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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人的觀點

俄國人的觀點

「『怎麼辦?怎麼辦?』他緊緊地捧住他的腦袋問道,……好像他很快就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而一種嶄新的、光輝燦爛的生活就會開始。」那篇小說就到此結束。一個郵差駕著馬車送一位學生到驛站去,一路上這位學生試圖同那郵差攀談,但他始終保持沉默。突然,那郵差出乎意料地說:「讓任何人搭乘郵車都是違反規章的。」於是他面有慍色地在站台上踱來踱去。「他在對誰發怒?對人們?對貧窮?對那秋天的夜晚?」那篇小說又到此結束。
那麼,我們等於是說,我們是丟開了它的風格來對整個俄國文學作出判斷。當你把一個句子里的每一個字從俄文轉換成英文,從而使它的意義稍有改變,使它的聲音、分量和彼此相關的文字的重心完全改變,那麼除了它的意義的拙劣、粗糙的譯文之外,什麼也沒有保留下來。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那些偉大的俄國作家好比經歷了一場地震或鐵路交通事故,他們不但丟失了他們所有的衣服,而且還失去了一些更加微妙、更加重要的東西——他們的風度,他們的性格特徵。英國人以他們讚賞俄國文學的狂熱性來證明,那劫後餘生遺留下來的東西,是十分強有力的、感人至深的;然而,考慮到它們已經是殘缺不全的,我們就不能肯定,我們究竟有多大把握可以相信我們自己沒有非難、曲解這些作品,沒有把一種虛假的重要性強加于它們。
我們不得不仔細尋找,以便在這些奇特的短篇小說中發現它們的著重點恰好在何處出現。契訶夫自己所說的話給我們指引了正確的方向。他說:「……像我們之間的這樣的談話,對於我們的父母說來,是不可想象的。在晚上,他們默默無言,卻安然酣睡;我們,我們這一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但話說得很多,總是想要決定我們是否正確。」我們文學中的社會諷刺和心理描寫技巧,都來自不安的睡眠和不斷的談話;但是,在契訶夫與亨利·詹姆斯之間,在契訶夫與蕭伯納之間,畢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顯著的差異——但它從何而來?契訶夫也意識到社會現狀的醜惡和不公正;農民的惡劣處境使他大為震驚;但他沒有改革者的熱情——這決不是要我們停下來作結論的休止符號。他對於心靈極感興趣;他是人與人關係的最精巧微妙的分析者。但是我們又要說,不,結論不在於此。難道他的根本興趣不是在於靈魂與其他靈魂之間的關係,而是在於靈魂與健康狀況之間的關係——在於靈魂與仁慈善良之間的關係?這些小說總是向我們揭示出某種虛偽做作、裝腔作勢、很不真誠的東西。某個婦女陷入了一種不正當的關係,某個男人由於他的不人道的環境條件而墮落了。靈魂得病了;靈魂被治愈了;靈魂沒有被治愈。這些就是他的短篇小說的著重點。
我們問道:難道這就是結局嗎?我們總有一種跑在休止符號前面的感覺;或者說,這有點像一首曲調,在預料之中的結尾和弦尚未奏出之前,它就突然終止了。我們說,這些小說是沒有結論的,接下去我們就假設,短篇小說應該以一種我們公認的方式來結尾,在這種假設的基礎之上,我們構成了我們的批評。我們這樣做,就提出了一個我們自己是否適合於充當讀者的問題。如果曲調是熟悉的而結尾是強調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壞蛋們狼狽不堪、陰謀詭計統統戳穿——正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多數小說所寫的那樣,我們就不大會弄錯;然而,如果曲調是陌生的而結尾的音符是一個問號,或者僅僅表示那些九-九-藏-書人物還將繼續談論下去,就像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那樣,我們就需要一種非常大胆而敏銳的文學感受能力,來使我們聽清那個曲調,特別是使那和聲顯得完整的最後幾個音符。或許我們要讀過大量的短篇小說才能如此感受,而這種感受能力對於獲得我們滿意的結論是十分必要的,我們把小說的各個部分歸納攏來,我們就會發現,契訶夫並非文筆散漫、毫不連貫,而是有意識地一會兒奏出這個音符、一會兒奏出那個音符,其目的是為了完整地表達他的作品的思想意義。
