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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前言

第一章(一百六十六行)篇幅較短,佔十三張卡片,其中所描繪的飛鳥幻日令人興趣盎然。第二章,您最喜愛的一章,和那令人震驚的力作第三章,長度相等(均為三百三十四行),各佔二十七張卡片。第四章在篇幅上又回復到同第一章相等,只佔十三張卡片,其中最後四張是他逝世那天寫的,僅留下修改稿而不是清稿。
唉,我那種平靜的心情很快就給破壞了。學術界的外圍圈子一意識到約翰·謝德跟我的交情超過了跟其他所有人的交情,那種濃濃的忌妒毒液便開始朝我身上噴來。我親愛的柯太太,那次在您家裡舉辦的沉悶的聯歡會結束后,我正幫助疲倦的老詩人尋找他那雙長筒套鞋時,您那陣竊笑並沒逃脫我倆的注意。另有一天,我走進英文系辦公室尋找一本刊登了昂哈瓦那座王宮照片的雜誌,想拿給我的朋友看看,趕巧無意中聽到一位身穿綠絨茄克衫、後來我寬大為懷地管他叫傑拉德·埃默瑞德的年輕講師,正在漫不經心地答覆系秘書的一句問話:「謝德先生大概跟那頭大海狸一塊兒走了。」當然,我個頭兒長得挺高,棕色絡腮鬍子相當稠密而鋥亮,這個蠢綽號明明是給我取的,不過也並不值得加以重視;於是我從一張胡亂堆滿小冊子的桌子上平心靜氣拿了那本雜誌,走出去的時候,從傑拉德·埃默瑞德身旁經過,靈巧地用手指忽地揪住他脖頸上打著的蝴蝶結,一下子就把它抖散了。還有一天早晨,我所隸屬的那個系的主任,聶托什達格博士,鄭重其事地懇求我坐下來,把門關好,垂頭喪氣地皺著眉頭,又回到他那把轉椅那兒坐下,然後大力規勸我「今後要多加小心」。嘖,小心什麼?有個小夥子向他的導師抱怨了。抱怨什麼,老天爺?說我批評了他選修的一門文學課程(「是在一名荒謬的平庸之輩指導下,對一些荒謬的作品做出荒謬的評論」)。我徹底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地摟住我這位老好人聶托什卡,告訴他今後我絕對不會再調皮搗蛋啦。我藉此機會向他致意。他一向對我那麼謙恭有禮,叫我有時都納悶兒他是不是已經猜到謝德所猜疑的事,猜疑到那樁只有三個人(學院院長和兩名董事)肯定知情的事。
噢,這類事真是多得不勝枚舉。一組戲劇系學生表演了一出諷刺短劇,把我描繪成一個狂妄自負、厭惡女性的人,滿嘴德國佬的腔調,經常摘引豪斯曼的語句,而且還愛啃生胡蘿蔔。謝德逝世前一個星期,有那麼一位兇悍的女士,因為我曾經拒絕在她的倶樂部里談論《哈列瓦利》這個題目(她誤把一部芬蘭史詩的名字跟奧丁的神殿攪混在一起了),她便在一家雜貨店當眾對我說,「您,可真是個非常難以相處的傢伙。我都納悶兒約翰和希碧爾怎麼居然容忍得了您。」我沖她彬彬有禮地微微一笑,這使她氣急敗壞地又加了一句:「而且,您是個瘋子。」
約翰·謝德是個辦事有條理的人,總在半夜裡把每天定額完成的詩句謄清,即使後來又謄寫一遍,我猜想他有時會那樣乾的,他在那張或多張卡片上並不註明最後訂正的日期,而是註上修改稿或首次清稿日期。我的意思是說,他保留實際創作日期,而不記下第二遍或第三遍潤飾修訂的日期。我目前的住處前面正對著一個鬧哄哄的遊樂場。
