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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喬治·梅瑞狄斯的小說

論喬治·梅瑞狄斯的小說

這些冬季的早晨是神聖的。它們無聲無息地消逝。大地似乎還在等待。一隻鷦鷯婉轉地鳴啼,掠過了細長柔嫩而被露水濕透的樹椏;開闊的山坡上一片青翠;到處是煙霧繚繞,到處是盼望期待。
文辭是華麗的,但有點兒忸怩作態。他在傾聽他自己所說的話。我們的懷疑之感油然而生,它徘徊彷徨,最後終於落在(就像在《理查·弗浮萊爾》中)那些人物身上。這些少年並不比放在籃子頂上的蘋果樣品更為真實。他們太單純、太豪俠、太愛冒險,不是屬於和大衛·考坡菲那種人物相同的、不可比擬的類型。他們是一些少年的樣品,是小說家的標本;於是我們又再次遇到梅瑞狄斯思想上極端的因襲性,過去,我們曾在他的思想中驚奇地發現過它。儘管他十分大胆(可能沒有什麼他不敢冒的風險),在許多場合,一個合乎現成模式的人物,就能使他十分滿意。但是,正當我們認為那些年輕的紳士們過於湊巧合適、他們的奇遇過於陳腐不堪,那膚淺的幻想浸沒了我們的腦袋,於是我們就和里奇蒙·羅伊以及奧蒂麗婭公主一起沉沒到幻想和傳奇的世界中去,在那兒,一切都緊密結合在一起,我們可以毫無保留地把我們的想象力任憑作者去支配。這樣任人支配首先是愜意的;它給我們皮靴的後跟裝上了彈簧;它的火花驅散了我們心中冷冰冰的懷疑,使那個世界在我們的眼前清澈透明地閃閃發光,不必對此再加陳述,因為它肯定是不容分析的。梅瑞狄斯能夠引起這樣的瞬間感受,這證明他具有異乎尋常的力量。然而,這是一種反覆無常的力量,它的出現帶有高度的間歇性。作者在有些篇頁中殫精竭慮、冥思苦索,一個短語一個短語地推敲,就是迸發不出思想的火花。隨後,正當我們想要擲下那本書的時候,那火箭騰空而起,整個景象閃爍著光芒;過了若干年之後,那突如其來的輝煌光彩,還會使人們想起那本書。
但是,在許多方面,時代——如果我們能夠判斷如此沒有定形的東西——是與梅瑞狄斯互相敵對的,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當時所處的時代和他在我們的時代(1928年)中所取得的成功是互相敵對的。他的教誨現在聽來似乎太刺耳、太樂觀、太淺薄。它把某種觀點強加於人;如果哲學觀點沒有在一部小說中消耗殆盡,而我們可以用鉛筆把這個警句劃出來、用剪刀把那句勸誡剪下來,並且把它們用漿糊統統粘在一起形成一個系統,那麼我們就有把握說,或者是那種哲學觀點、或者是那部小說、或者是這兩者都出了毛病。首先是他太過堅決地要教訓別人。他甚至在傾聽最意味深長的秘密之時,也不能抑制他自己的意見。沒有比這更加引起小說中人物的忿恨不滿的了。他們似乎爭辯說,如果把我們創造出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表達梅瑞狄斯先生對於宇宙的觀點,那麼我們寧可根本就不存在。因此他們就死去了;如果一部小說充滿著死去的人物,即使它充滿著深刻的智慧和崇高的教導,它也沒有達到作為一部小說應有的目標。然而,行文至此,我們涉及了當前時代可能傾向於對梅瑞狄斯更表同情的另一個論點。當他在十九世紀七十——八十年代寫作之時,小說已經發展到了只有向前邁進才能生存的地步。這是一種可能的論點:在《傲慢與偏見》和《愛林頓的小屋》這兩部十全十美的小說問世以來,英國小說不得不逃避這種完美楷模的支配read.99csw.com主宰,正如英國詩歌不得不避開丁尼生的完美典範。喬治·愛略特、梅瑞狄斯和哈代都不是完美的小說家,大部分是由於他們堅持要把思辨或詩歌的品質引進到小說中來,這或許和最完美的小說是無法媲美的。另一方面,如果小說仍舊保持簡·奧斯丁和特羅洛普的那種狀態,那麼到了現在小說就失去了生命。因此,梅瑞狄斯成為一位偉大的發明創造者,他理應受到我們的感謝,並激起我們的興趣。