我們說他們在某種可怕的災難之中失去了他們的衣服,這是因為某種如此的形象可以用來描述那種單純樸素、富於人性的品質,這種品質擺脫了企圖隱藏、偽裝它的本性的一切努力而在驚慌失措之中流露出來,而這就是俄國文學——由於翻譯或者某種更加深刻的原因——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我們發現,這些品質完全浸透了俄國文學,在比較次要的作家身上和比較重要的作家身上同樣地明顯。「要學會使你自己和人們血肉相連、情同手足。我甚至還要加上一句:使你自己成為他們不可缺少的人物。但是,不要用頭腦來同情——因為這還容易做到——而是要出自內心,要懷著對他們的熱愛來同情。」不論你在何處碰巧讀到這段引文,你馬上就會說:「這是出自俄國人的手筆。」單純樸素的風格、流暢自如的文筆,假定在一個充滿不幸的世界中對我們主要的呼籲就是要我們去理解我們受苦受難的同胞,而且「不要用頭腦來同情——因為這還容易做到——而是要出自內心」——這就是籠罩在整個俄國文學之上的那片雲霧,它的魅力吸引著我們,使我們離開我們自己黯然失色的處境和枯焦灼|熱的道路,到那片雲霧的蔭庇之下去舒展——而那後果當然是不堪設想的。我們變得窘困、拘束;否定了我們自己的品質,我們就用一種裝模作樣的仁慈善良和簡樸風格來寫作,這是極端令人作嘔的。我們不能帶著淳樸的自信去稱別人為「兄弟」。在高爾斯華綏的一個短篇小說里,有一個人物這樣來稱呼另一個人物(他們倆都深深地陷於不幸之中)。頃刻之間,一切都變得牽強、做作。在英語中,和「兄弟」相當的詞彙是「老兄」——這是一個大不相同的詞兒,帶有一種諷刺挖苦的意味,一種難以明確表達的含蓄的幽默。雖然那兩個英國人在他們深深陷於不幸之時相遇並且這樣互相招呼,我們可以肯定,他們將會找到工作,發財致富,在他們一生中的最後幾年過上奢侈的生活,並且留下一筆錢財來防止可憐的窮鬼們在泰晤士河岸上稱兄道弟。但是,正是那種共同的苦難,而不是共同的幸福、努力或慾望,產生了那種兄弟情誼。正是那種深刻的「悲傷」——哈格柏格·賴特博士發現這是俄國人的典型特徵——創造了他們的文學。
剩下來尚未討論的,是所有小說家中最偉大的一位——因為,除了這個稱號之外,我們還能給《戰爭與和平》的作者以什麼別的稱呼呢?我們也將發現托爾斯泰是一位異己的、難以理解的外國人嗎?在他的觀察角度中,是否也有某種怪癖,直到我們成了他的弟子並且迷失了方向,它還是懷著疑慮與困惑的心情,無論如何避免和我們接近?從他的最初幾句話里,我們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這兒有一個人,他https://read.99csw.com看到了我們所看到的東西,並且像我們所習慣的那樣來著手描寫,不是從內心寫到外表,而是從外表寫到內心。這兒有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八點鐘可以聽到郵差的敲門聲,而人們在十至十一點鐘之間就寢。這兒有一個人,他不是未開化的野蠻人,不是大自然的孩子;他是受過教育的;他有過各種各樣的經歷。他是那些生來就是貴族並且充分地利用了他們的特權的人們中的一位。他是大都市的而不是郊外的人物。他的感覺、他的智力是準確的、有力的、經過充分培養的。當一個如此的心靈和軀體向人生髮動攻擊之時,其中帶有某種光榮自豪、壯麗輝煌的因素。因此,沒有人能夠像他那樣,把體育活動的興奮、駿馬的妙處以及他在這個世界上強烈地希望得到的一切東西對於一個強壯的年輕人的感官的刺|激表達出來。每一條樹枝、每一片羽毛,都被他的磁性所吸住。他注意到一個孩子衣服上湛藍或鮮紅的色彩、一匹駿馬尾巴換毛的過程、一陣咳嗽的聲音、一個男人想要把手插到已經縫住的口袋中去的動作。他精確的目光記錄了一陣咳嗽和雙手細微的動作,他精確的頭腦又把這些現象歸因於人物性格中某種隱蔽的因素,因此,我們熟悉他的人物,不僅僅是通過他們的戀愛方式、政治觀點和靈魂的不朽,並且還通過他們打噴嚏和哽噎的方式。甚至在一部翻譯作品里,我們也會覺得自己被置於高山之巔,並且有一架望遠鏡送到了我們手中。一切事物都是令人驚異地清晰,並且絕對地鮮明。正當我們在狂喜之中,深深地呼吸山頂上新鮮的空氣,感到精神振奮、心靈凈化,突然間,某一個細節——也許是一個男人的腦袋——以一種驚人的方式從那幅圖景中脫穎而出,向我們逼近過來,好像它的生命本身的強大力量把它噴射出來。