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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兩儀殿六駿成畫 太極殿新貴安位

第十三回 兩儀殿六駿成畫 太極殿新貴安位

白蹄烏,純黑色,四蹄俱白,平薛仁杲時所乘。贊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李承乾近來得李世民多次明示,感覺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經穩固,其性子漸漸又有了變化。近些日子,他對杜正倫非常惱火,就來找李世民告狀。
李世民眼望苑中花木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其心情隨著春暖花開的暖意漸漸舒展開來。他繼續對常何說道:「想起我們鐵馬冰河打天下的年代,馬兒每每與我們朝夕不離。朕那時每天想的是如何打勝仗,對馬兒沒有過多的想法,覺其不過為一腳力罷了。今天想起來,馬兒還是頗有靈性的。像那次探慈澗陡遇強敵,『特勒驃』為救朕,身上連中數箭,猶長嘶一聲猛地向前一躍,由此脫離箭雨。朕擺脫了危險,『特勒驃』卻傷重不治而死。這番情義,讓朕每每思來淚沾衣襟。」
是時,閻立本已畫罷四馬,第五匹「拳毛」也成其半。李世民和歐陽詢靜立閻立本身後,觀其繪畫。只見閻立本輕按畫筆,在馬項、馬背上連畫數枚箭矢。這些箭矢想是剛剛射中「拳毛」,閻立本用其手中神筆將馬兒中箭時的痛苦以及猶奮蹄激戰的神情凝為一體,其畫尚未完工,然已頗為傳神。
「杜正倫自從入東宮之後,不知何故,對兒臣責難太過。」
李世民轉身取過一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閻立本雙手接過,凝神觀看,只見上面寫道:拳毛,黃馬黑喙,平劉黑闥時所乘。前中六箭。贊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弧矢載戢,氛埃廓清。
「嗯,李卿所言,甚合朕意。眼下四周安靜,僅遼北這裡有些騷動,然不足為慮,還是以不出兵為好。唐卿,你可轉告張儉,讓他密切注意蓋蘇文的舉動,一有動靜,立刻奏報。」
「臣遵旨。」馬周答應后不再說話,躬身退回班中。
李世民嘆道:「人能有心求學問,不拘悟性深淺,能求學就成。你能靜心讀書,已經很難得了。嗯,你說弓馬相襯,還是有些道理的。朕以弓馬取天下,如今治理天下卻不能再靠弓馬了。然撫今思昔,懷念舊物亦為不妨。」他凝神思索了一陣子,然後以弓為題,緩緩吟出:
什伐赤,純赤色,平世充、建德時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贊曰:湟澗未靜,斧鉞伸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
待黃昏時分,閻立本的六幅畫方成。歐陽詢細觀畫意,手指「颯露紫」對李世民說道:「陛下,臣以為此畫最為傳神,居六幅畫之首。」
李世民讓其平身,說道:「朕初即位之時,定下了『撫民以靜』的國策,玄齡、如晦又向朕獻了四條措施。遂良,你現在兼知起居注,應該知道這四條措施為何?」
「馬?莫非陛下讓臣繪出一幅群馬圖嗎?」
「營州都督張儉派人來報,上月,高麗西部大人蓋蘇文設計殺掉百余名大臣,又馳入王宮,親手殺死高麗王建武,自立為莫離支,從此號令遠近,專制國事。」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歐陽詢最先書寫完。其間,他對自己所書不滿意,數廢其紙重新書寫,直到自己滿意時為止。歐陽詢以往書寫時往往一揮而就,區區數百字而用時一個多時辰,可見他對書寫此贊語的認真程度。
