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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司湯達和《紅與黑》 (三)

四、司湯達和《紅與黑》

(三)

然而在1818年,司湯達遇見了美貌的丹布羅夫斯基伯爵夫人,很快便愛上了對方。他此時三十六歲,而她要年輕十歲。這是他第一次傾心於一位名門女士。這位伯爵夫人是個義大利人,十幾歲時就嫁給了一位波蘭將軍,但在幾年後離開了他,帶著兩個孩子來到瑞士。詩人烏戈·福斯克洛當時流亡國外正住在那裡,輿論錯誤地以為,她離開自己的丈夫就是為了和此人住到一起。當她返回米蘭的時候,處境很艱難,倒不是因為她有情人,根據當時的風氣,這根本就沒什麼可指責的,而是因為她離開自己的丈夫,獨自在國外生活。愛慕了對方足足五個月後,司湯達才敢開口表白。對方卻馬上給他吃了個閉門羹。他謙卑地寫通道歉,她終於心軟了,允許他每兩周來看自己一次。她的態度很明顯,那就是他的殷勤令自己感到厭煩,但他堅持不懈。有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儘管司湯達總是留心不讓別人耍弄自己,但自己卻不斷地丟醜。有一回,伯爵夫人去伏爾托拉看望自己那兩個讀書的兒子,司湯達尾隨而至;不過他清楚這樣做會令對方生氣,便戴上綠色眼鏡遮掩自己。到了晚上出去漫步的時候,他摘下眼鏡,碰巧撞見了伯爵夫人。對方假裝沒看見他,並在第二天給了他一張紙條「怒斥他跟蹤自己到伏爾托拉,並且在自己每天散步的公園裡遊盪,影響了自己的安全」。他回信懇求對方原諒自己,並在一兩天後當面求見。她冷冰冰地將他打發走。他趕往佛羅倫薩,傷心的信箋像雪片一樣飛向她。她連信封都沒開就退了回來,並附言如下:「先生,我不想再收到您的來信了,也不會給您回信的。我非常敬重您,等等……」
可他還是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他聲稱自己足足有十八個九*九*藏*書月無力寫作、思考和講話。吉娜試圖重新贏回他的心。一天,她在布雷拉(著名畫廊)攔住他,跪下身來乞求他的寬恕。「出於一種可笑的自尊心,」他告訴梅里美說,「我輕蔑地把她斥走。我的腦海中好像依然浮現出她追逐我的樣子,抓住我的衣服后襟不放,跪著爬出畫廊那麼遠。我沒原諒她實在是太傻了,因為她肯定從未像那天一般深愛著我。」
在此期間,他經歷了唯一一次感情似乎得到回報的韻事。德·古利亞爾伯爵夫人(閨名克萊芒蒂娜·布若)已跟自己忌妒而暴躁的不忠丈夫分開。她是個三十六歲的漂亮女人,而司湯達已年過四十,是個又胖又矮的人,長著厚實的紅鼻子,大腹便便、屁股碩大。他戴著紅褐色的假髮,還染了鬍鬚與之相配。他用有限的收入儘可能穿得體面。克萊芒蒂娜·德·古利亞爾被司湯達的智慧與幽默深深吸引,經過適當的一段時間,他便展開「進攻」,對於他的求愛,她以適合自己年齡的方式表達了謝意。在他們交往的兩年當中,她總共給他寫了兩百一十五封信,每一封都恰如司湯達期望的那般浪漫。由於唯恐激起她丈夫的怒氣,他都是偷偷來看她。我來引用一下馬修·約瑟夫森的記載:「他喬裝打扮一番,乘馬車從巴黎出發,在黑暗中全速趕往她的別墅,午夜后才能到達。德·古利亞爾夫人跟司湯達小說里的任何女主人公一樣大胆。有一次,來了不速之客(可能就是她的丈夫)破壞了他倆的幽會,她趕緊讓他到地下室去,撤掉他爬下去的梯子,關上活門。在漆黑空幻的地槽里,身陷其中的司湯達困在裏面(簡直就是墳墓)整整三天,而痴心一片的克萊芒蒂娜為他準備好吃的,撤下和架起梯子偷偷九九藏書來看他,甚至為了滿足他的需要,把密閉便桶都拿了下來,然後再去倒掉。」司湯達後來寫道:「當她在夜裡進地下室的時候,顯得十分崇高。」然而不久之後,這對情人之間出現爭吵,有如他們的感情一樣激烈,這位女士最終拋棄司湯達另尋新歡,對方可能是個容易取悅、讓人興奮的情人。
他們在秋天返回米蘭。為了自己的聲譽,吉娜堅持要求司湯達住到偏僻的郊區。等到她答應幽會了,他才在夜深人靜之際喬裝前去,路上換好幾次馬車,好甩掉跟蹤的探子,之後由女僕放其進門。這個女僕可能剛剛跟女主人吵過架,或者是由於貝爾的金錢拉攏,突然透露給他令其無比震驚的事,即夫人的丈夫根本就沒感到嫉妒;夫人要求嚴守秘密,是不想讓貝爾先生撞見情敵(或者說情敵們,因為遠不止一兩個),女僕還說可以證實給他看。次日,她將他藏到吉娜內室的壁櫥里,他透過牆上的一個小孔,親眼目睹了對自己不忠的行為,距離自己的藏身之處僅僅三英尺之隔。「也許你認為,」他在事後數年向梅里美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說道,「我會衝出壁櫥一刀刺死這兩個人嗎?根本沒有……我輕輕地離開了幽暗的壁櫥,正如我進來時一樣,只想著這次奇遇的荒唐,內心大笑不止,也對這位女士充滿了蔑視,終究也為自己重獲自由而感到欣喜。」
絕望的司湯達回到米蘭,卻獲悉父親已經去世。他馬上動身前往格勒諾布爾,發現律師一事很不順利,他非但沒有得到預期的財產,留給他的反倒是一屁股債。他匆匆趕回米蘭,也不知通過何種方式(我們不得而知)設法說服伯爵夫人再次允許他定期去見對方;然而這隻是他的虛榮心,他怎麼也不肯相信,她對自己毫不關心,後來他read•99csw•com寫道:「經過三年的親密關係,我離開了一個女人,我愛她,她也愛我,卻從未委身於我。」