「我突然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起先我的視線被擋住了,看不到周圍的情景;後來他的面龐似乎慢慢地消失,直到最後只留下一雙眼睛,在我的眼前閃爍;接著那眼睛似乎鑽到了我的頭顱裏面,於是一切變得混亂不堪——我什麼也看不到了,被迫閉上了我的眼睛,為了擺脫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所產生的喜悅和恐懼之感……。」一次又一次,我們分享著《家庭的幸福》這篇小說中瑪莎這個人物的感覺。你得閉上你的眼睛,來逃避那喜悅和恐懼的感覺。佔優勢的往往是那喜悅之情。在這篇小說里有兩段描寫,一段寫一位姑娘在夜晚和她的戀人在花園裡散步,另一段寫一對新婚夫婦昂首闊步走到他們的客廳里去,這兩段描寫把那種強烈的幸福感如此成功地傳達出來,使我們把書合攏以便更好地體味這種感覺。但是,總是存在著一種恐懼之感,它使我們像瑪莎一樣,想要逃避托爾斯泰注視我們的目光。這是否那種在現實生活中可能會擾亂我們心境的感覺——感到他所描寫的幸福過分強烈因而不會持久,覺得我們正處於一場災難的邊緣?或者,是否感到我們強烈的喜悅不知怎麼有點兒可疑,並且迫使我們和《克萊采奏鳴曲》中的波茲涅謝夫一起問道:「但是,為什麼要生活?」生活支配著托爾斯泰,正如靈魂支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所有那些光華閃爍的花瓣兒的中心,總是蟄伏著這條蝎子:「為什麼要生活?」在他的著作的中心,總有一位奧列寧、皮埃爾或列文,他們已經取得了所有的人生經歷,能夠隨心所欲地對付這個世界,但他們總是不停地問,甚至在他們享受生九_九_藏_書活的樂趣之時也要問: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我們人生的目的又應該是什麼。能夠最有效地驅散我們的各種慾念的,並非牧師僧侶,而是那位自己也曾熟悉它們、熱愛它們的人。當他也來嘲弄它們,整個世界的確就在我們的腳下化作一堆塵土、一片灰燼。就這樣,恐懼和我們的喜悅交織在一起;而在那三位俄國作家之中,正是托爾斯泰最強烈地吸引著我們,也最強烈地引起我們的反感。
使我們和俄國文學隔膜的不僅有這一切缺陷,還有一個更加嚴重得多的障礙——語言的差異。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欣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作品的所有讀者之中,能夠閱讀俄文原著的也許不超過一兩個人。我們對於它們品質的估價,是由評論家們作出的,他們從未讀過一個俄文字,或者到過俄國,或者聽到過俄國人說俄語;他們不得不盲目地、絕對地依賴翻譯作品。
猛然升騰到浪尖兒上,又被捲入海底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在這種情況之下,一位英國讀者難以感到心情舒坦。他在他自己的本國文學中所習慣的那種程序,被顛倒了過來。按照我們的慣例,如果我們想要敘述一位將軍的愛情軼事(首先,我們會發現很難不去嘲笑一位將軍),我們必須從描述他的宅邸著手;我們必須使他的環境具體化。只有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才能來描述那位將軍本身。此外,在英國占統治地位的不是俄國的茶炊,而是我們的茶壺;時間是有限的;空間是擁擠的;我們可以感覺到其他著作——甚至是其他時代——中的不同觀點的影響。社會被劃分為低等、中等、上等階層,每一個階層有它自己的傳統,自己的規矩,從某種程度上說,甚至還有它自己的語言。不論他本人願意與否,一位英國小說家會受到不斷的壓力,迫使他去承認這些框框,結果就把固有的秩序和某種形式強加于他;他必然傾向於諷刺而不是憐憫,他寧可考察整個社會而不是去理解個人本身。
