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論托馬斯·哈代的小說

論托馬斯·哈代的小說

當然,這樣說肯定是符合事實的:在他最偉大的作品中,他給我們以印象;在他最薄弱的作品中,他給我們以爭論。在《林地居民》、《還鄉》、《遠離塵囂》中,尤其是在《卡斯特橋市長》中,我們所看到的哈代對於生活的印象,是沒有經過他的意識安排處理的本來面目。他一旦開始篡改他直接的直覺印象,他的力量就消失了。「你不是說過那些星星也是一個一個世界嗎,苔絲?」當他們駕車把他們的蜂房運到市場上去的時候,小阿伯拉罕問道。苔絲回答說,它們就像「俺家那棵樹樁兒上結的蘋果,它們多半是漂漂亮亮沒疵斑兒的——有幾個是蟲蛀枯癟的」。「我們住在哪一個上面——是個漂亮的蘋果呢?還是個枯癟的?」「枯癟的,」她回答道,或者毋寧說是那個戴著她的面具的悲傷的沉思者在代替她回答。那幾個字從嘴裏吐出來,冰涼而生硬,好像從一架機器上伸出來的幾根彈簧,而不久以前我們還只是看到一具血肉之軀,不是一架機器。我們的同情心受到了殘酷的打擊,過了一會兒,那輛小車被撞翻了,我們看到了統治著我們星球的那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方式的一個具體的例證,我們的同情心才重新油然而生。
因此,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們就能肯定地說:在哈代的小說中,我們將不會找到其他作家的小說中給予我們最大快|感的某些品質。他沒有簡·奧斯丁的完美、梅瑞狄斯的機智、薩克雷的範圍或托爾斯泰驚人的智力。在那些偉大的經典作家的作品中有一種決定性的效果,它把它們的某些情景從故事中分離出來,使其超越于變化的範圍之外。我們並不過問它們對於故事的敘述含有什麼意義,我們也不利用它們來干擾處於情景外圍的那些問題。莞爾一笑、一陣紅暈、對話中的寥寥數語,這就足夠了;我們的快|感就源源而來,持續不斷。然而,哈代的作品可沒有這種集中凝鍊和完整圓滿。他的光芒並不直接照射到人物的心坎上。它超越了心靈,向外投射到黑暗的荒原和在暴風雨中搖晃的樹木上。當我們的目光回到那個房間裏面,爐邊的那一群人物早就分散了。每一個男子或婦女,都在孤零零地與暴風雨搏鬥;他越是離開了其他人的觀察,他把自己的性格越發充分地揭示了出來。我們並不像我們了解皮埃爾、娜塔莎或貝姬·夏潑那樣了解他們。我們並不是對他們里裡外外周圍各處都了如指掌,像他們暴露在偶然的訪問者、政府的官員、貴夫人、戰場上的大將軍面前那樣。我們並不了解他們的思想多麼錯綜複雜、包羅萬象、騷動不安。從地理位置上說,他們也固定於英國農村的一隅之地。哈代很少離開了那些自耕農或貧農去描寫比他們更高的社會階層,而且那種描寫的後果往往是令人不快的。在會客室、俱樂部和跳舞廳里,在那些有閑暇、有教養的人士聚會之處,在那些孕育著喜劇、展現了各種性格的地方,他感到手足無措、局促不安。但是,反過來看,情況也同樣正確。如果我們不了解他的男女人物各自之間的相互關係,我們了解他們和時間、死亡與命運的關係。如果我們在迅速激動的心情中沒有在城市的燈光和人群的襯托之下看到他們,我們在土地、暴風雨和時令季節的襯托之下看到了他們。我們了解他們對於人類可能面臨的某些最驚人的重大問題的態度。他們在我們的記憶之中呈現出超越凡人的高大形象。