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二、尾聲 (二)

十二、尾聲

(二)

很明顯,這些小說家均是個性鮮明、與眾不同之輩。他們具有強烈的創作衝動,而且無限熱愛寫作。如果要對他們做出評判的話,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厭惡寫作的作家不是一個真正的好作家。這倒不是說,寫作對於他們很輕鬆。寫出好作品來其實是很難的事情。可他們依然鍾情此道。這不僅僅是他們的謀生手段,更是一種如饑似渴的急迫需求。也許,每個人都有幾分創作衝動。對於一個小孩子而言,擺弄彩色鉛筆、畫幅小水彩畫,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而後,當他學會讀寫的時候,又常常會寫首小詩、編個小故事什麼的。我認為,創作衝動在一個人二十幾歲的時候達到高峰,然後,部分上是由於創作衝動只是青春期的產物,部分上是由於塵事紛繁和謀生的需要,使得人們無暇去練習,這種衝動也就減退並消失了。然而也有很多人(比我們以為的還要多),這種衝動會繼續壓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如痴如醉。正是由於內心的這種慾望,這些人成了作家。遺憾的是,儘管創作衝動或許十分強大,但創作出有價值作品的才能卻未必充足。
在埃德蒙·雅盧的文章里,似乎只有詩人才擁有靈感,或許真的如此,詩人比散文作家更需要靈感。毫無疑問,對於一個詩人而言,因為自己是個詩人而寫的詩,和他受靈感激發而寫的詩之間,差別更為明顯;但是散文家和小說家也有靈感。如果不承認《呼嘯山莊》九九藏書《白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某些段落同濟慈或雪萊的詩歌一樣有靈感,那隻能說是一種偏見。小說家或許有意地依靠這種神秘的東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出版商的信中頻頻描述自己腦子裡某些想寫的場景,還說如果在坐下來寫的時候有靈感的話,會寫得很出色。靈感是屬於年輕人的,年紀大了就很少有了,只能偶然出現。光憑主觀努力是激發不出來的,但作家們發現,靈感常常可以誘引出來。席勒在進書房工作的時候,先聞聞放在抽屜里的爛蘋果以喚起靈感。狄更斯必須在桌子上擺點東西,不然一行字也寫不下去。由於某種原因,有這些東西才能讓他的靈感發揮出來。不過這種說法極不可靠。作家有可能靈感附體,就像濟慈寫出自己最偉大頌詩時靈感附體一樣,但寫的東西卻一文不值。特里薩修女就認為,自己手下那些修女們的忘我之境和幻象沒什麼價值,除非由此有作品問世。我很清楚自己還沒有告訴讀者(其實我早該告訴的),靈感到底為何物。我很希望自己做得到,可我不懂。它是一種神秘莫測之物,讓作者寫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明不明白的東西,於是回顧作品時,他會問自己:「我究竟是從哪兒知道的這些玩意兒?」我們都知道,夏洛蒂·勃朗特就驚訝于妹妹艾米莉何以寫出她根本就沒接觸過的人和事。當作者獲得這種可喜的神力時,各種觀點、形象、比read.99csw.com喻甚至具體事實都會向他湧來,而他感覺自己不過是個工具,就像個速記員,只需記下傳授給他的東西即可。在這個晦澀的問題上我已講得夠多了。我之所以提到它,就是為了說明:不管作者可能擁有何種天分,假如沒有這一神秘之物的影響和效力,一切都是徒勞。
必須拿什麼跟創作衝動結合起來,才可能讓一個作家寫出有價值的作品?我覺得是個性。有的個性讓人歡喜,有的個性令人不快,這都沒關係。重要的是,憑藉其性格上的特點,作家能夠用一種獨有的方式看問題。哪怕他看問題的方式在大眾眼裡既不合理也不真實,也都無所謂。你可能並不喜歡他所觀察的那個世界,比如說司湯達、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福樓拜眼裡的世界;但他在展現這個世界時所表現出的力量,卻讓你無法不感動;或者,你很喜歡他的世界,就如你喜歡菲爾丁和簡·奧斯丁的世界一樣,那麼這位作者便會博得你的喜愛。這都取決於你自身的性情,跟作品本身的價值無關。
