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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赫爾曼·麥爾維爾和《白鯨》 (三)

八、赫爾曼·麥爾維爾和《白鯨》

(三)

儘管如此,麥爾維爾所寫的英語還是不同凡響的,儘管有人對此會持保留意見。如我所言,他的風格有時會使其辭藻過於華麗,但其巔峰時期的文體之宏偉大氣、鏗鏘有力、恢弘氣勢,還有極強的表現力,據我所知,還沒有哪個現代作家能夠達到。這的確讓人不時想起托馬斯·布朗爵士的華麗文辭以及彌爾頓的恢弘時代。我請讀者格外注意一下:麥爾維爾如何巧妙地將水手們日常工作時的普通航海術語融入其作品的精美畫面中。這樣做的效果,就是為《白鯨》這支肅穆的交響曲帶來一絲現實感、一點新鮮海鹽的味道。每一位作家都有權以自己的巔峰狀態接受評判。麥爾維爾的巔峰水平有多高,讀者可以閱讀《海峽奇情》那一章來自行決斷。在描寫情節的時候,他做得很出色、很有力,其莊重的寫作風格極大地加強了震撼效果。
當然,小說里的對話必須要具備風格。原封不動地複製生活會話會讓人無法忍受。這是個程度問題。對話肯定也要逼真,以免嚇著讀者。亞哈在對二副斯塔布提到白鯨的時候,高喊道:「我要環繞這無盡的地球十周;而且還要直接潛入地下,終究要將他宰殺!」對於這種夸夸其談的論調,你只能付之一笑。
麥爾維爾作品中的對話跟日常講話大相徑庭,風格化十足。由於「皮闊得號」上的主要人物均為貴格會教徒,麥爾維爾使用第二人稱單數進行敘事再自然不過了,但我認為更重要的原因在於read•99csw•com,他發現如此一來,將會符合他心中積藏已久的目的。他很可能覺得,這樣能給所敘述的對話帶來一些宗教風格,給所用措辭增添一絲詩意。他在區分不同人物說話這方面沒有多少才能:這些人物講起話來全都差不多,亞哈像手下的副手,副手像木匠與鐵匠,都是辭藻華麗,用了大量暗喻和明喻。魁魁格覺得自己馬上要死了,躺在事先為自己做的棺材里,而喪失理智的混血小男孩皮普「鑽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嗚咽著,一手抓著魁魁格的手,一手搖著他的小鼓」。以下則是他對這個土著所講的話:「可憐的流浪漢呀,你是不是厭倦了這種生活了,你是不是想換個地方呀,那麼你要去哪裡呀?你是不是要去一個叫做安第烈斯的地方呀?海浪會把你送到那美麗的地方去的。如果你真的到了那地方,請你幫我找一個叫皮普的人,他早就失蹤了,可能已經去了安第烈斯。你如果真的找到他的話,請一定要安慰安慰他,要知道,他的心中很煩悶呀。另外你再告訴他,他留下的小手鼓就在我手裡。魁魁格,安心去吧,我會用它來給你敲死亡進行曲的。」這一幕中的大副斯達巴克「從舷窗向下望去」,他喃喃低語道:「我聽說人在得了傷寒症之後,不知不覺間就會講一些古語,經過一番探秘發現,原來在他們早已淡忘的童年時代,就曾聽到一些玄虛的學者講過這些古語。所以在我看來,可憐的皮普read.99csw•com呀,他的這番奇異又可愛的瘋癲話,帶來了我們天堂家園的神聖訊息。不是天堂的話,他還能從哪兒知曉?」
他的品味並不確定,有時候,他為了顯得富有詩意,最後卻搞得荒唐可笑:「可是誰也不能干擾亞哈的思緒,他有如一尊鋼鐵雕塑,習慣性地矗立在後桅繩索旁,一隻鼻孔心不在焉地嗅著巴士群島的甜美麝香氣(溫柔的戀人必定在這香氣撲鼻的叢林里漫步),另一隻鼻孔則有意地吸入新海域那鹹鹹的氣息……」用一個鼻孔聞一種氣味,用另一個鼻孔聞另一種氣味,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本事;實則根本不可能。我對麥爾維爾偏好古詞和詩歌用詞的做法不敢苟同,他用o』er代替over,nigh代替near,ere代替before,還使用anon和eftsoons;它們給本來雄厚剛健的行文帶來一絲陳腐俗麗的氣息。他擁有廣博的詞彙,有時候他都無法控制。只要寫下一個名詞,他總是忍不住添上一個形容詞mystic,用這個詞,似乎是要表達奇怪、神秘、驚異、可怕等等他在當時想要的一切意思。斯托爾教授在我提到的那篇文章中(此文如同他的所有文章一樣具有極佳甚至是極強的判斷力)頗有道理地將之斥為「偽詩體」。在這篇文章中,斯托爾教授談到了麥爾維爾的一個肯定讓讀者很心煩的特點,那就是他特別偏愛來自分詞的副詞。