我們對於他有許多疑問,我們對於他的作品無法構成明確的意見,這都是由於他的創作是實驗性的,因此它包含了不能和諧融合在一起的因素——書中的各種品質是互相矛盾的;那個能夠把它們凝聚、結合的品質卻被忽略掉了。因此,在閱讀梅瑞狄斯的作品之時,為了對我們最方便有利,我們必須留出某種餘地,並且放鬆某些標準。我們不能期待傳統風格的完美平穩,也不能盼望忍耐的、陳腐的哲學取得勝利。另一方面,他聲稱:「我的創作方式使我的讀者們準備接受一次人物角色的關鍵性的展覽,然後充分展示出他們的熱血和頭腦在一種嚴酷的處境的壓力之下的情景。」他的聲明常常被證明是正確的。一幕又一幕景象帶著強烈的閃光湧上心頭。他用「讓他的肺部充分活動」來代替大笑,或者用「享受針線飛快而錯綜複雜的活動」來代替縫紉,如果使他寫出這種句子來的舞蹈教師式的花哨文風使我們惱火,我們就應該記住,這種辭句是為「嚴酷的處境」準備道路的。梅瑞狄斯正在創造一種氣氛,我們可以從這種氣氛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一種高度激動的情緒狀態。在特羅洛普那樣的現實主義小說家陷於平淡枯燥之處,像梅瑞狄斯那樣的抒情小說家就會變得浮華虛假;而這種虛假,當然不僅要比平淡更為耀眼,而且它是違背散文小說恬靜冷淡本質的一條更大的罪狀。如果梅瑞狄斯徹底放棄了小說而完全獻身於詩歌,或許他是接受了很好的勸告。然而,我們必須提醒自己,那過錯可能是在我們方面。我們享用已被翻譯所閹割、中和的俄國小說為時過久,我們熱衷於法國人迂迴曲折的心理描寫,這可能會使我們忘記:英國人的語言是自然豐富的;英國人的性格是充滿幽默和怪癖的。在梅瑞狄斯輝煌華麗的文風背後,有一位偉大的祖先;我們不能迴避對於莎士比亞的一切回憶。
梅瑞狄斯並非那些偉大的心理學家之一,他們不動聲色地、耐心細緻地在頭腦中每根神經纖維內外摸索他們的道路,使一個人物和另一個在最微細之處也完全不同。他屬於詩人的行列,他們用激|情或理想來鑒別人物;他們使人物象徵化、抽象化。然而,或許他的困難就在於此——他並不像艾米莉·勃朗特那樣完完全全是一位詩人小說家。他並不把世界浸透在一種情緒之中,他的頭腦自我意識太強,太老於世故,不可能長期保持抒情狀態。他不僅吟誦;他還要解剖。甚至在他最抒情的場景中,也有一種嘲弄挖苦圍繞著那些辭句,並且嘲笑它們的漫無節制。繼續閱讀下去,我們就會發現,如果容許那種喜劇精神主宰整個場面,它就會把那個世界弄得面目全非。《利己主義者》這部作品,立即修正了我們關於梅瑞狄斯是創造偉大場景的傑出大師這種理論。在這兒,沒有那種曾經促使我們越過各種障礙向一個又一個情緒高峰疾馳的突如其來、匆忙急迫的衝動。這是一個需要爭辯的實例;而爭辯就需要邏輯;威羅俾爵士,這個「我們原始男性的放大形式」,被放在考察和批評的爐火面前慢慢地翻來轉去烘烤,不允許那受難者抽|動一下身子來逃避那堅定的火焰。這或許是事實:被烘烤的是一具蠟像模型,而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同時,梅瑞狄斯對我們極度讚揚,作為小說讀者,我們對此不甚習慣。他似乎說,我們是文明人,正在一起觀看人類關係中的喜劇。我們對人類關係深感興趣。男人和婦女可不是貓和猴子,而是一種發展更大、範圍更廣的生物。他想象我們能夠對我們同胞的行為有一種無偏見的好奇心。一位小說家對他的讀者如此讚揚,這是極其罕見的,我們起先不知所措,後來不覺莞爾。的確,他的喜劇精神和他的抒情風格相比,是一位更有洞察力的女神。正是她,在梅瑞狄斯創作方式雜亂的荊棘叢中開闢了一條明確的道路;正是她,以其觀察之深刻一再使我們感到驚奇;正是她,創造了梅瑞狄斯世界中的莊重、嚴肅和活力。人們不禁要想,如果梅瑞狄斯生活在一個以喜劇為準則的時代或國家裡,他可能永遠也不會養成那種智力優越的氣派,那種隱晦嚴肅的方式,這種方式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樣,是要用喜劇精神來加以匡正的。https://read.99csw.com