我們所看到的不是他們的細枝末節,而是放大了的、莊嚴化了的形象。我們看到苔絲穿著睡衣給她的嬰兒舉行受洗儀式之時,她「帶著一種幾乎是神聖的尊嚴」。我們看到瑪蒂·索斯「像一個為了更高尚的、抽象的人道主義品質而漠然否定性|欲特徵的人物」,把花朵安放在溫特鮑恩的墓地上。他們的談吐中有一種聖經一般的莊嚴和詩意。他們身上有一種不可否認的力量,一種愛情或仇恨的力量,這種力量在那些男人身上導致他們去反抗生活的壓迫,在那些婦女身上它暗示著遭受苦難的無限可能性;正是這種力量主宰著人物,並且使我們沒有必要去發現那些隱藏著的更加美好的特徵。這是悲劇的力量,而且,如果我們打算把哈代置身於他的同輩夥伴之中,我們應該稱他為英國小說家中最偉大的悲劇作家。
但是在下面的山谷里,大地充溢著溫暖和生命;農場里人們忙於耕作,穀倉里裝滿了糧食,田野里牛哞羊咩響成一片。大自然是豐饒多產、壯麗輝煌而又富於情慾的;然而她尚無惡意,仍舊是勞動者偉大的母親。現在哈代第一次充分發揮了他的幽默感,在鄉巴佬的嘴裏,它最鮮活、豐富。簡·柯根、亨利·弗賴依和約瑟夫·波爾格拉斯在幹完了一天的活兒之後,聚集在麥芽廠里喝點啤酒,發泄一下他們的既尖刻又有詩意的幽默感,它早就在他們的腦袋瓜里醞釀著,自從那些香客們踏上了朝山進香之路,它就藉著酒興找到了具體的表現形式;莎士比亞、司各特和喬治·愛略特都喜歡偶爾聽到這種鄉巴佬的幽默逗趣的話兒,但是沒有人比哈代對此更為喜愛或者了解得更加透徹。然而,在威塞克斯小說中,農民們並不是作為個人角色而占突出的地位。他們構成了一個群眾智慧、群眾幽默的深潭,一種永恆生命的蘊藏。他們評論著男女主人公的行動,然而,當特拉、歐克、芬妮或巴斯喜巴進入了小說或者離開了,消逝了,簡·柯根、亨利·弗賴依和約瑟夫·波爾格拉斯卻依然存在。他們晚上喝酒,白天耕地。他們是永恆的。我們在哈代的小說中一再遇到他們,他們身上總是帶著某種典型的東西,它更近乎那種標志著一個民族特徵的性格,而不是那種屬於個人的面貌。農民就是那剛正不阿的偉大神殿;農村就是那幸福生活的最後堡壘。他們一旦消失,整個民族就失去了希望。九九藏書
他是一位詩人,應該說這已經顯然無疑;要說他是一位小說家,也許還未有定論。然而,到了第二年《綠蔭下》一書問世,這就清楚地表明了那種「摸索創作方法」的艱苦努力大部分已經成為過去。前面那部書的某種頑強的獨創性已經消失了。和第一部作品相比,第二部顯得更有造詣、嫵媚動人,帶有田園詩的風味。那位作者似乎很有可能發展成為一位英國的風景畫家,他的畫面上全是茅舍、花園和老年農婦,她們到處徘徊,去收集保存那些正在迅速淘汰湮沒的古老方式和詞彙。然而,他是古代風俗習慣的一位多麼衷心的愛好者,一位口袋裡藏著顯微鏡的多麼細心的博物學家,一位多麼念念不忘語言形式之變化的學者,曾經帶著多麼強烈的感情去傾聽旁邊樹林里一隻小鳥被貓頭鷹殺死時的哀鳴!那哀鳴「傳播到那一片寂靜之中,卻並不和它交織在一起」。我們又聽到在遠處有一種奇異而不祥的迴音,就像風和日麗的夏季早晨在海面上回蕩的一響槍聲。當我們閱讀這些早期作品之時,有一種荒涼寂寞之感。我們有一種感覺:哈代的天才是頑強而任性的;起先有一種天賦隨心所欲地支配著他,接著又有另外一種天賦處於支配地位。它們拒絕在日常活動中齊頭並進。這確實很可能是一位既是詩人又是現實主義者的作家的命運;他是田野和晨曦的忠實的兒子,然而他又受著書本知識所培養起來的懷疑和沮喪的折磨;他熱愛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淳樸的農民,然而他又命中注定要看到他先輩們的信念和慾望在他的眼前煙消雲散。