我有一張他的照片,這張我特別喜愛的彩色快照是我的一位一度交往的朋友在一個明媚的春天拍攝的,謝德在上面拄著一根原本屬於他姑媽莫德(參見第86行)的挺結實的拐棍兒,我穿著一件從當地一家體育用品商店買來的白色防風衣和一條來自戛納的鬆鬆垮垮的淡紫色褲子。我的左手半舉著——看樣子像是想拍拍謝德的肩膀,其實是要取下我的墨鏡,可是那個動作在照片上給掐斷了,停在半空中永遠完不成了;右胳膊夾著那本圖書館的書是一部有關贊巴拉某種健美體操的專論集,我打算拿給那個寄宿在我家裡的小夥子,就是拍這張照片的那個人看看,好引起他的興趣。誰知一個星期之後,他居然背叛了我對他的信任,趁我去華盛頓辦事的時候干下了卑鄙的勾當。我是回來之後才發現的。他一直利用那個機會跟埃克斯頓一個火紅頭髮的婊子廝混,我那三間盥洗室里哪兒哪兒都留下了她梳頭時掉下來的頭髮和一九_九_藏_書股臭味兒。當然我倆立刻分手了;我通過窗帘縫隙看到鮑勃這個剃平頭的壞小子,拎著他那個破舊的旅行袋和我送給他的那副滑雪橇,怪可憐的樣兒,凄涼地站在路邊上,等待一位同學開車來把他接走,永遠別再照面。什麼事我都能寬恕,唯獨背叛不行。
我把這八十張卡片上面的寶貴內容最後細看了一遍之後,就用橡皮筋扎住,虔誠地放好。另外還有十二張薄薄一摞卡片,上面寫的一些額外的對仗詩句都在那一陣最初起草時混沌狀態中完成了各自短暫而有時含混的使命,我也把它們夾好,跟那批主要產品一起放進一個牛皮紙做的口袋裡,謝德通常對待他那些草稿的態度是,一旦覺得不再需要就把它們焚毀: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天早晨,陽光燦爛,我站在門廊那兒親眼目睹他在後院焚毀了整整一大堆,他站在那個焚化爐微暗的火前面,真像一位低頭監視的官方送葬者,紙張在這種類似中世紀焚毀異端邪書的處刑當中化為黑蝴蝶隨風飄蕩而去。但是,他保留了這十二張卡片,因為上面有些尚未利用的佳句在那批草稿廢堆中熠熠發光,也許他朦朧地期望再從這些廢棄而可愛的後備詩句中挑出若干來取代清稿中某些段落,要麼更有可能的是因為他暗自偏愛其中這句或那句優美的短詩,卻出於結構上的考慮而忍痛割愛了;要麼就是因為謝德夫人不耐煩,使他只好暫時擱置不用,等那份一無瑕疵、大理石般光滑的最後打字稿打出來之後,就會證實那還是很有價值,或者使那句給替換下來的、本來最爽目的詩句顯得又累贅又不純。此外,恕我在此添一句,他本來有意把他的詩念給我聽,徵求一下我的意見,因為我知道他原本有這個意思。
請想一想,一個笨手笨腳、性情溫和的巨人,想一想一位歷史性人物,他對金錢的知識只局限於抽象的幾十億國債;請想一想一位流亡的王子,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袖扣值一大筆錢!這也就是說——哦,誇張地——我是天底下最不切實際的人啰。這樣一個人跟一個出版界老狐狸打交道,剛一見面關係就搞得十分感人的親密友好,無拘無束,彼此還爽朗地逗逗樂兒開開玩笑,說些親切而冠冕堂皇的客套話,我也就沒有理由猜疑日後會出現什麼情況使得我跟我目前這位出版商——老好人弗蘭克這種初交的友好關係不能保持長期穩固的狀態。
說真的,謝德的詩就是那種突然一揮而就的魔術:我這位頭髮花白的朋友,可愛的老魔術師,把一疊索引卡片放進他的帽子——倏地一下就抖出一首詩來。
