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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赫爾曼·麥爾維爾和《白鯨》 (四)

八、赫爾曼·麥爾維爾和《白鯨》

(四)

我已經一再說過,為了真正洞悉一部偉大的小說,你就必須要對寫這部小說的人有一個必要的了解。我覺得就麥爾維爾來說,倒是反過來更有道理。人們閱讀和重讀《白鯨》時所得到的有關此人的印象,似乎比其他任何地方得到的印象(有關其生活和環境)更加真實可信、明確具體;這是一個上天賦予其無窮稟賦,卻又被罪惡天才毀壞的人,結果就有如一株龍舌蘭,剛剛開出燦爛的花朵就枯萎凋謝了;一個憂鬱哀傷的人,飽受自己躲之不及的本能所苦;一個意識到道德已經遠離自己的人,痛感失敗和貧窮的酸楚;一個內心渴望友情,卻發現友情也沒有價值的人。這就是我眼中的麥爾維爾,一個我們只能對之深懷同情的人。
就我而言,倒是可以饒有興趣地閱讀這些章節中的大多數,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脫離了正題,破壞了故事的懸念,令人感到可惜。麥爾維爾缺乏法國人所說的l'esprit de suite(流暢下筆的靈感),誰要是說這部小說結構嚴整,那他可真夠蠢的了。但是既然他這麼寫了,就自有其想法。你接不接受隨你的便。他很清楚,《白鯨》不會討人喜歡。他這人性格執拗,公眾的漠視、評論家的猛烈攻擊、身邊人的缺乏理解,可能這些反而堅定了他的決心,堅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你必須容忍他的奇思異想、他的反常品味、他的乏味玩笑、他的結構失誤,因為他的語言頻頻出彩,他對情節的描述生動刺|激,還有他對美的細微感受以及他那些「神秘」冥想中所蘊含的悲劇力量,正是由於此人頭腦笨拙、不善推理,才讓這些特點顯得充滿情感、觸動人心。當然了,也正是由於亞哈船長九-九-藏-書這個險惡而龐大的人物貫穿始終,才賦予該書獨特的力量。要想尋找這種宿命感(你所獲知的有關這個人物的一切,都令你的內心充滿這種宿命感),你必須去讀希臘戲劇,而要想尋找具有如此可怕力量的人物,你必須去讀莎士比亞。正是由於赫爾曼·麥爾維爾塑造了他,《白鯨》才成為一部偉大的巨著,不管人們對此有任何的保留意見。
「Cet animal est très méchant,Quand on l'attaque,il se défend.」為什麼白鯨就不能代表善而非惡呢?它身姿優美、體格龐大、力量無窮,遨遊在自由的海洋中。而亞哈則愚蠢而傲慢,他冷酷無情、性格殘忍、滿心仇恨;他才是惡的力量呢;當雙方最終遭遇的時候,亞哈連同其船上的那幫「形形色|色的叛徒、流浪漢、食人者」全部覆滅,天道已行,沉著鎮定的白鯨神秘離去,罪惡被擊敗了,而善的力量最終獲勝。對我而言,這種解釋似乎同別的解釋一樣有道理;因為我們別忘了,《泰比》就讚頌了那些沒有被現代文明所腐蝕的高尚野蠻人,在麥爾維爾眼裡,自然人是善的。
斯托爾教授已經指出,對《白鯨》的象徵主義解讀其實是十分荒謬可笑、彼此矛盾的,也受到了並無惡意的公眾的責罵。其言鑿鑿,本人無需再作贅述。可是出於對這些評論家的辯護,我還是要說:小說家並不是複製生活,而是根據其目的編排生活。read.99csw•com他要根據自身的獨特性情來處理手頭的資料。他繪製的是一幅連貫的圖畫,但其圖案要依照讀者態度、興趣、個性的差別而變化。那冰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頂雄姿勃發、直衝雲霄,根據你的偏好,可以把它看成是人類期待同上帝融合到一起的象徵;或者呢,由於一座山脈會被地層深處那劇烈的震動所掀翻(如果你樂意相信的話),那麼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人類邪惡慾望的象徵,這種陰沉的慾望將要毀掉此山;或者你想趕時髦的話,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生殖象徵。牛頓·阿爾文將亞哈的象牙假肢視為「一種雙關的象徵,既代表他的陽痿,亦代錶針對他的獨立男性法則」,而將白鯨視為「原型父母,是父親,沒錯,但也是母親,因為她成了父親的替代者」。艾勒里·賽德維克稱:該書正是因為其中的象徵才偉大,在他看來,亞哈代表著「人與人的情感,他熱衷思索、目的明確、篤信宗教,全力以赴地對抗天地間的神秘偉力。他的對手莫比·迪克就是這個神秘偉力。它並非其締造者,但與宇宙之法則(抑或無法則)中的公正無私別無二致,而這種公正無私,以賽亞虔誠地認定是上帝所造」。劉易斯·蒙福德把白鯨看作惡的象徵,把亞哈同白鯨的較量看作善惡之間的較量,而善的力量最終被擊敗。這種看法有一定的道理,而且也很符合麥爾維爾那憂鬱的悲觀主義思想。
不過寓言就像不好駕馭的動物;你可以拽住它的頭,也可以拉住它的尾,而在我眼裡,截然相反的解釋同樣講得通。為什麼我們就得把白鯨看成惡的象徵?誠然,麥爾維爾讓敘事人以實瑪利呈現出亞哈的瘋狂激|情(即報復這頭https://read•99csw.com曾經毀了自己一條腿的畜牲),但這是他必須採用的藝術手法,首先是因為書中已經有了代表理智的斯達巴克,其次是因為他需要有一個人來分擔(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同情)亞哈的一意孤行,從而讓讀者接受這種安排,不會認為不合情理。而蒙福德教授提到的「無謂之惡」,指的就是莫比·迪克在遭受襲擊時的自我捍衛。
