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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李世民三探魏徵 良諫臣長辭明君

第十一回 李世民三探魏徵 良諫臣長辭明君

房玄齡贊道:「好哇,瑞雪兆豐年,今年定是一個好收成。」
「陛下,臣也想過此節,曾與魏太師家人議過此事。奈何魏太師向來不信鬼神,其家人深怕請來佛道之人會惹起魏太師震怒,此事只好作罷。」李安儼說道。
李承乾近些日子的心情甚好,緣于父皇在太子之位上不再有別樣心思,像父皇正月初五踏雪時的那一番話,以及此後多帶領自己出外,表明了父皇永固自己太子之位的決心。又如魏徵病重,牽動了君臣及百姓之心,父皇讓自己的心腹李安儼留在魏徵府中充為特使,更顯得父皇對自己不同一般的眷顧。如此,就可以徹底地打擊李泰等人奪儲的心思。
兩人躬身答應。
李世民搖頭不許,說道:「魏卿一生為國操勞,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得其餘惠。朕所以厚葬魏卿,是想褒揚他的這些功勞,也是代表了黎民百姓的心愿。此事就這樣定了,勿復再提。」
「如此道理,想秦始皇、隋煬帝心中也很明白,然口說容易,做起來就太難了。」
李世民接過此紙,藉著室內燈燭的光線,只見其上寫道:「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弊。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只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猜,可以興矣。」李世民觀罷點點頭,眼角里不覺又湧出淚花,嘆道:「魏卿是想告訴朕,用人時要用其長,不得以個人好惡來判斷人之優劣。魏卿一生上諫章無數,其得病之後,猶不忘朝廷之事。若不是其手顫無力,他會寫得更多。嗯,許是上蒼眷顧,讓他臨終時託夢來見朕一面,將要言教我,總算免了些遺憾。」說完,珍重地將此紙塞入懷中。
「回陛下話,自武德年間起,拙夫與賤妾一直居住於此。」裴氏怯生生答道。
李世民眼光在李承乾身後的李泰身上停駐片刻,說道:「你們要代朕廣為傳言,滅掉此等虛妄之議論。承乾雖有足疾,然不影響其行走,朕豈能因為承乾有足疾而廢其太子之位?且《禮》中有言,嫡子死,可立嫡孫為儲。承乾有男已五歲,可以襲承乾之位。朕這樣說,是想告訴大家,也請大家代朕傳言天下:朕終不會以孽代宗,啟窺窬之源也!」
李世民大驚,起身欲扯住魏徵。他到了魏徵剛才跪伏的地方,只聽魏徵辭別的語言猶繞樑不盡,然人跡已空。他不禁大急,快步奔向殿門,大喝道:「魏徵,不許走!你敢違抗朕之旨意嗎?」
李世民又對身側的李承乾道:「承乾,這些道理僅看書本不行,僅聽臣下舉言不行,須心內揣摩,以成定論。」
李世民留心觀察魏徵的神色,知道他心中難受,遂寬慰道:「魏卿,算來你腿傷之後已有月余,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再過兩個月,你的腿傷定會痊癒,不用太多憂心了。」
「陛下,此為臣衷心之言。然人之慾望發乎天成。陛下盛名之下,今後乾綱獨斷,外人其實難挽其弊。臣前些日子基於此節,書成《十漸疏》上奏陛下,伏望陛下慎始慎終,如此則為天下之福。」
李世民帶領李承乾和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輕車簡從來到魏徵府中。李安儼職掌東宮守衛,是李承乾的心腹。李承乾出外時,李安儼肯定護侍左右。
魏徵眼中又流出眼淚,言道:「臣今日落淚,還是感於陛下聖恩。臣一生得陛下賞賜無數,所以未置新宅及添置家什,緣于臣覺得人有此種房屋居住,比起黎民百姓,已然幸甚。賤內剛才所言,亦為臣之心聲,就請陛下收回成命,臣願終老於斯。」
車到了魏府門前,李世民飛身下車,就見其府內燈火閃爍,人影幢幢顯得很是忙碌,隱隱地就聽其室內哀聲一片。李世民邊走邊想:「莫非魏徵真的辭世了?」
魏徵搖搖頭,伸出手臂讓李世民觀看,說道:「臣腿傷事小,最難者是全身浮腫。如手臂之上,輕輕一按,即可現出大坑。」李世民聞言用手指在其手臂上輕輕一按,只覺其皮膚頓失彈性,手指按處果現一坑,許久方復。