從此以後,我便越來越經常地見到我這位大名鼎鼎的鄰居。我從一扇窗戶觀察到的景象,一直提供給我第一流娛樂,尤其是在我等待一位姍姍來遲的客人到來時,心頭更是癢酥酥地迫不及待。只要我們兩家之間那些落葉樹的枝杈還是光禿禿的,從我家二樓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謝德那間起居室的窗子,而且幾乎天天夜裡我都看得到老詩人一隻穿拖鞋的腳在優雅地輕輕擺動。您由此可以推測到他正坐在一把矮椅子上看書吶,可您永遠也沒法兒看到別的,只能觀賞到那隻腳和它投下的黑影在那柱燈光下根據主人內心貫注的節律上下晃動。總在同一時刻,那隻棕色摩洛哥皮拖鞋便會從穿著羊毛襪的腳上掉下來,那隻腳呢,還在繼續擺動,不過速度稍微放慢了些。您心裏明白這說明睡覺和噩夢的時間無可奈何地迫近了,過幾分鐘,那腳指頭便會去騷擾戳弄那隻拖鞋,然後就一齊從我的黃金視野內消逝,我的視線可是穿越一根黑糊糊的彎枝杈才到達那邊的。有時希碧爾·謝德好像猝然發起脾氣,甩著胳臂,快速地從我的視野中經過,可是沒多會兒,她又會慢條斯理地邁步轉回來,好像是已經原諒她丈夫跟一個古怪的鄰居友好交往似的。她這種行為對我來說真是個謎,可是有一夜我終於把它完全解開了,那就是我一邊撥他們家的電話號碼,一邊密切注視他們的窗戶,我魔術般地誘使她又完成一遍那一直使我困惑不解的急促而頗為無害的動作。
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九日于猶他納州賽達恩鎮
我倆,約翰·謝德和我,從來沒對我個人遭遇的不幸詳加討論過。我們之間的親密友誼是建立在更高一層、純粹理性的基礎上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可以擺脫感情上的苦惱,而不是共同分擔它們。我對他那種敬慕在我是一種精神上的拔高。每逢我見到他,尤其是當著別人——那伙劣等人的面看到他的時候,我都體驗到一種奇妙的驚訝感。我知道他們沒有我這種感情,沒有我這種覺察,竟把謝德的露面視為理所當然的事,而沒有把每根神經,可以這麼說,全都沉浸在他在場這一浪漫傳奇的事迹中,這一點更增強了我那種驚訝感。他站在那裡,我心裏會想那個頭顱里裝著的腦子,跟他周圍那些腦殼裡保存的合成果子凍似的糨糊腦子相比,真可說是有天壤之別。他在(三月份那個晚上,站在柯教授家)那個陽台上眺望遠方的湖水,我一直待在一旁觀望著他。我親read.99csw•com眼目睹一種罕見的生理現象:約翰·謝德邊了解邊改造這個世界,接收,拆散,就在這儲存的過程中重新把它的成分組織起來,以便在某一天產生一樁組合的奇迹,一次形象和音樂的融合,一行詩。我在少年時代也體驗過這種激動人心的感覺。有一次我在舅父的城堡里,隔著一張茶桌望著那個魔術師,他剛變完一套絕妙的戲法兒,那當兒正在吃一盤香草冰淇淋。我凝視著他那撲了粉的臉蛋兒,凝視著他別在紐扣眼兒里的那朵神奇的花,它方才變換過各種不同的顏色,如今固定為一朵石竹花。我還特別凝視著他那些不可思議的、流體一般的手指,如果他願意的話,那些手指就能捻弄那把小匙兒,把它化為一道陽光,或者把那個小碟往空中一扔,頓時變成一隻鴿子。
我想弄清楚他在不在乎繞一段路,在城中心停一下,因為我要去買些巧克力小甜餅和一點魚子醬。他說沒關係。我一人走進超級市場,通過一層厚玻璃窗看到老傢伙突然下車走進一家賣酒的鋪子;等我買完東西回來,他已經回到車子里,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份庸俗小報,我原當沒有哪位詩人會降低身份去碰那種玩意兒哩。他打了一個挺舒服的嗝兒,這說明身上那件暖暖和和的大衣里准藏著一瓶白蘭地。我們轉彎進入他住宅前面的車道時,看到希碧爾正把汽車停靠在前方,我便彬彬有禮地從車上一躍而下。