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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戴·赫·勞倫斯

論戴·赫·勞倫斯

也許是走向某種情景,它和人物、故事或一般小說中那些通常的停頓、高潮和圓滿結局關係甚微。他的作品所提供給我們,讓我們在它上面棲息、伸展並且盡我們最大限度的力量去感受的唯一的東西,就是某種肉體的狂歡。例如,保羅和米麗安姆在穀倉里任性放縱的情景,就是如此。他們的軀體變得白熱化了,閃耀著火焰,意味深長,就像在其他書中,一段感情活動的描寫也會那樣灼|熱燃燒。對於那位作者說來,似乎這幕情景具有一種先驗的意義。這意義並不在於談話、故事、死亡或愛情之中,然而,當這少年的軀體在穀倉中搖蕩擺動之時,這意義就在於此。
我就是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來研究勞倫斯的。你們將會發現,正是這樣一個角度,排斥了許多觀點,並且歪曲了其他的觀點。然而,從這個角度來閱讀,《兒子與情人》卻顯得令人驚訝地鮮明生動,就像霧靄突然消散之後,一個島嶼浮現在眼前。它就在這兒,輪廓鮮明、果斷明確、爐火純青、堅如磐石;一位男子漢賦予它形態和比例,毫無疑問,他是在諾丁漢出生和成長起來的一位礦工的兒子,不論他可能還會有什麼其他的身份——先知或者惡棍。但是,這種堅實、明晰,這種令人欽佩的簡潔文字和犀利筆觸,在一個高效能小說家的時代,並非什麼稀有的品質。勞倫斯那種清晰流暢、從容不迫、強勁有力的筆調,一語中的隨即適可而止,表明他心智不凡、洞幽燭微。然而,這些印象,在展現了莫萊爾一家的生活、他們的廚房、膳食、洗滌槽和說話方式之後,被另一種更為罕見並且更加偉大得多的興趣所取代了。起初我們驚呼,對於生活的這種色彩豐富而有立體感的再現,是如此活龍活現——就像那圖畫中啄食櫻桃的鳥兒——後來,從某種不可言喻的光彩、憂鬱和意義中,我們感覺到,那個房間被整理得井然有序。在我們進屋之前,有人動手整理過了。這種整理安排似乎合理而自然,好像我們打開房門偶然走了進來,某種具有驚人洞察力的眼光和有力的手腕迅速地調整了整個景象,使我們感覺到它更加令人振奮、感動,在某種意義上比我們所能想象的現實生活更富於生命,就像一位畫家拉起一幅綠色的簾幕作為背景,把那葉瓣、鬱金香或花瓶鮮明凸出地襯托出來。勞倫斯為了強調那些色彩而拉起的綠色簾幕,又是什麼東西呢?在勞倫斯著手「安排布置」之時,你休想逮住他——這是他最傑出的品質之一。文字和情景迅速而直接地傾瀉出來,好像他只要用一隻自由敏捷的手,在一頁又一頁的稿紙上把它們描摹下來就行了。似乎沒有一句句子是經過一再思索的;沒有一個字眼是為了它在短語結構中的效果而增添上去的。沒有什麼安排會使我們說:「瞧這兒。在這個情景和這段對話中,隱藏著這部書的內涵意義。」《兒子與情人》的奇特品質之一,就是你會在字裡行間感覺到一種不安、一種輕微的顫動和閃爍,好像它是由一些分散的閃光物體構成的,它們決不會滿足於佇立著不動來被人們觀看。當然,書中有一個情景,有一個人物;是的,人們通過一種感情之網互相聯繫在一起;但這一切並不是——像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那樣——僅僅為了它們本身而存在。它們並沒有伸展探索的餘地,它們本身也不包涵那種為了狂喜而狂喜的感覺,就像我們可以坐在《司旺之路》中那著名的山楂樹籬前面,對它觀賞一番。不,總是還有某種更進一步的東西,還有另外一個更遠的目標。那種迫切的渴望,那種超越我們前面的目標的需要,似乎把各種情景都凝聚、縮略、削減到最簡單明了的地步,讓人物直截了當地、赤|裸裸地閃現在我們面前。我們觀看的時間不能超過一秒鐘,我們必須匆忙地前進。但是,究竟走向什麼目標?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要防止當代評論的偏見和不可避免的不完read.99csw.com善性,那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首先在可能認識到的範圍之內充分承認自己的無能。