長孫無忌為李世民的妻兄,高士廉為李世民的妻舅,蕭瑀為李淵母親的娘家女婿,房玄齡為李世民的故舊之臣。
「蓋蘇文狀貌雄偉,常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其性格凶暴,動輒欺凌他人,引起高麗王建武及大臣的不安,正計議誅之。奈何事行不密,被蓋蘇文得悉,所以先下手為強。」
「謝陛下稱讚。」唐儉躬身拜道。
特勒驃,黃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剛時所乘。贊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摧敵,承危濟難。
「若果真如此,杜正倫實在不宜輔佐太子。嗯,我知道了。」
「陛下慧目識人,臣等望塵莫及。」
杜正倫不敢起身,抬頭答道:「臣以聖哲道理教導太子,奈何太子不聽。臣又不敢將太子此行向陛下訴說,只好拿陛下之言來警示太子,希冀太子由此收斂並改正。」
閻立本停筆不畫,起身拜道:「臣讀完陛下所撰贊語,心中默想當時激戰場景,亦淚沾衣襟。一者,此六駿可謂有靈性之物,為了陛下身安,其居功至偉;二者,陛下當時為戰場主帥,披堅執銳闖入敵陣,與敵短兵相接浴血奮戰,終於克定天下。觀此六駿壯懷激烈之場面,可知道陛下取得功業非常人能及,且這番戰鬥場面,古來君主莫能有也。」
「朕知道你會如此回答,因有此問。朕想通過你告訴眾卿:謹守本職,忠心辦事,即為朕與庶民的福音。唐卿,朕這些年來所以讓你固守本位,緣於你在這個位子做得很好。邊疆四鄰之事,須靠德化,有時亦須鎮撫,更須平日里密切聯絡,周旋通好。目前除了你,朕還想不起有何人能代替你。」
李世民點點頭,又問其他三人道:「你們看還有他人嗎?」
常何笑道:「陛下責怪得甚是。臣本粗人,讀了幾本書就想附庸風雅,難免露出馬腳。」
馬周躬身答道:「臣以布衣之身,而今列身宰輔,唯得陛下信任方有今日。臣今為中書令,定當竭盡心力,裁處周密,不敢讓陛下多勞心。」
這句話打動了李世民,他愕然問道:「九_九_藏_書杜正倫果然如此說嗎?」
「朕還要贊你。朕即位之後,股肱之臣罄帷幄之謀,小吏竭熊羆之力,大家協德同心,以致天下大治。你居鴻臚卿一任十余年,不求聞達,不思勛功,勤謹辦好本職之事。這份德行,堪為天下人之楷模。」
李元昌答道:「臣弟與太子傾慕皇上的輝煌武功,也想學些戰場本事。太子之師中多為文臣,無能教授行軍之道,遂請侯君集入東宮教授一二。」
青騅,蒼白雜色,平竇建德時所乘。前中五箭。贊曰: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
「他為右庶子,諫你之失為其責任所在,又有什麼責難不責難了?」
李世民沉吟道:「蓋蘇文弒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然朕又不欲勞民傷財。」他將李世喚出班來,問道:「李卿,若兵發高麗,一萬兵難當其效吧?」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朕昨晚又將魏徵的《十漸疏》翻出來看了一遍,深悟施政之事,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朕十八歲舉兵之時,你們或正當壯年,或為少壯之時,二十多年過去,我們年齡漸長,總覺少了昔日的一些銳氣。蕭公,朕這樣說話,你不會有其他思慮吧?」
水光鞍上側,馬影溜中橫。
高麗王建武性格比較內斂,現在換了凶暴的蓋蘇文來主政,則遼東的變數又增加了不少。李世民先問蓋蘇文性格,可見他深諳這個道理。
