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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司湯達和《紅與黑》 (二)

四、司湯達和《紅與黑》

(二)

他開始了一連串示愛的舉動。可他身上那倒霉的缺乏自信依舊十分礙事。他時而歡快、時而又憂傷,時而輕浮、時而又冷淡,時而熱情、時而又漠然:什麼也不起作用;他說不準伯爵夫人到底喜不喜歡自己。他羞辱地疑心:由於他的忸怩,她在背後會笑話自己。最後,他找到一位老朋友,袒露自己的困境,讓對方給自己出下一步的主意。兩人經過商討,朋友問了幾個中肯的問題,還記下了司湯達的回答。下面就是馬修·約瑟夫森總結的問題答案:「勾引德·B夫人能有什麼好處?」(德·B夫人是他們對達魯伯爵夫人的稱呼。)「答案如下:他要遵從自己的性格意願;他會贏得巨大的社會條件;他要進一步追求對人類激|情的探究;他會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司湯達還做了一處小腳註:「最好的主意就是進攻、進攻、再進攻!」這確實是個好主意,但對於一個無法克服膽怯的人而言,卻很難實行。然而幾周之後,司湯達受邀到達魯家位於巴切維爾的鄉間別墅小住,在一個不眠之夜后,他決心在第二天早晨採取行動,於是穿上自己最好的條紋褲。達魯伯爵夫人稱讚了他的褲子。兩人去花園裡散步,而她的一個朋友以及她的母親孩子跟在後面二十碼。他們走來走去,渾身顫抖、下定決心的司湯達緊緊盯住某一個點(他稱之為B點),該點同他倆剛剛走過的A點有一段距離,他心中暗自發誓:如果走到B點還不開口的話,就自殺。他講了,抓住她的手試圖親吻;他告訴她:自己愛她已足足十八個月,卻竭盡全力掩飾這份感情,甚至不去見她,可是再也無法忍受痛苦了。伯爵夫人回答的態度倒也和善,她只能把他當作朋友,無意背叛自己的丈夫,隨即把其他人也喊了過來。司湯達輸掉了他所謂的「巴切維爾之戰」。可以猜測出,此事傷的是他的虛榮心,而非他的感情。
司湯達很清楚自己長相平平,為了彌補這一點,他刻意穿戴得優雅時尚。他老是胖嘟嘟的,不過如今由於生活好了,倒也儀錶堂堂起來;他兜里有了錢,身上穿了好衣服。仗著這些有利條件,他肯定以為:比起當窮得叮噹響的龍騎兵時,自己現在更有機會討到這位威嚴女士的歡心,於是決定趁著自己在米蘭的短暫停留期間向對方求歡。可她並不是他期望的那麼容易對https://read•99csw•com付。事實上,她把他搞得焦頭爛額,直到他動身去羅馬的前一天晚上,她才同意早晨在自己的公寓接見他。我們都以為這肯定是求愛的倒霉時刻。而那一天,他在日記中寫道:「九月二十一日十一點半鍾,我終於贏得了期待已久的勝利。」他還將日期寫在自己的背帶上。他穿的褲子,正是他向達魯伯爵夫人示愛那天穿過的條紋褲。
這孩子非常聰明,尤其擅長數學,十六歲時,他說服父親讓自己去巴黎上高等理工學院,好準備未來的軍旅生涯。可是這隻是個離家的借口。入學考試那天,他卻溜了。父親把他介紹給一個親戚達魯先生,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國防部任職。長子皮埃爾身居要職,過了一段時間,在父親達魯先生的要求下,他讓這個無所事事、需要工作的年輕人當了自己眾多秘書中的一個。拿破崙開始了他在義大利的第二次戰役,達魯兄弟隨其出征,不久后,司湯達在米蘭同他們會合。在做了幾個月的辦事員后,皮埃爾·達魯給他在一個龍騎兵團謀到一份差事,可是迷戀米蘭快樂生活的司湯達根本無意加入,還趁自己的庇護人不在之際,誘哄一位米查德將軍任命自己做人家的副官。皮埃爾·達魯回來后,即命令司湯達加入自己的兵團,然而他用這樣或者那樣的託辭一直拖了六個月,等到最後加入了,發現無聊透頂,又借口有病,請假去了格勒諾布爾,並在那裡辭去軍職。他什麼戰鬥也沒有參加過,但這並不妨礙他日後吹噓自己是一個如何神勇的戰士;而在他1804年找工作的時候,他也確實自行寫了一份鑒定書(並由米查德將軍簽字)證明自己在各次戰役中英勇無畏,而如今已證明,他根本不可能參加過這些戰役。