當我們考慮到哈代塑造男女人物形象的能力之時,我們才清楚地意識到那些把他和同輩作家們區別開來的深刻的差別。我們回顧一系列哈代所塑造的人物,並且自問我們究竟記住了他們的一些什麼品質。我們想起了他們的熱情。我們想起了他們多麼深深地相愛,而其結局往往多麼悲慘。我們想起了歐克對於巴斯喜巴忠貞的愛情以及韋狄、特拉、菲茨比亞斯那些男人騷亂而短暫的熱情;我們想起了克萊姆對他母親的孝順之情以及亨查德對於伊麗莎白·瓊那種充滿嫉妒的父母之愛。但是,我們不會想起他們曾經如何戀愛。我們不會想起他們如何交談、改變、相互了解,美妙地、逐漸地步步深入,從一個階段發展到另一個階段。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由那些似乎很輕微,其實卻非常深刻的智力上的理解或微妙的直覺構成的。在所有那些小說中,愛情是鑄造人類生活的重要的具體事實之一。然而這是一場災難;它九-九-藏-書突然勢不可擋地發生了,關於它幾乎沒有什麼可說的。戀人之間的談話,當它並非熱情洋溢之時,是切合實際或者帶有哲學意味的,似乎在履行他們的日常義務之餘,他們更渴望去探索人生及其目的,而不是去審視對方的感情。即使他們有能力分析他們的感情,生活太動蕩不安,不會給他們時間來進行這種分析。他們需要集中他們的全部精力,來應付命運的直截了當的打擊、捉摸不定的計謀、日益增長的狠毒。他們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可以花在人類喜劇的精巧微妙之處。
沒有整理過的印象自有它們的價值,而通向一種真正的人生哲學的道路,似乎在於把偶然和變化強加于我們的生活現象的各種各樣的解釋謙遜地記錄下來。
如果我們打算追溯小說家哈代的業績,我們就不得不回到一個時代之前。一八七一年,他正當三十一歲,已經寫了一部小說,名曰《非常手段》,但當時他絕對不是一位有把握的能工巧匠。據他自己說,他「正在摸索道路,尋找一種創作方法」;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具備各種天賦,然而他不懂得它們的性質,或者說他不懂得如何去利用發揮它們的長處。去閱讀這第一部小說,就是去分擔它的作者捉襟見肘的窘迫感。作者的想象力是強烈而有諷刺意味的;他有某種自學而得的書本知識;他能夠創造人物但不能控制他們;他顯然受到他技術上的困難的牽制;而更為奇特的是,他被一種感覺所驅使,認為人類是他們本身之外的某些力量所玩弄的對象,這使他極端地、甚至誇張地利用偶然巧合的情節。他已經具有一種確切的信念,認為小說既非一種玩具亦非一場爭論,它是提供關於男男女女的生活的真實抑或嚴酷、劇烈的印象之工具。但是,也許這本書最值得注意的品質,是透過書頁傳來的一陣瀑布的轟鳴和迴響。這是在後來的作品中占如此重大比例的那種力量的第一次具體表現。他已經證明了他是大自然的一位細緻入微、爐火純青的觀察者;他能區別雨點落在樹根或耕地上的差異;他能分辨風兒吹過不同樹木椏枝的聲音。然而,他是從廣義上把大自然理解為一種力量;他感覺到其中似有神靈,它能對於人類的命運或者同情,或者嘲笑,或者無動於衷地袖手旁觀。