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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第三十二章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徐鉉見李煜衣冠不整,臉色憔悴,全沒了往日那種風流倜儻的神采,不覺心中一酸:「臣受先帝與陛下的知遇之恩,常思報答。雖蒙斧鉞湯鑊,肝腦塗地,亦不敢辭也!」
「徐鉉現仍在廣陵家中,為母守喪,故未能趕到。」李煜回答。
不久,潘佑因詆毀君上,也被腰斬於市。
李煜答道:「江南偏居一隅,謹事大朝,希望能苟延殘喘,如此而已。現寡人有疾在身,無法入朝覲見陛下,還望先生代為致歉。若先生苦苦相逼,寡人惟有以死報之!」
李煜聽了,不禁流下熱淚,哽咽著說:「寡人何幸,得此忠臣!愛卿,你要珍重,萬勿頂撞宋主。和約不成,再做計較罷。」
九月,趙匡胤向天下發布文告,稱江南主李煜拒不接受天朝之命,內懷異心,故興兵討之。一時之間,四海震動。
正當趙匡胤處心積慮地要除去林仁肇,為奪取江南掃平障礙時,江南主李煜卻是另一種心境,他正為新得的美人而心醉神迷。那美人不是別人,而是皇後周氏的親妹妹。
當天中午,船體連接即告完成,樊若水又令軍士用碗口粗的長竹、索,順著船頭、船尾,由南岸到北岸,將四千艘小船系牢、加固,使之渾然一體,再鋪上木板。一道貫通南北的浮橋便建成了。
「啟稟皇上,適才韓府來人報信,說韓令坤將軍背部舊傷發作,于昨晚謝世。奴才不敢耽擱,故趕緊稟告皇上,請皇上明示賜予奠儀的具體數目。」
皇甫繼勛的退師,給宋軍的進攻又一次提供了有利時機。曹彬抓這一戰機,麾師猛攻,一舉奪取新林港,然後馬不停蹄,殺至秦淮,兵臨金陵城下。
曹慌忙跪下,雙手鄭重接過:「多謝陛下信任。臣等一定同心協力,早日攻克江南,不負陛下厚望!」副將潘美、曹翰等人見此光景,不禁失色悚然,表情嚴肅起來。
而這些不過是他生命中苦難的開始而已。
小周後年方十八,不但容貌美麗,而且秀外慧中,精通音律,擅長歌舞。李煜借姻戚為名,召她入宮,密與交歡,又聽她彈琴一曲,不禁擊節嘆賞,於是將她留在宮中,朝歌暮舞,愛之異常。皇后漸遭冷落,鬱郁謝世,她的妹妹順理成章地繼立為皇后,世稱「小周后」。
張洎也說:「長江自古是難以逾越的天塹,況有數十萬防守將士,宋軍豈能輕易渡江?陛下不要聽信那些謠言,以免自己亂了方寸。」
林仁肇被逼自刎后,趙匡胤本來打算馬上發動江南戰事,誰料天有不測風雲,聞知韓令坤的死訊,趙匡胤悲痛過度,以致嘔血不止,身體時好時壞,前前後後病了半年之久,江南戰事也就延擱下來。
「哎,徐愛卿不在,朕不知如何決斷!」李煜望著眾人,神色黯然。
獻俘次日,趙匡胤在講武殿召見南征軍主要將領。曹彬、潘美皆著戎裝,同往見駕。潘美帶著幾分艷羡的口氣說:「此番平江南,曹兄功昭日月,舉世無雙。陛下曾許以宰相之職,真是可喜可賀!」
半個月之後,李穆抵達金陵,宣諭宋主聖意。李煜思弟心切,未及細想,便欲動身北上。陳喬勸道:「臣受先帝顧命之恩,陛下若往,必致扣留,其如社稷何?臣雖死無以見先帝于地下也。陛下絕不可行!」
李煜殺了皇甫繼勛,任命大將杜真主持城防,同時飛詔都虞候朱令贇,令他趕緊率領駐在上江的軍隊,入援金陵。那是李煜心中惟一的希望了。
「將軍能否寬限幾日,讓罪臣告別先人陵墓?」
江南自李升篡吳,至李煜滅亡,共歷三世、四十八年而亡。
「陛下怎知江南主定會接受呢?」呂餘慶又問。
眾人都望著宰相陳喬。陳喬無奈,只好上前說:「陛下,臣以為處事當以國家為重。林仁肇平時不聽勸告,不自量力,縱容部下與宋軍相抗,終於釀成了今天的禍患,危及國家,著實令臣痛心!」
皇甫繼勛來到宮中,李煜那張白皙的臉漲成了紫色,怒不可遏地責問道:「朕將國中主力交付與你,望你奮擊疆場,保家衛國,你竟敢擅自退兵,並隱情不報,你該當何罪?」
次日,趙匡胤寫了一封親筆信,令人火速送往金陵。信中不外乎對淮水事件表示極大憤慨,措辭激烈地要求殺掉主將林仁肇,否則宋軍將興兵南下,直搗金陵!