她說:「我丈夫不善於給人介紹,那就讓我們自己彼此介紹一下吧:您是金波特博士,對不?我是希碧爾·謝德。」接著她就對她丈夫說,他原本應該在辦公室里再多等一分鐘;她又按喇叭,又喊他,還呼哧呼哧地一路奔到樓上去找他,等等,等等。我不想聽夫妻之間的一場爭論,就轉身走開,可她把我叫住了,「跟我們一塊兒喝杯酒吧,」她說,「不如說跟我,因為大夫不準約翰再喝酒了。」我說明不能久待,因為我在家裡已經安排好那麼一個小小的討論會,接下來還要打幾盤乒乓球吶,是跟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挺可愛的孿生兄弟和另外一個伙子,另外一個小夥子約好的。
我從這裏把校樣寄還給弗蘭克,他回信說已收妥無誤,並且要求我在前言中提一下——這我當然願意照辦——凡是註釋中出現的錯誤概由我個人負責。居然在一名行家裡手面前插入這樣一句話。一位專業校對者根據手稿複製件把全詩清樣再仔細核對一遍,發現了幾處被我忽略的排版小錯兒,這當然多虧外界的協助。更甭說我一直多麼期望希碧爾·謝德能夠給我提供大量有關的生平資料,可惜她離開紐衛鎮的時間比我早,如今寄居在魁北克她的親戚家裡。當然我原本還可以跟她進行卓有成效的通信聯繫,可是那幫謝德研究者卻不甘心被甩開。我剛一同她,同她那變幻莫測的情緒斷了聯繫,他們就成群結隊一窩蜂似地奔向加拿大,朝那位可憐的女士猛撲過去。我從我在賽達恩的穴居之地給她寄過一封信,列出一些至關重要的問題,諸如「傑姆·寇特斯」的真名實姓是什麼等等,向她討教,可她非但沒有答覆我那封發了一個月之久的信,反而突然給我打來一封電報,請我接受赫教授(!)和柯教授(!)擔任她丈夫那部詩篇的副編審。這叫我多麼吃驚,多麼傷心呵!這樣一來自然而然也就排除了我跟我朋友的那位誤入歧途的遺孀之間的合作。
謝德儘管心律不齊(見第735行),腿有點瘸,對身體康復的辦法也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曲解,可還是過分喜好長距離步行,但是大雪阻撓了他,冬季他只好在下課後等夫人開車前來接他回府。上次相識后沒隔幾天,有一回我正要離開帕森尼奧斯樓——也稱之為主樓(唉,如今已改名為謝德樓)看見他站在門外等謝德夫人來接他。我在柱廊台階上挨著他站了片刻,一邊戴上手套,把十個指頭個個朝里按得瓷瓷實實,一邊朝前觀望,彷彿等待檢閱一個軍團似的。「這可是件馬虎不得的事,」詩人評論道。他看看自己的手錶。一片雪花剛巧落在表面上。「結晶和石英相映爭輝,」謝德說。我提議用我那輛馬力十足的克萊姆勒送他一趟。「謝德先生,太太們常常健忘。」他翹起他那不修邊幅的腦袋,朝圖書館里那座掛鐘瞥了一眼。這當兒正有兩個身穿鮮艷冬裝、滿面紅光的小夥子,一邊笑著,一邊滑行穿越那一片白雪覆蓋、荒涼遼闊的草皮。謝德又瞟一眼他的手錶,聳聳肩,接受了我的建議。
我那親愛的朋友剛一去世,我便立刻說服他那位心神錯亂的遺孀簽一份合同,大意是說詩人早已把詩稿託付給我,我也絕不拖延,儘快加上註釋后把它出版,出版公司由我自行選擇,一切得益,除去出版商的利潤之外,如數凈歸她一人所有,而且在出版那天,原稿也會當即轉交給國會圖書館永久保存;就是釆用這個辦法來事先消除並摧毀那種肯定會對她丈夫那份(早已由我在他的屍體尚九九藏書未進入墳墓之前就已轉移到一處安全地點的)手稿進行種種騷擾的商業性熱情和學術界的陰謀詭計。我看任何一位嚴肅的評論家都不能說這個合同不公平吧。