他對官職並不在意,而是不知疲倦地四處觀光,只要有機會,就會出外遊覽。他在羅馬找到了欣賞自己的朋友。但儘管有這些消遣,他還是極度的無聊和孤單;五十一歲的時候,他向一個年輕女孩兒求婚,對方是他的洗衣女工和一名領事館小職員的女兒。令他沮喪的是,求婚被拒絕了,人們或許以為是由於他年紀大、性格差,實則是因為他的自由主義觀點。1836年,他說服部長給他安排了個小職務,讓他得以在巴黎生活三年,而他的位置被其他人暫時佔據。此時的他身體相當肥胖,而且易患中風,但這並不妨礙他穿著入時,誰要是對他的外衣款式或者褲子樣式表示輕蔑,都會極大地冒犯他。他繼續示愛,卻無甚收穫。他相信自己依然深愛著克萊芒蒂娜·德·古利亞爾,並試圖恢復同對方的關係。兩人分手后已有十年,她很明智地答覆說,火已熄滅,餘燼無法重燃。她還告訴司湯達,他是自己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對此應該感到心滿意足了。梅里美記述道,這一打擊讓他心都碎了:「他一說到她的名字,聲音就會變……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哭泣。」不過他好像一兩個月就完全恢復過來,又去向一位戈蒂爾夫人大獻殷勤,再度失敗。最後,他被迫返回契維塔韋基亞,兩年後在那裡得了中風。剛一恢復,他就請假去諮詢日內瓦的一位著名醫生。他從那兒搬到了巴黎,又過起了原來的生活。他參加聚會,高談闊論、興緻不減。1842年三月的一天,他參加了在外交部舉辦的一次正式宴會,當天晚上,在沿著大街散步的時候第二次中風,被抬回住處的第二九*九*藏*書天即去世。他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快樂,卻從來沒有領悟到,只有在不刻意追求的時候,才會真正得到快樂;而且,也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能明白快樂的意義。任何人都不太可能會說「我很快樂」;而只能說「我曾經快樂過」。這是因為快樂並非福利、滿足、安逸、愉悅、享受:所有這些都能讓人快樂,但它們本身並非快樂。
而後發生了1830年大革命。查理十世流亡國外,路易·菲利普繼位。此時的司湯達已經花光了父親破產後留下的那點兒積蓄,而他在文學創作上的努力(他已經重新回到成為著名作家的舊有雄心上來)給他既未帶來金錢也未帶來聲譽。《論愛情》於1822年出版,但十一年中只賣掉十七本。而1827年出版的《阿爾芒斯》則在評論界和公眾中都未獲得成功。我在前面已經提到,他曾試圖謀得政府職務,隨著政權更迭,最終被派駐的里雅斯特領事館;然而由於其同情自由派分子,奧地利當局拒絕接受他,於是又被調到了教皇國的契維塔韋基亞。
1821年,由於跟某些義大利愛國分子有牽連,奧地利警方要求他離開米蘭。他定居巴黎,在隨後的九年中,絕大多數時間都住在那裡。他頻繁出入于欣賞智慧的沙龍。他也不口吃了,成了一個有趣而銳利的健談之人,最厲害的時候同時跟八到十個自己喜歡的人交談;但是同許多滔滔不絕的人一樣,他往往一https://read.99csw.com個人把著談話。他喜歡制定規則,一旦有人不同意,他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鄙視。出於驚世駭俗的目的,他頗有些放任自流,沉浸於淫穢褻瀆之中,挑剔的批評家們認為,無論是逗樂還是煽動,他常常都是強裝幽默。司湯達無法忍受無聊,覺得很難相信他們竟然都不是流氓無賴。
1814年,皇帝退位,司湯達的官場生涯也隨之結束。他聲稱自己拒絕了幾份要職,寧肯流亡國外,也決不給波旁皇族效力;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他宣誓效忠國王,極力恢復公職。然而這一切都未能成功,於是他返回了米蘭。此時他依然有足夠的錢可以住進舒適的公寓、想多久看次歌劇就多久去看;但他已經沒有了從前的頭銜、聲譽、現金。吉娜很薄情。她告訴他說,自己的丈夫一聽說他來了,立刻妒火中燒,其他的愛慕者亦是起了疑心。他瞞不過自己,很清楚她對自己已經沒有進一步的利用價值了,然而她的冷漠卻點燃了他的熱情,最終他想到: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重新贏得她的愛。他湊了三千法郎給她。兩人去了威尼斯,她的母親、兒子,還有一個中年銀行家也一同前往。為了保全顏面,她堅持讓司湯達住到另一家賓館去,令他極為厭煩的是,他跟吉娜一起用餐的時候,那個銀行家總是跟著去。以下是他日記中的一段節錄,是他自己的英文原話:「她自詡這次來威尼斯,是為我做了很大的犧牲。我給她三千法郎到此處旅行,實在是太傻了。」十天之後又寫道:「我擁有了她……可她說起了我們的財政安排。昨天早晨沒有任何幻想。利害關係顯然將我全部的神經液抽取到腦中,扼殺了我所有的肉|欲。」
雖說這事叫人難堪,1815年6月18日,也就是拿破崙兵敗滑鐵盧的那天,司湯達還是在威嚴的吉娜懷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