李世民復對李承乾道:「朕見殿中省近日欲修繕兩儀殿之偏殿,你代朕向其傳旨,讓他們罷修偏殿,將那裡的土木磚石移入此宅中,為魏卿營造宅第。讓他們日夜監工,五日內必須營造而成。」
李世民在殿外呆立良久,由於寒氣侵襲,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身邊太監勸說時辰已經不早了,讓他入殿歇息。李世民長嘆一聲道:「古人曾說過人定勝天,然天不與便,奈何?」
李承乾走在路上,依舊是恭順的模樣,殷勤說道:「父皇,兒臣每隔兩日,必去魏太師府上探望一番。」李世民神色漠然,隨口答道:「很好。魏徵為你師傅,古語有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如此做,也不枉了朕多年對你的教誨。」
杜正倫道:「臣昨日剛去瞧過魏太師,當時瞧他的狀況並不好,想來也就是這二日的事。唉,魏太師一生為國奔勞,竟然撒手西去,委實令人傷心。」杜正倫說完,眼淚流了出來。
太醫令答道:「陛下,魏太師此病非同一般。民間有諺,人上了歲數最怕穿靴戴帽。魏太師全身浮腫,非是飢餓所致,實因其內部機理所累。臣等用藥,不敢下得太重,僅使其內服外敷一些消腫散淤藥物而已。」
李安儼躬身領旨,裴氏聞言,跪伏拜道:「陛下給予家夫無盡哀榮,臣妾代其感激聖恩。只是家夫一生儉約,若陛下賜予其一品禮,儀物褒大,非家夫之心愿。伏望陛下能遂其願,改為素車白帷歸葬即可。」
李世民進入府內,一眼就瞧見那座新起的寢堂,其心中嘆道:魏徵來日無多,如此好房子,恐怕也難以住上幾日了。想到這裏,他深悔自己未及早來魏徵府上瞧上一瞧。
李安儼及太醫令跪伏奏道:「陛下,夜來風寒,若再加痛哭,恐怕傷了龍體。」
李世民書成之後,站在案前靜觀字跡,若有所思,總覺得自己的楷書略顯獃滯,有些欠缺,遂令歐陽詢重書碑文。
魏徵繼續言道:「陛下,臣略懂醫道,知道人過六十之後,最忌浮腫。臣知道自身已來日不多了。」
李世民點點頭,說道:「照準。」
「朕知道。你日日在朕身邊,恰似一面鏡子,可以時刻照見朕之失處。朕對你言聽計從,如此九-九-藏-書就可少一些錯誤。」
歐陽詢時年已七十七歲,筆力不減當年,揮毫而就。
魏徵知道皇上在寬慰自己,遂微笑不語。
李世民不悅道:「魏卿,你莫非怕公主入了你門恃寵而驕,不服管束嗎?自王珪始,公主入了夫家即是夫家之人,朕一概不干涉。」
已經哭成淚人似的裴氏和其兒女聽說皇上到此,掙扎著前來迎候。李世民不顧禮節,徑自奔到魏徵的榻前,只見一張白布蒙在榻上。他伸手揭開白布,赫然露出魏徵那張如白紙似的臉,李世民輕聲喚道:「魏徵,你為何如此自私?你把要說的話向朕說了一遍,朕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你緣何聽都不聽就離朕而去呢?」言訖大哭,傷心不已。
即日,殿中監接旨后,由將作大匠閻立德帶領一應人員入魏徵宅中,現場畫圖,木石磚瓦諸物絡繹不絕地運進來,五日後,果然改造成一座明亮寬闊的宅院。
魏徵見李世民發乎真誠,遂不再推辭,言道:「陛下聖恩浩蕩,臣唯有感激涕零。叔玉,你代為父向陛下叩謝吧。」
這樣一耽擱,不覺東方已白。李世民登車回宮,他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喚人將杜正倫召來。
李世民父子辭別魏府,起駕回宮。李世民入宮後走下輅車,李承乾不解地問道:「父皇,衡山妹妹尚小,兒臣又看那魏叔玉非是俊朗博學之人,將衡山妹妹嫁給他,是否有些委屈?」
「魏卿如此說,實乃老生常談。朕所以導人諍諫,無非想讓他人匡正朕自身之失嘛。」
李世民正色道:「朕這樣做,非為你自身,實為天下社稷著想。承乾,你若不明白此節,就辜負了玄齡、魏徵等人的教誨。」
李世民剛才與魏徵對話,宛似平時光景,壓根沒有什麼異樣。他聽到「永訣」二字,頓時呆了,驚問道:「魏卿,我們君臣相契多年,何來『永訣』之語?你這樣說,定是朕有地方對不住你了?」
裴氏見李世民下旨為己造房,急忙伏地辭謝道:「陛下洪恩浩蕩,賤妾心懷感激。然拙夫一生儉素,請陛下了其心愿,收回成命才好。」
褚遂良小聲道:「陛下忘了,魏徵早已因病告假。」
常何疾步過去制止他們。
高士廉也出班奏道:「臣遵聖意,著吏部擬旨,贈魏徵為司空,相州都督,謚曰文貞。」