李世民今日既吟弓又吟馬,想起以往金戈鐵馬的時代,就在那裡若有所思。第二日,他來到兩儀殿,讓人去傳閻立本攜帶畫具入殿。
「馬周,中書省掌軍國之政令,佐朕執大政,你為中書令,當知肩頭所重。」李世民又轉對馬周道。
李世民不想再談論許敬宗,遂擺手止住此話題。他閉目凝思了一會兒,然後睜目說道:「這樣吧,朕欲授馬周為中書令,岑文本為秘書監,劉洎為侍中,褚遂良為諫議大夫兼知起居注,參与朝政,你們以為如何?」
李承乾每每見到嚴父之面,不敢多言一聲,現在遭到父皇訓斥,頓時變得誠惶誠恐,遂唯唯諾諾答應。
李世民這一段時間心傷魏徵之逝,情緒比較低落,難得有今日的好興緻。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常何有心想讓李世民到郊外遊歷一番,又想起魏徵的《十漸疏》,深恐自己如此做會慫恿皇上好遊歷的性子,遂緘口不言。
閻立本看罷,問道:「陛下,僅繪這六匹馬嗎?臣聽說陛下還有許多愛馬,譬如『銀電驥』、『玉極騮』、『玉花驄』、『飛白』等馬,臣以為可以一同繪下。」
歐陽詢、閻立本躬身相謝,歐陽詢說道:「臣等雕蟲小技,如何能與陛下豐功偉績相比,臣不敢領賞賜。要說此畫有一日之長者,還是沾了陛下的光。」
「哈哈,你這老兒,馬屁功夫愈老彌辣嘛。朕未成名之時,你這老兒的書藝已然名揚天下,何必如此謙虛?書魏徵之碑,寫功臣與六駿之贊,朕鍾情於你,說起來,朕還有借你大名之嫌呢。罷了,我們君臣彼此彼此,自得其樂吧。走吧,朕今日先賜宴,再賞你們一些潤筆之物,不讓你們吃虧,如此就兩抵了。」
「應該這樣說,然朕以為,選用良吏為其首要。須知天下之事由人來施行的道理。朕之下為百官,百官之下為千千萬萬的官吏。官吏守土一方,上對朝廷盡心,下對庶民負責,興國與喪邦之關鍵繫於其手。當初陳君賓為鄧州刺史,能使鄧州興旺,蓋緣於此也。朕今日舊話重提,是想告訴你們居於廟堂之高,勿忘肩頭所擔職責。」
兩人見已達到此行的目的,生怕節外生枝,就躬身告退。
李世民如此盛讚唐儉,實緣於今日擢拜馬周等人為相,而心有所感。
蕭瑀說道:「許敬宗昔為十八學士之一,貞觀以來兢兢業業,辦事頗為幹練,臣以為也可以重用。」
颯露紫,紫燕騮。平東都時所乘。前中一箭。贊曰: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奢山川,威凌八陣。
「繪畫是容易之事嗎?閻卿,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與你比肩?如你的兄長立德,亦以丹青馳名天下,朕比較你們兄弟的畫技,立德之畫技就少了一分生動,過於呆板了。朕若造宮室,非用立德不可,然若繪以人物及動物,又非你不可。」
李元昌和李承乾心懷鬼胎,還以為李世民知悉了他們襲擊二人的劣行。李承乾嚇得不敢再言,李元昌自恃為皇弟,還有幾分膽氣,硬著頭皮繼續說道:「皇兄啊,那杜正倫對太子確實無禮得很呀,動輒呵斥太子,多次揚言要把太子的過失告訴皇兄,實乃欺人太甚。」
李承乾、李元昌得知杜正倫被貶,從此再也見不到這個討厭的傢伙,不免彈冠相慶,置酒祝賀。
兩人躬身答應。
「哼,循循善誘?那李百葯、于志寧對太子循循善誘,緣何也沒得太子的好臉色?」
李世答道:「高麗為苦寒之地,若我國派兵去討,糧道太遠不易轉運,萬一攻伐不順誤了時日,到了嚴寒天氣,我軍攻伐困難。高麗國深溝高壘,不似漠北那樣一馬平川,極難攻取,一萬兵斷斷不行。」
李世民看到唐儉,說道:「唐卿,你把所奏的事先放一放。朕問你,你為二十四功臣之一,多read.99csw.com年來一直在鴻臚卿的位置上,至今未列身宰輔,心中可有委屈否?」