這些都是很高的天分,一個作家如能擁有自然是一樁幸事,但光有這些尚且不夠,除非他還有別的東西。蓋瓦利曾說,總的來講,巴爾扎克在各個科目上是個「ignare」。有的人一上來就想把這個詞譯成「ignorant」(無知者),可這也是個法語詞,而且「ignare」的意思也不止如此,它暗指的是蠢人的https://read.99csw.com全然無知。不過蓋瓦利接著說道,在巴爾扎克開始寫作的時候,他對事物擁有一種直覺,所以好像對一切的一切都很清楚似的。我把直覺理解為人們基於某些根據而做出的判斷,這些根據要合理(或是自認為合理),但並不出現在意識當中。然而這顯然並不適用於巴爾扎克。他所展現的知識根本就沒什麼根據。我認為蓋瓦利在這裏用詞有誤,更好的選詞應該是「靈感」。所謂靈感,正是作家寫出偉大作品所需要的那點「別的東西」。可是靈感為何物?我手頭有不少心理學方面的書,我把它們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什麼有啟發的內容。其中我只碰到一篇文章力圖論述這一問題,是由埃德蒙·雅盧所寫的《詩意的靈感與乏味》。埃德蒙·雅盧是個法國人,他專寫本國同胞。可能他們對精神狀態的反應比盎格魯撒克遜人更為強烈。他是這樣描述法國詩人在靈感魔力下的表現的:他變了一副樣子,面容平靜,同時又煥發光彩;他的神態很放鬆,雙眼散發出明朗的光芒,蘊含有一種奇怪的慾望,卻並無什麼真實的目標。這是一副毋庸置疑的體態。但是埃德蒙·雅盧接著說道,靈感並非持久不變的,隨後而來的是枯燥乏味,這種情況的持續時間,少則頃刻,多則數年。於是,自感半死不活的作者脾氣變壞,內心充滿苦澀,這不僅讓他意志消沉,還會令他咄咄逼人、心懷怨恨、憤世嫉俗,對其他作家的九*九*藏*書作品、對自己所失去的寫作能力倍感忌妒。我奇怪(甚至相當震驚)地發現,這種心態與神秘主義者的情況何其相似:在神啟之刻,他們會感覺自己與上帝同在;而在他們所謂的「靈魂之黑夜」,則會倍感空虛乏味、被上帝所拋棄。
要寫出一部好的小說,當然需要才智,但卻是一種特殊的才智,或許還不要太高才好,這些作家都富有才智,但稱不上才智超凡。他們在處理一般思想時所表現出的幼稚常常是驚人的。他們接受了當時盛行的一些哲學論調,可當他們把這些論調用於小說中時,結果往往並不理想。事實上,思想並不是他們分內的事兒,他們對思想的關切(假如真的關切的話)是非常情緒化的。在概念思維上,他們沒有多少天賦。他們感興趣的不是命題,而是實例,因為只有具體的事情才能激發其興趣。但如果說智力不是其強項的話,他們擁有更加有效的稟賦。他們感受強烈,甚至是熱烈;他們富有想象力、敏銳的觀察力,還能夠站在自己筆下人物的角度,樂其所樂,痛其所痛;最後,他們還要有一定的才能,可以把自己的所見、所感、所想鮮明有力地具體展現出來。
假如可能的話,我一直很想知道,我所談論的這些小說家,究竟具有什麼樣的特點,使得他們能夠寫出讓人們一致稱好的作品來。對於菲爾丁、簡·奧斯丁、艾米莉·勃朗特,我們所知甚少,至於其他人,用於這種調查的材料可謂汗牛充棟。司湯達和托爾斯泰都成捲成卷地記錄自己的經歷;福樓拜擁有大量啟發人心的信件,而其他人呢,也都有親戚朋友寫過回憶錄,或是傳記作家寫過詳細的生平。奇怪的是,他們似乎並不很博學,福樓拜和托爾斯泰讀過很多書,可他倆主要是為自己要寫的東西獲取素材;其他人的閱讀面,則不比他們所在階級的普通人廣泛多少。他們好像對小說之外的任何藝術都興趣不大。簡·奧斯丁就承認,自己很厭煩音樂會。托爾斯泰酷愛音樂,還會彈鋼琴。司湯達則偏好歌劇,這種音樂表演形式可以為那些並不喜歡音樂的人提供享受。在米蘭的時候,他每晚都去斯卡拉歌劇院,跟朋友閑聊、吃晚飯、玩牌,而且跟他們一樣,只有當一位知名歌手演唱知名曲段的時候,他才會關注台上的情況。他對莫扎特、奇馬羅薩、羅西尼都同樣仰慕。至於其他人,我可就看不出音樂對他們有什麼意義了。造型藝術亦是如此。凡是你在他們書中找到的提及繪畫和雕塑的地方,其品味全都老套得令人難過。眾所周知,托爾斯泰認為所有的繪畫都毫無價值,除非其題材具有道德意義。司湯達則哀嘆,萊昂納多缺乏圭多·雷尼那些指引和示範的優點,他還聲稱,卡諾瓦是比米開朗琪羅還要偉大的雕塑家,因為他創作了三十件傑作,而米開朗琪羅只有一件。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