一個這樣的理論概括,即使把它應用於文學實體之時包含著某種程度的真理,如果一位天才作家在它的基礎之上開始工作,當然就會使它發生深刻的變化。立刻就發生了許多其他的問題。可以看出,一種創作「態度」並不簡單;它是非常複雜的。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魂落魄、失去了衣服和風度的人們,會說出一些生硬的、刺耳的、不愉快的、彆扭的話,即使他們說話的時候帶著那場災難在他們身上造成的放任、直率的態度。我們對於契訶夫作品的初步印象,不是樸實無華而是困惑不解。它的意義究竟何在?他為什麼要把這一點寫成一個短篇小說?當我們讀了他的一篇又一篇作品,我們就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們分手之後又相逢,最後他們倆談論他們的處境以及用什麼方法才能從「這可怕的束縛」之中解脫出來。
然而,我們的思想從它的誕生之處就帶上了它的偏見,毫無疑問,當它涉及俄國文學這樣一種異己的文學,必定離開事實真相甚遠。
在閱讀契訶夫的作品之時,我們發現自己在不斷地重複「靈魂」這個詞兒。它灑滿了他的篇頁。年老的酒鬼們隨便地使用這個詞兒;「……你高踞於行政機構的上層,高不可攀,可是沒有真正的靈魂,我親https://read.99csw•com愛的孩子……那裡面就毫無力量。」的確,靈魂就是俄國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在契訶夫的作品中,靈魂是細膩微妙的,容易被無窮無盡的幽默和慍怒所左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它有更大的深度和容量,它易患劇病和高熱,但它依然是占支配地位的因素。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一位英國讀者需要花這麼大的力氣,來把《卡拉瑪卓夫兄弟》和《魔鬼》讀上兩遍。對他說來,那「靈魂」是異己的。它甚至是令人厭惡的。它幾乎沒有幽默感,而且完全沒有喜劇感。它是無定形的。它與理智關係甚微。它是混亂的、嚕囌的、騷動的,似乎不能接受邏輯的控制和詩歌的格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波濤翻騰的旋渦、飛沙走石的風暴、會把我們吸進去的嘶嘶作響、沸騰滾泡的排水口。它是完全純粹用靈魂作原料來構成的。違背我們自己的意願,我們身不由己地被吸了進去,在那裡面旋轉,頭昏眼花,幾乎窒息,同時又充滿著一種眩暈的狂喜。除了莎士比亞的作品之外,再也沒有比閱讀這種作品更令人興奮的了。我們把門打開,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里,其中擠滿了俄國的將軍,將軍的家庭教師,將軍夫人與其前夫所生的女兒,將軍的堂表兄妹,以及一大堆混雜的人物,他們都在放大喉嚨談論他們最隱秘的私事。但是,我們究竟置身何處?告訴我們,這究竟是在一家旅館里、一幢公寓里或一座出租的房屋裡,這當然是小說家的職責。可是,沒人想到要對此作出任何解釋。我們的靈魂,受折磨的、不幸的靈魂,它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談論、揭露、懺悔,從肉體和神經的傷口中把那些在我們心底的沙灘上蠕動著的難以辨認的罪惡抽曳出來。但是,當我們傾聽他們的談話,我們騷亂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一根繩索向我們扔了過來;我們抓住了一段獨白;我們用牙齒咬住繩索,被匆匆忙忙地從水裡拖過去;我們狂熱地、瘋狂地不斷往前沖,一會兒被水淹沒,一會兒露出水面,在這一剎那間看到的景象,比我們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理解得更加清楚,並且獲得了我們通常只有在生活的壓力最為沉重的時候才能得到的那種啟示。當我們飛快地前進,我們在無意之中看清了所有這一切——人們的姓名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原來他們是住在羅里敦堡的一家旅館里,波麗娜和德·格里烏克斯侯爵一起捲入了一場陰謀——但是,和靈魂相比,這些是多麼次要的事情!最要緊的就是靈魂,以及它的熱情、它的騷動、它的美麗和邪惡相交織的驚人的大雜燴。如果我們突然尖聲大笑,或者,如果我們抽抽噎噎不勝悲切,還有什麼比這更加自然的呢?——這幾乎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們生活的步伐是如此驚人,當我們飛快前進之時,我們的車輪就會迸射出火星。此外,當生活的速度這樣加快的時候,我們看到靈魂的各種因素,那就不是像我們速度較慢的英國人的頭腦所設想的那樣,在幽默的場面或熱情激動的場面中分別出現,而是一層夾一層地糾纏在一起,無法分解地混雜為一團,於是就揭示出人類心靈的一種嶄新的概貌。原先各自分離的因素,現在互相融合在一起。人們同時是惡棍又是聖徒;他們的行為既美好而又卑鄙。我們熱愛他們,同時又痛恨他們。我們慣常所說的那種善惡之間明確的分界線,是不存在的。我們所最鍾愛的人往往就是最大的罪犯,而那最可憐的罪人往往使我們感動,以至於產生最強烈的讚賞和愛慕。