李世民在「百騎」護衛下,快速掠過郊外,遊人不知這幫騎快馬之人中有當今的皇帝,李世民也無心觀賞遊人以及風景,一心向涇水與渭水交匯處奔去。原來常何說過,那裡有一片開闊之地可以信馬馳騁。
李世民辦完了這件事,問群臣道:「眾卿還有事要奏嗎?」
四人入閣后,李世民讓他們圍坐身邊,說道:「朕今日叫你們來,是想議一議授任官員之事。」他環視四人,忽然失聲笑道:「你們四人在朝中官至極品,為朕最信賴之人。可是呀,四人中有三人為朕至親,一人為朕故舊,外人說起,定會責朕任人唯親了。」
李世民笑道:「朕示下題目,至於如何繪畫,即是閻卿畫筆之下的自由了。一句話,這六駿如何畫,由你主之,朕不干涉。」說罷,他讓閻立本在殿之右側凝神作畫,自己轉身來到書案前仔細琢磨自己為六駿所下的贊語。過了良久,他又讓太監去傳歐陽詢。歐陽詢顫巍巍進入兩儀殿,欲向李世民行禮,李世民上前用手攙著他,又手指右邊正凝神作畫的閻立本,示意他輕聲說話。他將歐陽詢攙到案前,將六駿贊語攤在面前,輕聲說道:「歐陽卿,朕讓你來,是想讓你將這些贊語重新書寫一遍,以配立本之畫。」
李世民見他們還不走,問道:「你們趕快去辦,為何還呆立在這裏?還有話要說嗎?」
「罷了,我們不用再相互恭維了。朕今日喚你來,是想讓你當場為朕繪出幾匹馬來。」
李世民搖頭不許,說道:「馬因戰功而揚名,那些馬兒固然亦隨朕立功,然比起這六駿,畢竟要遜了一籌。閻卿,朕讓你將畫具帶來,即是想讓你當殿繪出,有難處嗎?」
長孫無忌此時任司徒,房玄齡任司空兼尚書左僕射,高士廉以開府儀同三司兼任尚書右僕射,蕭瑀為特進,列文散官一品。
杜正倫入殿之後向李世民行禮未畢,即遭到李世民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杜正倫,朕讓你教導太子,是想讓你以聖哲大道匡正儲君,以期成就中庸之道。你倒好,僅會拿朕之言來壓太子。朕問你,朕當初教你之言何故要泄露給太子?」
長孫無忌說道:「朝中之事井井有條,臣未見任何亂象呀。」
李世民辦完了凌煙閣功臣圖形的事,感到意猶未盡。這日,他信步來到御馬苑,讓人將「飛白」馬牽出來,然後翻身上馬,驅馬進入西內苑,就在苑中馳騁了一回。苑內林木縱橫,馬兒難以跑開來,讓他感到遺憾。他一時興盡,下馬對一直隨同的常何說道:「想起那次與史大柰一同在賀蘭山北草場上馳騁的情景,恍如昨日。史大柰說得對,馬兒之野性是在廣闊草場上練就的,到了城中難顯身手。」
到了涇水、渭水交匯處,只見清澈的涇水和黃濁的渭水彙集在一起,水流一半清一半濁,形成了奇特的水流。李世民沿著涇水岸邊而上,涇水清清,野花繁茂,加上岸邊吐出嫩芽的垂柳,這些好風景雙目所及,讓他心情更好。他們沿岸馳騁了小半個時辰,到了一處高岡上方才駐足。李世民面臨清澈見底的涇水,讓馬兒入涇水飲水,只覺夾雜有野花香氣的微風迎面襲來,勾起他的詩興,遂以馬飲水為題,輕聲吟道:
「繪畫之事,不過隨形描摹,並不十分勞神,不用陛下過分勞心。」
李世民見唐儉神色誠懇,語意真誠,顏色中又透出一分焦急,知道自己今日當堂誇讚他,已引起他的不安,遂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說道:「也罷,朕的話發乎真誠,望你細加體會。你剛才說要奏事,說吧。」
李世民揮手道:「這回就違其遺言吧,皇后在日,太過儉薄,以致託夢索被。唉,我怎麼沒有早日想到此事呢?」
「臣等謹記陛下教訓,當鞠躬盡瘁,不敢稍許懈怠。」
鴻臚卿唐儉出班奏道:「臣有事要奏。」
房玄齡揣測李世民的意思,知道此次選拔新人非是簡單拔擢一級,而是要將他們放在宰相職上任用,遂斟酌說道:「臣以為馬周、褚遂良二人磨練日久,可堪為用。」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遠。
