的報告,那位陌生的主人禮儀周全、目光炯炯,說起英語來帶有強烈的外國口音。
那末,多年以來處於支配地位的夥伴正是馬羅。《諾斯特羅莫》、《機緣》、《金箭》是馬—康聯盟在那個時期的代表作,有人繼續認為,這是個最豐|滿充實的時期。他們會說:人類的心靈比森林更為錯綜複雜;它有它的狂風暴雨;它有它的夜遊生物;而作為一個小說家,如果你希望在人的各種關係中來考察人,那恰當的對手就是人而不是大自然;他的嚴峻考驗是在社會裡面而不是在孤寂之中。對於他們說來,在那些書中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那些明亮的目光不僅落在汪洋大海上,也落在茫然困惑的心靈上。但是,必須承認,如果馬羅如此勸告康拉德去改變他的觀察角度,那是一個勇敢的忠告。因為,一位小說家的眼光是既複雜又特殊的:它之所以是複雜的,是因為在他的人物之後和人物之外,他必須樹立一些穩定的東西,好讓他把人物與它們聯繫起來;它之所以是特殊的,是因為既然他是具有某種感覺的孤零零的個人,他所能夠確信無疑的生活面是有嚴格局限的。如此微妙的一種平衡很容易受到破壞。在中期之後,康拉德再也不能使他的人物形象與他們的背景之間保持完美的關係。他再也不會像他信任他早期作品中的海員那樣來九*九*藏*書信任他後期作品中更加深諳世故的人物。當他不得不指出他們和那個小說家的世界——那個價值和判斷的世界——之間的關係之時,對於那價值究竟是什麼,他遠遠不如以前來得肯定。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把著舵」這句話在一場暴風雨的尾聲一再地出現,其中帶有一種完整的道德說教。然而,在這個更加擁擠複雜的世界里,這種簡單明了的話語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了。有多種興趣和關係的複雜的男女,決不會忍受一個如此簡單的判斷;要是他們接受了它,他們身上許多重要的因素就被這個論斷遺漏了。然而,對於絢麗多彩而有浪漫主義魅力的康拉德的天才來說,找到一些它的創作可以試圖遵循的規律,是十分必要的。基本上——這仍舊是他的信念——這個文明的、自我意識的人們的世界,是建立在「幾種非常簡單的思想概念」的基礎之上的;但是,在這個思想和個人關係的世界中,我們到哪兒去尋找它們呢?在客廳里可沒有桅杆;颱風也不會來考驗政客和商人的存在價值。到處探索而找不到這樣的支柱,康拉德後期作品中的世界周圍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模糊朦朧,一種不確定性,幾乎是一種令人迷惑和疲勞的幻滅感。在黑暗之中,我們僅僅抓住了往昔的高貴和響亮的調子:忠貞、熱情、榮譽、獻身——總是那麼美麗,但是現在有點厭倦地老調重彈,似乎時代已經改變了。也許這是馬羅的過錯。他的思考習慣是有點兒固定僵化。他在甲板上坐得太久了;他的自言自語可謂精妙絕倫,但他拙於交談對答;而那些「剎那間的幻象」忽隱忽現,不能作為一種穩定的燈光來照明人生的漣漪和它漫長而逐漸發展的歲月。首先,或許他沒有考慮,如果康拉德要創作的話,他應該有怎樣的信念,這是首要的基本問題。