眾人又隨著李世民前行,最後集於苑中的一處高台上,從這裏可以俯瞰苑內全景。
「陛下,魏太師得此惡病,靠藥石難以維持。臣算著日子,至多再維持月余而已。或許,魏太師吉人天相,依靠自身毅力使病魔離去,亦未可知。只是此種機會甚少,非有奇迹難現。」
杜正倫走後,李世民又在殿中踱步。他忽然興起,讓宮女鋪紙磨墨,親手為魏徵書成一道碑文,其碑文曰:朕與卿義重君臣,道符冥契,鱗波順乎風勢,早啟沃乎朕心,如何一朝,奄成異代,眷言疇昔,用切深衷。自幽明一謝,尚同城闕之間,想遊魂其如近;今既丹施戒路,歸骨窮泉,望隔邱野之中,思令德而方遠。凝鳴笳于晨路,引嘶驂于夜台,嗟爾世之長辭,結餘心之永恨。追懷前賞極宴終娛,豈謂樂情,迥成悲緒。酒有千日之號,人無再飲之,昔臨膳以增歡,今撫懷而益慟,故遣陳茲饗禮,以寄曩懷,魂如有靈,歆我哀饌。
李安儼和太醫令迎上前來,他們跪伏拜道:「陛下,魏太師經急救無效,剛剛辭世。」
李世民點點頭,對房玄齡道:「是了,魏徵自去年入冬之後,身體一直不好。玄齡,魏徵這些年來,很少因私告假吧?」
李承乾躬身受言,面色愈顯恭順。
想起這樣一個人不久於人世,李世民心內十分不舍,然又無可奈何。他沉思良久,讓太監去喚太子前來,然後一同去魏徵府中探望。
「臣當時未想過,若再細想,恐怕諫言再難出口。」
李世民接著道:「魏徵自朕即位以來,累上諫章,其中多真知灼見,又好上諍言,這些言語散落於起居注中。朕讓你辦的事,就是收集魏徵的諫章諍言,將其集而成冊,以使朕及百官能隨時翻閱誦讀。」
一道低矮的屏風擋在魏徵的榻前,眾人繞過屏風即看見昏暗光線下躺在榻上的魏徵。因居處狹窄:裴氏讓魏叔玉撤去屏風,並親手搬過來一把椅子讓李世民坐下。
李世民笑道:「玄齡,朕無為而治,非不為也。國家之大,若諸事順其自然,要我們君臣又有何用?」
魏徵再拜道:「陛下,臣說完這幾句話,得償心愿,即當永訣。」
「沒有其他宅第嗎?」
李世民斜眼見魏徵長子魏叔玉在一旁侍立,遂向魏徵道:「魏卿,叔玉至今尚未訂婚嗎?」
魏徵躬身施禮道:「陛下,此非別人之錯。是臣魂歸地府之時,特來向陛下作別。」
李世民嘆道:「魏卿身為上品官員,其儉樸如此,委實令人可嘆。承乾,朕授魏卿為太子太師,固然想讓他授你以微言大義,如此儉約之本性,你亦要感之習之。」
魏徵宅第在永和坊之右側角,其在長安城西南角,距離宮城較遠。是時,朝廷達官貴人以住在宮城周圍為榮,所以宮城周圍的坊間,皆是六品以上的官員在此居住。魏徵的宅第,還是他在武德年間任太子洗馬時購置的,其位置較偏,宅第又小,與其上品官員的身份極不相稱。
李世民沉吟道:「依卿所言,太子承乾難為大國之主嗎?」
李世民讓魏叔玉平身,復微笑對魏徵道:「如此,婚姻六禮還要完成。你卧床不便,可讓裴氏主持此事。」他又轉對李承乾道,「太子,你衡山妹妹之事,就由你傳旨太常寺與魏家通稟了。」
李世民觀察魏徵的形貌,魏徵本來面目就比較醜陋,現在臉上又浮腫一圈,其面貌變得更加不忍久看。李世民故作輕鬆道:「朕臨朝之時,難見卿面,就有若有所失之感。這會兒閑暇無事,就讓太子相陪來瞧瞧你。唉,朕這麼多年聽慣了你的言語,乍一聽不到,甚覺不習慣呢。」
李世民大喜,說道:「好呀,還是魏卿最為勤謹。你瞧,這幫該死的東西,竟然孤零零地把朕丟在這裏。」
「不信鬼神?是了,魏徵確實這樣。也罷,你們速返魏徵府中,時刻關注其動靜,若有事及時向朕稟報。」
杜正倫出班奏道:「臣遵聖旨,將魏太師諍諫之語收集成冊,取名為《read.99csw•com魏鄭公諫錄》。」
很快,李世民穿衣起床,然後匆匆向殿門走去。那裡,一輛輅車已停在門前,一列儀衛也肅立在其後。隨後,只聽車聲轆轆,伴隨著一重重門的開合聲,皇帝鑾駕五更起行,直奔魏徵宅第而去。
魏徵自然明白這種含義,他有心接受,但還是推卻道:「公主金枝玉葉,若嫁入魏門實在委屈。臣感激陛下如此洪恩,還請陛下休了此念。」
「沒有。拙夫多次說過,有屋居住即可,何必多費錢財。他所得陛下賞賜以及自身俸祿,除留下一些夠日常開銷以外,皆周濟了他人。」
魏徵顯然是聽到了李世民與裴氏剛才的對話,他那張浮腫的臉上老淚縱橫。其上身微動一下欲向李世民行禮,然因此牽動了大腿的傷處,臉上頓現苦楚之色,哽咽道:「陛……下,臣宅中骯髒,何勞陛下來探望?」
杜正倫大喜,躬身拜道:「陛下此舉,既弘揚忠直之事,又彰顯諍諫之風,使魏太師成為群臣的楷模。臣得陛下重託辦成此事,委實為臣莫大的榮耀。臣即日起將夜以繼日,趕在魏太師下葬之前將事完成,也淺表臣對魏太師的敬仰之情。」