李世民接著說道:「自從魏徵逝后,朕心智大亂,沒有心思再想朝中大事,只好忙一些凌煙閣功臣圖形以及六駿圖贊的事。昨日杜正倫因罪被貶,方使朕惕然警覺,覺得該理一理授任官員的事了。」
「陛下多次說過,要撫民以靜,不輕易對外用兵。高麗國畏懼我國,斷然不敢侵擾邊境,其僅取守勢而已。陛下若發十萬余大兵,勢必枉費錢財,且糧道太遠,長途轉運糧草又需十余萬民夫,於國十分不利。臣以為,可以派使前去安撫,使他們勿相侵擾即可。」
李世民點點頭贊同:「大凡世界因為有了人方才生動,此畫人馬相偕,可謂動靜相宜,自然居首。立本,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六駿畫完成,三匹為賓士狀,三匹為立狀,其姿態英俊,神韻颯爽,造型生動,且絕不雷同,實屬不易。以此配歐陽卿之書,可謂相得益彰,為書畫中上品。嗯,朕要重重賞你們。」
蕭瑀現在以特進之身,李世民准其參与朝政,然他近來對朝政之事過問得不多,有點頤養天年的九-九-藏-書味道。他見李世民問詢自己,遂答道:「人之壽命有限,年輕時銳氣十足,老年時不免暮氣沉沉,這是沒有法子的事。陛下,江水後浪推前浪,病樹前頭萬木春,以此喻官員授任之事亦很恰切,為了使朝政保持青春,須及時推出新人。」
馬周、岑文本、褚遂良、劉洎出班謝恩。
李世民不願意聽房玄齡如此文縐縐的頌揚之詞,說道:「玄齡,你一直跟隨朕收羅人才,以你眼光,目前朝中有誰可為相才?」
「臣以為,若攻取高麗須勝兵五萬自陸地進發,高麗國必傾全國之力來抗拒,造成其後方空虛;此時,陛下另遣舟師出東海,自海道趨平壤,這樣水陸合勢,前後夾擊,取之不難。只是……」
李承乾期期艾艾說道:「父皇,兒臣確實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常何這一段時間召聚門客,很吃力地讀了不少書,儘管難以登入大雅之堂,畢竟也裝了少許墨水。他在旁邊聽罷李世民吟完詩,遂鼓掌贊道:「好詩。陛下性|愛弓馬,現在既有馬詩,何不再作一首弓詩?這樣弓馬相襯,方顯陛下一生英雄。」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
常何接言道:「陛下所言甚是,牲口中以狗兒、馬兒最有靈性。」
「你趕快說。」李世民明顯不耐煩起來。
蕭瑀接話道:「許善心被殺之時,許敬宗畢竟年輕,另其失禮狂笑,畢竟為小事。」
褚遂良朗聲答道:「此四條措施,一曰去奢省費,二曰輕徭薄賦,三曰選用良吏,四曰使民衣食有餘。」
李世民余怒未息,喚人去傳杜正倫立刻進宮覲見。
常何見李世民興緻如此,不敢勸阻,遂招呼「百騎」隨同身後以為護衛。
「這樣的人主政高麗,則遼東那裡永無寧日了。」
「只是什麼?」
歐陽詢插話道:「陛下正當盛年,須到臣現在年齡,再想身後事不遲。」
「臣以為四條不分輕重,缺一不可。」
李世民心愛長孫嘉敏,別人若對她不敬,李世民定會惱怒非常。
李世民點頭道:「岑文本沉靜理政,竭盡全力,有如晦之風;劉洎才思敏捷,忠直為政,頗有魏徵之風。這二人不錯,你們的眼光與朕相同。」
高士廉說道:「岑文本、劉洎多年來歷經磨練,現在嶄露頭角,臣以為可加重用。」
閻立本進入兩儀殿後發現李世民正獨坐那裡,默默沉思,急忙趨前叩拜。李世民立起身來,說道:「平身吧,閻卿。你前一段日子為二十四功臣畫像,耗費了許多精力。朕那時見你筋疲力盡,如今恢復否?」
李世民道:「古代君王,其在世之時就開始修建陵墓。朕崇尚薄葬,僅造少許石刻並不算奢華。朕意已決,立本,你速去辦吧。」
李世民哼了一聲,斥道:「偃武修文方是治國的道理,太子尚未將治國的道理融會貫通,何談其他?且國家久安之後,領兵征討四方為將帥之事,你為儲君,知道選賢任能即可,不用你自己披掛上陣!你們告訴侯君集,讓他今後不許再往東宮跑了。」