在寫這部小說之時,他已經有了這種感覺;而關於阿德克萊芙和賽西莉亞小姐的粗糙的故事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它是在神靈的注視之下,在大自然面前創作出來的。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們說《無名的裘德》是哈代所有小說中最令人痛苦的一部,也只有對這部小說,我們才能公平地指責它是悲觀主義的。在《無名的裘德》中,爭論被允許凌駕于印象之上,結果雖然這部書是極端悲慘的,它卻不是悲劇的。當災難一場接著一場發生,我們感覺到這個指控整個社會的案例並不是被公平地討論著,或者在爭論之時並沒有理解到各種事實。在這兒,並沒有像托爾斯泰批評社會之時使他的指控強勁有力的那種廣度、力量和對於人類的知識。在這兒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人類的渺小的殘酷,而不是神靈的巨大的不公正。只要把《無名的裘德》和《卡斯特橋市長》比較一下,我們就可以看出哈代真正的力量究竟何在。裘德一直在可憐巴巴地與學院的院長們以及各種虛偽的社會習俗相對抗。亨查德遍體鱗傷,並不是因為他和其他人相對抗,而是和他本身之外的某種東西相對抗,它是一種和具有像他那樣的雄心與魄力的男子漢相敵對的力量。沒有任何人對他懷有惡意。甚至曾經受過他委屈的法佛雷、紐森和伊麗莎白·瓊也來同情他,而且甚至還欽佩他人格的力量。他站起來面對著命運,並且支持著那位年老的市長,他的毀滅主要是由於他自己的過錯;哈代使我們感覺到,我們是在一場不均衡的對抗中支持著人性。在這兒並沒有什麼悲觀主義。在整部書中,我們始終意識到這個問題的莊嚴崇高,然而,它又是以最具體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從小說開篇亨查德在市場上把妻子賣給水手紐森這個場景直到最後他病死在艾敦荒原,整個故事的氣魄是無與倫比的,它的幽默是豐富而辛辣的,它的活動變化是開闊而自由的。那載著模擬人像遊街示眾的馬車,法佛雷與亨查德在閣樓上的拼搏,柯克森夫人在亨查德夫人死去時的講話,無賴們在小酒店裡的閑聊,這些場面或者以大自然作為背景,或者讓大自然神秘地支配著前景,都是英國小說中最光輝的篇章之一。衡量一下每個人所能獲得的幸福,也許是微乎其微的,但是只要像亨查德那樣,他的鬥爭是針對著命運的判決而不是人間的法律,只要那場鬥爭是在戶外進行、需要更多的體力而不是腦力,在這場鬥爭中就有氣魄、驕傲和幸福,而那個破產的穀物商人在艾敦荒原他的茅舍中死去,可與剎拉米斯人的首領埃傑克之死相媲美。我們體驗到了那種真正的悲劇感情。九*九*藏*書
面對著這樣一種力量,使我們感覺到我們對小說所做的普通的檢驗完全是徒勞無益的。我們是否堅持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應該是創作音調鏗鏘的散文的大師?哈代決不是這一流人物。他憑藉他的睿智機敏和不妥協的真誠去摸索尋找他所需要的字句,而它往往帶有令人難忘的辛辣感。如果找不到這樣的字句,他會將就使用任何平凡,笨拙或老式的語言,有時極其生硬粗糙,有時帶有一種書生氣的推敲斟酌。除了司各特的文字之外,沒有任何一種文學風格是如此難於分析;從外表看來它如此拙劣,然而它卻能絲毫不爽地達到它的目標。一個人也許可以同樣去說明一條泥濘的農村道路或布滿植物殘根的冬天的田野之魅力。