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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觀念版圖的融合 謊言的成本和收益

三、觀念版圖的融合

謊言的成本和收益

訪談者:第一個最大的謊言就是君權神授,所有下面的謊言都是從這個根上來的。因為它一下子確立了統治者合法的地位。你生來就是天子,你是老天的代理。下面這些文官、官僚集團又是帝王的代言人。
訪談者:我們登過一篇文章,是吳曉波寫的。名字叫《錢學森,你還欠一個偉大的道歉!》,這篇文章反響很大。文章說這個原子彈之父當年寫過一篇畝產放衛星的科學文章——那現在來看這算不算是一個謊言呢?
訪談者:然後這又變成統治者的一套謊言。

謊言共同體的形成

吳思:分裂的可能是這樣的:你必須說一些你不贊成的話,你又完全知道它是說謊,可是你還要說,這就形成了分裂。這樣做,你必須處理說謊問題,把它合理化,找到那麼一種內心的、精神上的策略。處理不好就容易分裂。還有一種狀態:雖然要求說謊,但是我不說謊,我就說真話。到了那個必須說謊的領域,我不能說真話了,我就不吭氣了。這也可以不分裂。我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然後我就站住不動。
吳思:它成本很低,收益很高。這個體制的核心是打天下、坐江山的那批人,要低成本的、有效地行使統治,那他採用這種策略是非常自然的了。另外,所謂謊言,無非是說這個統治或制度多麼合乎民心。如果這個制度改變成了一個民選政府的制度,變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務的提供者之間的一個交易,那就是一九九藏書個交易的體制,當選的自然合乎民心,就用不著編造謊言了。而且在這個交易的體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著你是不是誠實地履約了。於是這個體制恰好是一個消滅謊言的體制,如果你違約,還撒謊,一般是得不償失的。
吳思:咱們得把這個局限在政治問題,就是國內政治觀點,我就是說真話。說不了真話的,不說假話,就是這樣。你要說平常,比如問你病好了沒有,明明病著,別讓爹娘著急,就說好了。這樣所謂善意的謊言,是免不了的。

謊言與人格分裂

吳思:那他遵循不遵循這個東西呢?他一定不遵循。——也不是說完全不遵循,一方面要求你完全遵循,一方面自己不完全遵循。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婦順。我的義務就是你享受的權利,而你的義務也是我享受的權利,咱們倆是對應的。雖然你的權利偏大,我的義務比較多,但是你是君,我是臣,你的責任也大。我認這個賬。這就是儒家的三綱五常,聽起來也說得過去。不過在實際上,強勢的那一方不願意受約束,很難甘心就範,也很容易墮落。經常是不仁不慈。很少有仁君,歷史上明君的比例很低。不過,我不仁,不許你不義,不容你不忠。這就不能太講理了。需要王霸道雜,儒表法里,表面上是儒家,說得很好聽,很有說服力,講究各方面對應的規範。實際上讓你就範,我不就範。我不仁慈還不能讓你知道,還要宣揚我如何仁慈。如果有人跟我叫板,二話不說就滅了他。實際上行的是霸道。
吳思:他跟毛澤東還有更具體的對話。毛澤東說我看你的文章了。錢學森說,我那個也是隨便寫的,有個數據還沒算準。毛澤東馬上就說,啊,你也是冒叫一聲。毛澤東跟他討論到這個東西的時候,他稍微含糊了一下,退了一下。即使他算得很准,在理論上不是謊言,但也包含了產生謊言的空間:理論上的可能,不等於技術所能實現的可能。無論如何,他的那個計算,太陽能按照百分之多少的轉換率,畝產就能多少萬斤,的確是對毛澤東有很真實的影響。九_九_藏_書
後來有人問過毛,說你是農家出生,還不知道究竟能畝產多少嗎?毛就說,我看過錢學森的文章,科學家都那麼說的。——至少錢學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他確實欠一個偉大的道歉。不是偉大,欠一個應有的適度的道歉。
訪談者:這個分析得太對了。
訪談者:知識分子這個系統裡頭,如果我們可以分幾類,比如說一類是比較人文的、社科的知識分子,一類就是自然科學、技術類的知識分子,還有一類是官僚知識分子。你覺得這三類當中,哪一種知識分子更容易生產謊言?