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沒有受https://read.99csw.com到這種限制。不論你是貴族還是平民,是流浪漢還是貴婦人,對他說來全都一樣。不論你是誰,你是容納這種複雜的液體、這種模糊的、冒泡的、珍貴的素質——靈魂——的器皿。它洋溢、橫流,與其他靈魂融匯在一起。我們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兒,一位買不起一瓶酒的銀行小職員的平凡故事就不脛而走,擴散到他的岳父和他岳父極其惡劣地對待她們的那五位情婦的生活中去,以及住在同一幢公寓中的郵差、僕婦和公主們的生活中去;沒有任何事情是超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領域之外的;當他疲乏之時,他並不停止,而是繼續寫作。他無法限制他自己。那人類的靈魂——它熱氣騰騰地、滾燙地、混雜地、驚人地、可怕地、令人壓抑地翻騰滿溢,向著我們滾滾而來。
既然我們經常懷疑,和我們有這麼多共同之處的法國人或美國人是否能夠理解英國文學,我們應該承認我們更加懷疑,英國人是否能夠理解俄國文學,儘管他們對它滿懷熱情。至於我們所謂「理解」究竟是什麼意思,可能爭辯不休無法肯定。人人都會想起那些美國作家的例子,特別是那些在他們的創作中對我們的文學和我們本身都具有最高識別能力的作家;他們一輩子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最後通過合法的步驟成了英王喬治陛下的臣民。儘管如此,難道他們了解我們了嗎?難道他們不是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些外國人嗎?有誰能夠相信,亨利·詹姆斯的小說是由一位在他所描繪的那個社會中成長起來的人寫的,或者,有誰能夠相信,他對於英國作家的批評是出於這樣一個人的手筆,他曾經閱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卻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把他的文化和我們的文化分隔開來的大西洋以及大西洋彼岸的二、三百年歷史?外國人經常會獲得一種特殊的敏銳性和超然獨立的態度,一種輪廓分明的觀察角度;但是,他們缺乏那種毫不忸怩拘束的感覺,那種從容自如、同胞情誼和具有共同價值觀念的感覺,這些感覺有助於形成親密的關係、正確的判斷以及迅速交換信息的密切交往。
我們的目光一旦習慣於這些色調,小說的原來那種「結論」,就有一半化作一縷輕煙;它們看上去就好像背後有一束光線在照射著的幻燈片——俗氣、耀眼、淺薄。作為小說最後一章的一般性結局,書中人物或則締結良緣,或則一命嗚呼,並且把作者的價值觀念大吹大擂地公開聲明、強調突出,這成了最基本的類型。我們覺得,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也沒有把什麼東西恰當地加以歸納。另一方面,那種我們當初似乎認為是漫不經心、毫無結論、充滿繁瑣細節的創作方法,現在看來卻是出乎一種優雅細膩的獨創性和極其講究的藝術趣味,它大胆地選擇題材,恰當地安排布局,並且被一種真誠的態度所控制著,除了在俄國作家中間,我們在別處再也找不到可以與此媲美的品質。或許這些問題無從解答,然而,讓我們不要偽造證據,來創造出某種合適的、正統的、符合我們虛榮心的東西。俄國人的方法或許不能吸引我們公眾的耳朵;他們畢竟習慣於更響亮的音樂、更強烈的節拍;但是,既然那曲調聽上去就是如此,他就把它寫了下來。結果,當我們閱讀這些完全沒有結論的小故事之時,我們的眼界開闊了,我們的靈魂獲得了一種令人驚奇的自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