然而,這卻被(謝德生前的律師)說成是「一盤異想天開的邪惡大雜燴」,同時另外一位人士(他生前的文學代理人)輕蔑一笑,竟懷疑謝德夫人顫悠悠的簽字會不會是「在某種特殊壓力的威脅下」簽署的。這種卑劣的心靈,這種骯髒的頭腦,根本不可能理解一個人對一部傑作所懷有的執著感情能徹底壓倒一切,尤其是那編織的底面更叫這位觀賞者兼製造者著迷入神,也正是在那兒他自己的往事跟這位天真的詩人的命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微暗的火》是約翰·弗蘭西斯·謝德(一八九八年七月五日生,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卒)在他一生最後二十天里所創作的一首英雄對偶句詩體的長詩,共四章,九百九十九行,寫於美國阿巴拉契亞州紐衛鎮他的住宅。這部由八十張中號索引卡片構成的手稿,大部分系謄清的定稿,本書詩文部分完全依據手稿予以忠實付印。在每張卡片上面,謝德把粉紅線上端留作寫標題用(註明第幾章和創作日期),十四行淺藍線部分用來寫詩文,全是用挺好的筆尖寫的,筆跡纖細工整,異常清晰,空一行則表示隔行,而且他總是利用一張新卡片開始撰寫新的篇章。
容我不再一一列舉這種胡言亂語。不管別人怎麼想怎麼說,反正我在同謝德的友誼上得到了充分的報償。這種友情尤其珍貴之處在於把親切的感情隱藏起來,特別是在我們倆不是單獨相處的時候,更是如此;彼此之間生硬的態度則是出自那種可以稱之為內心尊嚴的驅使。約翰·謝德一輩子戴著面具,諱莫如深,外表跟沉穩的內心竟是那樣不協調,以至於人們都傾向於認為他要麼是在拙劣地偽裝,要麼就是在趕時髦。如果說,浪漫主義時代的詩人,為了趕時髦要顯露出男子氣概,就袒露出自己那招人的脖頸,修飾臉頰兩側的邊幅,並且使山巒湖影映現在那對凝視的橢圓形明眸中,那麼當今的吟遊詩人,也許老化的機會更多,看上去非得像大猩猩或兀鷲才更符合潮流的要求。我這位崇高的鄰居,如果只長著一張獅子般雄偉的臉或者易洛魁人那樣的臉,倒也可能有些叫人賞心悅目之處。然而,不幸的是這兩種特徵摻和在一起了,只能叫人想起霍加斯畫的那種性別模糊不清的、肉嘟嘟的酒徒。他那畸形的身軀啦,滿頭蓬亂的灰白頭髮啦,短粗手指的黃指甲蓋兒啦,無神的眼睛下面的囊袋啦,我們只有把它們看成是那股雕琢純化他那些詩句的完美力量使他從自身內部排除去的廢品,才能解釋得通。他自我勾銷了自身的形象。
「高興」這個字眼兒在這裏未免顯得太主觀了吧。我們贊巴拉人有一句挺蠢的諺語:那隻丟失的手套才暗地裡高興吶。我當即扣好公事皮包,二話沒說就到另一家出版商那兒去了。
現在我們得談一談這首詩啦。我相信這篇前言還不算太敷衍了事。所有的註釋都按照當場評解的方式加以安排,肯定會滿足頂頂饕餮的讀者。儘管這些註釋依照常規慣例全部給放在詩文後面,不過我願奉勸讀者不妨先翻閱它們,然後再靠它們相助翻回頭來讀詩,當然在通讀詩文過程中再把它們瀏覽一遍,並且也許在讀完詩之後第三遍查閱這些註釋,以便在腦海中完成全幅圖景。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排除來回翻頁的麻煩,依我之見,明智的辦法就是要麼把前面的詩文那部分玩意兒一頁一頁統統裁下來,別在一起,對照著註釋看,要麼乾脆買兩本這部作品,緊挨著放在一張舒適的桌子上面閱讀,那可就方便多了——桌子當然不能像眼下我的打字機挺懸乎地置於其上的這張搖搖晃晃的小桌。