在梅勒妮離開他幾個月之後,司湯達再度來到巴黎。這已經是1806年了。此時的皮埃爾成了達魯伯爵,比之前更有權勢。司湯達在義大利的所作所為,讓皮埃爾對自己的這位表親印象不佳,只是在妻子的勸說下,他才決定再給司湯達一次機會。耶拿戰役之後,他的弟弟馬夏爾被派往布倫瑞克,司湯達作為軍事特派員助理隨同前往。他盡職盡責、表現不俗,因此在馬夏爾·達魯被召往別處之後,由他來頂替原職。司湯達放棄了要當偉大劇作家的想法,決心在仕途上有所九-九-藏-書成就。他把自己當成了帝國的貴族、榮譽軍團的騎士、薪金豐厚的部門長官。雖然他是個狂熱的共和主義者,而且把拿破崙視為剝奪法國自由的暴君,卻寫信給父親,要求他給自己買個貴族頭銜。他在自己的名字上加了一個小品詞,稱自己為「亨利·德·貝爾」。儘管這麼做實在可笑,可他確實是個頗有能力、足智多謀的行政官;在一次叛亂(由於一名法國軍官在跟一個德國平民的爭吵中拔刀砍死了對方)中,他表現出不凡的勇氣。1810年,獲得提升的他再次來到巴黎。他在榮軍院的豪華套房中擁有一間辦公室,還有一筆不菲的收入。他得到了一輛雙馬拉的四輪篷式馬車,一個車夫和一個男僕。他跟一個歌女同居。但是這還不夠,他感覺還缺少一個自己喜歡的情人,而且對方的地位可以提升自己的聲望。他認定皮埃爾的妻子亞歷山德琳·達魯可以填此空缺。亞歷山德琳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比自己的顯赫丈夫年輕好多,為其育有四個孩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司湯達曾經考慮過達魯伯爵對自己的厚待和寬容,而且他也沒有想想,勾引達魯的妻子可謂既不明智也不得體,因為他的升遷全都虧人家幫忙,事業上也要靠人家施恩。
在這之後兩個月,仍處在失望懊惱中的司湯達申請休假,而後去往米蘭,他在自己第一次遊覽義大利的時候就被這座城市給深深迷住了。早在十年前,他就在那兒喜歡上了一位吉娜·佩特拉魯,此人是司湯達表兄的情人,可他當時只是個身無分文的少尉,她根本就沒把他看到眼裡。然而此次一回到米蘭,他就立即找到了她。她的父親開了一家小店,而她本人在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嫁給了一個政府職員;如今她已三十四歲,有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再次見到她的第一面,司湯達就覺得她是個「高挑、華美的女人。在她的眼神、表情、眉毛和鼻子當中,依然具有威嚴。我發現她(他補充道)更加聰明,更加威嚴,少了當年的那種肉感」。憑藉丈夫的那點可憐薪水,她就能夠擁有米蘭的公寓、鄉間的房舍、用人、斯卡拉歌劇院的包廂、馬車,的確是夠聰明的了。
假期結束后,他回到巴黎。令他頗有些沮喪的是,他發現達魯伯爵異常冷淡,他已經目睹了這位表弟對自己太太的關注,對此十分厭惡。拿破崙開始那次災難性的遠征俄國時,司湯達好不容易才說服他,把自己從安逸的榮軍院調到現役的軍需部。他緊隨大軍來到莫斯科,並在撤退中證明自己依舊鎮定、有魄力、有膽識。在最糟糕的一天清晨,他出現在達魯的帳外候命,臉颳得一絲不苟,唯一的一套軍裝乾淨整潔。在搶渡別列津納河的時候,他沉著冷靜地救了達魯的命,還救了一名負傷軍官,把他帶上自己的馬車。他最後抵達柯尼斯堡,餓得半死,丟失了所有的手稿,除了身上的衣服一無所有。「我憑藉堅強的意志救了自己,」他寫道,「因為我目睹身邊許多人放棄希望、走向死亡。」一個月後,他返回巴黎。read•99csw.com
司湯達具有很強的性意識,但並不怎麼性感;的確,在一些十分露骨的信件(在他後期的一個情婦手裡)被發現之前,人們普遍懷疑他是個陽痿。第一部小說《阿爾芒斯》里的主人公即是如此。這本書談不上是一本好小說,卻受到了安德烈·紀德的極力推崇,其原因我想也並不難猜:它印證了他自己的信念(這種信念當然是源自他跟妻子的特殊關係),即沒有性|欲而深陷愛河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戀愛和陷入愛河之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沒有慾望可以戀愛,但沒有慾望卻絕不可能陷入愛河。司湯達顯然並非陽痿,他在《論愛情》中題為《論慘敗》的一章里解釋了自己的情況。坦白講,由於他擔心達不到對方的要求,結果導致他真的無法做到,於是也就出現了那些讓他蒙羞的傳言。他的感情源自理智的頭腦,擁有一個女人主要是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而已。這讓他確信自己具有男性氣概。別看他說得冠冕堂皇,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懂得溫柔細心。他坦承自己大多數的情事十分不幸,原因也不難看出。他的膽子很小。在義大利的時候,他曾請教一位軍官弟兄如何才能贏得女性的「青睞」,而後鄭重其事地把聽到的建議記錄下來。他按照規則追求女性,就像之前按照規則撰寫劇本一樣;當他發現對方覺得他很愚蠢時,感覺大受其辱,而當對方看透他的虛情假意時,他又大感驚訝。此人雖然聰明,卻好像從九-九-藏-書未想到過,女人熟悉的語言是情感的語言,而理智的語言只會令她們心寒意冷。他以為只要自己使用計謀與花招,就可以達到只有用感情才能達到的目的。