因此,作為對戴·赫·勞倫斯評論的開場白,本文作者不得不聲明:直到一九三一年四月為止,她對於勞倫斯的認識僅限於耳聞其名,幾乎完全沒有親身體驗。他以先知、神秘的性|欲理論的闡述者、隱秘術語的愛好者、放手使用「太陽神經叢」之類詞語的一門新術語學的發明者而著稱於世,這樣的名聲可並不吸引人;俯首帖耳地追隨他,似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越軌行為;說來湊巧,在這片醜惡名聲的烏雲籠罩之下出版的他的幾篇(部)作品,似乎也不能喚起強烈的好奇心,或者驅散那聳人聽聞的幻影。首先是《犯罪者》,它似乎是一篇充滿激|情、芬芳馥郁、過度緊張的作品;然後是《普魯士軍官》,除了開端的力量和不自然的猥褻之外,這篇作品沒有給人留下什麼清晰的印象;隨後是《迷途的姑娘》,一部臃腫而帶有水手味兒的書,充滿著貝內特式的細緻觀察;接下去是一兩部關於義大利旅遊的十分美麗的速寫,但是支離破碎而不連貫;然後又是兩部小小的詩集,《蕁麻》與《紫羅蘭》,念起來就像小男孩們隨手塗寫在門柵上,女傭們看了會跳起來吃吃嗤笑的那種話兒。
但是,也許因為這樣一種狀態不可能永遠令人滿意,也許因為勞倫斯缺乏使事物本身完整的最後力量,這部書的效果從未達到過穩定的地步。《兒子與情人》這部書中的世界,永遠處於凝聚和解體的過程之https://read.99csw•com中。那個試圖把構成這個美麗而生氣勃勃的諾丁漢世界的不同部分吸引在一起的磁石,就是這熾熱的軀體,這在肉體中閃耀的美麗的火花,這強烈的、燃燒的光芒。因此,不論什麼東西展現在我們面前,似乎都有片刻時間是屬於它自己的。沒有什麼東西安心地停留在那兒被人觀看。所有的東西都被某種不滿足的渴望,某種更高的美感、慾望或可能性所吸引開去。因此,這部書興奮、刺|激、感動、改變著我們,似乎充滿著某種被壓抑的激動、不安和慾望,就像那男主人公的軀體一樣。那整個世界——它是那位作家的卓越力量的一種證明——被那位少年這塊磁石搞得破碎、動搖;他不能把那些分離的部分拼成一個能使他感到滿意的整體。
在此期間,勞倫斯的聖殿中的那些崇拜者的頌揚之聲,變得更加狂熱了;他們供奉的香火更加旺盛,他們的迴旋膜拜更加神秘而令人困惑。他去年的逝世,給了他們更充分的自由和更強大的動力;他的死亡也激動了那些高尚體面的人物;而且,正是那些虔誠的信徒和吃驚的反對者所引起的刺|激,正是那些虔誠信徒的隆重紀念和吃驚的反對者的流言蜚語,使人最後終於去閱讀《兒子與情人》,為了看一看那位大師是否像經常發生的情況那樣,和他的弟子們的歪曲描述並非完全不同。
這,至少是部分地,可以有一種簡單的解釋。保羅·莫萊爾,像勞倫斯本人一樣,是一位礦工的兒子。他對他的環境感到不滿。賣掉一幅圖畫之後,他首先採取的行read.99csw.com動之一,就是去買一套夜禮服。他並不像普魯斯特那樣,是一個穩定的、心滿意足的社會集團的成員。他渴望脫離他自己的階級而進入另一個階級。他相信中產階級具有他所沒有的東西。他天性太過誠實,因此不能滿足於他母親的論點;她認為普通人比中產階級更好,因為他們具有更多的生命力。勞倫斯覺得,中產階級具有理想,或者有他希望自己具有的某種其他的東西。這就是他心情不安的原因之一。而這是極其重要的。因為事實上,他和保羅一樣,是一位礦工的兒子,而且他不喜歡他的環境,這使他對於寫作的態度和那些人不同,他們擁有穩定的地位並且欣賞他們的環境,他們的優越條件允許他們忘卻那些環境的壓力。
勞倫斯從他的出身獲得了一種強烈的動力。它使他的目光處於某一個角度,從這個角度,它獲得了它的某些最顯著的特徵。他從不回顧過去,或者把事情看作人類心理學的罕見例證,他也不是為了文學本身而對文學感到興趣。每一件事物都有一種用途、一種意義,它本身並不是一種目的。再把他和普魯斯特加以對比,你就會覺得,他並不附和任何人,也不繼承任何傳統,他無視過去,也不理會現在,除非它影響到將來。作為一個作家,這種缺乏傳統的情況,對他的影響極大。思想直接地驀然闖進他的頭腦,字句迸射出來,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水中之時向四面八方飛濺的水珠一般渾圓、堅實、乾脆。你會覺得,沒有一個字是為了它本身的美或者為了它對於句子結構的影響而被選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