幸運的是,我們可以饒有興味地閱讀《白鯨》,而不必考慮它具有或不具有什麼寓言或象徵意義。我必須一遍遍地重申:讀一部小說並非是為了獲得教育、啟發心智,而是為了獲得思想上的享受,而假如你發現自己不能從中得到這種享受的話,那你最好就乾脆別讀了。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麥爾維爾似乎竭盡全力地避免讓讀者享受。他正在寫的是一個怪異、新穎、令人戰慄的故事,但也是一個直截了當的故事。傳奇般的開篇讓人讚歎。你的興趣馬上就被激發和控制住了。一個個出場的人物形象清晰,鮮活而可信。故事越發緊張,隨著情節加快,你也越來越興奮。故事的高潮極富戲劇性。我們搞不明白:麥爾維爾本已牢牢抓住讀者的心,為什麼偏偏故意放棄,反而時不時地停下來去寫一些有關鯨魚自然史(它的大小、骨骼、感情等)的章節?顯而易見,這就像一個在飯桌上講故事的人時不時停下來解釋自己所用詞彙的語源意義一樣沒有道理。蒙哥馬利·貝爾金曾為《白鯨》的一個版本寫過一篇頗有見地的導言,他在文中提出:由於這是一個有關追逐的故事,而追逐的最終結局必須一拖再拖才行,麥爾維爾寫這些章節就是這個目的。對此我不敢苟同。如果說他真的是為了這個目的的話,那麼九九藏書在太平洋上的三年期間,他肯定目睹了很多事情,或是聽了很多傳說,完全可以寫入自己的故事,從而更好地實現這個目的。我個人認為,麥爾維爾寫這幾章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同許多自學成才的人一樣,他過於重視自己千辛萬苦學到的東西了,所以無法抗拒炫耀這些知識的誘惑,就像在其早期作品中,他「隨心所欲,通篇都是伯頓、莎士比亞、拜倫、彌爾頓、柯勒律治和切斯特菲爾德,還有普羅米修斯和灰姑娘、穆罕默德和埃及艷后、聖母馬利亞和天國美女、梅第奇和穆斯林」。
只有憑藉《白鯨》,麥爾維爾才得以躋身偉大的小說家之列,而凡是讀過我寫的東西的讀者,都不會指望我把這部小說列為寓言。有那種想法的讀者,你只能另尋別處。作為一名不乏經驗的小說家,我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談論這個問題。小說的目的是提供審美上的愉悅,它沒有什麼使用目的。小說家的任務不是推動哲學理論,那是哲學家的事兒,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不過既然有些頗具才智的人把《白鯨》看成是一則寓言,那麼我最好還是談談此事。他們是把麥爾維爾自己的說法當成反話了:「他害怕,」他曾寫道,「自己的作品被看作恐怖的神話,或者更糟糕、更可惡的是,被看作駭人聽聞、讓人難以忍受的寓言。」當一位經驗老到的作家說了一席話,我們認為他此話當真,而非評論者所言,這並不算輕率吧?誠然,在一封寫給霍桑太太的信中,他坦言自己在寫作的時候,曾有「一種朦朧的感覺,覺得整部書可以套用寓言的結構」;但這並不能證明,他真的打算寫一部寓言。或者是不是有這樣一種可能:即使這種解釋成立的話,那也是出自偶然,而且(九九藏書就像他對霍桑太太所言表明的那樣)他對此也是感到十分的驚慌。我不知道評論家是如何寫小說的,但我了解小說家如何寫小說。他們並不是看到一個一般性的命題,例如「誠實才是上策」或者「閃閃發光者,未必盡黃金」,然後就說「咱們來寫一篇相關的寓言吧」。一群通常由相識之人所聯想到的人物激發了他們的想象,與此同時,或者過上一段時間,一件事情或一連串事情(有親身經歷的、道聽途說的,或是憑空編造的)突然浮現在他們腦海中,使得他們能夠適當利用這些事情來發展頭腦中已經出現的主題,具體做法則是將人物與事件協調起來。麥爾維爾並不耽於幻想,至少在他試圖幻想的時候(比如在《瑪迪》當中),栽了個大跟頭。的確,某些評論家因此批評他缺乏創造力,我覺得這實在沒道理。真實情況是,當他擁有深厚的經驗基礎(不論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經驗)來支撐自己時,他的創造便更具說服力,但大多數小說家都是如此,當他有這種經驗的時候,想象的翅膀便自由馳騁、強健有力,而當他沒有這種經驗的時候(比如說《皮埃爾》),他就胡寫亂寫。麥爾維爾確實生性「愛思考」,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沉迷於玄學,雷蒙德·韋弗奇怪地將之稱為「溶解在思想中的痛苦」。這是一種狹義的觀點,對此人們可以給予適當的關注,因為這涉及到的,都是靈魂遭遇的最重大問題。麥爾維爾處理這些問題的方法並不是屬於理性的,而是非常感情化;他之所以有某種想法,是因為他有這樣的感覺,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諸多思考為後人所銘記。我本該想到,刻意寫一部寓言,需要作家具有一種思想上的超然態度,而麥爾維爾並不具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