落雁帶書驚,啼猿映枝轉。
長孫無忌附和道:「秦府十八學士如今已亡大半,許敬宗有才氣會辦事,該是用他的時候了。」
李世民見歐陽詢臉帶微笑,知道此老兒的詼諧性至老不改,遂笑問道:「你們沾了朕的什麼光?」
無奈李世民心愛長孫嘉敏,他聽言不辨真偽立即信以為真,顫聲道:「唉,敏妹,你遺言薄葬,連棺槨都不許用,以致你冷冰冰地躺在山岩之間。你託夢給承乾,為何不對我說呢?」他沉思片刻,轉對李承乾道:「你母親既有此話,詔將作監造好棺槨,將你母親改葬入已造好的陵室之中。」
李元昌說道:「皇兄,如此是否違了皇嫂的遺言?」
「哦,這蓋蘇文平時為人如何?」
席間,李世民囑咐閻立本道:「朕想好了,此畫贊待朕百年之後,須長存在朕身邊。立本,你將此畫贊交給乃兄立德,讓他精選石匠依圖雕刻。」
四人皆稱諾。
人開始懷舊之時,往往想起昔日輝煌,絕不會憶及那些不堪回首之事。李世民現在開始懷舊,即是對昔日的光榮有了自矜之情,所以聽到臣子頌揚並不反感,心中頗為自得。他聽了閻立本與歐陽詢之語,心裏感覺非常舒服,慢慢地收起淚水,揮手擦去淚痕,說道:「立本,還是正事要緊。閑話少說,你接著畫吧。」
李世、唐儉躬身答應後退回班中。
駿骨飲長涇,奔流灑絡纓。
「怎麼會是小事呢?人之志節發乎天成,許敬宗如此怕死,說明其少了一些傲骨。這樣的人,一遇環境變化,亦會隨之變化。朕未親眼目睹其狂笑的樣兒,然心中可以想象他的那副嘴臉,皇后之賢,天下之人共知,其所以狂笑,實在是彰顯了其不以為然的心性。且從此可以看出,他之前悲痛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杜正倫遭到李世民這番如連珠炮似的詰問,嚇得將頭低在地面上,不敢爭辯一句。
歐陽詢剛才細品六駿贊語,隱隱覺得李世民明裡是讚揚六駿之功,內里其實還是欲彰自己的征戰之功。他也躬身說道:「陛下為秦王時,披堅執銳,殺敵無數,大唐的天下是陛下奪來的。臣賴陛下之力,在虎牢關脫離竇建德,而歸入唐營,此後九九藏書每每想起,愈覺此生實為幸甚。」
李世民以往征戰之時,往往率領數百人闖入敵陣,與敵短兵相接,觀其坐騎力戰乃至戰死沙場,可知當時戰鬥場面的慘烈之狀。以戰場主帥之身充當先鋒之職,別說古代君主,就是戰場主帥,似李世民這種做法之人亦不多見。李靖對李世民此舉就頗不以為然,以為萬一有失會撼動己方陣腳。奈何李世民不聽,依舊我行我素,想是有神明庇護,他雖經歷驚險無數,身下坐騎也戰死數匹,而他自身卻毫髮未損。
「陛下豐功偉績昭如日月,任何事若能與陛下功業相連,定然傳揚後世。如此,臣之書藝、立本之畫,定為不朽之作。」
四人見李世民說出此話,明白今日議舉新人為正題。房玄齡說道:「陛下聰明神武,拔人物不私于黨,人盡其才,所以昔日仇敵亦願意傾心盡忠,無名寒士而卒委均衡,有唐之盛,斯實賴焉。」
歐陽詢和閻立本見皇上說出詼諧之言,知道其意甚洽,遂躬身相謝。
第二日的朝會上,李世民讓人宣讀了授任此四人的詔令。
李世民接著斥道:「魏徵說你有相才,哼,朕看未必,你連起碼的為臣之道都不具備,如何有相才呢?你這個中書侍郎,還有太子右庶子,朕看都不用做了。你退回去收拾行裝,去交州都督任上吧。」
閻立德領命后,即尋來高手匠人將閻立本所繪圖畫刻於六塊精細的漢白玉大理石上,歐陽詢所書四句贊語刻在石塊的左上角。該石高八尺,闊一丈,立於昭陵北闕,即是後世有名的「昭陵六駿」石刻。後世有人贊道:秦王鐵騎取天下,六駿功高畫亦優。
「陛下,張儉請問下步行止。」