李世民觀魏徵此時的言狀,與以往在朝堂之上進諫之時沒有什麼二致,遂放鬆身體,說道:「魏卿請說。」
李世民與魏徵這對君臣許多年來一直爭辯不斷,然其私下裡接觸並不多,魏徵隔些時日向李世民進獻一些自己親手釀成的酒,僅此而已。像魏徵的宅第,李世民就從未登過門。李世民今日進入魏徵府門,眼見如此重臣居住在如此簡陋的宅第中,眉頭不覺皺了起來。待進入魏徵的寢室,只覺一股因潮而霉的氣味撲鼻而來;抬頭向上看,就見屋頂甚矮,烏黑的房梁與黑黢黢的屋頂渾然一體,顯示此房年數已久。李世民見此情狀,扭頭問裴夫人道:「魏卿許多年來一直居於此房嗎?」
李世民邁入魏徵府中大門,就聞到一股酒香撲面而來,再看其西廂房,房檐下擺滿了罈罈罐罐,從敞開的房門中可以看到其房內雜亂地堆滿了物什。魏徵以釀酒馳名京城,其所釀的「醽翠濤」更是享譽天下。魏徵在公事之餘,以釀酒為樂。李世民看到這些釀酒之物,口中又回味其「醽翠濤」味道之美,因思釀此酒之人卻長卧榻上,再難品味如此美酒,心中就添了一些酸楚。
西內苑裡完全是一片銀白世界,樹枝幾乎被雪包裹,彷彿粗了一倍,湖中不見水面,僅有數片枯敗的荷葉伸出湖面,似數朵白色的蘑菇。甬道上更是被積雪所掩蓋,十數個太監手執大掃帚,正在那裡清掃甬道里的積雪。李世民遠遠看到他們在那裡幹活,急忙喚常何去制止他們,說道:「朕來此賞雪,非是單單觀望雪景,腳踩這無人打擾的甬道,也是一種興緻。他們將雪清去,又是往日之貌,即將朕賞雪的興緻減去不少。」
魏徵自去歲歲末開始,身體漸漸不適。一日,他一腳踏空,摔倒在地上,左大腿骨斷裂,就此卧在榻上,不能行動。
這樣又過了月余,李世民始終記掛著魏徵的病情,日日讓李安儼和太醫令稟報魏徵的病情。這日晚間,太醫令和李安儼匆匆來報,說自今晨起,魏徵開始氣息短促,目光變得黯淡無神,其大限之日也許就在這幾日。
李世民重李泰而輕李承乾,此為眾人皆知的事情。去年李世民用魏徵為太子太師,表明繼續維持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此事已有定論。群臣心存疑惑,想不通李世民今日為何又舊話重提。幾名大臣隨聲附和,說曾經隱隱約約聽到外面有此議論。
太醫令答應后離去。
李承乾躬身答應。
李世民道:「罷了,你怎麼說得如魏徵一樣,每每朕心悅之時,動輒拿出治國大道理來規諫于朕?嗯?魏徵呢?」
魏徵聽此言,咧嘴一笑,吃力地說道:「陛下,臣這些日子躺在榻上,將跟隨陛下當臣子的日子想了一遍。臣無德無能,唯以直言觸君,竟獲陛下賞識重用,實在幸甚。臣自知此痾難愈,即使現在死了,能得陛下如此相待,也不枉今生。」
說話間,他們就到了魏徵府前。李世民抬眼一望,見其府中人流穿行不息,這其中有太醫署的太醫及取送葯者,還有來府中探望的官員,他們見到皇上的儀仗,急忙到路邊跪下。
「臣大限將至,想起陛下聖恩,撐著最後一口氣來見陛下一面。陛下待臣以赤誠,臣敬陛下以忠直,今生今世,臣感激不盡,來生來世,臣若有福分,定繼續做陛下的臣子。陛下,五更將至,臣陽世時辰已到,恕臣拜別了。」魏徵說完,又深深向李世民一拜,然後轉身化作煙雲,倏忽不見。
李世民讓杜正倫呈上文冊,將之示于群臣道:「魏徵生前有許多諍諫之語,朕讓杜卿集之成冊,隨後發給眾卿人手一本。朕這幾日一直在想,魏徵生前在朕身邊,恰似一面鏡子。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這些年所以有別於前代君主,皆因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如今魏徵逝去,朕失一鏡矣。」
李世民又微笑說道:「魏卿,你以往諍諫之時,若用語柔和一些,朕更樂於接受。你想呀,朕若是糊塗之人,再柔和的諫言也不難聽進。你每每弄得朕不好下台,為顏面計,這樣做不是更好一些嗎?」
李世民搖頭,他今晚實在沒有這個心思。他步入殿內,走到後面的照壁前,就見魏徵的《十漸疏》赫然列於左前,睹物思人,想起魏徵生病之後,再也沒有片言奏來,心中不禁一陣落寞。他在照壁前觀摩了一會兒,然後背著手在殿內踱步數圈,不覺夜闌更深。太監又小心翼翼讓他安睡,他方才入寢殿沉沉睡去。
「這就對了。魏徵為人以忠直最為著名,此節立於世上,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你們作為臣子,若都能以魏徵為楷模,朕這皇帝之位也坐得牢穩。」