於是,就像多塞特郡本身一樣,他的散文從這些呆板、生硬的成分中熔鑄出一種宏偉的氣勢,一種拉丁化的響亮音調,像他自己稀薄的短須一樣具有紮實的、非常勻稱的形態。此外,我們不是要求小說家應該注意到各種可能性並且力圖忠於現實嗎?要在英國文學中找到任何接近於哈代那種劇烈而迂迴曲折的情節,你必須去回顧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儘管如此,當我們閱讀他的作品之時,我們就完全接受了它。不僅如此,他的劇烈的情節劇,當它們不是出於一種對於反常可怕的事物本身好奇的、農民式的愛好,它們顯然就是那野性未馴的詩之精靈的一部分,這精靈帶著強烈的諷刺和嚴酷發現:對於生活的任何解釋,都不可能比生活本身更為奇特;用任何一種任性的、非理性的象徵來表現我們令人驚訝的生存環境,都不會顯得太過分。
托馬斯·哈代之死使英國小說界失去了一位領袖,我們這麼說的意思是,沒有任何其他作家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能被人們所普遍接受,似乎沒有誰如此自然地適合於讓人們頂禮膜拜。當然,也沒有人比他對此更少追求。要是那位超凡脫俗、單純樸實的老人聽到我們在這種場合所使用的華麗辭藻,他一定會痛切地感到手足無措、窘不可言。儘管如此,這仍舊是不折不扣的事實:當他活著的時候,無論如何總算還有一位小說家可以使小說藝術似乎稱得上是一樁光榮的事業;當哈代在世之日,沒有任何借口可以用來鄙視他所從事的那門藝術。這也不僅僅是他的特殊天才所造成的後果。人們對他的敬意,有一些是來自他謙遜、正直的性格,來自他在多塞特郡那種絕不追求私利或自我吹噓的簡樸生活。為了兩方面的理由,為了他的天才,也為了他使用他的天賦的嚴肅態度,我們不可能不把他當作一位藝術家來加以推崇,並且對他這個人本身感到尊敬和愛慕。但是,我們所必須議論的還是他的作品,是他好久以前所寫的小說,它們好像和當代小說相去甚遠,正像哈代本人和當代生活的騷動不安與渺小平庸同樣距離遙遠。
歐克、特拉、巴斯喜巴和芬妮·羅萍陪同我們來到了哈代小說中那些男子和婦女的完美形象面前。在每一部小說中,總有三四個人物處於主宰地位,他們巍然屹立,像閃電的指揮一般吸引著暴風雨的力量。他們是歐克、特拉和巴斯喜巴;游苔莎、韋狄和凡恩;亨查德、露賽塔和法佛雷;裘德、淑·布萊德赫和菲洛森。在這幾組不同的人物之間,甚至還有某種相似之處。他們作為個人而存在著,並且作為個人而各不相同;但他們也作為典型而存在著,並且作為典型而有相似之處。巴斯喜巴就是巴斯喜巴,但她是個女人,對於游苔莎、露賽塔和淑來說,她是一位姊妹;加布利埃爾·歐克就是加布利埃爾·歐克,但他是個男子,對於亨查德、凡恩和裘德來說,他是一個兄弟。不論巴斯喜巴多麼嫵媚動人,她還是個弱者;不論亨查德如何頑固不化、誤入歧途,他仍是個強者。這是哈代的觀感的基本部分;這是他許多小說的主要素質。女人是比較柔弱而肉感的,她依附於強者並且模糊了他的視線。儘管如此,在他的更偉大的作品中,生活多麼自由地衝破了這個固定的框框!當巴斯喜巴在她的苗圃中坐在馬車裡,對著小鏡子里她自己迷人的姿容微笑之時,我們就可以知道——我們之所以能知道,正是哈代有能耐的證明——在故事的結局之前她會遭受多麼厲害的痛苦,並且會給別人也帶來痛苦。然而,這一瞬間煥發著生命的全部青春和美。