二十年前,喬治·梅瑞狄斯的聲譽正處於它的巔峰。他的小說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走上了成名之路,由於它們所曾經受到過的壓制,它們的名聲顯得更加輝煌,更加不同凡響。而且,人們普遍發現,這些傑出著作的作者本人也是一位傑出的老人。到鮑克斯山莊去訪問過的人們傳說,當他們走上那座郊外小屋的汽車道時,在屋內轟然回蕩的談笑聲使他們感到激動。那位小說家端坐在客廳里那些通常的小擺設中間,看上去就像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的半身雕像。年齡使他優美的容貌變得憔悴、瘦削,但他的鼻子還是尖尖的,他湛藍的眼睛依然敏銳而閃爍著嘲諷的光芒。雖然他坐在扶手椅里漠然不動,他的面貌還是生氣勃勃、機警靈活的。他的確幾乎完全聾了,但是,對於一個幾乎無法跟上他自己思想的迅速步伐的人來說,這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折磨罷了。既然他聽不到別人對他說些什麼,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沉浸於自言自語的樂趣之中。不論他的聽眾很有教養還是頭腦單純,這或許對他都沒有多大的關係。他以同樣隆重的禮儀,把可以用來恭維一位公爵夫人的賀詞獻給一個孩子。同樣,他不能用簡單的日常生活語言去對這兩者說話。然而,不論什麼時候,這種精心推敲、矯揉造作的談話,充滿著明確具體的短語和層出不窮的隱喻,最後終於發展為一陣大笑。他的笑聲圍繞著他的句子旋轉,好像他自己也很欣賞其中的幽默誇張。這位語言大師在他的詞彙的海洋中擊水嬉戲、深深潛泳。就這樣,關於他的傳說漸漸增多,喬治·梅瑞狄斯的聲譽也就與日俱增,他的肩膀上長著一顆希臘詩人的腦袋,他住在鮑克斯山下一座別墅里,用一種幾乎在公路上就能聽見的響亮的聲音,口若懸河地傾吐出充滿著詩意、諷刺和智慧的語言,使他的銷魂奪魄、才氣橫溢的作品更加迷人、更加輝煌。
於是,我們處於一種好奇心被激起的狀態之中。讓他再寫一兩本書,他就會開始走上軌道,控制住他生硬的筆調;而我們將要翻開《亨利·里奇蒙》,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麼情況。在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之中,這種情況肯定最為奇異。所有不成熟的跡象都一掃而光,那種心神不定的、帶有危險的躊躇不決也隨之消失。故事情節沿著狄更斯所走過的自傳體敘述的道路迅速平穩地前進。是一位少年在說話,一位少年在思索,一位少年在冒險。因此,毫無疑問,那位作者克制了他的嘮叨重複,刪除了他的冗詞贅句。那風格是儘可能地明快。它十分流暢,毫無佶屈聱牙之處。人們感到,斯蒂文森必定從這種得心應手的敘述之中獲益匪淺,它的遣詞造句精確而靈巧,它能迅速而正確地捕捉可見事物的形象。九-九-藏-書
如果這種間歇性的光彩是梅瑞狄斯特殊的優點,那就值得我們更仔細地加以研究。或許我們首先會發覺:那些吸引我們的眼光並且留存在我們記憶中的景象是靜止的;它們是照明的燈彩而不是深刻的發現;它們並未增進我們對於人物的了解。這一點十分重要:理查和露西,哈里和奧蒂麗婭,克拉拉和弗農,比徹姆和雷尼被小心地安排在適當的環境之中——在一艘遊艇上,在開滿花朵的櫻桃樹下,在河岸上——以便使自然景色總是成為人物情緒的組成部分。作者把大海、天空和樹木寫出來,是為了象徵人物的感受和看到的景象。
