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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司湯達和《紅與黑》 (四)

四、司湯達和《紅與黑》

(四)

儘管司湯達的遊記十分生動,讀來依然妙趣橫生,不過僅僅是向我們講述了作者的獨特性格,他的聲名主要還是來自兩部小說和《論愛情》中的一些篇章段落。其中有一段也並不新鮮:1817年初,他正在博洛尼亞,在一次聚會中,有位吉拉迪夫人,「美目之鄉布雷西亞曾經出過的最美貌女人」,對他說:「有四種不同的愛:
司湯達又補充道:「這種將所愛對象的一切都視為完美的愚蠢行為,在吉拉迪夫人的圈子裡,被稱為結晶。」假如他不抓緊利用出現在眼前的這一有益想法,他也就不是司湯達了;不過直到數月之後,他才在所謂「天才的一天」想到那個日後聞名的類比。他是這樣比喻的:「在薩爾茨堡的岩鹽坑,把一根沒有葉子的樹枝丟進廢棄礦井的深處,兩三個月之後,再將其取出,上面覆蓋著光亮的結晶體:其中最小的細枝並不比山雀的腳更大,卻滿是數不清的光彩奪目的鑽石。沒有誰還能認出原先的樹枝。」
「我所說的結晶,指的是思維的運轉,讓我們的大腦從周圍的一切吸取新發現(即我們所鍾愛的對象具有的新的優點)。」
他的情況極為特殊。大多數偉大的小說家都著作等身,尤其是巴爾扎克和狄更斯。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假如他倆活到老年的話,將會一部接一部地繼續編寫故事。人們通常認為,在一個小說家所需要的一切才華中,大幅度地編造故事是最為關鍵的。這項才華,司湯達幾乎完全不具備。然而他可能又是小說家裡最具獨創性的一位。正如他在年輕時代(他當時想要成為一名偉大的劇作家)從未想出構建一部戲劇的想法,就寫小說而言,他似乎也無力從自己的大腦read.99csw.com中構思出一個情節。他的第一部小說我已提過,就是《阿爾芒斯》。德·杜拉斯伯爵夫人曾寫過兩部題材頗為大胆的小說,具有「醜聞性的成就」,當時有一位頗有名氣的作家名叫亨利·德·拉都胥,他也寫了一部並匿名出版,目的是讓人以為這是伯爵夫人所寫,其中的主人公是個陽痿。我沒讀過這本書,只能講些道聽途說的話。根據這些傳聞,我推斷司湯達在《阿爾芒斯》中不光借用了拉都胥作品的主題,還包括人家的情節。他甚至還厚顏無恥地給主人公起了跟拉都胥書中完全一樣的名字,只是後來才把名字從奧利維爾改成了奧克塔夫。他用所謂的「心理現實主義」來渲染主題,可這部小說仍顯拙劣:情節極不可信,在我看來,一個患有罕見殘疾的人(此人為該書賦予了主題)居然會瘋狂愛上一個年輕女孩兒,這實在讓人無法置信。在《紅與黑》當中,如我後面將要談到的,司湯達密切追蹤一個年輕人的故事,此人是一次著名審判中的主角。《帕爾瑪修道院》中唯一讓聖伯夫感覺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其中對滑鐵盧戰役的描寫,司湯達的描寫來自一名參加過維特多利亞戰役的士兵的回憶錄。至於該書的其他部分,則是依靠舊有的義大利年史與傳記。作為一名小說家,其情節明顯取自某處,有的來自他所經歷、目睹或者聽說的真實事件,不過通常情況下還是來自對人物的細緻描寫(由於某種原因,這些人物激起了他的想象)。除了司湯達,我不知道還有哪位一流作家如此直接地從所讀書籍中尋找靈感。我這番話並非毀謗,只是陳述一個奇怪的事實。司湯達沒有很強九-九-藏-書的創造能力,可是誰也說不清為什麼,老天爺給了他準確觀察的卓越天賦,還有對人心之複雜、虛妄、古怪的敏銳洞察。他對自己的同胞評價頗低,可又對他們有著強烈的興趣。在其《旅人札記》中,他有一段啟示人心的文字,記載了他在途經法國時,為了在閑暇時間欣賞美景,便駕了一輛驛站馬車,可不久之後就感覺無聊透頂,於是棄車登上了擁擠的公共馬車,得以跟同路人一起暢談,並且伏在共用的桌子上傾聽他們的故事。
「(三)L'Amour Goût,即曾在十八世紀令法國人歡喜,馬里沃、坎比勇、杜克洛、德畢內夫人優雅描寫過的愛。(我原封不動地寫出l'amour goût,是因為不知該如何翻譯才好。我認為,它的意思是指對鍾意的人感受到的那種情愛,如果這個詞放在牛津辭典里的話,我寧可叫它『色|欲』而不是愛。)
「(四)來自名利場中的愛,由於這種愛,德·肖納女公爵在準備嫁給吉爾先生時說:『在一個平民老百姓眼裡,一位女公爵永遠都是三十歲。』」
「(一)肉體之愛,即動物、野人和墮落了的歐洲人的愛。
「(二)激|情之愛,即阿伯拉爾對愛洛伊斯、朱莉對聖普樂的愛。
所有戀愛過和失戀過的人都應該認識到這個例子的巧妙之處。