「大胆!」李煜見他不僅不認錯,反而口氣張狂,語帶譏誚,氣得臉色鐵青,拍案喝道:「你誤國誤君,還敢一派胡言!來人哪,給我施出去,斬首示眾!」
李煜在議事廳召見徐鉉,動情地說:「徐愛卿居喪兩年,寡人如失臂膀。眼下宋軍兵臨城下,虎視眈眈;我方兵微將寡,城破便在旦夕之間。朕欲遣你為特使,前往開封面見宋主,請求罷兵,寡人願去江南國號,年年進貢,歲歲上朝。不知愛卿能否一行?」
李煜與數名大臣及宮女嬪妃,聞知城破,既而聽到宋軍進城那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明白大勢已去,一個個面無人色,垂涕相向。不久又聞人喊馬嘶,不禁顫慄失色,驚懼惶恐,那些嬪妃則花容失九九藏書色,哭作一團。
再說違命侯李煜,名義上是賜府邸留居開封,實際上形同軟禁。可憐一代君王,現在整日里孤零零一個人,被囚禁在一個荒涼凄清的院子里,門外一個老兵把守著。淪落到如此地步,李煜只能靠填寫詞曲,來抒發自己的亡國之痛。
果然,兩天之後,李煜與江南舊臣及子弟共二百五十四人,按時來到江邊碼頭。曹彬一一清點,突然問道:「徐鉉何以未到?」
呂餘慶在旁邊大惑不解,問是何故。
那一日,適逢天氣晴朗,風煙俱靜。四千艘小船編好號碼,裝著竹、索和木板,泊在北岸。每舟兩名軍士,手持輕漿,聽候調遣。
正如趙匡胤所料,李煜畏宋如虎,讀了來函,就存了舍林仁肇以求苟安的念頭,只是於心不忍而已。現在聽了陳喬的一番話,也就順勢答應:「好罷,愛卿看著辦吧!」
趙匡胤當時正在籌劃江南戰事,馬上召見樊若水。樊若水將自己所知,悉數說出,建議在采石磯江面,用小船搭建浮橋,以跨越長江天險。朝中大臣都認為長江江闊水深,自古以來無此先例,不可貿然為之。趙匡胤卻認定此計可行,當即賜樊若水同進士出身,為右贊善大夫,令他速往荊南,造黑色、黃色小舟各二千艘,籌辦浮橋事宜。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先生無須擔憂。朕已諭令軍中,不得妄殺一人。江南百姓,可保無虞!」
趙匡胤的親筆信送來時,李煜正命小周后試奏他特意為她新填的《菩薩蠻》,其詞曰: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潘美聽了,忍不住望著曹彬撲哧一笑。趙匡胤覺得奇怪,問是何故,潘美道出實情,趙匡胤大笑不止,賜錢五十萬給曹彬,作為補償。
戰爭進展得頗為順利,似乎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這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喜悅與興奮,讓趙匡胤感覺到一種俯瞰全局、造就歷史的成就感,一種雄才偉略轉化為具體效果的實現感。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來的,還有心情的舒暢和放鬆。
春節期間,儘管局勢緊張,江南的宮廷里,依然是張燈結綵,歌舞連台。陳喬、張洎等人明知宋軍已至城外,憂心如焚,因為上次對長江浮橋判斷的失誤,招致李煜埋怨,現在更加不敢將實情告知,惟恐李煜發怒責罵。這樣一來,深居大內的李煜,對眼前的危機毫不知情,糊糊塗塗地過了一個安樂年。
深秋時節,天空高遠,雁陣驚寒。開封城南的郊野,十五萬禁軍將士,肅立於東北風中。曠野上,千百面旌旗獵獵翻飛,千萬匹戰馬聲聲嘶鳴。臨時搭起的閱兵台上,趙匡胤在眾將的陪同下檢閱軍隊。