李世民看了李承乾一眼,覺得他說此話有些矯情。也難怪,人若對他人有了成見,惡感揮之不去。
李世民搖搖頭,眼角里湧出淚花,責怪道:「瞧你,一生以直言敢諫朕也就罷了,如何來詛咒自己的身子。你若輕輕鬆鬆走了,難道讓朕在世上思念你,這樣才為你的心愿嗎?」
大片的雪花仍然密密地下著,置身在此冰天雪地之中,人們眺望雪九*九*藏*書景,輕輕一呼,一口白氣彌散開去,很快消失,讓人覺得如此清涼世界,洗去了不少身中的穢氣。
「臣還有一思,是想陛下為不世的英主,可保盛世的繼續。然人之壽命畢竟有限,陛下百年之後,如何保證祚運長久,須早為籌措。」
皇帝親自到臣子屍前告別,極為罕見;而在臣子逝去的第一時間來到榻前,恐怕也是古往今來的第一遭兒。裴氏及其兒女看見皇上如此傷心,免不了又陪著落淚一回,其落淚之餘,心想皇上如此做,實為亡人的莫大榮耀。
太監又問道:「皇上今晚欲讓哪位娘娘侍寢?」
群臣知道李世民此時的心情,僅揀一些重要事體奏聞。李世民隨口回答,很快事畢。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對李安儼說道:「魏卿逝去,我朝從此失去一棟樑矣。你代朕傳旨,自即日起,廢朝五日以為哀悼。可讓太子代朕舉哀于西華堂,魏卿出喪之日,由晉王代朕致祭,並詔百官皆參加喪儀。此喪儀規制按一品禮,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陪葬昭陵。」
魏徵眼泡浮腫,用無神的眼光凝視著李世民那熟悉的面龐,心想如今天下興旺,自己卻躺在病榻之上不能再替朝廷出力。想到這裏,他的眼眶裡又湧出淚花,變得模糊起來。
李世民又在魏宅中呆了片刻,魏徵之子魏叔玉呈上一紙,奏道:「陛下,家父臨終之時,口呼皇上,手持此紙,觀其意欲將此紙獻于皇上。」
李世民伸手按住魏徵的手臂,說道:「魏卿,你有傷在身,不可大動。」
「嗯,朕今日叫你來,就是想做一件事。你呆在朕身邊撰著起居注,算來有數年時間,朕觀你文筆不錯,又識文章條理,這件事就由你來辦。」
「陛下的憂心甚是有理,臣也一籌莫展。不過百姓明白『民以食為天』的道理,糧價雖賤,猶勤耕不已,我們只好靜而觀之了。」
「陛下即位之後,導人諍諫,克制己欲,從而一展新朝氣象,取得天下大治。如此文治武功,臣以為自秦漢以來,未之有也。追根溯源,皆是因為陛下胸懷博大、從善如流之緣故。」
魏徵嘆道:「臣也想用和風細雨之言,只是怕陛下不能警醒啊。」
「魏徵一直克己奉公,十余年來按時上朝。他現在因病告假,若非病情較重,斷不為也。」
魏徵夫人裴氏帶領家人跪迎在大門以內,李世民讓他們平身,然後直奔魏徵的寢室。
杜正倫躬身答道:「魏太師昔日在東宮,與臣交往不多,他向陛下舉薦臣,委實出乎臣意料。後來,臣當面向他道謝,魏太師言道,他是為了國家之事舉薦良才,舉薦時沒有私恩,事情過後也不可因此有私情。還說臣得益於陛下慧眼識人,今後唯有忠心辦事方為正途。臣當時無話可說,只好將滿腔感激之情藏於心中,勤謹為朝廷辦事,以此來報答陛下和魏太師的知遇之恩。」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朕聽你說些逆耳之言,覺得非常自然。聽了這些頌揚之詞,且出自你口,朕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李世民在榻上一響動,掌燈宮女急忙撥大了燈捻,室內亮堂起來。李世民用手在眼上抹拉了一把,方才明白自己在寢殿內休息,而非在朝堂之上,遂問道:「什麼時辰了?」
李世民在開年之初重申固李承乾太子之位,是想消弭禍亂之源,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隨行重臣皆贊成此舉,臉上現出興奮之色。也有數人偷眼看魏王李泰的反應,只見他木然站立,想是其笑也不是,悲也不是,只好用木然神色掩飾心中的失落。
李世民伸手揚起那冊文卷,接著說道:「朕以前說過,將天下之安危繫於一人之身,實屬危矣。朕以人為鏡,不能因魏徵亡去而失。朕讓杜卿集撰成冊,即是想讓大家以魏徵為楷模,人人成為一面鏡子,以防朕之失處。魏徵之警語甚多,眾卿可擇其要書笏其上,知而必諫!」