因為,正是依靠他身上某種激烈的氣質,領袖和船長的氣質,康拉德抓住了青少年的心。直到他寫出《諾斯特羅莫》為止,年輕的讀者們敏捷地覺察到他的人物基本上是樸實而英勇的,不論他們的思想多麼微妙,他們的創造者的手法多麼迂迴曲折。他們是習慣於孤獨寂寞的海員,他們與大自然發生衝突,但與人和睦相處。大自然是他們的敵手;正是她激發了榮譽、豪爽、忠誠等男子漢特有的品質;也正是她,在隱蔽的海灣中把深奧莫測、嚴肅穩重的美麗姑娘培育為成年婦女。首先,正是大自然造就了惠萊船長和老辛格頓那樣乖戾執拗、飽經風霜的人物,他們是朦朧曖昧的,但在他們的朦朧曖昧之中閃爍著燦爛光芒,對康拉德說來,他們是我們種族的尖子九_九_藏_書,他永不疲倦地為他們唱著讚歌:
馬羅是那些天生的觀察者之一,他們在退休生活中感到最為幸福。馬羅最喜歡坐在甲板上,在泰晤士河昏暗的港灣里,一邊抽煙一邊回憶;在他的煙圈兒後面吐出了一圈圈美麗動聽的話語,直到夏天的夜晚充滿了煙味而變得有點霧氣騰騰。同時,馬羅對於曾經和他一塊兒航過海的人抱有深深的敬意,但他也看到他們的幽默之處。他能靈敏地嗅出並且出色地描繪那些成功地掠奪了呆笨的老水手的生氣勃勃的人物。他對於人類的缺陷獨具慧眼;他的幽默帶有諷刺意味。馬羅也不是完全在他自己的雪茄的煙圈兒後面生活。他有一種習慣,他會突然睜開他的眼睛並且注視——一堆垃圾、一個港口、商店的一個角落——然後在燃燒的煙圈的火光中完整地描述那個在神秘的背景面前閃亮的事物。內省的和分析的性格兩者兼備,馬羅意識到這特殊的事物。他說,那種能力會突然降臨到他身上,例如,他會在無意之中聽到一位法國高級海員喃喃自語:「我的天哪!時間過得真快!」他評論道:
因此,雖然我們將到他的後期作品中去探險一番,並且帶回一些珍貴的紀念品,但是其中有許多小徑我們中間大部分人不會去涉足。正是那些早期作品——《青春》、《吉姆爺》、《颱風》、《水仙號上的黑水手》——我們才會完整地加以閱讀。康拉德的什麼作品將會永存不朽?我們將在小說家的行列中把他放在什麼地位?當別人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這些早期作品,它們帶有一種氣派,好像正在告訴我們一些非常古老而完全真實的事情,而這些過去隱藏著的東西現在被揭示了出來;我們想起這些作品,這樣的問題和比較就顯得有點微不足道。完整而嫻靜,十分簡樸而又異常美麗,它們在我們的記憶中浮現出來,就像在這炎熱的夏季的夜晚,起初有一顆星星緩慢而莊嚴地出現在天空里,然後又是一顆。
這就是他的早期作品《吉姆爺》、《颱風》、《水仙號上的黑水手》和《青春》中的人物;而這些書,不論風尚如何變遷,它們在我們的經典作品中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但是,它們賴以達到這種高度的品質,是像馬立特或者庫柏所講述的那種簡單的冒險故事所無法具備的。因為,這很清楚:要浪漫主義地、全心全意地、九_九_藏_書帶著戀人的熱情來讚賞和頌揚這樣的人物和這樣的事迹,你就必須具有雙重的眼光;你必須同時內外兼顧。要頌揚他們的沉默,你得有一條嗓子。要讚賞他們的韌性,你必須對疲勞有靈敏的感覺。你必須能夠和惠萊與辛格頓在相同的條件之下生活,並且在他們懷疑的目光面前把你之所以能夠理解他們的那些品質隱藏起來。只有康拉德才能過這種雙重的生活,因為康拉德是由兩個人構成的:和那位遠洋船長同時並存的是那位他稱之為馬羅的精細、優雅而又挑剔的分析者。他把馬羅說成是「一位考慮極其周詳而又最富於理解力的男子漢」。