再說這邊。為了讓皇上及時了解前線戰況,曹彬每天通過驛站,給京城送去戰報,因此趙匡胤對江南戰局了如指掌。
江南巡邏船是逆流而行,船頭的舵手見宋船直衝過來,臉都嚇白了,連忙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舵板打向一邊。兩船靠近,船頭剛好錯開,宋船擦著江南船的左弦飛快地掠過。由於舵打得太急,江南船上數十名軍士來不及提防,一個個歪倒身形,狼狽不堪,有的甚至掉進了水裡。與此同時,他們聽到對方船上傳來陣陣嘲笑聲和辱罵聲。
「陛下,臣此去未必能說服宋主撤軍,江南所恃者仍是援兵,為何要阻止?」
徐鉉直趨殿前,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幾名侍衛攔住他,將他拽出了講武殿。趙匡殿望著他那佝僂的背影和雪白的鬚髮,心中感慨不已,連忙吩咐內侍趕上去,叫侍衛千萬不要為難這位耿直的老臣。
卻說曹彬率大軍來到采石磯,在長江北岸紮下大營,立即派人往荊南,通知樊若水,約定三天後搭建浮橋,以便大軍過江。
潘佑心知再說無益,站起來仰天嘆道:「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國亡有日矣!」接著狂號三聲,徑直離去。
君臣執手,相泣而別。
陳喬平日執掌朝政,獨攬大權,此時見城破國亡,君主臨難,而自己計無所出,又愧又恨,撲通一聲,跪在李煜面前,老淚橫流道:「陛下,今日國亡,皆臣等之罪,願加刑戮,以謝國人!」
時近中秋,天氣清爽,江南的群山鬱鬱蔥蔥。在廣陵城邊,青山腳下,隱藏著一處氣勢不凡的莊園,那就是江南重臣徐鉉的府邸。因母親病故,他居家已經兩年。此時,他身穿素服,在房中撰寫《說文解字校注》。只是宋國南渡,局勢動蕩,徐鉉雖處山野,卻心境難寧,時時牽挂著戰局動態,無法專心致力於著述。
潘美大惑不解,追問其故。曹彬微笑說:「太原未平耳!」
「徐鉉,你好大的膽子!若非看在故交的份上,朕早就殺了你!」趙匡胤大聲呵斥。
開寶六年春天,淮水兩岸,已是青翠一片。幾陣桃花雨過後,水位迅速升高。渾濁的河水漫過堤岸,隨心所欲地填平近岸的窪地,河面顯得十分開闊。
李穆得知后,求見李煜,暗含機鋒道:「read.99csw.com入朝與否,國主自己決定。然宋廷甲兵精銳,物力雄富,恐不易抵擋也。國主宜思之,以免造成千古遺憾!」
半個月來,趙匡胤日夜操勞,忙於政務,尤其是制訂對江南用兵的前期規劃。這一天,趙匡胤在御書房對著江南地形圖出神,他在思考由誰擔任出征江南的統帥。這是統一南方的關鍵一役,只要攻取江南,吳越即為囊中之物。如此重任,必須選擇一位智勇雙全、忠誠可靠的主帥。當年令王全斌率軍入蜀的教訓,實在太大了!他反覆權衡,朝中將領,惟有曹彬可擔此任。
兩人來到講武殿,趙匡胤滿面春風,褒獎諸將功勞,對曹彬說:「愛卿攻取金陵,秋毫無犯,功推第一。朕本擬授卿宰相之職,然太原劉繼恩未下,故稍待之。」
李煜說:「愛卿前往開封求和,而我方又在調集援兵,若宋主知情而惱怒,愛卿豈不危哉!」
「不行!大軍南征曠日持久,陛下令我等克城即歸,豈能一誤再誤?」曹彬一臉肅然,斬釘截鐵地回答。
徐鉉在家中守喪,得知林仁肇死訊,喟然嘆道:「江南本弱小,現又自毀長城,焉得久安?」
那是宋太宗趙光義即位之後,李煜將自己填的一首《虞美人》交給小周后,卻陰錯陽差地落到了趙光義手裡。趙光義一看,竟然滿紙的故國之思: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宋軍造浮橋渡江的消息傳到金陵,李煜大為驚恐,急忙召集群臣會議。陳喬笑道:「臣遍覽古書,從未有過在長江造浮橋的記載。長江水急,寬數百丈,倉促之間,如何建得浮橋?此必為軍中訛傳也。陛下無須驚懼!」