李世民想起薛收、杜如晦之逝,搖搖頭,又嘆道:「難道好人不長壽嗎?朕得心應手的人,怎麼就相繼撒手西去了呢?罷了,你去吧。好好派人守在魏徵身邊,精心為之醫治,不要讓魏徵感到一絲異樣。」
李世民驚呆當地,淚流滿面,顫聲道:「魏卿,你果真離我而去了?」
李承乾眼中閃爍著興奮的淚花,哽咽道:「兒臣謝父皇看顧。」
李世民說罷不再理會李承乾,慢慢地踱入殿中。
李承乾近來被確定太子的名分,一掃以往那種焦慮的神情。想想也是,上為父皇不喜,側有弟弟窺視,其位岌岌可危,能有什麼好心情?現在父皇一言九鼎,自己的太子之位穩固,陰霾一掃而空,在李世民面前自然變得更加恭順,其連聲答道:「兒臣謹記,兒臣謹記。」
裴氏讓李世民坐于榻前的椅子上。
李世民點點頭。
李承乾在後面答應了一聲,他因腿腳不便,行走時落在後面,一名太監還要在其左側攙著他。
魏徵靈柩落穴埋土,杜正倫在其墓地前焚燒了一冊剛集成的《魏鄭公諫錄》,以告慰魏徵的在天之靈。墳墓即成,眾人小心翼翼地在其墓前立起那方著名的碑石。
李世民立起身來,環視群臣道:「魏徵七日前病逝,朕今日臨朝,在這裏感到若有所失。」
「如此說,魏徵身子難以大好嗎?」
李世民長嘆一聲:「安儼,人之生命走到盡頭,須使其心境保持安靜為要。如今藥石對魏徵無功,可否請來佛家為其祈福,或者覓來道家仙丹緩其痛苦?」
李世民又殷勤探問了一番,然後起身離去。李世民走出寢室之門,回顧李承乾道:「承乾,你代朕向太醫署傳旨,讓他們選盡天下良醫,用最好的藥石來醫治魏徵之病。」他又囑咐李安儼道,「安儼,你這些日子將手頭的事情放一放,然後守在這裏,每日將魏徵的情況稟告于朕。」
李安儼日日向李世民稟報魏徵的狀況,李世民更是將太醫召來詢問醫治的情況。
裴氏也急忙帶領諸子向李世民拜伏。
李世民聽明白了太醫令的意思,嘆道:「依你所言,魏徵大限將至,靠人力是勉強不來的,是嗎?」
「罷了,朕一直對你言聽計從,此次你就聽朕一回!朕剛才說如此做是為顧朕之顏面,然你一生為國劬勞,難道就不該在好一點的宅子中居住嗎?此為朕之旨意,亦為朕之賞賜,卿勿再推卻。」
「完善制度,精選良輔,朕知九_九_藏_書道了。」
杜正倫凝神靜聽下言。
李世民觀察魏徵的面貌,只見其臉上浮腫盡消,恢復為平時的形貌,不禁大喜,說道:「魏卿,你現在浮腫全消,恢復舊日之貌,看來身體已然大好。朕早就對你說過,吉人自有天相嘛,你又說些沒來由的話,幹嗎呢?」
兩人答應后離去。
「嗯,朕明日去魏徵宅中探望一番。承乾,你明日陪朕前去。」
君臣在這裏觀賞閑話一會兒,眼見落雪不止,身子站立在風雪之中太久,也早已有些寒意,遂踏著亂瓊碎玉,步出苑去。
李世民扭頭道:「玄齡,記得朕多年前向你和陳君賓等人談論過,糧價年年在跌,又遇到一個又一個的豐年,糧食早已貯滿倉庫,總有一天,糧價也許會更不值錢。俗話說『穀賤傷農』,這如何是好?」
「兒臣眼望魏太師那難受勁兒,心裏實在不是味兒,恨不得以身代之。」
魏叔玉模樣生得不英俊,學識也算一般,不料因為父親的緣故,竟然成為駙馬,無疑是憑空里掉下一張大餡餅來。他喜出望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好連連向李世民叩拜不已。
太醫令低下頭,等於默認。
「沒有。犬子年歲尚小,臣想讓他多歷練一番,再談婚姻不遲。」
貞觀十七年春節,大雪落個不止。
七日後,魏徵被送到昭陵旁落葬。按照李世民原來的口諭,其歸葬時須用一品禮,即給予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並詔京中百官送葬。然其起靈之時,魏徵之靈柩還是用素車運載。原來這幾日里,魏徵之妻裴氏先後向李世民上了三道疏,以魏徵平生儉素為由,堅決要求罷一品禮。李世民難改其志,只好答應,詔曰:陪葬昭陵,因山為墳,以布車載柩,無文彩之飾,申其宿志也。
「嗯,朕今日來,還想與你商量一件事。衡山公主到了適嫁的年齡,朕想讓她嫁給叔玉,你以為如何?」
李世民不正面回答,悠悠言道:「魏徵為國嘔心瀝血,其功勞巨大。他現在病卧榻上,朕心傷其病,除了招其子為駙馬,朕實在想不出能用別物來賞賜他。」
「嗯,你能有今日,得益於魏徵的舉薦,他對你有知遇之恩。」
「臣不敢。」魏徵見李世民動了真情,不敢再說生死的話題,遂岔開話題說道,「陛下,臣多年來或面奏或上疏,其言激烈,其義太切,陛下曾經惱怒過臣嗎?」