我目前住在離紐衛鎮幾英里之外的一家破爛的汽車旅館里,對面遊樂場那個旋轉木馬在我腦海里進進出出,轉個不停。容許我聲明一下,如果沒有我的註釋,謝德這首詩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人間煙火味兒,因為像他寫的這樣一首詩(作為一部自傳體作品又未免太躲躲閃閃,太言不盡意了),竟讓他漫不經心地刪除否定了許多行精闢的詩句,其中包含的人間現實不得不完全依靠作者和他周圍的環境以及人事關係等等現實來反映,而這種現實也只有我的註釋才能提供。對這項聲明,我親愛的詩人也許未必同意,但是不管怎麼樣,最後下定論的人還是註釋者。
但是,幾天過後,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星期一那天,我在教職員俱樂部午餐時,經人介紹跟那位老詩人相識了。我在記事本上帶點諷刺意味地記下這樣一句話:「終於遞交了國書。」他和另外四五位知名教授請九九藏書我到他總愛坐的那張桌子那邊去一塊兒進餐,桌后的牆壁上掛著一幅華茲史密斯學院的大照片,是在一九〇三年一個異常陰沉的夏天拍攝的,看上去校園簡陋得叫人吃驚。他簡潔地建議我「嘗嘗這種豬肉」,這真叫我覺得有趣兒。我是個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喜歡親自下廚做飯。我便向幾位臉色紅潤的肉食者解釋,讓我吃光我的一位同類已經處理過的吃食,那就好比讓我吃任何一種生靈一樣叫我噁心,而且我指的生靈當然也包括——我壓低嗓音——那位馬尾髮型、胖乎乎的女學生,她這當兒正在侍應我們,用舌頭尖兒舔她手中那管鉛筆的尖兒吶。再說,我已經把我放在公事皮包裡帶來的那個水果吃完了,所以說,來一杯學院精製的淡啤酒嘛,倒還不賴。我這種既坦率又隨便的舉止,叫大傢伙兒都感到無拘無束了。於是人們總愛提的那些問題便向我連珠炮似地襲來,什麼我這種癖好的人碰不碰蛋酒和牛奶冰淇淋混合飲料之類的玩意兒,等等。謝德說,對他來講,事情恰恰相反:他要吃光一盤蔬菜,得費很大的勁兒。開始吃頭一道色拉在他就跟大冷天一腳踩逬海水一般;為了襲擊一個蘋果堡壘,他總得事先打起精神才辦得到。我當時還不大習慣美國這些知識狹隘的學院派知識分子之間耍弄的這類叫人相當疲勞的俏皮話和玩笑,所以沒有當著那些齜牙咧嘴的老傢伙的面對謝德說我多麼賞識他的作品,唯恐一場嚴肅的文學討論降低為一出滑稽戲。於是我就跟他談起一個我新近爭取到的學生、一個憂鬱而嬌氣、蠻不錯的男孩,因為他也在選修謝德講授的課,老詩人卻果斷地搖晃一下腦門上那綹灰白髮,回答說他早就記不住學生們的姓名和面容了,唯一還能想起來的是他那詩歌班裡一名拄著雙拐從校外來聽課的女士。「得啦,得啦,」赫爾利教授說,「你是說,約翰,那位經常出沒於二〇二文學課室里、身穿黑色緊身服的金髮女郎,也在你心目中或肺腑里真的就沒留下一丁點兒她那美得叫人目眩的模樣嗎?」謝德頓時眉飛色舞,皺紋閃閃發光,慈祥地輕輕拍拍赫爾利的手腕,叫他別往下說了。另一位折磨人的傢伙問我是不是真的在我住家地下室里放了兩張乒乓球台。我反問道那是一樁罪惡嗎?不,他說,可幹嗎要放兩台呢?「犯罪嗎?」我又反駁道,於是大傢伙兒都笑了。