張洎、湯悅等一班江南降臣聽了,不禁垂首默然。正是江南的雨季,淫雨霏霏,更顯得一片愁雲慘霧。李煜帶著自己的嬪妃和大臣,一路迢迢趕往開封。就在趕往開封的路上,漫天的煙雨瀰漫中,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君臣去后,潘美滿臉疑惑地對曹彬說:「曹兄焉得放李煜回宮?若他自戕,如何向陛下交代?」
曹彬沉思一會兒,喚過一名將領,令他率兩百禁兵,速往廣陵禮請徐鉉,另乘船赴京,並鄭重交代:「爾等對徐先生一定要以禮相待。陛下曾說,江南諸臣,惟徐鉉與林仁肇可稱俊彥也。異日必得大用!」
幾位大臣讀完信函,互相看了看,誰也不吭聲。
徐鉉肅然道:「陛下當以社稷為重,焉能因一介之使而止援軍?況且臣已是花甲之年,若為國而死,留芳千古,又何足惜哉!」
曹彬登上浮橋,走了數十步,在木板上跳了跳,果然十分穩當,心中大喜。回到岸邊,他高興地拍了拍樊若水的肩膀說:「樊先生,此次克複江南,你可是立了頭功!」
張洎等人也紛紛勸李煜切勿輕往,李煜本是個沒主見的人,便放棄了原來親往開封的打算。
皇甫繼勛辯解道:「陛下,宋軍強勁,無人可敵;我方將士軍心渙散,出擊徒然喪師辱命,退守猶可保存實力,以衛金陵。至於未將實情報告陛下,臣以為若驚動陛下,徒令宮中惶懼而已。陛下難道還有什麼退敵良策嗎?」
長江水滔滔而來,在采石磯形成一個水灣。這裏水位雖深,但水流相對緩慢,且南岸無敵軍防守,實為渡江的最佳位置。
陳喬頓首說:「陛下不殺臣,而臣有何面目復見國人!」倏地起身,奮力向殿中廊柱撞去,頓時斃命。
曹彬答道:「潘兄所言差矣。江南之役,全憑皇上調度,諸將奮發,乃成其事。況且宰相品高權重,豈可輕易授之乎?」
「陛下即使不矜吾主一人,亦當念及江南百姓。若金陵城破,玉石俱焚,其如蒼生何?」徐鉉叩首固請。
一直到了開寶七年五月,趙匡胤基本痊癒,才又開始籌劃南征之役。正在此時,江南主李煜遣使前來開封,向朝廷進貢方物,同時請求放還其弟李從善,讓他們兄弟團聚。
趙匡胤見林仁肇已死,得意之餘,更加瞧不起江南主李煜,在講武殿接待唐使者,口氣強硬地說:「汝主殺林仁肇,以明歸附中原之心,朕深感欣慰!回去轉告汝主,朕正在京城修建集賢宅,以賜諸位藩王。待落成之日,再邀汝主北上,屆時望不要推諉!」來使唯唯應諾而去。
「那後主李煜,生性懦弱,耽於詩詞歌賦,無心朝政,手下一幫大臣陳喬、張洎、皇甫繼勛等,膽小如鼠,而且皆忌恨林仁肇。只要朕軟硬兼施,曉以厲害,李煜必殺林仁肇!」趙匡胤胸有成竹地說。
金陵被圍日久,城中軍民糧盡物絕,不堪其苦,早已人心渙散,甚至有許多將士,在盼望李煜儘快投降,誰還會全力守城?因此不到三天,城門告陷,宋軍如潮水般湧進九*九*藏*書金陵,江南兵紛紛棄械乞降。
周惟簡的話無可辯駁。徐鉉反背雙手,在廳中來回踱步,考慮再三,終於答應返京。其實,他也知道自己一介書生,根本無力挽回大局,但義之所趨,也只有儘力而為了。
李穆軟硬兼施,皆無效果,又在金陵滯留數日,見李煜留意頗堅,只好返京復命。趙匡胤接著又令梁迥出使江南,重申如果不入朝的後果,李煜仍然不為所動。
突然間,趙匡胤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張公公慌不迭地走上前去,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握拳在他後背輕輕捶著。