在這一點上,他和大多數孩子一樣,但是大多數孩子在長大後會忘記所受的磨難。司湯達卻很不一樣,五十三歲時,他依然心懷舊恨。由於他痛恨自己的耶穌會老師,所以成了極端的反對教權者,一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沒法讓自己相信,一個信奉宗教的人會是虔誠的;而且由於他的父親和姨媽都是忠誠的保皇黨人,所以他成了熱烈擁護共和制的人。可是在十一歲的一天晚上,他溜出家門去參加一個革命集會,結果大吃一驚。他發現無產者又臟又臭、粗俗不堪、口齒不清。「總而言之,那時的我同現在一樣,」他寫道,「我熱愛人民,我痛恨壓迫他們的人,可要是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對我而言卻是無休止的折磨……我曾經擁有最為貴族化的情趣,現在依然如此,我願意為人民的幸福做任何事情,但我相信,我寧可每個月都坐兩個禮拜的牢,也不願跟小商人生活在一起。」
司湯達曾經詳細描述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讀來十分有趣,因為在這一時期,他開始持有至死未改的偏見。母親一去世(他說自己對母親懷有一種戀人般的愛),他就由父親和母親的妹妹照管。他的父親是個嚴肅認真的人,姨母則嚴格而虔誠,他恨這兩個人。雖然屬於中產階級,可這個家庭頗有貴族傾向,1789年爆發的大革命使之充滿恐慌。司湯達聲稱:自己的童年十分悲慘,可從他的記述中,似乎看不出有什麼可抱怨的。他非常聰明,喜好爭辯,而且很難管束。當大革命的浪潮衝擊到格勒諾布爾的時候,貝爾先生被列入了可疑者名單,他認定這是一個名叫阿瑪爾的敵對律師所為,此人想要奪走他的業務。「可是,」聰明的小男孩說道,「阿瑪爾把你列入不熱愛共和國的可疑者名單中,而你也確實不熱愛嘛。」此言的確不假,但對於一個有可能掉腦袋的中年紳士來說,從自己的獨子口中聽到這種話,實在不怎麼中聽。司湯達批評父親過於小氣,但在用錢的時候,卻總是能夠從他那兒哄騙出錢來。有些書是禁止他看的,但就像有書以來全世界成千上萬的孩子所做的那樣,他暗地裡照讀不誤。他的最大抱怨就是,自己撈https://read.99csw•com不著自由自在地跟其他孩子混在一起,可他的生活不可能像他樂於聲稱的那樣孤單,因為他有兩個姐姐,其他孩子也同他一起上課,他的老師是耶穌會教士。事實上,他在當時的成長環境,跟其他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中的孩子沒什麼分別。他跟所有孩子一樣,把平常的管束看成是高壓暴政;當他被迫做功課的時候,當他無法完全遂自己心愿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受到了殘酷的虐待。
在家裡呆了三個月後,司湯達去往巴黎居住,靠父親的一筆補貼生活,錢雖不多,倒也夠用。他眼前有兩大目標。一個是成為當時最偉大的戲劇詩人。為了這個目的,他研讀了一本戲劇寫作手冊,經常認認真真地去看戲。可是此人似乎並無多少創造力,因為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他在日記中不知羞恥地說起:他可以把剛剛看過的一場戲,如何改成自己的戲;他當然也成不了什麼詩人。他的另一大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大情人。在這方面,老天爺可並不怎麼眷顧他。他的個頭有點小,是個身子大、腿短、又丑又胖的年輕人,大腦袋上長著一堆黑色的鬈髮;他的嘴唇很薄,粗粗的鼻子十分突出;但是他那棕色的眼睛充滿渴望,手腳極小,皮膚跟女人的一樣細膩。他曾頗為自豪地聲稱:手握刀劍會把自己的小手磨起泡來。除此之外,他還膽怯而笨拙。通過其表親馬夏爾·達魯(也就是皮埃爾的弟弟),他得以頻繁參加沙龍,這些沙龍的女主人,其丈夫都在大革命中大發橫財;然而可惜的是,他一跟人講起話來就結結巴巴。他能想出妙語,卻鼓不起勇氣張嘴說出來。他始終不知道手該怎麼放,於是買了一根手杖,通過擺弄手杖,可以把手利用起來。他很清楚自己的外省口音,他進了一家戲劇學校可能就是為了矯正口音。在這裏,他遇見了一名扮演小角色的女演員,名叫梅勒妮·古依爾伯特,比他大兩三歲,在經過一番猶豫之後,他決定與之相愛。他之所以猶豫,部分上是因為他無法確定她的靈魂是否跟自己的一樣高尚,部分上則是因為他懷疑她患有性病。可能這兩點都沒問題了,他才跟隨她到了馬賽,因為她在那兒有個演出合約,而他在那幾個月里則是給一個批發商工作。他逐漸看出:不管在精神上還是在思想上,她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女性,所以當她合約到期、因缺錢被迫返回巴黎時,他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