有一種體制易撒謊

訪談者:我在想吳思老師自己對待說真話的態度是什麼樣子的?比如說從不撒謊,盡量不撒謊,還是偶爾撒撒謊,還是怎樣?
訪談者:《新周刊》胡赳赳
你看這個體制,說服力是很重要的,能夠降低統治成本,提高統治收益。能夠形成對人們內心的約束,對被統治者內心全面的約束。不僅降低九九藏書了成本,提高了收益,提高了長期的穩定性,而且整個的這個體制,還能生出神聖的、輝煌的感覺。這個說服力是如此重要,自然不能放棄。
吳思:對,這是統治的必要,但還要看具體的時代。比如說在毛澤東時代,尤其是53年以前,官家知識分子的主觀感覺是,他們掌握了真理,不是謊言。他們信心百倍地去改造別人。而那時自由知識分子是改造對象,很多人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一些違心的話。究竟什麼是真理,什麼是謊言,在主觀標準上似乎很有利於官方。等到了「大躍進」之後,謊言破滅,造成了極其慘重的後果。那時候,即使從主觀標準上說,官家知識分子也是謊言的主要生產者。但是那時候,心裏明白的自由知識分子照樣不敢說三道四,反「右」之後壓力太大。於是他們從另一個角度生產謊言——偽裝相信。
訪談者:這就存在歷史觀的問題,什麼樣的歷史是真實的?
具體說來,成本收益如何計算呢?收益就是臣民自覺遵守規範,成本就是自己遵守規範,以身作則。以德治國的收益非常大,靠說服治國,動動嘴皮子天下就太平了一半,這筆收益要照單全收。至於成本,以身作則的成本很高,不能照單全付,又要顯得全付,甚至超額地付,還不許人家揭穿老底,於是以身作則的成本就轉化為暗自收拾幾個人,把反對意見,或者揭老底的人給封喉。至於吹牛拍馬的,不招自來,不用操心。在這樣一個說謊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制度下,從最高層開始,就註定了會出現大規模的說謊。
吳思:官家知識分子肯定是。九_九_藏_書
吳思:不亂說,不讓人抓住把柄攻擊你。
吳思:可以。或者是偽君子,或者是謊言,都行。
訪談者:生活在這樣一個謊言體制里,我自己都有感覺,就是你的人格是分裂的。
吳思:巴金說了一點真話,他私下說——我忘了在哪兒看到的——說我也就說那麼一點兒真話,沒敢全說真話。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尺度再寬一點兒,說得再狠一點兒,就發表不出來了。或者是,出來了也要被掩蓋住。這個真話也有一個尺度問題,十分的真話,三分的真話,還是一分的真話?他那個真話能說到五六分,就算很不錯了。比起一兩分時肯定進步了。不說假話就是進步。
吳思:事實就是,有一種體制特別容易生產謊言、製造謊言。而且製造謊言是合理、合算的。你看咱們歷史上的這個體制:一個皇帝,下面一堆官僚,面對全部農民,農民信息渠道不暢。打天下、坐江山的這個人,不管是秦始皇、朱元璋,還是劉邦,他們必須解決的問題,就是怎麼坐江山?最高層的統治者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用赤|裸裸的暴力,強制;一個是用說服力,德政。這兩者還有不同的搭配比例。單憑著暴力坐江山,這個江山是很脆弱的,不容易長久,或者說長期收益不看好。於是就部分採用儒家的那種方式,說服、勸導,讓你內心認可。
吳思:說得沒錯。君權神授這句話本身就包含九*九*藏*書了謊言,但這個謊言也是講條件的。不是說老天一次性永久授權於你,正宗的表達是天命所歸,歸於有德的人,不是誰都可以當天子。你有這個德,天命歸你。你無這個德,那天命還可以扭轉,還可以革命。那你就要偽裝有德。然而,恭恭敬敬地祭祀上天還不夠,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是通過老百姓來看到你感受你的,於是就要對全民撒謊,顯得你有德。然後天命就歸你,覬覦權位者也死心了。利益所在,大勢所趨,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這是謊言必定出現的制度。
時間:2010年4月26日
訪談者:最後謊言在中國形成了一個謊言共同體,這種謊言共同體就意味著從上到下基本上每一個人,都有說不出的秘密,有時候撒謊不是為了害別人,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我都必須撒謊。
訪談者:你剛才說中國是一個容易產生謊言的體制,我在想,謊言這個體制在中國為什麼能保持這麼長時間?
訪談者:我們這次聊的話題是歷史與謊言的關係。這讓我想到老子說「智慧出,有大偽」。我不知道「偽」能不能理解成「謊言」?
訪談者:他日常所需。
吳思:這就是一套理論。如果統治者真的遵循這個理論,它就不是謊言,至少謊言的成分不高。如果他不遵循這個理論,我們就可以說這是謊言。
訪談者:後來巴金寫《隨想錄》,說要說真話,你怎麼看他的這樣一種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