李煜逼死林仁肇,心懷愧疚,於是詔令,厚葬林仁肇屍體,用檀木匣裝其首級,遣專使火速送往開封。
徐鉉求和不成,只得返回金陵復命。李煜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他每天在宮中求神拜佛,祈望朱令贇的上江兵早日到來,以解金陵之圍。
亡國之君的日子艱難而漫長,可沒想到的是,讓他亡國的詞曲,又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林仁肇接到詔書,悲憤欲絕,徘徊良久,揮毫在室中牆寫了十六個大字:「有心報國,無力回天。奸臣誤我,夫復何言!」擲筆拔劍自刎。一代名將,就這樣含恨去了黃泉。
李煜臉一紅,有些生氣,頭偏向一邊,不再理他。
煙雨迷茫之中,一艘宋朝的戰船,行駛在淮水中游,在執行每日例行的巡邏。船上的頭領叫張平,滄州人士,滿臉的絡腮鬍子,左眼在作戰時被射瞎,將士們都稱他為「獨眼龍」。
徐鉉還想再諫,趙匡胤不耐煩地揮手說:「勿庸多言!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回去轉告李煜,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降。除此之外,別無它途!」
李煜君臣怎麼也不相信宋軍能渡過長江天險,等軍情終於得到證實,江南已喪失了布防的時機。李煜雖然心怨陳喬,但於事無補,面對兩面夾攻的嚴峻形勢,趕緊派大將於禁增援常州,令皇甫繼勛率兵八萬,火速迎拒宋軍。
趙匡胤知他犯了橫,說:「朕不想與你爭辯。徐先生,你走罷!」
江南船迅速掉頭,幾十名軍士拚命划漿,很快接近了宋船,不顧一切地向前撞去。
開寶九年正月,春節過後不久,曹彬率大軍凱旋。趙匡胤在明德樓接受獻俘,宣詔赦免江南君臣之罪,接著冊封李煜為右千牛衛上將軍,封違命侯,冊封李煜妻為鄭國夫人,賜居集賢宅,其他官屬一律量才授職。李煜君臣惶恐受詔,俯伏謝恩。
趙匡胤的腦子裡一片混沌,似乎墜入了黑暗的深淵,而胸口則隱隱作痛,好像堵著一塊巨石。趙匡胤捂著胸口喘息幾聲,忽覺喉嚨一癢,不由自主地張嘴吐出一口鮮血,將桌案上那張江南地圖弄得狼藉不堪。緊接著兩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陳喬、張洎、皇甫繼勛、潘佑等重要大臣急忙趕到殿中,只有徐鉉因母親去世,奔喪未歸。
皇甫繼勛一貫心懼北宋,無奈受此王命,領軍出了金陵。剛行了一日,聞知白鷺洲已失,膽戰心驚,駐營不進。
曹彬命令部隊守住城中各處要塞,封庫安民,然後親率精銳,包圍江南主皇宮,叫皇宮衛士通告李煜,速速出來投降。
趙匡胤掃視了一下數十員大將,揮手道:「出發罷!」曹彬手執令旗,在空中揮三下,大軍出發了。人馬和戰車組成的洪流,挾著威嚴與力量,向南滾滾推進。它將摧毀一切敢於阻擋它的障礙,趙匡胤深信這一點!他的目光越過行進中的人流,投向南方那深邃渺遠的天宇。
趙匡胤知李煜藏有大量書籍,特令曹彬將其妥善包裹,悉數運回開封。這些寶貴的文獻,為後來宋太宗趙光義詔編《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大型類書,提供了極大便利。
江南船上的頭目叫朱三,他揉著額頭上鼓起的一個大包,雙眼冒火,幾步竄上船頭,對舵工吼道:「掉頭,快掉頭!日娘賊,老子寧願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了!」士兵們也紛紛摩拳擦掌,要與宋兵決一死戰。