「好,你下去辦吧。朕這樣做,也是想一表對魏徵的懷念之情。」
李世民在兩儀殿內緩緩踱步,看見杜正倫入殿後向自己行禮,說道:「平身吧。杜卿,朕剛從魏府中回來,今晨五更,魏徵已然逝去,此消息你可能未知。」
就見殿門影影綽綽邁入一人,他身材矮胖,其行動步履是李世民非常熟悉的模樣,卻是愛在朝堂之上當面諍諫的魏徵。
隨後,太醫署之人絡繹不絕穿行於魏徵家門,朝中大臣聞知魏徵病重,也殷勤前來探望。五日後,閻立德將新宅院修繕一新,魏徵被移入正寢居住。這裏明亮潔凈,室內闊大,較之以前所居,不啻天上人間。
李世民腦海中晃過無數個魏徵進諫的場面,其所諫事體多為直揭瘡疤,且不分場合當著眾人之面以激烈的言辭說出。多少次,李世民曾凝視著魏徵那讓人生厭的醜臉,心想一刀將你殺了,豈不幹凈?然為了國家大計,只好忍氣吞聲,此後逆來順受,竟成習慣。李世民想到這裏,悠悠說道:「若說朕不惱怒,那是虛話。朕若想做一位享樂的皇帝,豈容你在身邊生厭!可是呀,朕想的不是自身享樂,而是想祚運長久,如此逆耳忠言,也只好聽之信之了。魏卿,國之興衰在於君王一念之間,朕閱古來往事,想那些為了一己之欲的昏庸之君,不聽逆耳之言竟致亡國,有此鑒戒,朕豈能再蹈覆轍?」
當日,將作監遵旨覓來美石,尋來良匠,將歐陽詢所書御文刻在石碑之上,並將之送到魏徵府中。那些日,來此弔唁的人們看到此碑,皆佇立良久,一字一句地觀賞。
群臣躬身齊聲答應,魏徵平素的警語固然多,然皇上今日的「銅鏡、古鏡、人鏡」之言亦非常貼切,寓意深刻,一樣讓人過耳不忘。
馬周介面道:「陛下所言甚是。記得陛下曾說過,『善始者繁,克終者寡』之言,人之惰性在修身、齊家、平天下之時,亦為此例。」
「臣也多次想過,國家府庫充實,可以拿出一些人力、財力,用於興修水利或者修建驛道。然如此一來,又容易陷入勞役繁重的境地,煬帝之鑒不遠,怕因此使百姓產生疑惑。」房玄齡答道。
李世民見滿屋之人皆跪伏一片,遂說道:「都平身吧。朕如此心傷魏卿,非為他一生為朝廷出力,非為他對朕忠直,實為他五更之時,猶夢中與朕相會,其懇切言語猶在耳邊。朕醒來即速來這裏,結果還是晚來了一步。」
然百官們不知道,此時的李世民正獨自登上苑西樓,默默地看著魏徵的靈車,眼淚又不絕地流了下來。眼見送葬的隊伍越行越遠,李世民哽咽道:「魏卿,你訣別時還能來見朕一面,為何不能等到朕再生見你一面?你就這樣默默地走了,難道再也沒有要緊話告訴朕嗎?你難道不知道,朕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啊!」李世民言罷大哭,隨行之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手足無措。
李世民頓時憶起夢中魏徵之言,他一躍而起,說道:「快、快,更衣,備車。」
裴氏當即跪伏謝恩,李承乾也依言答應。
新寢堂較之原來的低矮寢室明亮許多,魏徵躺在榻上,其面貌自然更加清晰。魏徵此時正躺在榻上沉睡,聽到動靜緩緩地睜開眼睛,矇矓間見皇上又來探視自己,頓時一激靈完全清醒過來,知道自己無法起身行禮,口內說道:「陛下,國事忙碌,何苦您來探視魏徵?」
李世民踏上雪層,因積雪太厚,顯得拔腳困難,且雪粒漫入靴中,遇到腳面的熱氣而化,頓覺冰涼。他行了數步,扭頭向眾人說:「人在遠古時代,與大地融為一體,雖寒冬之時仍出外狩獵。如今廣廈暖居,人們蝸居宅中不願出外,看來是惰性使然啊!」
「陛下以前曾說過,將國家之安繫於一身,實屬危難。臣以為,君主賢明能使國安,而君主庸陋則國家覆亡,實為莫大之弊病。陛下欲使國運長久,須使國家制度能匡正君主之身,再使重臣能修正君主之行,方為正途九*九*藏*書。」
靈車緩緩啟動,魏徵家人哭哭啼啼隨車而行。其身後,文武百官肅然排列,默默地為魏徵送行。街道兩旁之人聽說是為魏徵送葬,皆默立哀悼,更有一些加入送葬隊列之中,於是隊伍越行越長。
恍惚間,李世民感覺自己還是在朝堂之上,但奇怪的是座下沒有群臣。李世民抬頭向殿門外瞧去,只見外面顏色依舊黑沉,他恍然大悟,想來是自己來早了,群臣還在待漏院里等候。然按照規制,群臣應該先入殿堂之後,自己方才入座呀。他扭頭欲尋通事舍人,想斥責他何以如此糊塗。可是遍視殿內,也是空無一人,他大喝一聲:「來人呀。」
李世民現在說出這樣的話,可以看出他對魏徵累累犯顏不能釋懷。也難怪,人之本性樂於看到他人對己俯首帖耳,李世民亦為凡人,豈能免俗?