〔愛·摩·福斯特在他的《小說面面觀》中寫道〕梅瑞狄斯已不像他二十年前那麼享有盛譽了……他的哲學觀點未能歷久不衰。他對於感傷主義的猛烈攻擊使當代人感到厭倦……當他態度嚴肅、思想高尚之時,他的言論帶有一種刺耳的雜音,一種盛氣凌人的語調,後來它又變得沮喪不堪……一方面由於虛構杜撰,一方面由於頻頻說教(說教從來就不受歡迎,而如今則被認為是空洞貧乏),一方面又由於他把狹隘的鄉土題材當作整個宇宙來寫,梅瑞狄斯的名聲現在處於低潮,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天空是青銅色的,像一隻巨大熔爐的拱頂。那些光和影的皺褶,像珍貴的綢緞美麗柔和的光澤。那天下午,蜜蜂嗡嗡之聲猶如雷鳴,使人的聽覺為之一振。
在我們閱讀之時,這許多問題和限制湧上我們的心頭。可以認為,這個事實證明了我們離他不夠近,所以不至於被他迷住,同時我們也離他不夠遠,所以不能按勻稱的比例來觀察他。因此,現在試圖作出最後的估價,那就比在通常的情況之下更容易產生錯覺。但是,甚至在目前,我們也能證實,閱讀梅瑞狄斯的作品,就是意識到一個豐富充實、堅強有力的頭腦,就是聽到一種聲音在轟然回蕩,雖然我們之間相隔甚遠無法聽清他在說些什麼,他那獨特的腔調我們是不會弄錯的。此外,當我們閱讀之時,我們覺得自己面對著一位希臘神祇,儘管他是處於一幢郊外別墅客廳里無數擺設品的包圍之中;他談吐不凡、才華橫溢,雖然人們說話聲音較低他就不能聽見;即使他的肢體僵硬麻木,他還是令人驚奇地生氣勃勃、機警靈活。這位非常卓越而心神不安的人物,他的地位是和那些偉大而怪癖的人物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些偉大的大師們在一道。你可以猜想,他的作品會一陣一陣間歇地被人閱讀;他會被人遺忘,被人發現,被人再發現而又被人再遺忘,就像多恩,皮科克和傑勒德·霍普金斯那樣。但是,只要英國小說還有人閱讀,梅瑞狄斯的小說必定會不時浮現在人們眼前;他的作品必定不可避免地引起人們的爭論和探討。九-九-藏-書
由於第一部小說往往寫得比較疏忽大意,作者在其中顯示了他的各種天賦而不知道怎樣才能最有利地安排處理它們,因此我們不妨首先翻開《理查·弗浮萊爾》看看。並不需要十分精明,我們就可看出,那位作者是一位新手。此書的風格極不平衡。他忽然擰成堅硬的繩結,忽然又像一張煎餅那樣平坦地舒展。他似乎三心二意,無所適從。嘲諷的譏評與冗長的敘述互相交替。他躊躇不決地從一種態度轉向另一種態度。的確,這樣編排起來的整個結構,似乎有點搖晃不穩。那位裹著一件斗篷的准男爵;那個鄉村家庭;那幢祖傳宅邸;那些在飯廳里吟誦警句的伯父們;那些洋洋自得、喜歡游泳的了不起的女士們;那些拍著大腿、十分快活的農夫們;在他們身上,都被隨隨便便地、一陣一陣地灑上了《朝聖行囊》這隻胡椒瓶里的枯燥無味的格言——所有這一切凝聚成一團多麼奇特的混合物!但那種奇特之感可不是表面上的;它不僅僅在於那些鬢須和帽子已經過時;它還要更深刻些,它在於梅瑞狄斯心中的意圖,在於他想要引起的變革。顯而易見,他曾煞費苦心地去摧毀小說的傳統形式。他並不試圖保存特羅洛普和簡·奧斯丁樸素的現實畫面,他已拆毀了我們藉以學會攀登的一切通常的階梯。如此深思熟慮的舉動帶有一種目的。這種對於普通事物的蔑視,這些氣派和風度,這種用「閣下」和「夫人」構成的對話,這一切都是為了創造出一種與日常生活有所不同的氣氛,去為一種對於人生景象的嶄新的、獨特的感受準備道路。皮科克,這位梅瑞狄斯曾向他學到不少東西的作家,也同樣地任性,但是,我們很自然地欣然接受了斯金奧納先生和其他人物,這個事實證明了他要求我們作出的那種假設所具備的優點。另一方面,梅瑞狄斯在《理查·弗浮萊爾》中所塑造的人物,和他們的環境並不協調一致。我們立即驚呼,他們是多麼不真實,多麼矯揉造作,多麼不可思議。那位準男爵和男管家、那位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那位好女人和壞女人,他們僅僅是准男爵和男管家、好女人和壞女人的類型罷了。那麼,究竟為了什麼原因,他才犧牲了現實主義的普通常識實際存在的有利條件——那攀登的階梯和粉刷的泥灰?因為,當我們閱讀他的作品之時,我們逐漸清楚地意識到,並非對於人物性格的複雜性,而是對於一個場景的華麗光彩,他才具有敏銳的感受能力。在他的第一部小說中,他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我們可以賦予抽象名稱的場景九*九*藏*書——青春、愛情的萌發、自然的力量。我們跨著狂想散文的駿馬,越過一切障礙,向著這些場景蹄聲篤篤地疾馳而去。