像這樣的景象,在他的小說中一再出現。他的人物,不論男女,對他說來都是具有無限吸引力的生物。對於婦女,他表現出一種比對於男子更加溫柔的關切,而且也許對她們有一種更加強烈的興趣。儘管她們的美麗可能是空虛的、她們的命運也許是可怕的,但是,當她們身上閃耀著生命的火花,她們的腳步是輕盈的,她們的笑聲是甜蜜的,有一種力量使她們能夠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化為她莊嚴肅穆的一部分,或者使她們站起來,像舒捲的浮雲一般從容嫻靜,像山花爛漫的叢林一般野性難馴。那些男人——他們所遭受的苦難不像女人那樣來自對於他人的依賴,而是來自與命運的衝突——喚起了我們更為苛刻嚴厲的同情。對於加布利埃爾這樣一個男子漢,我們不需要一時的懸念。我們必須尊敬他,雖然我們不能如此慷慨地熱愛他。他牢牢地站穩了腳跟,可以猛烈地還擊——至少對於男性是如此——他可能遭受的任何打擊。對於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有一種預見,這種能力來自他的天性而非得之於教育。他的氣質是堅強穩定的,他的愛情是堅定不移的,他能夠睜著眼睛忍受打擊而毫不畏縮。但他也不是一具木偶。在通常情況下,他是個親切而平凡的人物。他能夠在街上行走而不至於使人們轉過身來盯著他瞧。總之,沒有人能夠否認哈代有能力——真正小說家的能力——來使我們相信:他的人物是受到他們自己的熱情和癖性所驅策的同胞,而同時他們又具有——這是詩人的天賦——某種我們大家所共有的象徵性的東西。九-九-藏-書
大自然又在這對矛盾中增添了另一個因素,很可能會打亂一種勻稱的發展。有些作家生來就意識到一切事情;另外一些作家卻有許多事情意識不到。有些作家,像亨利·詹姆斯和福樓拜,不僅能夠充分利用他們的天賦所帶來的好處,而且能夠在創作活動中控制他們的天才;他們能夠意識到各種場合中所有的可能性,從來不會出乎意料地大吃一驚。另一方面,那些無意識的作家,像狄更斯或司各特,似乎還沒有徵得他們本人的同意就被感情的浪潮高高舉起,滾滾向前。當浪濤平伏之時,他們也說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究竟為了什麼原因。我們必須把哈代放到他們中間去——這正是他的力量和軟弱的根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一剎那間的幻象」,這種說法精確地描繪了在他所寫的每一本書中都可以找到的那些表現出驚人的美和力量的片段。帶著一種我們無法預見而他似乎也無法控制的突然加劇的力量,某一個情節從其他情節中分離了出來。好像它是單獨地、永恆地存在著,我們看到那載著芬妮屍首的大車在滴著雨水的樹蔭下沿著大路前進;我們看到那些趾高氣揚的綿羊在苜蓿叢中掙扎;我們看到特拉在呆若木雞的巴斯喜巴小姐周圍揮舞https://read•99csw•com著軍刀,削掉她一綹頭髮,把毛蟲像雨點一般扔到她的胸脯上。這些景象生動逼真地呈現在眼前,而且我們不僅僅是看到了這些景象,因為在閱讀之時我們的每一種感官都參与了活動,這樣的景象漸漸地映入了我們的眼帘,它們的光彩在我們的記憶中永存。但是,這股力量突然來臨,又倏忽離去。在剎那間的幻象之後,是漫長的平凡的白晝,我們也不能相信有任何手藝或技巧可以捕捉住這股任性的力量,並且更好地加以利用。因此,那幾部小說充滿著不均衡感,它們佶屈聱牙,沉悶而缺乏感情,但它們從來都不是貧乏無味的;在它們周圍總有一點撲朔迷離的無意識的東西,那個鮮明的光暈和那沒有表達出來的輪廓往往給人以最深刻的滿意之感。似乎哈代本人並未意識到他做了些什麼,似乎他的意識包含著的東西比他所能創造出來的更多,而他就讓他的讀者們自己去尋找他作品的完整的意蘊,並且根據他們自己的經驗來加以補充。