曹彬下馬接過降表、國璽、圖籍,好言撫慰道:「既已納降,你我便是同僚。陛下反覆諭告,須保證你的安全,你自可放心。你回宮收拾行裝,召集大臣,兩日後在城外碼頭彙集,由水路赴京。如此可好?」
潘佑急趨殿前,跪在地上哀求道:「陛下,林將軍不可殺啊!你怎麼如此糊塗呢!」
李煜聚精會神地聽著小周后彈唱,隨手接過內侍呈上的信函,扔在几案上。直到一曲唱畢,才打開閱讀。及至讀罷,臉色陡變,揮手叫殿中眾人離開,傳令陳喬、張洎、皇甫繼勛、潘佑等人,火速進宮,商議對策。
張平披著蓑衣,站在甲板上眺望。忽然看到一艘大船迎面駛來,定睛一看,認出是江南的巡邏船,不禁心血來潮,想搞個惡作劇,一招手,命令舵工朝來船直駛過去。
徐鉉坐在那張特別寬大的黑漆梨木書案前,右手揮毫疾書。寫完一段,自覺不滿意,將紙撕去,停筆伏案沉吟。正在凝神之際,一名僕人匆匆進來報告,說朝廷派人前來送信,https://read•99csw.com在客廳等候。
然而,李煜最後的希望也很快破滅了。那朱令贇早就接到了李煜的詔令,但遲遲沒有進軍。常言道:樹倒猢猻散。他明知江南勢弱,朝不保夕,自己手握重兵,稱得上是一枚舉足輕重的籌碼,豈肯輕易下注?他按兵不動,足足觀望了十個月,見江南敗局已定,才向宋軍主帥曹彬投降,以十萬之眾換取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同時也將李煜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皇甫繼勛見陳喬吞吞吐吐,脫口說道:「林仁肇素以血性男兒自詡,如今惹出禍端,理應自己承擔後果,以免危害國家!」
「狗屁!宋主逼殺林將軍,分明是忌憚他的威名,欲藉機除之,其用心昭然若揭。陛下,林將軍決不可殺,否則正中了宋主的圈套!」潘佑態度鮮明,堅決反對。
望著台下十余萬威風凜凜的虎賁之士,感受著大批人馬混雜而成的那股獨特的氣息,趙匡胤熱血沸騰,兩眼炯炯發光,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代,就連兩頰下垂的贅肉也綳得緊緊的。他挺直身軀,目視前方,向台下揮手致意。將士們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聲音猶如陣陣驟起的驚雷,傳向四面八方。
朱令贇投降之後,曹彬知破城的時機已經成熟,遣使者勸李煜說:「事已至此,城必破矣。君宜早定良策,以免生靈塗炭!」
這天傍晚,趙匡胤接到前方快信,知皇甫繼勛被殺,李煜惶惶不可終日,金陵已處於宋軍包圍之中,於是提筆寫了一紙詔令,囑咐曹彬保護浮橋,加強對金陵的圍困,暫停攻勢,以逼李煜投降。寫罷,他又仔細讀了一遍,令侍衛用蠟丸裝好,即刻送往江南。
「李煜優柔寡斷,貪生怕死,既已乞降,必不會自殺。潘兄無須多慮!」
當時春節將至,軍中將士幾乎從未經歷戰陣,既戀家又膽怯,無不口出怨言,士氣頹廢。皇甫繼勛見此光景,心想出擊毫無勝算,不如撤回固守。與幾位將佐商量后,便率兵南撤,在秦淮河南岸建立營寨,下令毀掉河上橋樑,準備據河固守。
原來,平日里雙方在淮水巡邏,宋軍就仗著強大的軍事優勢,經常對他們故意刁難,謾罵更是家常便飯。弱小就意味著忍讓。為了息事寧人,他們忍辱含詬,壓抑著心中的怨憤。可是,他們畢竟是血性漢子,忍耐總有個限度。長期的屈辱忍讓,醞釀、轉化為一股格外強烈的反抗意識,在此刻猛然迸發出來。