當然,上述評價並非企圖蓋棺論定;然而,在它侃侃而談的真誠態度之中,已足夠精確地概括了人們論及梅瑞狄斯之時所流傳的說法。不,總的結論似乎將會是:梅瑞狄斯的聲譽未能歷久不衰。然而,一百周年紀念的價值在於:這樣的場合使我們能夠把這種流傳的印象固定下來。人們的談論,與磨滅了一半的回憶夾雜在一起,形成了一陣迷霧,逐漸使我們幾乎不識其真面目。重新翻開他的作品,試圖用初次閱讀它們的新鮮眼光來加以閱讀,把它們從作者的聲譽和偶然的事故這種無聊的評語中解放出來——這也許就是我們在一位作家誕生一百周年之際所能奉獻的最為令人滿意的禮物。
這是對於一種精神狀態的描寫。
丟開各種制度!丟開腐朽的世界!讓我們來呼吸魔島的空氣吧!金色鋪展在草地上;金色奔流在溪水中;赤金在松樹的葉梗上閃爍。
在夜晚,走進深綠色樹葉的濃蔭之中,嗅著樹木的香氣;拂曉醒來,世界沐浴在陽光里,你登高遠眺,把你明天、後天、大後天早晨將會看到的山峰記在心中;有一天早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兒將在你醒來之前來到你身邊,使你大吃一驚;我想,這是一種美妙無比的樂趣。
但這是二十年前的情況。作為一位健談者,他的聲譽必然衰退,而作為一位作家,他的聲譽似乎也受到影響。在他的後繼者之中,現在沒有一個人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到他的影響。當他的後繼者之一本人的著作使他有權要求別人洗耳恭聽他的高見之時,他偶爾涉及這個論題所發表的意見並無恭維奉承之意。
這是對於一個婦女臉龐的描寫。但是,只有某些精神狀態和某些臉部表情可以在想象中描寫——只有那些高度錘鍊以至於單純的東西才能這樣描寫,惟其如此,它們是不容分析的。這是一種局限性;因為,雖然我們也許可以看到這些人物,在片刻的光芒照耀之下形象十分鮮明,他們卻沒有變化和發展;當那光芒減弱了,我們就留在黑暗之中。對於司湯達、契訶夫和簡·奧斯丁的人物,我們有一種直覺的了解;對於梅瑞狄斯的人物,我們缺乏這種了解。我們對於那些作家的人物了解得如此深透,幾乎可以完全免去那些稍縱即逝的「偉大場景」。在那些小說中,某些最動感情的場景是最平靜的。我們已經受到九百九十九個輕微筆觸的影響,當那第一千個筆觸出現之時,它和其他的筆觸同樣輕微,然而,那效果卻是異常巨大的。但是,在梅瑞狄斯的書中沒有輕微的筆觸,只有鎚子一般沉重的筆法,因此我們對於他的人物的了解是局部的、一陣陣的、間歇的。
我們忘記了作為理查的理查和作為露西的露西;他們是青春的化身;熔化了的金子在那個世界上奔流。那麼,這位作者是狂想家,是詩人;然而,我們尚未竭盡這第一部小說中所有的因素。我們必須把作者本人也考慮進去。他的頭腦充斥著理想,渴望著爭論。他的少年和少女們可能把他們的時間花在草地上採摘雛菊,然而不論是多麼無意識地,他們呼吸著一種充滿著智慧的疑問與批評的空氣。在許多場合,這些互相矛盾的因素關係緊張,並且有破裂的危險。這本書從頭至尾到處是裂縫,當它們出現之時,那位作者似乎在心裏同時存在著二十種互相矛盾的念頭。但是,這本書終於能夠奇迹般地保持完整而不致分崩離析,這肯定不是由於它在描繪人物方面的深度和獨創性,而是由於它的理智的力量和強烈的抒情所具有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