遼東有三個鼎足而立的國家:高麗、新羅和百濟。高麗與大唐接壤,其東南為百濟,東北為新羅。武德初年,這三國均遣使朝貢于唐。然三國之間經常發生衝突,攻伐不斷。武德九年,新羅、百濟派遣使者入長安告稱:高麗屢屢侵略,又閉其道路,阻礙入朝。貞觀初年,高麗、百濟同伐新羅,聯兵數年不退,新羅女王貞德遣使告急。當時,李世民秉承「撫民以靜」之方略,不願出兵排解,只好派使者在三國之間進行調停使之和解。此後,李世民又忙於平定東突厥及西北軍情事務,無暇顧及遼東之事。這三國中,以高麗國勢力最強,且漸有抗擊唐廷之心。高麗王懼怕大唐伐其國,舉國修築長城,其東北自扶余城,西南至海修建了千余里長城以備唐。然高麗王建武畢竟畏懼大唐國勢,不敢公然翻臉,每年皆來朝貢示好。
「嗯,不錯。你還知道此四條中何者為首嗎?」
歐陽詢不再言聲,乖覺地提起筆來,開始認真地書寫。
房玄齡平時也不喜許敬宗,總覺得此人心機頗深,心思靈動。大凡人與人交往,起初講究一個「緣」字,若志氣相投,方可交往下去。房玄齡起初曾與許敬宗深談數次,然許敬宗言語中逢迎之詞甚多,實實在在的話太少,為房玄齡所不喜,此後二人也不再多話。房玄齡深知,人之性中有惡性善性,惡性多善性少者為惡人,善性多惡性少者為善人。人生在世,張揚本性時須受他人及道德約束。以封德彝為例,其在隋煬帝時,交結虞世基辦了不少壞事,然到了貞觀年代,盡斂其惡性辦了不少好事。在當今清明政治之世風下,許敬宗能深斂其性,緊緊地夾著尾巴做人,不敢露出一點原形,然李世民百年之後,焉知許敬宗會不會再有變化呢?房玄齡想到這裏,說道:「林深則鳥棲,水廣則魚游,仁義積則物自歸之。許敬宗固然心思靈動,然在我朝清明政治世風下,相信他還能做出一些有益之事。」
細紋連噴聚,亂荇繞蹄縈。
李世民搖頭道:「朕觀此人華而不實,難當大用。其確實有才,然他做的兩件事,朕始終難以釋懷。一是隋末之時宇文化及弒君,還殺掉虞世基和許善心,虞世南當時要慷慨代兄而死,而許敬宗卻不顧殺父之仇,向宇文化及匍匐乞命;另一件,即是皇后喪禮之時,他卻狂放大笑歐陽詢穿喪服的樣子。」
唐儉一愣,答道:「陛下何問此話?臣名列公卿之班,總覺得自己日常所辦的事太少,猶得皇上如此眷顧,委屈又從何處說起?」
李世民又翻身上馬,說道:「常何,走吧,隨朕到郊外馳騁一回。」
李世民觀之唏噓動容,眼中噙滿淚水,情不自禁說出話來:「唉,『拳毛』隨朕征戰一場,最後被洪水捲走,以致屍骨無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頗不是滋味。」
李世民臉色此時有些難看,他微眯縫雙眼沉思片刻,又問李元昌道:「元昌,你與太子年齡相若,與太子一起不可嬉戲太過。朕聽說,侯君集這一段時間往東宮跑動得挺勤,你們莫非讓侯君集教導遊戲搏擊之法嗎?」
「嗯,朕相信你的本事,好好做吧。你不讓朕勞心,當知中書省處中樞之位,一政一令,不敢有差。近來官員參差,這政事堂議政的事,該是理一理的時候了。」政事堂是宰相議事的地方,例設在中書省。當溫彥博為中書令的時候,政事堂議事的時候還算頻繁。溫彥博之後,政事堂的作用稍有降低,不能按常例堅持議事。
李世民大怒,斥道:「魏徵在日,薦你有相者https://read.99csw.com之才,朕聽其言拔擢你專典機密。你卻失之中庸,在朝堂之上言說封德彝之劣行。此事為真,然你窮索以往,以刻薄之言咒已逝之人,是不是失之敦厚呢?你現在官至中書侍郎,為朝野欽敬的重臣,如今又泄露朕語,是不是已失了為人臣的莊重呢?」
翻似天池裡,騰波龍種生。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非也。朕細細想來,有六匹馬隨朕建立大功,可一一繪來。」
這日,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來到太極殿,找到李世民請示祭祀長孫嘉敏的事。李承乾言道,昨晚母后託夢,說其被子太薄,讓李承乾送一條厚被子來。其實李承乾在胡說八道,長孫嘉敏逝去多年,他什麼時候夢見過母親?