沒有什麼東西〔他評論道〕比這句話更平凡的了;但對我來說,它是和某種視覺印象相互合拍的。我們如何帶著半閉的眼睛、失聰的耳朵、蟄伏的思想走過人生的道路,這是令人驚異的。……儘管如此,我們中間幾乎沒有人不曾經歷過這種稀有的覺醒時刻:我們看見了,聽到了,理解了,許多事情——一切事情——在我們重新陷入愜意的昏昏欲睡狀態之前一閃而過。當他說話的時候,我舉目而望,我看見了他,就好像以前我從未見到過他。
固然,死亡往往會加快並且集中我們的記憶,但康拉德的天才帶有某種基本的而非偶然的難以接近的因素。他近年來的聲譽,明顯地異乎尋常,毫無疑問在英國居於最高地位;然而他並非大眾化的作家。有些人帶著熱情的喜悅來讀他的作品,其他人認為他冷漠而缺乏光彩。在他的讀者中間,包括年齡和愛好極其懸殊的人們。十四歲的小學生們從馬立特、司各特、亨梯、狄更斯中間匆匆經過,把他和其他作家一塊兒囫圇吞下;那些老練而挑剔的讀者們逐漸深入到文學的心臟,他們在那兒反覆翻弄著幾片珍貴的麵包屑,小心翼翼地把康拉德選上他們的筵席。當然,在人們不論什麼時候總會發現彆扭和不協調的地方,在他的美感中,可以發現一種不協調的根源。讀者翻開康拉德的小說,必定和海倫照鏡子時的感覺相同,她注視鏡中的倩影就會明白:不論她怎麼辦,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可能被當作一位平凡的婦女。康拉德具有如此的天賦,他使自己受到這樣的訓練,他又是如此地受惠於一種奇特的語言,它的特殊魅力在於它的拉丁素質而不在於它的撒克遜品質,因此,他的文字似乎不可能有一點拙陋的或無意義的敗筆。他的情人——他的風格——在靜止狀態有時候有點兒令人昏昏欲睡。但是,讓我們去和她攀談吧,那麼她就會風度翩翩地向我們逼近過來,帶著多麼動人的色彩、勝利的喜悅和威嚴!然而,這一點尚可爭議:如果他在創作那些他不得不寫的作品之時不是像這樣不斷地關心它們的外觀,康拉德可能會既贏得高度聲譽又受到大眾歡迎。它們阻滯了、妨礙了、分散了藝術效果,他的評論家們指著那些著名的段落說道;而把它們從上下文中抽取出來,和其他攀折下來的英國散文之花一起展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們抱怨道:他是自我意識的、呆板的、雕琢的,對他說來,他自己的聲音比人類在痛苦中的呼喊更為親切。這種批評是我們大家所熟悉的,而且像樂隊演奏《費加羅》時聾子們的評論一樣,令人難以反駁。他們看見了那個交響樂隊;他們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凄涼模糊的磨擦聲;他們自己的評論被打斷了,於是他們很自然地得出結論:要是那五十位提琴手去敲石鋪路而不是在這兒磨擦莫扎特的樂曲,他們可以更好地為人生的目的服務。美教導著我們,美是一位訓導者,既然美的教誨和她的聲音是不可分離的,那麼對於那些聽不到她聲音的人們,我們又如何能使他們信服呢?去閱讀康拉德的作品吧,不要淺嘗輒止而是整批地閱讀,雖然從表面上看來康拉德所關心的只是向我們顯示大海的夜色之美,誰要是在那相當呆板而低沉的音樂中聽不出它的意蘊、它的驕傲、它的廣闊而不可改變的完整,感覺不到善比惡更好,而忠誠、正直和勇氣正是善的表現,那麼他一定是真的沒有把握住康拉德文字的意義。然而,要從這些作品的成分中捕捉這樣的信息,可是件棘手的工作。放在我們的小碟子里濾幹了,離開了語言的神秘和魔力,它們就喪失了興奮和刺|激的力量,喪失了作為康拉德散文的一種持久品質的極其猛烈的力量。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