李煜見此情景,催促道:「諸位愛卿,你們看如何處理?」
「徐兄,國家事大,個人事小,豈能因服喪而廢了君臣大義?若國家破,徐兄的忠孝何在?」周惟簡慷慨激昂地勸說道。
趙匡胤正愁沒有出師之名,便對來使說:「既然汝主思念兄弟,為何不來京城相見?況且朕已建成集賢宅,可供汝主居住。汝主宜速來京城!」於是派知制誥李穆為特使,與來使一道前往江南,召李煜入朝。
不過,曹彬並不以此為憂,因為趙匡胤早在數年之前,就羅致了一位能人,為大軍過江做好了準備。這位能人就是池州人樊若水。
徐鉉二話未說,快步來到廳中。
徐鉉猛地站起,勃然作色說:「陛下自稱明主,吾主誠心求和,卻仍要討伐,這不是寡恩薄義嗎?臣竊為陛下所不取也!」
「陛下萬勿猶豫!宋朝兵多將廣,宋主雄才大略,與之相抗,必然師敗國亡。若犧牲一個林仁肇,換取江南軍民的安寧,又何足惜哉!」陳喬見李煜還不表態,接著說:「陛下如不忍為之,臣願代陛下草詔書一封,令林仁肇以國家為重,自行了斷。如何?」
「金陵被圍,吾亦知情,常欲赴京為陛下分憂。然母喪在身,三年未滿,輕率遠遊,孝心何在?」徐鉉閱過書信,眉頭緊鎖道。徐氏是江南望族,書香門弟,格外看重孝道。
徐鉉答道:「陛下徵召,吾主本當應命,但因有病在身,故未成行。他如地,陛下如天;他如子,陛下如父。天乃能覆地,父乃能庇子。陛下心地仁厚,皇恩浩蕩,當哀矜江南,賜昭罷兵,方是聖明天子!」
出殿後,曹彬欣然對潘美說:「人生何必為相?好官不如多得錢。」過了不久,曹彬被拜為樞密使。
樊若水本江南子民,因為參加南唐的進士考試,屢試不第,不免心灰意懶,生出許多怨恨,反覆思量,便投奔了宋朝。
江南君臣還在這裏引經據典,高談闊論,那邊宋軍卻已擊潰南岸的江南守軍,然後一路橫掃過來,水陸並進,攻克新寨,直逼白鷺州。與此同時,吳越王錢俶,也應趙匡胤之命,由東向西進攻,包圍了常州。
「那陳愛卿以為該怎麼辦呢?」李煜見他仍未明確表態,焦急地問。
李煜接到最後通牒,猶豫數日,未作應答。曹彬等了幾天,決計攻城。他召集全軍將校于轅門,手持皇上所賜御劍,厲聲告誡道:「大軍出師之日,皇上宣諭我等,不得妄殺一人。今李煜不降,破城在即,希望你們入城之後,對部下嚴加管束。若有濫殺,請視此劍!」遂令眾將焚香為誓,這才麾兵攻城。
read.99csw.com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曹彬、潘美、樊若水等人來到江邊。樊若水揮動手中令旗,軍士熟練地划動雙槳,依次把船身連接起來,然後再用竹、索固定。所有這些操作程序,他們已演練了千百遍,因而進行得有條不紊,靈活自如。
唉,假若韓令坤不堅持賦閑該多好啊!正在惋惜,宮中總管張公公推門進來,趙匡胤眉頭一皺,問道:「你有何事?」語氣明顯不悅,他不希望此時有人隨意打擾他。
「要殺便殺!臣死不足惜,惟陛下無好生之德,為史家留下口實,良可嘆惋!」徐鉉兩眼直視趙匡胤,針鋒相對。
消息傳到開封,趙匡胤初聞大為震驚,既而卻高興地說:「好,好!天助我也!」
曹彬一一承諾。趙匡胤從隨身侍衛手中拿過一把精緻的寶劍,賜給曹彬道:「愛卿,朕賜汝此劍,副將以下,不聽命者,斬之!」
元宵過後,李煜從春節的喜慶中醒來,仔細詢問戰況。陳喬見無法隱瞞下去,只得硬著頭皮稟告。李煜大驚失色,在群臣的陪同下登上城牆,只見隔著秦淮河,無數宋軍列柵為營,旌旗遍野,號角聲聲,他不禁仰天長嘆:「皇甫誤我,皇甫誤我!」令人速召皇甫繼勛進宮。