在贊巴拉,二、三月(我們稱之為四個「白鼻子月」的最後兩個月)也常常冷得可以,可是連鄉下老鄉的屋子都始終如一是一個暖和的實體——而不是一個叫人吃不消的通風網狀體。人家對我說,我就跟新來的人常會遇到的那種情況一樣,確實選了多年來少見的糟糕透頂的冬天來到這個小鎮——其實這裏跟巴勒莫處於同一緯度。初來乍到那陣子,有一天清晨,我正準備駕駛那輛新買來的馬力十足的紅色汽車去學院,發現我尚未在社交場合正式結識的謝德夫婦(後來我才知道他倆還當我不愛理人呢)正在滑溜溜的車道上對他們那輛遇到麻煩的舊派克車束手無策,它發出陣陣嗚嗚的哀鳴,卻沒法兒讓一個受折磨的後輪從一處凹陷進去的冰層地獄里掙脫出來。約翰·謝德笨手笨腳地拎著一個提桶,忙著向結冰的光溜溜的藍色地面上潑撒一把一把的棕色沙土,那種姿勢活脫兒像個農民在播種。他穿著雪靴,駱馬絨衣領朝上翻起,花白頭髮在陽光下彷彿蒙上了一層白霜。我知道他新近病了好幾個月,心想讓我的鄰居乾脆搭我那輛馬力十足的機器玩意兒一道去校園吧,就連忙朝他倆走去。一條小巷彎彎扭扭地環繞著我租住的城堡所處的那塊稍稍隆起的地段,把它和我鄰居的車道隔開;我正要跨過小巷,不慎失足滑倒,一屁股跌坐在硬得出奇的雪地上,我這個筋斗像是一種化學反應力起作用於謝德那輛小轎車,它頓時微微晃動一下,接著就嗖地大揺大擺沖向巷道,差點兒打我身上壓過去;約翰坐在駕駛方向盤那兒自鳴得意地做著怪臉,希碧爾一個勁兒跟他說話。我不敢說他倆有誰瞧見了我。
我們由此而掌握了他的創作全部日程表。第一章於七月二日深更半夜開始寫起,七月四日完成。他過生日那天著手寫另一章,七月十一日完稿。另一周完全致力於第三章。第四章於七月十九日開筆,正如前述,最後三分之一(第949——999行)僅是修訂的草稿。這一部分外表極為粗糙,到處是毀滅性刪除和變動很大的嵌插,而且字跡也不像清稿上面那樣嚴格遵守卡片上印的杠杠而常常越界出線。其實您一旦縱身躍入,逼著自己在那混亂不堪的表面下睜開兩眼窺探清澈的底層,就會發現那原來精確得真是美不勝收。其中沒有哪一行詩斷裂脫節,沒有一處令人產生疑問。這一事實足以表明某報(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刊登的一篇報導嚴重失實,那是該報記者對一位自封為謝德研究者的採訪,這位先生根本沒見過這部詩稿,卻斷言那是「由一部支離破碎的草稿拼湊起來的,沒有哪個篇章夠得上稱為定稿」——這種詆毀純屬那幫傢伙的惡毒捏造,他們與其說是想https://read.99csw.com對一位偉大詩人由於死亡而中斷創作表示惋惜,還不如說是旨在毀謗這首詩的現任編輯兼註釋者的能力,或許還對他的誠實表示懷疑哩。
另一聲明是赫爾利教授和他那個小集團公開發表的,涉及詩的結構問題。我摘自同一篇採訪報道:「誰也鬧不清約翰·謝德打算把這首詩寫多長,不過他留下的遺稿也許只體現了他隱隱約約觀察到的一杯酒里的一小部分成分,這也絕非不可能的事。」又是一派胡言!撇開那種響徹在第四章通篇里的真正內在證據的洪亮號角聲不談,希碧爾·謝德(在一份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文件上)也肯定地說過她丈夫「壓根兒也沒打算把這首詩寫得超過四個部分」。對謝德來說,第三章就是倒數第二章,而且我本人有一次跟他一塊兒在夕陽下散步閑聊時也聽他這樣說過,那當兒他彷彿在大聲自言自語,一邊回顧全天的工作,一邊比劃著那種可以原諒的洋洋自得的手勢;與此同時,他那位言行謹慎的夥伴一直徒勞地想法兒叫自己的長腿搖搖晃晃的步子跟那位頭髮蓬亂的老詩人顛顛簸簸的曳步相適應起來。