然而,當我們接近哈代哲學的危險地帶之時,讓我們提高警惕。在閱讀一位富於想象力的作家的小說之時,沒有什麼比和他的書本保持適當的距離更為重要的了。特別是對於一位有顯著癖性的作家而言,沒有什麼比牽強附會地把一些見解聯繫上去,斷言他有某種信念,把他局限於某種一貫的觀點更為輕而易舉的事情了。最能接受印象的頭腦,往往最不善於作出結論,對於這條規律,哈代亦非例外。要讓那些浸沉于這印象之中的讀者來作出結論。這是讀者的責任,去掌握什麼時候該把作者有意識的意圖放在一邊,而去支持某些也許他自己意識不到的更為深刻的意圖。哈代本人也認識到這一點。他早就告誡過我們,一部小說「是一種印象,不是一場爭論」,而且,他又指出:
但是,當我們想到那些威塞克斯小說的偉大結構之時,把目光盯在一些細枝末節之處——個別的人物、場景和帶有深刻的詩意之美的片言隻語——似乎是不恰當的。哈代所遺留給我們的是某種更為廣博的東西。威塞克斯小說不是一部書,而是許多書。它們涉及一個廣闊的範圍;它們不可避免地充滿著缺陷——有一些是失敗之作,還有一些僅僅展現了作家的天才之錯誤的一面。然而,毫無疑問,當我們心甘情願地完全接受了它們,當我們從整體上來鑒定我們的印象,那效果是氣勢凜然、令人滿意的。我們擺脫了生活強加上去的羈絆和渺小之感。我們的想象力被擴展了、提高了;我們的幽默感在笑聲中痛快地發泄了;我們深深地吮吸了大地之美。同時,我們被帶進了一位悲傷、沉思的精靈的陰影中,甚至當它在最悲傷的心情中用一種莊嚴的正義感折磨著自己,甚至在它最激動憤怒之時,它也不會喪失對於正在遭難受苦的男男女女、芸芸眾生的深摯的愛。因此,哈代所給予我們的,不是關於某時某地生活的寫照。這是世界和人類的命運展現在一種強烈的想象力、一種深刻的詩意的天才和一顆溫柔而富於人生的心靈面前時所顯示出來的幻象。
由於這些理由,哈代的天才的發展是不確定的,它的造詣是不均衡的;然而,當時機到來之時,它的成就是輝煌的。在《遠離塵囂》這部小說中,那時機完全充分地到來了。主題是恰當的;方法是恰當的;那位詩人和老鄉,那位官能敏銳的人,那位憂鬱反省的人,那位淵博的學者,他們全都應|召而至,齊心協力地創作這本小說,無論文藝風尚多麼變化多端,它必定在偉大的英國小說中間牢固地佔據它的一席之地。首先,哈代比任何小說家更能夠把那種物質世界的感覺帶到我們的面前:我們感覺到人的生存的渺小前途被一種自然景色所包圍,這景色獨立存在著,然而它又給予哈代的人生戲劇一種深沉而莊嚴的美。那黑色的低地,點綴著埋有屍骨的古冢和牧羊人的茅舍,它和蒼穹相頡頏,像海面上的波紋一般光滑,但是堅實而永恆,向一望無際的遠方延伸過去,在它的皺褶中隱藏著幽靜的村舍,它們的炊煙在白天裊裊上升,它們的燈光在夜晚廣袤無垠的黑暗中閃耀。加布利埃爾·歐克在大地的背脊上放牧著羊群,他就是那永恆的牧羊人;那些星星就是古代的篝火;多少年來,他一直在他的羊群旁邊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