李世民將杜正倫逐出京城,又想起凌煙閣所繪功臣大多已逝去,貞觀初年形成的重臣把持要位的格局顯得七零八落,就有心整治一番。這日,他讓人把房玄齡、長孫無忌、高士廉、蕭瑀四人喚入太極殿西暖閣內,一同商議此事。
閻立本遂轉身坐下,凝神完成「拳毛」之畫,須臾畫成。他小心翼翼取下畫紙,又夾上一張新紙,開始畫「颯露紫」。
杜正倫得李世民信任,被授為中書侍郎,此時李百葯致仕回家,李世民就授杜正倫為太子右庶子以補其位。李世民在杜正倫去東宮之際,諄諄告誡杜正倫:「朕十八歲時,已在民間嘗盡百苦;即位以後,理政時處置有失,臣下來諫多聽從。太子自小生於深宮,長於繁華叢中,難識人間滋味,朕授你為太子右庶子,今後就常在太子身邊,須讓太子明白這些道理。以往太子曾經多與小人交往,你在他身邊要明辨此事,要諫太子行正道,不得與小人交往。若太子不聽,你要速速告朕。」杜正倫得此聖旨,見到李承乾稍有不軌之舉,即厲言相諫,李承乾有時不聽,杜正倫就以李世民之語相威脅,言稱要告到皇上那裡去。數番下來,惹得李承乾怒火萬丈,就與漢王李元昌相商,決意將杜正倫趕出東宮。
李世民白了常何一眼,說道:「什麼馬詩弓詩?詩以物詠志,豈能將馬、弓之物冠蓋之。說來說去,還是你讀書難識其味,以致胡言亂語。」
「好呀,蕭公能說出此語,足見你心中銳氣不減當年。」李世民聞言大喜,急忙贊道。
中書侍郎為正三品,而交州都督為從四品。杜正倫因一言之失,一下子被連貶三級,可謂天有不測風雲。
這幅畫因有丘行恭的人像在其中,閻立本作畫時較之前五幅要費神許多。他先畫「颯露紫」身中數箭,兩眼下垂,臀部稍縮,顯示出受傷后的痛苦神情;繼而畫丘行恭身穿戰袍,腰懸佩刀箭囊,俯首為馬拔取血箭。「颯露紫」緊緊偎依在丘行恭胸前,眼神中透出無盡的眷戀之意。閻立本抓取了人馬相依為命的那一瞬間,將此動人的場景凝固下來,畫面顯得栩栩如生。
李元昌、李承乾見告狀成功,禁不住面露喜色。
唐儉又拜道:「陛下如此說,令臣萬分羞愧。已故去的杜如晦、戴胄為理政事,皆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得失。馬周、褚遂良等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竭其力用。其他能臣無不竭其智、盡其能、畢其力。大家所以這樣做,皆因陛下知人善任,事臣以禮的緣故。臣恭逢盛世,能為國家盡一分心力,已然幸甚,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皇兄有所不知,多年來教導太子者可謂多矣,如魏徵、房玄齡、李綱、于志寧、李百葯等人,他們以聖哲之道對太子循循善誘,不像杜正倫這樣失之簡單。」李元昌插話道。
李世民吟罷,失聲笑道:「眼前野花盛開,春|水橫流,哪兒有落雁與啼猿了?朕吟此詩未免有些矯情了。」常何不知所以,只有連聲贊好。
「若依卿所言,攻取高麗須用何策呢?」
「臣對馬兒之形已爛熟於心,這裏又有陛下聖手指點,臣可一揮而就。」閻立本說罷,俯身將畫具打開,然後開始繪圖。他剛要落筆,又抬頭請求道:「車騎將軍丘行恭當時換騎給陛下,又救治『颯露紫』之傷,臣以為丘行恭與此馬一樣英勇,似可一同繪在畫上,陛下以為可行嗎?」
眾人知道李世民在說笑,遂一笑了之。李世民取得天下大治,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也就是任賢致治。世謂知人難,用人尤難,而李世民明白知人要兼明善惡,用人要捨短取長的道理,其知人善任的能力,超越了前代所有君主。貞觀初年至今,李世民採取兼收並蓄、才德並重,區別情況、分別對待的原則,廣納五湖四海人物,所以賢才畢集。其大臣來源主要有四類:一是秦王府屬,如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褚亮等人;二是隱太子李建成手下的有識之士,如魏徵、王珪、韋挺等人;三是沒有深厚根基的寒門吏士,如馬周、劉洎、戴胄等人;四是高祖在位時遺留下來的股肱重臣,如蕭瑀、陳叔達、封德彝等人。這四類人物中,代表了唐初各階層的不同派別,如關隴集團、山東集團、庶族地主、士族地主等。比較而言,李世民對一、二、三類人物採取了傾心信用的方針,形成朝廷議政、施政的核心力量。貞觀十余年來,朝野之人皆知當今皇帝對下屬推誠相待,知人善任,所以李世民笑談自己任人唯親,那是當不得真的。