不僅如此,我甚至還可以斷言(正像我們的身影,即使我們不在了,還照樣朝前走那樣)這首詩只剩下一行沒寫(那就是第1000行),它想必跟第一行雷同,想必也就使全詩完成結構上的對稱;這也就是說,中部那兩大相等、豐富而堅實的部分,同它們兩側較短的部分,共同形成一對各佔五百行詩句的翅翼,於是鏗鏘的樂聲真可說是絕了。我了解謝德的組合才能和敏銳而和諧的平衡感,因此不可能設想他會照別人瞎猜那樣胡亂擴展而使他這個水晶體破了相,如果這一切還不足以說服人——其實完全夠了,夠了——我在七月二十一日傍晚那次驚心動魄的場合中,還聽到我這位可憐的朋友親口宣稱他的創作勞動已告結束,或者接近尾聲了。(參見我對第991行的註釋。)
讀者會在我的註釋中找到那些刪掉的詩句。它們原本所在的位置,都在那些把它們替換下來的既定詩句近旁給標出來,至少給暗示出來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其中真有不少比最後定稿中某些最精彩的段落更具有藝術性和歷史性價值。我現在該解釋一下,《微暗的火》怎麼竟會落入我手而由我來編輯這檔子事啦。
詩人本人倒是個非常可親的朋友!日曆說明我跟他相識不過個把月罷了,可是我倆的友情卻內在地發展成為默契之交,不受那些輪番進行的惡毒鼓噪的干擾而永世長存。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當我於一九五九年二月五日搬進那所郊區住宅(我租住那位到英國去度休假年的哥爾斯華斯法官的),發現它原來正位於這位著名美國詩人的住家旁邊時,我是多麼的高興啊!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曾嘗試把他的詩作譯成贊巴拉文了。讀者會發現我將在一個註釋里提到這一點。除去這位富有魅力的鄰居之外,我很快就發現哥爾斯華斯的château根本沒有什麼可值得介紹的地方。供暖系統純屬幌子,按道理是靠地下調節氣流的管道供暖,可是地下室那個又抽搐又呻|吟的鍋爐把微溫的蒸汽傳送到各間屋子時,那股氣兒就跟垂死的人最後剩下那點微弱的氣息一樣。我堵塞了通往樓上管道的閥門,試圖讓起居室的暖氣更足一點,可是溫度仍然很低,無可救藥,證明此法完全無效,因為那裡和外邊北極般的地區只隔一道很薄的前門,也沒有一點門廳之類的遮攔——大概當初這所房子是一位天真無知的移居者在仲夏蓋起來的,根本就沒料到紐衛鎮會給他準備著這麼冷的冬天;要麼就是因為往時那種假正經要求讓抽冷子前來拜訪的客人在門檻那兒一眼就可以徹底搞清楚客廳里並沒有在進行什麼不成體統的勾當。
我認為,正如我在最後一個註釋里所提到的那樣,謝德之死這枚深水炸彈摧毀了我倆之間私下的交情,而且也造成許多死魚漂浮出來,迫使我在跟那個入獄的殺人犯最後一次交談后就離開了紐衛鎮。註釋工作不得不推遲,只好等我能找到一個更安靜的環境、採用一個新的化名時再幹起來,但是有關具體出版事宜得馬上辦妥。於是我就乘坐飛機到紐約去,把手稿複製一份,同謝德生前的一位出版商洽談(我們坐在一座大廈五十層樓上一間由核桃木和玻璃構成的斗室里;下面的街道上,無數金龜子正在川流不息地爬動),可是正當要達成協議那一剎那,我那位對話人在碩大的夕陽慢慢落下去的美景中,突然漫不經心地插了這樣一句話:「金波特博士,您想必高興得知某某教授(謝德委員會的一名成員)已經同意在我們編輯這玩意兒時當我們的顧問了。」
查爾斯·金波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