司湯達去世的時候,只有兩家巴黎報紙報導了此事,只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梅里美)參加了他的葬禮。他似乎要被人們完全淡忘掉了;事實上,要不是兩個忠實的朋友費盡周折,成功說服一家重要的出版公司發行了他的主要作品,他確實會被淡忘。雖然影響力很大的批評家聖伯夫專門為此寫了兩篇文章,九九藏書可是公眾仍舊不感興趣。這也並不讓人意外,因為聖伯夫的第一篇文章是關於司湯達早期作品的,而這些作品,與他同時代的人都未曾注意,而後人已決定不予理睬,而在第二篇文章中,他依然保留了對司湯達的遊記《羅馬之旅》和《旅人札記》的褒獎,但對其小說卻毫無興趣。他斷言其故事人物都是些木偶,雖塑造巧妙,但一舉一動卻暴露出內在的機理;他所批評的情節描述也確實可信度不高。司湯達還在世的時候,巴爾扎克曾經寫過一篇讚譽《帕爾馬修道院》的文章;聖伯夫寫道:「很顯然,本人實在無法分享巴爾扎克先生對《帕爾馬修道院》的熱情。實際上,作為小說家,他希望人們把他寫成什麼樣,他就把貝爾寫成了什麼樣」;稍晚些時候,他又頗為惡毒地說出,在司湯達死後,人們在其遺稿中發現一份文件,記錄了他曾送給或是借給巴爾扎克三千法郎(對巴爾扎克而言,借款永遠等於是饋贈),以此來收買對方的頌詞。對此聖伯夫引述道:「榮譽之中混雜著不光彩的糾纏。」或許他無須如此苛求對方:他自己的那兩篇文章就是收了出版商的錢的,而他所寫的有關司湯達表兄皮埃爾·達魯(此人作為作家的唯一聲望來自對賀拉斯的翻譯,並撰寫了一部九卷本的威尼斯史)的兩篇文章,也是受其家人所託為表孝心而作。
司湯達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作品將得以流傳,但他估計要等到1880年,甚至1900年,自己才會獲得應有的評價。面對同時代人的忽視,很多作家都相信,後人會承認自己的價值,藉此來自我寬慰。然而事實卻往往不是這樣。後人都忙忙碌碌、疏忽大意,而當他們真的關注過去的文學創作時,也只會在當時曾經獲得成功的作品中尋覓。一位故去的作家,生前備受冷落,而後來卻被從故紙堆里重新挖掘出來,這種幾率堪稱微乎其微。就司湯達而言,則是由於一位教授(否則也不為人知)在巴黎高等師範學校的講座上熱情稱讚他的作品,恰巧在他的學生當中,又有一些聰明的年輕人日後都成了名。他們在閱讀司湯達時,從中發現了一些符合當時思想氣候、在年輕人當中盛行的觀點,於是便成了他的狂熱崇拜者。其中最富才華的當屬希波利特·泰納,多年之後,已經成為知名大學者的泰納撰寫了一篇長文,在文中呼籲人們格外關注司湯達的心理洞察力。順便要說一下,當文學批評家提到一個小說家的心理因素時,他們所說的心理跟心理學家所說的意思並不太一樣。就我個人理解,他們的意思是說,小說家更加強調筆下人物的動機、思想和情感,而非行為;但實際上,這會導致小說家主要展現人性的醜陋一面,諸如其嫉妒、惡毒、自私、卑鄙——也就是他本性中陰暗而非光明的一面;這樣做具有真實感,因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內心有多少可憎的東西,除非我們完全是白痴。「若不是得上帝恩寵,赴刑場的就是約翰·布拉德福了。」自從泰納的這篇文章之後,出現了大量關於司湯達的評論,人們普遍認為,他是十九世紀法國三位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九-九-藏-書九_九_藏_書
司湯達是一個很古怪的人。他的性格比大多數人的要矛盾得多,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居然同時存在著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特性,讓人十分驚訝。這些特性沒有任何協調之處。他既有突出的優點也有嚴重的缺點。他生性機敏、感情豐富、缺乏自信、才華橫溢,工作起來十分勤奮,面對危險鎮定勇敢,待朋友很好,且極富創見。他的偏見荒唐可笑,他的目標無甚價值。他非常多疑(因而也容易受騙)、氣量狹窄、嚴厲無情,一點也不盡心,虛榮得近乎愚蠢,耽於酒色卻毫無情趣,放浪形骸卻毫無激|情。可是我們之所以知曉這些缺點,是因為這些都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司湯達並非職業作家,甚至談不上是個文人,但他筆耕不輟,而且所寫的幾乎全是關於自己的事情。多少年來,他都在記日記,其中大部分保留至今,很明顯,他寫日記時無意將之出版;可在他五十齣頭的時候,寫了一部長達五百頁的自傳,但只寫到十七歲的時候。這部自傳,儘管一直到死都未曾修改,卻是有意出版的。在書中,他有時會拔高自己,聲稱做了其實並未做過的事情,但總體而言還算真實。他沒有偷懶,我估計凡是讀過這幾本書的人(這些書確實不好讀,因為有些部分枯燥無聊,經常翻來覆去的),都會捫心自問:假如讓我如此坦白地暴露自己,是否會有更好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