或許就是由於這一點,斯蒂文森才說麥爾維爾沒有聽覺,因為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構詞的聲音大多不夠悅耳,實在沒什麼可取之處。我注意到最難聽的就是whistlingly,可斯托爾教授還舉了其他的詞,比如說burstingly,suckingly,而且他可以再舉上一百個類似的例子。牛頓·阿爾文所寫的《美國作家系列》里的一部著作可謂煞費苦心,但在我看來卻固執有誤,該書列舉了麥爾維爾自造的詞彙,如footmanism、omnitooled、uncatastrophied、domineerings,似乎認為這些詞語為其文體增添了格外的光彩。它們確實加強了文體的特性,但肯定沒有增加其美感。假如麥爾維爾受過再正統一點的教育、品味再確定一些的話,他完全可以不必扭曲自己偏好的語言,照樣取得心目中的理想效果。九-九-藏-書
為了寫《白鯨》,麥爾維爾做了一項非常危險的試驗,他為自己制定的風格模仿了十七世紀的作家。處理好的話,這種風格會令人難忘,具有詩一般的力量,但它畢竟只是一種仿擬。倒不是瞧不起這種手法,仿擬也會產生撼人的美感。公元前一世紀的作品,米洛斯島的維納斯雕像,便是仿擬作品;後來https://read.99csw.com羅馬的拔刺少年亦是如此。人們起先都以為它們是公元五世紀中期雕塑家的作品。偉大的錫耶納畫家杜喬模仿的是十二世紀早期的拜占庭繪畫,而非兩個世紀以後、他自己所處時代的拜占庭繪畫。可是當一名作家試圖進行仿擬的時候,他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即幾乎無法保證連貫性。就像約翰生博士的老校友愛德華茲先生髮現,由於心情興奮而根本無法進行哲學探討一樣,在仿擬作品中,當代的詞語會很自然地闖入作者腦海,干擾他故意使用的那些詞語。「要寫出宏大的著作,」麥爾維爾寫道,「必須選擇一個宏大的主題。」很明顯,他認為必須要用莊重的文體來寫這個主題。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聲稱麥爾維爾沒有聽覺;我不知道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麥爾維爾具有非常好的節奏感。他寫的句子不管有多長,總的來說都非常均衡。他喜歡高調的措辭,而他運用的莊重詞彙實際上也使他屢屢獲得美的效果。有時候,這種傾嚮導致他重複使用同義詞,比如說,他所謂的「umbrageous shade」(陰翳蔽日)其實就是樹蔭而已,然而你不能否認,其聲音十分圓潤。有時候,我們被「hasty precipitancy」(匆匆的倉促)這種冗辭搞得不知所措,卻肅然起敬地發現,原來彌爾頓就曾寫過「Thither they hasted with glad precipitance」(他們愉快而九*九*藏*書倉促地匆匆前去)這種句子。有時候,麥爾維爾用人們意料不到的方式駕馭普通詞彙,並常常因此取得新奇的效果;即使你感覺他的用法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也不該草率地拿「hasty precipitancy」來責備他,因為他有權這麼做。當他提到「redundant hair」的時候,你想到的或許是少女的嘴唇上方絨毛很多,而不可能是年輕小夥子頭上的毛髮很濃密,可如果查詞典的話,你就會發現,「redundant」的第二個意思非常廣泛,而彌爾頓也寫過「redundant locks」(濃密的頭髮)。
麥爾維爾讀書缺乏條理性,但涉獵廣泛。他似乎主要對十七世紀的詩人和散文家感興趣,我們可以想見,他在這些人身上發現了一些東西,尤為適合他本人混亂的性格。至於他們對他的影響是有害還有有利,這純屬個人看法。他早期所受教育甚少,而且正因為如此,也並未怎麼吸收後來學到的文化。文化這東西,不是一件現成的衣服伸手穿上就行,而是要吸收進體內、用來樹立個性的養料,就如同食物增強發育期孩子的身體一樣;它不是詞藻華麗的修飾,更不是要炫耀你的學問,而是一種豐富靈魂的方式,得來實在不易。
《白鯨》當中,麥爾維爾為自己設下的寫作難關就是通篇都要保持這種修辭水平。內容必須同風格一致。作家往往不敢過於感傷或是幽默,可麥爾維爾卻常常兩者兼具,讓人讀起來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