徐鉉于次日動身,馬不停蹄趕到開封。趙匡胤在講武殿接見他。徐鉉呈上江南主的親筆信,請求罷兵。趙匡胤草草閱過書信,隨手丟在案上,冷冷地逼問徐鉉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彼時朕令爾主入朝,他為何抗命不從?」
皇甫繼勛並不慌張,他以為殿中大臣定會為自己開脫。誰料陳喬、張洎諸人,從未見過李煜如此暴怒,再加上對目前局勢心中有愧,都不敢上前陳說,眼見那皇甫繼勛被侍衛拖了出去,手起刀落,剎時身首分離。
趙匡胤笑道:「收復江南是早晚的事。朕所忌憚者,惟江都留守林仁肇也。江南的淮水防務,均由林仁肇負責。朕藉此事件,逼江南主殺了林仁肇,除去這個心腹大患,則取江南不足憂矣!這不是天助我大宋嗎?」
趙匡胤轉過身來,對主帥曹彬說:「曹愛卿,江南之事全部委託給你。切勿妄開殺戒,暴掠生民;務必先廣威信,使自歸順,無須急擊。金陵城破之日,盡量不要屠戮;李煜一門,尤其不可加害。若能平江南而少殺戮,凱旋之時,朕便封你為相。愛卿好自為之,勿陷朕于不仁也!」
樊若水隱居在當塗西北的采石磯,借釣魚為名,測量江面的寬度。他曾從南岸系著長繩,用小船引至北岸,往返數十次,盡得江面尺寸,不失毫釐。他又精心繪製長江地形圖,標明各處險要。當他得知宋朝準備對江南用兵時,立刻前往開封,上書言江南可取的情況,並獻上長江地形圖。
曹彬率宋軍浩浩蕩蕩開往荊南,然後折而向東,接連攻下池州、銅陵、當塗,進展頗為順利。然而再向前去,便是寬闊的長江天塹,它像一條強悍不羈的巨龍,橫亘在宋軍面前。江南主正是憑藉這道天險,才敢於對抗宋朝。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天然的屏障之上。
李煜將趙匡胤的來函交眾臣傳閱,苦著臉說:「宋主以淮水事件為借口,逼朕處決林將軍。林仁肇乃我朝驍將、朕的股肱之臣,朕焉能忍心殺之?然非如此,強宋一旦大舉入侵,江南危矣。此事實在令朕左右為難!諸位愛卿以為朕該如何是好?」
趙匡胤笑道:「徐先生真是巧舌如簧。汝主既然事朕若父,父子本自一家,哪有南北對峙、分成兩家的道理?」
眾人正在悲傷慌亂,侍衛進來告知曹彬之意。李煜仰天嘆道:「唉,悔不該殺了林仁肇與潘佑!」可後悔歸後悔,還是立刻取筆寫了降表,叫宮中總管拿出國璽與江南圖籍,率群臣出宮去見曹彬。
「此乃天數使然,你死了於事何補?」李煜眼睛紅腫,神色凄然道。
信使是集賢侍講周惟簡,與徐鉉素多交往。他見了徐鉉,也不客套,遞過李煜的親筆通道:「徐兄,金陵被圍數月,形勢危急,陛下憂慮萬分。盼兄速返金陵,共商退敵良策!」
李煜大喜說:「朱令贇正準備率兵來援,愛卿既往開封,朕便令他暫勿行動。」
宋船上的士兵根本沒有提防,船弦被對方裝有鐵板的船頭,撞開了一個大缺口,船身即刻傾覆。宋兵亂成一團,紛紛跳入河中,向北岸游去。紅了眼的江南士兵操起弓箭,追射水中的宋兵。除了幾個水性極好的得以僥倖逃生外,其他宋兵全部喪生淮水,連屍首也給激流沖走了。
浮橋建成,曹彬傳令部隊渡江。潘美、曹翰率領先頭部隊躍上浮橋,如履平地,迅速渡過長江,佔據了北岸的險要地段。
「你……你說什麼?」趙匡胤下意識地問道,絲毫沒有聽到張公公接下來都說了些什麼,只是雙目定定地盯著那張白皙卻皺縮猶如核桃的臉,嘴裏喃喃說道:「大哥去了,如今連二哥也去了。果真是四大皆空,煙消雲散……」
宋太宗對待亡國之君可沒有趙匡胤仁慈,於是設法將其毒死。可憐李煜因為詩詞美人亡國,又因為詞而喪其身,實在令人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