李世民思索了一下,反問道:「卿以往諍諫之時,為何不想想朕聞言會不會惱怒?」
李世民雖有心理準備,然事到臨頭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現實,急切問太醫令道:「朕讓你們遍尋海內外良醫,用盡天下最好的藥石,竟然難讓魏徵的性命多停留幾日嗎?」
李安儼稟道:「陛下,魏太師臨終之前,臣守在其身邊寸步未離。其彌留之際,口中曾三次吐出『皇上』二字,觀其情狀,似以未見到皇上為憾。」李世民頓時淚流滿面,說道:「許是心誠所至,魏卿的魂靈飄飄蕩蕩,竟然與朕夢中相會。魏卿,你的這番心思,朕完全知道了。」他又轉對裴氏道:「魏卿已逝,徒悲無益。都起來吧,好好地為魏卿準備後事。」
魏徵伏地叩拜道:「臣容貌醜陋,且言語可憎,然陛下能識臣一片忠直之心,待臣以殊恩。古來今往,有臣之殊遇者,唯臣一人而已。陛下,臣之將離,有幾句要緊的話想向皇上再奏一遍。」
李世民昔日對李承乾的厭惡之感,至今未有一絲改變,此次從眾大臣之請重申固其太子之位,實在大違自己的本意,然也無可奈何。他知道,李泰所以覬覦太子之位,主要還是因為自己暗示所至。他向南望去,高大的玄武門在那裡隱約可辨,讓他又憶起十余年前慘烈的玄武門之變。他搖搖頭,決心不讓如此慘事發生在兒子之間,遂努力壓下心中對承乾的厭惡,轉對眾大臣說:「朕聽說外間士民以太子有足疾,而魏王穎悟,多從朕游幸,所以遽生妄議。你們聽到過這些議論嗎?」
瑞雪兆豐年。正月初五,早朝過後,李世民留下眾位近臣以及皇子共進早膳,其望著窗外的飛雪,說道:「這場大雪,想地上已積有尺余。嗯,早膳之後,我們不要躲在殿內議事,大家一同到西內苑賞雪如何?」眾人自然連聲響應。
李世民又讓裴氏取來一塊方巾,親手揩去魏徵臉上的淚水,故作輕鬆道:「魏卿,你我君臣交往多年,你每每直言諍諫,不畏逆鱗,實為一鐵骨錚錚的漢子。朕印象中從未見過你落淚的時候,難道現在久卧病榻之上,就生出了一些婦人之思嗎?」
李世民抬步向殿外走去,跨出殿門,只見黑色的夜空中,月亮、星星皆隱去,剩下的只是看不見的凜冽的寒氣在空中肆虐。李世民抬眼向西南方望去,那裡也是一片黑漆漆的顏色。可以想象到,渾身浮腫的魏徵正躺在其宅中榻上苟延殘喘,李世民想到這裏,臉上愈顯陰沉。
李承乾落在最後面,李世民眼內餘光瞧見他那蹣跚的身影,心裏掠過一絲陰影。
隊伍經過一些士大夫的門首,這些人家皆設棚致祭,魏徵兒女當街叩頭答禮。晉王李治遵李世民之命,代李世民在金光門致祭。祭文出自褚遂良之手,其辭華麗,其文嚴整,但與李世民親手所撰碑文相比,畢竟少了一番親切。眼見皇子代皇上向逝去的臣子致祭,隨行的臣子中不免有人眼熱:為臣子者能得到這樣的哀榮,可謂不枉一生。
太醫令答道:「臣等竭盡全力,不敢有稍許懈怠。然魏太師久病之後,已呈衰竭之象,非人力能夠挽救,臣等委實束手無策。」
然門外猶黑漆漆一團,沒有任何人影。他如此一著急,就此從夢中醒來。
李世民嘆道:「魏卿,你一生最難得的是明白事理,然也受累于太明白。你居此卧榻之上,難道也要窮究深索嗎?朕勸你,人孰能無病,又焉知不能病愈?你此時最好相信良醫之能以及藥石之功,其他虛妄之想最好糊塗一些。」
皇帝將公主許給大臣為媳,對臣子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李世民現在欲將衡山公主嫁給魏叔玉,對魏家絕對是極大的恩典。他這樣做,自然是想安慰病中的魏徵,也是對魏徵一生忠言相諫的一種恩賜。
掌時宮女道:「陛下,時辰剛交五更。」
李世民轉向高士廉道:「去歲秋季大水,定毀了河南、山東許多水利設施,可囑民部趕在夏季之前,將這些水利設施修繕恢復。集中一些錢財修繕水利設施,對今世有利,對後世亦有益。朕不願虛耗國力,然這些必需之舉,不可偏廢。像眼前這場大雪,對農事固然有補,一些簡陋道路及驛所則會損壞不少,有錢了可以將事辦一辦。」高士廉應聲答應。
李世民提起王珪,還是緣于其子娶公主的故事。王珪之子王敬直,娶李世民之女南平公主為妻。其時,公主自恃身份,入了夫家不向公婆行禮。王珪以為不可,決定要改改規矩。那日南平公主入門,王珪與其妻就位而坐,讓南平公主執巾行盥饋之禮。李世民聞王珪此舉,不怒反贊。此後,凡有公主出嫁時,到了夫家皆要行此禮。
「臣謹聽聖訓。」
李世民訓斥太醫令道:「朕聽李安儼來報,說魏徵經過這些日子醫治,並未見好,全身浮腫似乎又加重了。魏徵年歲才六十多,其身子一向沒有多大毛病,如此小病你們都收拾不住,是不是太不盡心了?」
廢朝五日後,李世民神色肅穆地端坐在龍椅之上,接受群臣的朝賀。他的眼神不自覺地瞥向右首的第三人處,那裡是以往魏徵上朝時慣常站立的地方。然現在這裏由高士廉站立補位,再也難尋魏徵的痕迹。
李世民示意魏徵之子魏叔玉攙起裴氏,感嘆道:「魏卿為良臣,又有如此識大節的賢妻,可謂相得益彰。裴氏,朕知道你的心意,然魏卿現為鄭國公,太子太師,官至極品,若繼續居此陋室,朕之顏面何在?你毋庸多言,帶朕去見魏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